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
2014-03-27陈旭红
◎陈旭红
人生在世
◎陈旭红
一
明天就要回家过年,兴奋得我妻子马丽连上了两趟街,大包小包全是给家里老小买的,也给她自己挑了条大红羊毛围巾绾在脖子上,嬉笑着来我跟前,仿佛年也跟着她来到。我们说笑着张罗吃晚饭。马丽说我像个北方人,包饺子吃饺子都是那劲儿。我回她:“不然,这北方姑爷哪作算得了。”马丽扬手在我脸上抚了一下,说:“这姑爷早当上,你就慢慢做成姑爹。”说罢,用勺子舀着汤钵里的大白菜虾皮汤,呼啦啦地吃喝起来,没一会儿就见她粉脸绯红,眼神明亮,叫人看了,肯定会猜想我们的生活确实有滋有味。吃过了,我洗涮碗筷,马丽则把我们租住的小屋又仔细翻拣一回,没发现有什么遗落,却记起我妈的护皴膏没买,便拉着我一定要去买到,只说城里的护皴膏效果好。我们包好头脸,裹上厚棉衣,往四站地远的超市去。一路上,马丽紧挽着我叨个不停,大都市灯火辉煌的繁华也没能牵扯住她的目光和心事,她一心向我描画着未来的理想生活:回老家后,在县城做个能养家的小生意,赚了钱先买房,最好离学校近,方便孩子上学,有了房子后,再攒钱培养孩子,现而今一个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没几十万不行,还有爸妈慢慢地老了,也得为他们攒一份。
我问她细想起来是不是头大了。她把脑袋偏过来看着我,说:“人不就这些事,头大什么呀。”马丽说得我很惭愧,我在想到这些,是有负累感的,可我的小马丽总是明媚的,深信人生责任和人生乐趣孪生在一起。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能只想好的,坏的也应有所防备,我原想这么引导她,可又不忍。马丽虽然二十八岁,仍单纯得像根柳条,不生旁桠,对人生世界充满期待,对心中向往日夜企盼,她一次次地构想描画,将理想生活分成几个时段来实现,然后反复问我,好像我多应承几声,那所期待的就会一一摆在面前。
我在三十岁那年娶了小我七岁的马丽。结婚那天是我们冯家人十二年来最开心的,我爸我妈眉眼舒展,大小事情料理得桩桩不落还顺利;我的三个姐姐发出的笑声,迸溅向所有前来道贺的人;我呢,从容,自在,舒心。那天是正月初六,刚打春,天上有云朵游移,欲晴待晴,照映得地上的一切比晴天还明净还有质感。马丽爱家待我也有心,还时尚漂亮,娶妻如她,是称心如意了。可这在常人那儿,该是值得恭贺和羡慕,可我冯秋来冯五儿娶上这么个有品有貌的女子,就有些不对劲,可拿这事儿又没办法,让人气恼得很。自我将马丽从北京带回来,村里人见了,嘴里说着恭贺话,那神情却是别有意味,有些言语听上去明显带着嘲讽和质疑。马丽是河北人,刚来听不懂我的家乡话,但看出有人不怀善意,便问我是不是得罪了他们。我嘿嘿笑,说:“不关得罪的事,人家说你是我拐来的。”马丽一下子明白了,广众之下,亲密地拉着我有伤残的手,一起去逛离我家五里地的小镇。这孩子,心地善良,不管在家在外,但凡我遭遇这些,她就心疼。我告诉她,在我二十岁那年事故后,就被各种滋味包围过,也有想过使坏,到后来明白只有自己跳脱开来才行,便去北京打工。大城市到底广阔得多,我也变得越来越开阔,见怪不怪,他人的眼要怎么看嘴要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与我不相干。马丽听了,一心为我高兴,说:“秋来,就该这样嘛,别的人要是碰上你的遭遇,一准不如你。”我便逗她:“老天为了检验你的心地,才把我弄成这样。”马丽听了,大笑起来,把我的两只耳朵用劲往外拉。我这人,没什么志向,只求有个简单安宁的日子过着,可我也明白人一辈子能过上简单日子,也须得命运来成全。
今年是我和马丽结婚的第四个年头,我们的女儿果果上个月满了三岁,就在她生日那天,马丽一挂断果果的电话,便抱着我号啕大哭,说再也不出来打工,穷死也要守着孩子一起过。我抱着马丽,拍抚着我的这个大孩子,也动念了。自有留在老家的念想,马丽和我做了多种设想,做买卖,去附近的店家打工,或者投靠亲戚,或者搞养殖业,盘算来盘算去,最合适我们的,还是干老本行,做美容美发。可这行当,至少要去县城做,还不能做得太小,店小只能糊口,没法实现买房之类大事,做大得二三十万元投资,而我们的积蓄不过六万元,不足的只能借,或者贷款。马丽把这事看得简单明了,借款还钱,只要店子开起来其他一切都将会有。尽管我有隐忧,但没放大它,更不在马丽面前提及,任由她安心地憧憬,有希望又相信希望能实现的心念很珍贵。
我和马丽结婚后,成双入对出外打工回家过年,最称意最幸福的是我妈,只要知道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家便开始张罗杀鸡鸭,买猪肚子和人参,放在一起整个地细火慢煨,等我们到家,这大补的肉汤也就好了。
