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儿(外二篇)
2014-03-27◎苏迅
◎苏 迅
门铃儿(外二篇)
◎苏 迅
父亲没有预料到的是,这铃声不仅是阳台上听得见,就是站到顶楼也如雷贯耳!我家来串门的人又多,每次门铃一响,整个单元里的人都在笑。楼上的人出门经过我家,也会开玩笑地过来揿一下门铃。我家的门铃一时很著名。没过几天,父亲便悄悄地把它拆了。
现在,我父母家没有门铃,但以前是有过的。门框上至今残留着一个乌溜溜的小眼,塑料按钮还被撂在那里。
父母近四十岁那年,在租住了别人房屋将近二十年后,总算是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公房。那时没有商品房这一说,所谓的公房便是单位分配的80式单元房。单位里的双职工搬进新房子时的高兴劲真是没法说,都说下半辈子再也不用搬来搬去地租房子住了。那时大伙儿还保持着互相串门的习惯,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常有走动。母亲们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装门铃上来了。大概是因为电影里资本家花园洋房的大门口都装有门铃,显得气派,大伙儿觉得住进了新公房,应该也有条件气派气派了吧。可是说归说,因为市面上根本没有电子门铃卖,也就只是说说罢了。
一天父亲回来,带着神秘的笑容。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不苟言笑,他这一丝笑真是难得。母亲觉察到他的异样,忙追问,父亲摊开手中的报纸,中间赫然躺着一只电铃!这只铃比老式永久牌自行车的铃稍大一些,像个倒扣的钢碗。母亲是电工,认得这电铃:“这不是给天车发指令用的铃吗?”父亲得意地点点头:“今天刚换下的,挺新,动手修了修,正好可以当咱们家的门铃。”
这可是我们新村的头一份!我们都很兴奋,吃晚饭前就动手安装。一试,真响。母亲有些迟疑:“会不会太响了点?”父亲认为不会,铃声就应该人在阳台上时也能听得见。父亲没有预料到的是,这铃声不仅是阳台上听得见,就是站到顶楼也如雷贯耳!我家来串门的人又多,每次门铃一响,整个单元里的人都在笑。楼上的人出门经过我家,也会开玩笑地过来揿一下门铃。我家的门铃一时很著名。没过几天,父亲便悄悄地把它拆了。
可是大家对门铃的热情有增无减。小年夜,父亲所在的分公司召集部门负责人吃年夜饭,父亲回来时挟了一只遥控的时尚电子门铃,门铃和时钟合为一体,门外一按钮,屋里就会响。父亲说,这是分公司在绝大多数人的提议下,为大家准备的新年礼物。我们全家齐夸分公司领导民主,顺应民意。第二天父亲就抽空装好了门铃——上次门框上打的眼和按钮都在,因此并不费事。这回的铃声可真好听,是“铃儿响叮当”,母亲连声说好。接下来是春节,我家却有怪事:门铃老是会莫名其妙地奏响!母亲说,不要是楼上的
家伙又开玩笑喔。打开大门看看,明明没人,可门铃又响起来……我还算机灵,跑到父亲同事家去打探,他们却也在纳闷。原来这批遥控门铃是同一个频率,数十米内只要有一家按钮,所有的门铃都受到了遥控。差不多一天之内,新村里本来很神气的七八户人家几乎同时拆掉了门铃。
后来,门铃不稀奇了,手拿小喇叭在新村里转悠的小贩那里,几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只,用十几副劳保手套换也行,于是几乎家家户户都装上了门铃。这时大家发现了门铃的缺点,夏天一打雷,门铃就乱响,天上忽闪一下,它便跟着瞎起哄。最要命的是,据说窃贼入户前总是先按一下门铃,试探有无人在家。自家的门铃成了窃贼的帮凶,倒着实吓了大家一跳!从那时起,门铃开始走背运,被陆续拆除后,家家门框上都残留了一个乌溜溜的小眼。没有了曾经招人喜欢的门铃,大伙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到底不是资本家的花园洋房,前后不过六、七平方米,抬手敲一敲,阳台上也听得见。
缺月
我与妻子认识时,她家后门口原是有一个池塘的。
她家那排房屋后面,有两个池塘,一条约六、七十步长的水泥小路从中穿过,东面的池塘较圆,正对着她家世交毛家的后门,自家后门的这个池塘则是弯弯的。我小的时候曾从那里经过,脚下的小路更窄,还是泥路,感觉如果没有这条小路,两个池塘原本应该是一家。
我与妻子结婚后,我告诉她,这两个池塘的风水真好。我是将喜欢的地方都看作了风水好。她回问我为什么,我说一个日一个月,是个人光明的彩头,哪有不好的道理。一条直道从水中穿过,是个中正之“中”字,多么气派!
