拼不了爹,拼娃
2014-03-27
◤“社会变迁造成内心烦躁不安,造成内心恐慌,都感受到压力,越是有这种压力,我们越要考虑教育的目标应该是什么。”
南方周末记者 牛遁之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杨璐
广州市环市东路475号,广东教育城。这是一栋高耸闹市区的庞大建筑,十数家教育培训机构星罗其间。夜幕或周末来临的时候,这里喧闹起来。走到楼下,发小传单的少男少女伏击而来,一个姑娘穿着蓝大褂,背后印着:人人都可以是优等生。
在5楼,沿着一条狭长走廊的轴,18间教室匀次分布。孩子们在补课。少数家长在门口候着,捧着饭盒,玩手机,读报纸,交流招考讯息。更多的家长,几乎保持与孩子1∶2的比例,在课堂后面坐着,唰唰记笔记。
这栋楼密闭且暗,春日里,吹不进一丝风。日光灯照耀下,它繁茂得像一个盛夏的战场,把孩子们和家长们的周末满满地圈起来。他们的共识是:在广州,超过50%的小学生在上补习班,而且还是保守估计。
外来人口大量涌入,有限的优质教学资源正在让广州的家长们陷入疯狂。入学门槛越来越高。网上论坛里,一篇《如何给孩子制作一份正确的简历?》的帖子大热——在一些学校,“幼升小”开始要求面试。幼儿园门前,家长提前几日开始搭帐篷等待报名。
“小升初”将至。家长程进寄希望于孩子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拼不了爹,我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关系,只好拼娃了。”他说。
超级儿童
3月19日晚上8:00,广东教育城六楼。学而思培训中心一间奥数教室里,长着大学生脸孔的男教师正在快速教授数论。这时在讲,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判断一个数能否被7、11、13整除?
请记下方法——把这个数每三位均分,奇位上的数字与偶位上的数字分别加起来,再求它们的差,再看这个结果能否被7、11、13整除。
跟着老师写下一个8位数,等待约1分钟。“好,时间到,”他对着这群小学六年级的孩子说,“做对的请举手!”
这是一个远超数学教学大纲的问题。“已经讲过好几次了”,后边一位陪护的母亲快速算出了正确答案。不过她也抱怨,经常跟不上老师的进度。
家长陪护制度——这大概是学而思培训机构的独创。一个班20个孩子,常常是孩子在前面学着,超过10个家长在后排挺直腰杆做笔记。
学而思,这家以辅导奥数扬名的培训机构,年培训人次数十万。尽管国家明令禁止奥数,学而思却越来越火爆了。有时一席培训席位难求。
当小学在校成绩越来越拉不开分数,社会竞争渐渐倾向于把孩子投身到另一个系统里角逐。于是,一个为超常儿童、优秀儿童建立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系统发展起来,并把这个系统内取得的成绩和一些抢手学校的入学门槛挂上钩——学校也喜欢甄选聪明的孩子,这是升学率强有力的保证。
“真正喜欢的肯定是少数,有资格学奥数的只占5%,这里边喜欢的可能更少,按3%来算。”一位华师附小的老师说。
牛爸、牛妈、牛娃也是最值得骄傲的家庭。往往拔得重大杯赛——如奥数华杯赛、希望杯赛,小英赛的头筹。除非极少见的天才儿童,大多数牛娃靠勤奋起家。套牢自己,再绑上家长的智力。
像教材《优秀儿童智力开发教程》里,要求“老师每次至少留一道重要的例题让孩子回家给家长讲题,并在家长签字确认后给予5个小印章奖励。当然,如有可能最好能把每一道例题都给家长讲一遍”。
在一个宣传栏里,一个“小英赛”牛爸介绍经验:家长分工明确,爸爸付出特别多,与孩子比赛听力,比赛做题。妈妈负责收集信息和资料,与老师沟通,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
程进是中山大学数学系研究生毕业,一所世界500强公司的员工。妻子目前从事二手奢侈品生意,收入比他高。但程进并不把自己定义为一名中产阶级。在护航儿子“赢在起跑线”的竞争中,程进不占任何优势。
程进并不认为自己的孩子是“牛娃”,尽管儿子考进了市奥校,但名次平平。他更希望通过反复的考试训练,让孩子习得一个面对挫折处变不惊的态度。
不过,每到考试前,程进也是全家出动。妈妈负责抽查基础知识,爸爸负责找考试工具,孩子一会儿又忘了某个单词。每个人都特别焦虑,像要赶着上战场一样心神慌乱。
这样的紧迫感在每个补习的日子里上演。每个周日下午5时许,广州地铁5号线,在广州市奥校所在的西村站,几乎成了“奥数专列”,挤满了背书包的小孩和接孩子回家的家长。考试、竞争、等级是保持孩子们和家长刻苦学习的原始动力。
不过这还只是开始。就像一位老师所说:即便你拿了华杯赛第一名,也仅仅只是“有资格”上好学校而已。
昂贵的服务
在这个以竞争为核心的应试教育衍生体系里,优等生、普通生、差生,似乎都能在这个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细化的培训体系里找到归所。
“差生需要跟上别人,普通生可以提高成绩,但优等生也可以拉开差距,让孩子更快提升。”这些培训机构,有别于传统的校园应试教育,往往更能激发孩子的学习热情。