马丽快一年没见果果,进门不及放下包裹就叫果果。我妈听到声响从厨房迎出来:“我五儿丽儿回来了!果果在楼上看电视呢。”马丽一听,乐了,说:“妈,我上楼看果果。”不及我妈应声,她已快步上楼。我妈便叹惜她,道:“在外把孩子想够了。”我对她说:“还好,果果有你和爸带着没什么不放心。”说着我开始清整堆放在椅子上的包裹。我妈说:“女人没这宽的心。东西你搁那儿,一会儿我来收拣,快上楼去,我即刻把汤罐端上来。”
插图/张金武
差不多一年不见,果果的奶胖脸小了,她坐在马丽的膝上,看着马丽哧哧地笑,又羞涩又娇昵,听见我进屋的声响,又扭头看我。马丽叫她喊爸爸,她咬了咬嘴唇,轻轻地叫了声爸爸,便一头扎进马丽怀里。马丽搂着果果,眼又红了。我在床边坐下,叫果果来我身边。果果抬起头,扫了我一眼,不情愿地挨我并排坐着,那会儿才看到果果长高不少,眼神里也有了小孩子的机敏。电视里的花精藤精妖媚着,果果赶紧滑下床,径自走到电视机跟前,盯着,生怕漏看了。我一把抱起她,拖过藤椅坐下来:“果果,爸爸陪你一起看《西游记》好不好?”果果仰脸冲我一笑,不言答。
楼道里传来我妈的脚步声,马丽起身迎我妈,接过她手上的碗,问我爸哪去了。我妈说还有年货没齐,上街去了。马丽说:“妈,我给你和爸一人买了件波司登羽绒服,正牌货上身轻巧,我拿上来你试试。”我妈赶紧说:“等晚上你爸回来一起试吧,赶车赶路没吃喝好,赶紧着喝汤暖暖。”说完,我妈给三只碗分别添上肉和汤。果果用勺子给我妈挑了块肉,要她吃下去。我妈摸着果果的头,心肝肉地叫。接着说:“丽儿,往后别给我和爸买衣服,我们在家有穿的够,在外给你们自己添置些像样的衣裳,古话说的是,远重衣裳近重人,莫让人看轻了。”说完,又给我们添了一回汤,才下楼去。
马丽刚嫁来时,对我妈这样的侍候,很不好意思又不知所措,次数多了,便来了压力,深觉承受不起。马丽的不自在我妈也看在眼里,背地里却更疼马丽的心德好,越发地对她好,只以为时间一长,习惯会成自然。我只得告诉她马丽不是我,这样做只会使得她不安。晚上我妈借送开水的当儿,和马丽扯闲话,她问马丽老家的人事,婆媳这样的聊天最见性情。末了,我妈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丽儿,看你和五儿共得了心,妈这心里头就安妥宽泛了,身体比前些年健朗多了,这是托你们的福。你们一年到头在外,妈想给你们做个事儿还不能,在家,就让妈侍候侍候,有儿有媳妇要我侍候是妈的福气,现在你们不懂,等老了就明白。”说得马丽眼红红的,等我妈下楼后,她说:“秋来,妈的心苦,她和我奶是一样的人,以后就随着她,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马丽能这样体恤我妈,叫我对她生了感激之情,如同我家的人因为她能嫁我而生感激一样,但生出这样的感激会让我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对自己的嫌厌。我认为,马丽所具有的以及她所表现出来的品质是人本该具有的,只应表示赞许而不必感激,尽管感激是我们自愿的,与马丽不相干,可难道是我们家人生来就容易为了一份该得的情义而诚惶诚恐?她对我妈的体恤,与体恤她奶有什么不同?世上任何一个历经苦难生活的人,难道不应该怜恤?马丽爱我嫁给我,不是施予或仅在于同情,更重要的是我们乐意在一起。尽管我深信,这样想才是对的。可生活中,我不知被什么所胁迫,还是会不时地像我的家人那样,对她怀有感恩之意。而且这种感恩不仅限于马丽,稍稍对我和家人有过帮助的人,我们都会心怀谢意,时常感念。可是帮助如果不是来自于道义,帮助者是无法传递出人该有的情义,他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人情,人情是需要永远记住并奉还的,一旦以此为资本,日后很容易在被帮助者那儿以恩人自居,叫人手足无措。当然我的马丽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再怎么表现出对她的感激,她的心她的言行清楚无误地说,我是家中一分子,你们爱我我也爱你们,和你们一起生活我是全心全意的。马丽在俗世生活中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像我妈说的一样,我的心也越来越宽泛。我妈再对她表示什么样的喜爱或厚待,我和我的三个姐姐都觉得理所当然,也知道马丽不会被宠坏。在我的姐姐们跟前,我妈要求她们厚待马丽,是马丽救了我们冯家。在我这儿,我妈顾及我的自尊心,回旋委婉地劝导:“五儿,人说有福依然在,你就是那有福的人,人生百年问名求利都有得,想得个好伴可要命里有,得马丽你就得了一生太平,她一心搁你这儿,可要当宝啊!”