岳父那时在月池之畔还种得有两株桃花,春二三月,桃红柳绿,隔着水面看去,灼灼有情,更是妙不可言。
女儿出世以后没几年工夫,这池塘由于久不清淤,兼之周围外来人口日众,生活污水倾入,水就开始一日浑浊似一日。夏天蚊虫太多,黄梅季节尤其龌龊,镇里的相关部门决定填平月池时,岳父母都表示同意,于是月池被一片水泥地坪所取代。东边的日池被居民们要求保留,因为他们还需要在里面洗拖把、畚箕和痰盂。于是,工人拉来抽水机,把池塘吸干了,又运来水泥,把池底浇糊严实,等水泥干透,重新用清澈的自来水灌满。岳母说,哪有这样弄的,池塘里只要把淤泥挑掉,水自然就干净了。现在倒好,浇了个水泥浑堂嘛。岳父问她,塘泥啥人去挑?你去吗?她便也不好做声了。这个“浑堂”的水自然很快就发臭了,每天有扛着网兜的人来掏红虫——回去喂他家的金鱼。
那片水泥地坪,现在晚上歇满了汽车。一株高大倾斜的杨树还在苦苦支撑。它原本是临水照花人,月池消失之后,镇里人建议把它锯掉,以免它哪天倒下来,压损周围的屋和人。可是杨树的主人,一对古稀老人坚决不从,因为忌讳民间“树倒人即倒”的说法。他们宁愿请人辛苦搬运来厚重的麻石板,顶住即将倾倒的粗重树干。他们甚至选定黄道吉日,请人把树修剪一番,以减少台风刮倒大树的可能性。他们居然成功了,到目前为止,他们老两口依然可以每天欣赏到门外曼妙的深青色大杨树。
现在我每天走过那里,心里总免不了别扭:居然有这么一个可怜的“人”,一只眼睛是瞎了,另一只还患上了严重的青光眼。那只瞎了的眼睛,原本是弯皎洁的月亮啊。记得一个中秋的月夜,我曾从月池边走过,它一晃一晃向池边的我泼撒出满满的银辉,犹似电影《追鱼》里的鲤鱼精,往睡着的书生脸上洒几滴调皮的甘露,它的浩荡和光彩远远胜过天上那枚小小的遥月。
小镇上的人也知道月食。孩子追问大人月亮哪里去了,那大人必定会告诉孩子月亮被天狗吃了——那么,果真是有天狗的吧。
黄包车
小镇上前几年开始忽然出现了许多的黄包车。
这十来辆黄包车刚刚出现的时候,对普通居民生活而言似乎并无什么影响,只是多了一点点热闹气罢了。但是,人们很快发现,黄包车其实很繁忙,它成了时髦男女兜风的好道具——花枝招展的青年男女相拥在车厢里,他们抽烟的姿态和跷二郎腿的幅度都比平时夸张了许多。尽管小镇上无景可看,但他们很快成了人们眼中的一景。上些年纪的看见男红女绿招摇过市,一打听,从镇南到镇北居然要两块钱,可以乘公交车到市里打个来回了,不免惊叫一声:“哎呦呦作死了,浪吃浪用,要拆坍观音堂了!”
我每见年轻的小男女在飞驰的黄包车上放纵地哈哈大笑,抖着灰蒙蒙的皮鞋,露出的大半只白腿和那车夫黝黑皮肤上淌下的热汗,总觉得不妥当。
可是,黄包车还是一日多似一日起来了,小镇上聚集起三四十来辆来。这原也合理,小镇虽小,方圆三里多地,如无摩托车或脚踏车代步,行走是颇不便的,黄包车的好处便显现了出来。一次我拎了大包小包赶路,气喘如牛,踏上黄包车方解了燃眉之急,从此觉得乘黄包车竟也是好的。
妻子终究不赞同,她说坐在上面到底于心不忍,何苦花钱去买难受?我想了半晌,方找到理由驳她:人人不坐黄包车,车夫岂不失业?坐车如同救人,不坐反是缺少慈悲心肠。她终究不服,始终坚持不坐。
我坐在黄包车上,总喜欢与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话。他们多半来自安徽、四川、湖南,出门寻觅打工的门路,来到南方才晓得工作并不好找,飘荡在外乡久了,好不容易发现这样一个谋生的好门道:花四百多块钱买一辆黄包车,就算是寻到了自己的活路。除了每个月要上缴三百来块管理费,遇到重大节日或者活动需要支付统一更换雨棚的费用之外,他们基本是自由的。挣多了吃干、挣少了喝稀,只要是不生病,万事皆阿弥陀佛了。
一次买了东西回家,夜雨忽然紧起来,在超市门口随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待跳上去,方发现车夫是个五旬开外的瘦弱男子,脸呈病容。我担着心,生怕他忽然踩空跌下去。雨大起来,黄包车顶着风上桥,他拓地跳下车来,一手按笼头,一手扳牢车厢,身上已淋透,脚板与鞋底在打滑。我问,要不要下车,他也不答,熬到桥顶,他松口气,回头笑答:“不用的,我有力气的。”从此我坐车的头一桩事情,就是看清楚车夫的年纪。坐在车上与车夫闲聊,其实一多半是借此打破车上与车下的尴尬局面,以此宽慰自己偷懒与虚弱的心。与老年车夫不能交谈,因为他要摒住一口气用劲踩车,一开口,就要花两倍的气力。我不喜欢年老的车夫,坐他的车,如同老父在拉我。因此我常常宁愿多走一程,避开那些年长车夫,挑精壮年轻车夫的车子。
我的女儿是喜欢坐黄包车的。小孩子的好玩心理胜过恻隐,尚不懂对人所处阶级的分类,因为从她降生就已经是有人在车下有人在车上,她无从比较起。
黄包车上的烦恼与黄包车下的烦恼不是同一类型,但都属于平民的烦恼。若非同一阶级,不可能有这样的烦恼。这种烦恼,或许不构成社会矛盾,但将成为社会长期的痛。
有天早晨我下楼,急着要赶路,发现街上的黄包车又似乎多了些,山墙便停着三辆。最靠近的黄包车上,坐着一位枯槁的老汉,年龄虽大却是新手;一旁树荫里坐着位中年男子,瘦小,臂膀处贴着伤筋膏,见我走过来,齐刷刷抬起眼看着我!不远处,一位青年车夫也发现了我,正把目光射过来。我像一只铁笼中无处逃遁的野兽!
以上所写,皆为七、八年之前的景况。现在的小镇,黄包车更多,从人力而进化为电动。自然,买车与每月须缴纳费用的涨幅也相当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