一位“阳光喔”作文培训的顾问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道:“我们这边的老师很幽默;还善于夸孩子。一些孩子可能开始很内向,我会关注他们,鼓励他们举手回答问题,在他们耳边说:宝贝,你很棒的。”
“我们会讲笑话,童话类的,励志类的,也有恐怖故事,但最后都是笑话。”这位顾问说,“我们不允许骂孩子,我们是服务行业。”
纵使服务这么贴心,但说起培训费用,就不太令人愉悦了。像培优班要8900多元,36节课,每节课2小时,每周上一次。20个人的班是12000元。报得越多越优惠。一个家长将二年级到六年级的课程都买了,总共25200元。
当然也可以报45人的常规班,便宜很多。但效果就不敢保证了——因为老师的视线通常只能顾及前三排。
“一般来说,这些是给家里消费水平不太好的。”这位顾问补了一句。
程进每年平均花在孩子身上的补课费用是2万,这个数字相当庸常。现在“一对一”的教育动辄每小时五六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些天,家长中间在流行一个段子:主持人采访一位18岁的百万富翁,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其实我没有受到什么正规教育,一直在家里呆着。”少年富翁说。
主持人又问:“那一定是你的父母把你培育成杰出的人才了。”“也没有,我父母也没教过我。18岁生日那天,我父母把我叫到身旁,给了我一个存折说:孩子,这是你不上学这几年攒下的钱。”
摆脱不了
整个社会的中小学生教育,无论教辅市场还是学校,正在往语文、数学、英语的应试一边倒。
现行中国教辅市场分为三类,一种是应试技能加能力培养为主的,如学而思、新东方和卓越等机构。一种是兴趣类的,如钢琴、跆拳道等。一种是提高学习技能为主的,学习能力包括阅读能力、记忆力,思维力,这类能力是对考试的必要支撑,但却没有任何一种考试可以测定。
华南理工大学85届保送生任海在2012年开办的畅维教育便属于第三类。他认为,“教学理念是让孩子不仅知道是什么,也要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并且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教学它不只是what,而是why和how”。
他希望通过对科学和英语的教授,实现“现象——猜测——验证——总结”的过程,让孩子理解很多生活中的实际问题,比如说叶子为什么会落,叶子为什么会黄,天空为什么会下雨。
经营相当惨淡。营业一年半了,还处于亏本阶段。“如果孩子学的是唱歌跳舞,很快就可以看出来孩子是不是学会了。大部分家长要求的是分数,就要看到这个分数。但像我们这样训练孩子的性格和思维的机构,是很难立竿见影的。”任海说。
不单是社会向语数英一味的趋同。甚至在小学里,语文、数学、英语以外的课程,诸如音乐、美术和科学,也在拼命被削减。
“可以说,如果国家不搞课程检查,不要求什么的话,可能整个中国只会开语数英三门课。”
一位广州的特级老师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竞争的压力太大,摆脱不了。前些年国家说课改,但如果课改威胁了孩子的考试,社会会发生强烈的反弹。
“学校是把升学率作为评价的指标。即使政府部门不作为评价指标,但社会作为啊。各方面的压力全部往学校里压。”这位老师说,“学校就变成一个这么变态的东西。”
教育的目的
眼下,广州出台了取消“小升初”的政策,提倡就近入学,初衷是保证教育公平。但在家长群里,却引起了另一种恐慌:暗箱操作。也许只有考试,才是现阶段唯一实现教育公平正义的通途。
竞争被无止境地提前了。因为社会需求,国家课程指导大纲形同虚设。小学的内容往幼儿园压,中学的内容往小学压。甚至幼儿园也开始分科,使用语文教材、数学教材。
“幼儿园的孩子还在发展他的神经系统,这个阶段应该接触事物,他应该发展学习。可现在,他的小肌肉都没有发育全的时候,就让他规规矩矩开始认字、写字、学拼音,写得不好还会骂他。但现在竞争太激烈,整个都变了。”上述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特级教师表示。
“社会变迁造成内心烦躁不安,造成内心恐慌,都感受到压力,越是有这种压力,我们越要考虑教育的目标应该是什么。”
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现实是,即便家长认清了现实,也需要绑上孩子绑上自己,朝着不可知的未来急驰而去。
五年级的语文大纲里,有一个作文题目叫《童年趣事》。这篇作文在这学期被语文老师布置下来的时候,难倒了相当一部分小朋友。
一个孩子和他的妈妈坐在餐桌边想了二十多分钟,想不出什么趣事。爸爸说,那能不能以这个为选题:能不能写,童年趣事就是无趣事?孩子很严肃地否定了:不行,会挨老师骂的!
不过,在程思南那儿,这篇命题作文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至于写的内容是什么,他昂起头像个小大人,一撇嘴说:“不告诉你!反正是编的。”
好在,结果喜人。30分的作文得了28.5分。老师在作文本上批了俩大红字:佳作。
(应受访者要求,程进、程思南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