三十岁的我能体味我妈的良苦用心,我不会再怨她和家里人同外人一样低看我。在我妈眼里,儿子是心高命薄的人,说话更得思虑周全。我很想依在我妈怀里,告诉她,马丽固然在我的生活中很重要,可妈妈仍是我永远的依存,我走进婚姻也是在意妈妈的想法,让妈妈能感受到人生该有的平常幸福,而我也能从中得到人所共有的欢乐。我的生命不是因为马丽而得以延活,也不是因为有了婚姻才显现出价值,有了马丽和婚姻,只是使我的生命具有常态的附着点,实际上也是一种从众随流,人群中我不会窘迫。其实我的生命还有一种遥遥望远的感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存在着,某些时候主宰我心灵的是它。
在我,一切生长在世间的物种和我一样是独个而真实的,不带任何意念,自由伸展在各自生命的维度里,而所谓人该具有的种种意识和观念与我本不相干,至少在我生命深处从来没有它们,在所有人都熟睡的深夜或夜半的梦醒后,我分明有一种了无牵挂又一切在心的安详,生命有着自由自在的轻盈,如同明月中一片自行变化的云,从无束缚。因为有了这些感知,生命的意义我哪里会止于一人一事一物。可这些话平白无端地我能讲给谁听,如果讲出来,恐怕别人会猜想我出毛病了,我只能放在心里,喃喃自语。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整整十年,我习惯了对另一个我说话,把当年那个满腔仇怨了无生意的我总算是说通透了,终于能够坦然无碍地活着,再怎么着,我也不会怯懦,于是娶亲生子。
二
在我家,腊月二十八才是真正的团圆日。我大姐冯秋香一家三口,三姐冯秋红带着外甥女上午先后回来;二姐冯秋水是午后到家的,她背了个半人高的旅行包走进家门,那英气逼得屋里的人直眨眼,离婚后她身上不是有变化而是完全地换了个人。
二姐闹离婚那阵,我爸我妈和亲戚没少劝她,劝和的乡谚俚语和典故说了许多,什么做人须忍得一时之气,退步才是前迈之类。我二姐面对这样的劝说不知从何说起,离婚是因为两人已天差地别,不想再彼此拖累,而这些年世事家事磨砺着她,人生早超然了忍与不忍之说,不过是希望不再相互熬耗,只望后半生能得份清静自在。她的想法如同我曾有过的经历,无处可说,但我是明白的。
家人齐聚,我爸我妈忙得更有劲了,不仅不让马丽帮忙,我的三个姐姐也不让搭手,倒是大姐夫帮忙他们从不拒他。大姐夫是个木匠,人生得敦实性情也敦厚,不论大小事,见事就做,就是话语少。逢年过节来我家,陪我们小坐一会儿,见我们姐弟们聊得欢,便起身去帮我爸我妈干活,是当之无愧的大哥,也是让我爸我妈最安心的人。
我的姐姐姐夫们同样常年在外打工,大姐大姐夫在天津,三姐和三姐夫在南边,二姐相对自由,也在南边待得多,只有过年才归拢到娘家团聚。厨房里大姐夫帮着我爸我妈侍弄年饭,不时一阵阵菜食的香味飘过来,还有三个孩子楼上楼下地嬉笑,年味又足又饱。我和马丽还有我的三个姐姐半围着一张小圆桌坐下,边烤火边吃果品,闲话着各自的心情。
我大姐四十五岁,张口闭口只说她家儿子中中,中中上高中了,花销大,长个了,要重新购置新衣新鞋,一年到头,她和大姐夫的那点儿收入多半用在中中的身上。她说一直想替四位老人攒点儿钱,有这心没这力,攒不了,还有开年她不再出去打工,准备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最后半年时间得让中中全力冲刺。如何教育孩子和孩子的教育费用,是所有有学生的普通人家叫苦的大事。我二姐以前还搭理大姐两句,现在大概累了,也或许是这样的话题我们议不出办法来,叫苦也没用,不如不说它。她老拿眼看那大中小仨孩子,喊他们来身边,果果叫着“二姑妈”跑得最快,扑倒在她怀里,扭头得意地看向表哥表姐,意思是占先了。表哥表姐毫不在意,笑说着她的趣事。果果说她最喜欢妖精,因为妖精最好看。二姐笑逗她,说:“妖精好看是好看,可妖精老想着要吃唐僧肉,那就不能叫人喜欢。”果果愣在她怀里,瞪起眼睛使劲般地想着,终于道:“她们不是没吃到吗,还叫孙猴子打回原形,孙猴子最坏,除了打妖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没料想到果果说出这话来,二姐一把将她抱坐在膝头,细细地打量,道:“我们冯家算是出了人物。”
二姐的话才出口,三姐就接了过来,说:“二姐,我们冯家是出不了人物的,这个我比你看得清楚。从古到今所谓人物有几个不是出在没规矩少教养的人家,有教养的人家即使出了人物,也是悲剧人物,那还不如不出。我们姐弟几个是爹和奶教养大的,按套话说受的是旧社会人的教导,百十种规矩遵着,新世界谁还守这个,这就是我们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的原因。”三姐说着,用火钳来回拨弄火盆里的炭火。
三姐有心结没解,我们明白,也就随她有理无理说一阵,只要她觉得吐气就好。三姐凡事理解得慢,还需得再磨上两年,等通透了,就不会这样偏屈不平。
三年前的一个春日,还在县公安局上班的三姐夫突然提出要和在镇小教书的三姐离婚。三姐是美术教师,特别喜欢小孩子,常年留心收聚孩子们的童稚趣语,都记载有满满一本。她自己自然也是童真不去,简单地生活在她的童话世界。三姐漂亮脱俗,脱俗是我们姐弟几个对她的美誉,实里是指她缺少那个年龄该懂得的人情世故。当三姐夫向她提出离婚,她傻乎乎地问他为什么。三姐夫说,这要问吗?我已经不爱你了。一句话就把三姐给说愣了,不知怎么回话,她想了想,答应双休日给我爸我妈说过后再办离婚手续。其实那会儿她根本没反应过来离婚的意味,一头跌进她自个儿的逻辑中,丈夫不爱她,她就不应该纠缠人家,不然自己成什么了。可遂他的愿,又感到揪心地委屈,就是不明白委屈在哪儿。谁知,就在双休日的头一天,在县公安局副局长任上的三姐夫的父亲因涉嫌贪污被关押起来。顷刻间,三姐夫焦头烂额,离婚的事再也不提及。他父亲被关押一个多月后放了出来,自然职务也给抹了,在单位被搁置一旁,如同退休。三姐夫在他父亲的副局任上,借势威风过,而他父亲的下马,很快让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向来的公子哥受不了这翻脸的无情,坚决辞去工作,回到镇上死活要三姐也辞去工作,说什么夫妻要永远同心同行,一起去南方打工,女儿妙妙就交由她爷爷奶奶照看。三姐来不及从变故中缓过来,懵懵懂懂就随他去了南方,一起在三姐夫发小的公司打工。在那里,他俩工作清闲,三姐夫对三姐尽管多了用心,可三姐已感知不到,那会儿她正一个劲地琢磨丈夫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可以一时说不爱她,一时又要和她同心同行,他到底想要什么,而她的生活怎么就由他忽左忽右地安排。尽管她终日冥思苦想,还是想不透,这才打电话把她所经历的告诉了二姐。二姐早先也听说过三姐夫在外乱混的传闻,当时敲点过他,并没有对家里人说起,连三姐也没告诉,她知道这种乱混不是我三姐能够理得清,只能自己先留意事态发展,而很快就因他家的变故而风平浪静。她原以为三姐没受这烦扰,没料想三姐夫还真的向三姐提出过离婚。二姐给气糊涂了,叫三姐马上回来,不要再跟他过。回家来,她把三姐的事跟我妈讲了。我妈自然责说二姐一通,嘱咐她千万不能把这事端挑起来,婚姻只能劝合不劝分。再说家里已有她这个离婚的女儿,又多出一个来,外人会怎么看怎么议论,到时只怕没做贼也心虚。二姐懂我妈的意思,她也只是说说气话而已,且不说我爸我妈这关过不了,三姐本人也未必会这么想,她哪能强行替三姐拿主意,可这事着实叫她堵心,再看三姐夫,全然没了当他弟弟的感觉。
三姐夫的父亲被搁置后,没再住县城里,带着老伴回到离我家三里地的他老家生活。他脱了那身制服,除了人肥魁点,和村前湾后的人没什么两样。自三姐跟三姐夫去南方后,他时常拎瓶酒来我家,和我爸一起互称亲家喝上几盅。在那之前,他来过我家一次,还是在三姐没过门之前。
就在当年春节前夕,三姐夫一家三口还有他父亲一起来我家辞年,正好被我家一长嘴亲戚碰见,她故作感慨地对我妈说:“这是老天帮忙,他们家要不出那档子事儿,哪有这亲热的亲家走动,只怕三女儿三女婿也到不了头。”这话正好被三姐听到,三姐愣神看着那亲戚,半天没回过神来,后来一声不响低头进了里屋。我妈瞧在眼里,气恼地对那亲戚说:“过年过岁的,在这儿瞎嚼些什么,怎不为愿人好。”
那亲戚讪讪欲辩,叫我给轰了出去。
那人走了,话却勾起了我们本没在意的过往情形,特别是三姐,好像突地给点醒了,开始揣度世事人心,也不知她想到些什么,看似平静如常的她,与三姐夫也不争吵,只是从那以后,回娘家再不让三姐夫随行。
我妈好劝歹劝,三姐才吐了心中的委屈,她说:“妈,以前我太傻,不晓得察言观色,当年我家秋分不在,他家就没人来看望过你和爸。到秋来出事,更是问也不问一声,不关心也就算了,还嫌弃我们。”
我妈叹口气,只能劝说:“世道人心就这样子,看透看不透日子还得要过,再说,他们一家还不是自个儿转弯,亲亲热热地上门来。三女婿也醒悟了,他也是个傲气人,不然也不会辞了工作跑南方去,既然低了头,你就带过去,一生谁能保全没个错处,这结只能解不能结。”
那会儿三姐同我当年一样,一根筋抻下去,一心认定三姐夫是在尝了苦头,才退归回来,这不是他对人生有什么悔悟,而是权宜过后的回退,接纳他她深感屈辱。冰清玉洁的三姐,说到此,掉下了眼泪。幸好,我的姐姐们个个性情温厚,明理不狭促,心事只会将她们修整得更内敛沉静。只望三姐不再被这件事压迫着,能尽快跳脱出来,放逐苦恼。
二姐已是水入平川般的沉缓淡定,她给三姐剥了颗糖递过去,说:“秋红,判断人事晓得寻思根源,是你懂事了,可不能因为明白了更沮丧,再往深究,会不一样,末了你还会生出同情来。细想想,那些一心盘算的人也挺可怜的,费尽心机想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多适得其反,那沮丧和失落还得独自吞了下去。我们,就宽谅些,也是解脱自己。”
三姐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姐,没再说什么。
“我说秋红,妙妙他爸就是真有说过那话,过了就过了,好多夫妻一生把那话挂在嘴边,还不是照旧过……”大姐见三姐不说话,把话接过来,却恼着了三姐,一对凤眼立马挑了起来,不满地说:“别拿我和他人比。我才不会为这这那那的事生气,我就是瞧不来那人的阴气。”
三姐说着,气恼得脸也红了。
马丽见这情形,赶紧起身给三个姐姐添茶水,引开话题,告诉她们年后我们的打算,问她们怎么想。
三个姐姐一忽儿全被引过来。
二姐第一个表示赞成,只道果果三岁了,该上幼儿园,在县城是最好。
三姐说我们开店她援助两万块钱。大姐赶紧说,她最多只能挤出一万块。二姐说开年陪我们找店面。
我妈说等店子开成,她也过来帮我们。
店子没开,全家人已为这个决定高兴,晚上的团年饭,都祝福我和马丽开店成功,大发其财。马丽那欢喜劲足得很,喝着喝着就喝高了,醉语飘扬地说:“等来年赚了钱,带全家人去南方过年,我们买单。”姐姐们也吃喝得差不多了,亲热地多谢马丽的好意。谁料,马丽忽地泪巴巴地说:“二姐三姐,你们是那么好的人,却不能过上称心日子。”说着,抹起眼泪来。二姐赶紧说:“马丽,我们这年岁,有好身体,有健康的孩子,还有父母有兄弟娘家起落,就幸福。”大姐跟着说:“就是嘛,挺好的,过年别哭,来,我们四姐妹摸麻将,玩真的。”三姐笑指着大姐说:“谁还玩假的不成,年年就你赢得起输不起。”马丽破涕笑了,说:“今年我早准备好了,换了几沓零钱,一圈一结,不兴掉账。”这是每年年饭后的必有节目,她们边打麻将,边笑歪歪地讲各自在外或看到或听到的稀奇古怪事,家里也就一直热闹着。
我爸看了会儿牌,上三楼看过在大通铺上玩耍的孩子们,下楼来又去屋外清捡一番,这才泡杯茶坐下来,和大姐夫说话。我妈忙完厨房的活,在我和大姐夫中间的椅子上深深地靠坐进去,人虽有些疲累,却安详。歇坐了一会儿,她理了理蓬松的头发,然后拉过我的手暖着。每每我妈心疼我,我感受到的不止是我的这份,还有我哥的那份也一并给了我,逢年过节,她是不会不想起他,只是她把那份念想隐藏着,没谁能替也无法抹去,我虽然感受到,但能做的,也只是这样的陪伴。
我妈有太多的挂念。才坐下一会儿,又起身去房间取来个红包,塞到我手上,轻轻地说:“明天送二姐上车,把给惟惟的压岁钱给她,这是我的心意,叫她一定要带到。可怜惟惟这孩子,一年我也难得见他两回。”
“昨天我见着惟惟了,他刚打完球回家遇上的,好家伙,一年长大一截,比我还高。他说大年初一就过来给您老拜年,您就别牵挂了,他挺好的。”大姐夫说。
惟惟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他爸妈离婚时,他才进初三,二姐问他意见。他说:“再过几年,我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只是要想清楚,分开你一定比现在过得好就行。”惟惟的懂事与通情理,叫二姐对他有了更深的愧疚。身为母亲没能给孩子一个舒心完整的家,反倒要孩子成全理解,怎能不愧疚。
十七岁的惟惟阳光明朗,快乐也好忧愁也好从不藏着掖着,多会向身边能倾听的人倾诉,他的真诚无遮换来不少友谊和关爱,同时别人也会向他倾诉心事,这使得他明白,人人有烦恼,各个家庭有着各自的不如意,发生在他身上和家里的事也没有多可怕或重大。倒是大姐家的中中不大想事,乐的时候傻乐,不开心便闷头闷脑,问他百句也不应声,好不容易开了口,又多是抱怨。不得不承认人的生长境地决定他成为什么人。大姐大姐夫常年在外,中中上中学前一直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村里,耳濡目染多是鸡零狗碎拉杂事,而这辈老人已少了先前老人的持重,“发财心”主了几十年的世,丢掉太多人本有的情谊和心性,他能从中得益到什么好来。尽管完整的家庭对孩子身心有益,但没有好的教养一样会有难以弥补的缺憾。惟惟不同,二姐虽然没给他完整的家,但她给了他好的影响。两个外甥叫我不放心的是中中,而不是惟惟。我和我妈聊着两个外甥,她一直静静地听,听着听着脸上有了欣色,说:“你总算是成人了,也做得了长辈,这道理比妈想的明白,也就这个理儿。”我们的闲聊,早把大姐夫的耳朵扯过来,我爸瞧见大姐夫的着急相,说道:“别听秋来瞎扯淡,各人各命,哪有一样的。”
三姐坐在牌桌下位,时不时听一阵,回头对我说:“我家妙妙还没点评,你也给说说看。”
我来不及言语,大姐杠上开花和了,她兴冲冲地说:“妙妙呀,不说你家的文武双全,就凭她那人模子,妙妙的将来呀,就像我这把牌杠上开红花。”
大姐这话说完,牌桌上稀里哗啦更热闹,相互打趣说逗。她们开心原是我希望的,可那会儿我还是有些不忍,这团年夜我哥没见了十六年,她们是忘了,还是暂时不想。唉,家人难得团聚,确实只该快乐。
三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姐三姐回婆家过年。按照风俗,出嫁的女儿是不能在娘家过年三十的,今年没三十,所以二姐也得跟着走。她离婚的那年,二姐前头走,我爸我妈隐在屋里看着她一步步离家,我爸恨恨地怨道:“个性生得这么强,到头来受罪只有自个儿晓得。”我妈泪早流干了,望着机耕路上二姐慢慢走远,直到见不着,也没说一句话。
二姐在县城租了一居室,她在那里待得少,也就回来落个脚,像年三十,那里便是她过年的家。在常人看来,这样的流离处境使人悲伤,二姐只言她这是得了自在,人在哪儿哪就是家。这是二姐的无奈,找不到定处的她,也就不设定处。二姐离婚时考虑到惟惟往后的抚养全落在二姐夫那边,提出净身出户。二姐夫也不客气,分文不给,只是二姐果真如此离了,确实叫他意外,只道:“你这么个坚心硬骨的女人,也不知到底想要哪样的生活。”他这句不带答案的话,近乎一句临别怨言。二姐听了,却流下泪来。二姐夫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以为她后悔了,殊不知他的那句话在二姐那儿才是她的心声,多少他感知到了些许,共有过的十几年生活也就没那么不值得。
二姐和二姐夫是县三中的同班同学,毕业后虽然是经人撮合走近的,但也算是自由恋爱。那时二姐夫在家待业,二姐在县印刷厂做临时工。二十岁不到的他们上进好学,二姐夫报了自修财会专业后,希望成天用书枕头的二姐能自修中文,只说有了文凭,将来找工作什么的都有用,再说说出去也好听,别人会高看一眼。二姐没想那么多,不过是他在学她跟着学才像齐肩并进的两个人才同意的,可她过了《政治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就不愿再学。二姐夫觉得奇怪,不明白平时她居然对《大学语文》之类科目没了兴趣。二姐只道,不能获得新认知、启发和触动的学科,也就没必要学。二姐夫自知说服不了她,也就由她去。三年后,二姐夫拿到会计专业的大专文凭,第二年,又经他家人努力终于挤进县城管局,再一年就转为正式干部。也就在他成为国家干部后,二姐夫家的人开始不乐意娶个既没文凭又没商品粮户口的媳妇进门。那时,二姐对二姐夫也有不满意,同样想悔亲,便和我爸妈商量,二老自然不希望结了四年的亲被悔掉,问她为什么。二姐说他欲望多,功利心重,还盘算着五年内当上城管执法队队长,她跟他肯定会处不久。我爸听了,倒欢喜,说:“男人活在世上,不求个功利,那算什么,求不了是没办法,能求当然要求,他有这样的心劲,将来会有发达的那天,你这糊涂,还不得找个聪明的靠着点儿,不然将来的日子怎么过。”那一阵子,我爸不停地找理由说服二姐,劝她千万不要硬气而毁了一生的幸福,要尽快应允婚事。当年,我爸生怕二姐悔了这门让他脸上有光的亲事,还有女儿嫁了人,也是父母对她完成人生任务。二姐什么人,心里明镜似的,不嫁人她也难得有安生日子,回头思量在二姐夫身上虽然找不到她想要的好,倒也没有她接受不了的嗜好,想求一官半职不只是爱名利,也是他人生价值的体现,不能说好与不好,只要婚后有着该有的趣性,也是没什么容不了。二姐踌躇过一阵,婚还是结了。
婚后二姐的生活很快被安排,首要任务是尽快要孩子,一确认怀孕,立马停止上班,一心孕育后代。二姐尽管希望有孩子,可自己的生活不再由自己决定,叫她不是滋味,在二姐夫跟前就有了抱怨,无非是要份尊重。对于来自他父母的决定,二姐夫不认为是不尊重,甚至觉得那也是为她着想,明摆着孩子迟早要有,工作迟早要辞,有什么好讲究商量不商量的。这结果其实也在二姐的意料之中,可她仍不愿接受他果真做如是想。最后直恼自己明知这样还对他言讲,就是自找不快。在他们那儿,安排她的生活没有不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她有这样的生活,知足才是,哪能还有怨言。幸好,怀孕不久她有了做母亲的欣然,其他感受也就淡了。
可就在惟惟快出世时,我哥在外面出了事,为了不影响二姐的心情,家里人先瞒着她。直到惟惟出世半月,二姐觉得蹊跷,前一阵子我哥老打电话关心她,惟惟出世后反倒没了他的音信,便打电话问我妈。我妈泣不成声地说:“家里出大事了。”二姐见我妈这样,没敢追问,赶紧打电话问二姐夫,二姐夫这才告诉她,我哥在外面打架打死了人,被抓了。二姐听了,神也散了,无声无息地躺了一夜一天,眼泪淌干了,惟惟的奶也没了,最后还是她婆婆硬把她拉扯起来,强要她吃喝,说天大的事,也不能不给她孙子奶吃。
这以后,二姐的言语更少,一颗心终日凄凄惶惶挂念着我哥。幸好那时她怀中有惟惟,才不至于被隐忧拉垮。惟惟一岁后,我二姐千里迢迢去了我哥犯事的城市探视,可未能见到他。她去一家律师事务所,请了一律师,将我哥具体的案情告诉了他。律师受理后,见她远道来,很快去看守所查实案情。律师约见时告诉她,判刑是肯定的,但不会是死刑。一是两拨人打架,是因工程纠纷起,对方有过错;二是死者身上的三处伤,只有一处是冯秋分干的,还不是致命处,另外两人还没归案,也是案子迟迟不决的原因。最后,律师再次向她保证,我哥绝对不会被判死刑。二姐近乎哀求律师,希望他能帮助我哥保下命来,离开那个城市前,她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以表答谢祈望。回家后,二姐时常打电话问讯,回说没开庭,结果要等到审判后才知晓。谁料一年后,我家收到我哥的一张处决书和一张骨灰领取通知单,上面的签名签字是我哥亲笔写的。收到这样两张通知单,我爸我妈倒下了,在他们心里,儿子确实犯了天条,上边的人要怎么处置只能由他们,再痛再悲也不敢吱个半声,连哭也不敢高声。我哥的死讯我爸只告诉了二姐,二姐没流一滴泪,握着单子,独自又去了那个城市,七天后她带回了我哥秋分。这七天时间她在那个城市的所有情形,她没跟我们提起过。近两年,她偶尔会聊到我哥,说梦见了他,他的穿着打扮不俗,长出了像我爸一样的络腮胡子,相形也近中年人,她认定他在另一个世界和我们一起生长着,只是他的神色还是展不开。她问他是否成家,他没应答,但神情里的意思是家是成了,只是心上的愁苦没法去除。二姐以前不信佛,因了这个梦,她特地去寺庙替我哥烧香拜佛,请和尚念经度他放下人世间所受的苦悲,无牵念地归于他处。
我哥秋分不到二十二岁就被结束了人生,留给我们的是一世的默然想念。他的走,我家的人再也不以生死论,不以是非对错论,只是悲痛他来世一遭,死前不能知晓他的心愿,死后未能替他抻一抻衣裳,才是我们对他深深的哀愧。
这事之后,二姐在二姐夫家的日子越过越淡。她在家将惟惟带到三岁上幼儿园后,印刷厂的效益已日渐下滑,她没能再上岗。二姐夫倒是如愿提前当上了队长,那一阵子里,他家连进出的风也得意着。结婚四年,二姐对二姐夫和他的家人有了更深的了解,早不计较他们对她的不待见,在他们那里,值得待见的是非富即权的人。像我们家自然属最下等人家,该当蔑视,而二姐早练就如处无人之境,不在眼底心上,这叫他们又恼又气,一个没有任何优势条件的人只配忍气吞声地承受,怎么敢无视他们的侮蔑,那是打压得不够。
二姐开始找工作,二姐夫对这事不置可否,倒是他家老头不乐意了,说:“外面能做的工作不过是遮身子混日子,一个月百十来块钱,是能顾吃还是能顾穿,老了还是个负担,还不如在城建系统内找个杂活干着,万一不行,放低贱些扫街去,指不定将来还能安置。”老头的话叫二姐夫跳了起来,气愤地说他父亲不替他想想,叫老婆去扫街,他的脸往哪儿搁,也把他媳妇太不当人。二姐夫为了维护脸面,第一次在他家人面前维护二姐,可二姐没有丝毫感激,也将他看得更明白。老头气哼哼的,嘴里抱怨二姐夫当初不听话硬娶了二姐,成了他家的拖累,说过,还不忘横扫二姐一眼。二姐已是百炼成钢,人心之浅薄,世情之冷寒,无不了然,这样的眼神不再令她心惊肉跳,只是老头的话叫她更多地思虑自己的处境。扫街无所谓低贱,而认为扫街低贱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倒是可以做成低贱人。这个家从未给过她安然,平时说话夹枪带棒,一旦对外有个什么事,百般的心计,处于家中与处江湖社会没有异二,再不出去吐口气,怎么活下去。
二姐先后找到几个朋友,托他们帮忙寻事做。有人告诉她县委刚开办了县报,编办人还是她多年的文友丁钻,去那儿谋个小编应该有希望。喜出望外的二姐很快联系到丁钻,两人约在县委楼后的清水河边见面。
丁钻告诉二姐,县报人员编制领导层早定下,他能做的只是聘她为通信员,说白了就是临时工,将来下乡采访之类可能她去得多,如果愿意,他巴望不得。二姐原是无路可走,再说这下乡采访看到的是真实情形,打交道的人也实在,正合她的意,赶紧答应下来。丁钻又告诉她,聘用人员的工资与在编人员有别,基本工资是在编人员的一半,另一半就要靠发稿量来取得,还有,如果能拉到广告,会有提成,那工资也就不少,还笑她搞定城建局的广告应该没问题。工作的事就这样说定就定,二姐和丁钻有说有笑向清水桥走去,完全没注意到二姐夫正在桥上看着他们。初秋时节,清水河岸边的杨柳尽管青色有些衰退,可河水比平时更清亮,粼粼波光返照到岸上,照映得心情愉悦的二姐又有了女儿家的明亮。后来被二姐夫说成二姐的阳春白雪只给外面的男人看。二姐至今也没弄明白男人的杂念,实在太没意思,自然对二姐夫的有意挑衅嗤之以鼻。二姐夫留意一阵子,没发现二姐有什么异常,也就放下了,偶尔无话可说时会提起来消遣二姐。
二姐做了通信员,知道的人再见到她便称冯记者,二姐夫家的人也开始唬着神看她,犹疑的意味是她果真还有点本事。二姐有了事做,得以扬眉吐气的人竟然是二姐夫,她有点不明白他何至于这样,细想来,不过是他心里有着类同世人量人看世的标准,只是她不知道他早先就这样还是近些年活成这样的,想不明白,也就懒得想。
“县城里从事环卫工作的人,多是临时工,他们干的活路脏工资低还被认作是低贱的工作,挣的却是社会上最干净的钱。”这是二姐发表在市报上一篇有关清洁工的文章中所写到的。二姐拉到了城建局的广告赞助,答应给城建人写一篇颂扬稿,她写的是清洁工。清洁工人事归属城建局,可他们的待遇与正式职工和机关上班的人决然不同,他们看上去又软弱,而另一些人,尤其是二姐夫所在的那个队伍,很容易看出他们的与众不同,只要走上大街,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就有了鸡飞狗跳的混乱。县执法大队所执的法,多是依附其他法规靠来的法,是合法与不合法相交的混法,原本合法的并不是在所有人面前合法,它是有门槛的合法,多数是在交足规定金额或卖人情的情况下的合法,原本不合法的在交足罚金的情形下变通为不合法的可行行为。类同如此弹性管理的法规不是哪个机关或单位,但凡有经济任务的机关和单位,几乎都会奉行这一准则,如果不这样做,就无以完成经济任务,经济任务完不成,工资奖金保不全,该怎么做,各人明白。县委设的纠风办,同样有着可行与不可行的条款,但具体操作与那些单位如出一辙。二姐在行走采访中,经常会遇见受了欺压又无处诉辩的人,他们茫然无助的眼神,无人理睬,他们低垂的头,只能更低垂。而本该维护人们生活劳动秩序的机构并没能真正履行职责,这些机构里的人也早已麻木,同情于他们来讲,只在适当的时候用来表演。看明白这些,二姐有着暗无天日的压抑,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正从事的事多是为这些人涂脂抹粉,而他们言与行差别是如此之大,与他们所强调的同样南辕北辙,身处其中没有不明白的,但人人会意只有这般才能随轴转,才有你好我好,至于别人好不好也就管不了。作为本县重要宣传窗口的县报,隔十天半月就得找出个有代表性的先进典型来报道。一个领导干部在自己的任位上履行职责义务,就是他的本分,无须邀功请赏,可偏偏要制造出连篇累牍的文章来颂扬他的无私奉献、他的崇高伟大,更可气的往往越是这样被标榜的越是名不副实。一个社会中人,尽责做分内的事,是无须借此冠名,更不该为了冠名有意而为。场面上,明知是假也会相互应付着,私底下再来窝里斗,往高处骂往低处损。被损的人,哪怕不满,也只能活在他们的处境下,过着卑微的生活。他们梦想着自己成为一个属于国家的人,得其依靠,有着有落地过一生,盖棺论定的那一刻也被说成他的青春和毕生精力献给了国家和人民,可这样的机会只会被极少数人拥有,他们的人生注定与崇高伟大无缘。其实这世上哪有崇高伟大可言,在世为人,若都能做到将心比心便是人类最大的福祉。二姐当采访员不过一年,经常陷于这样的思考,有时候似乎理解一点儿,但很快又被推翻,如此反复下去,她担心自己会疯掉,要想回避这类社会问题,只能是不干。
正在二姐犹疑不定时,一个中午二姐夫郑重地告诉她,为了落实她的工作,他四处求人,总算有个领导有了口信,晚上请他吃饭,二姐也同去。二姐明知她不期待这份工作会惹恼二姐夫,可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二姐夫听了,果然大光其火,指责她自我惯了,不懂得混社会的艰辛,谁没受一番夹磨,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都是一样过来的,在领导面前,谁不夹着尾巴做人,比她冯秋水要强的人多了去,最终还不是该低头低头,该赔笑赔笑。把二姐说得无话分辩,不声响地随他去了。酒桌上二姐夫的谦卑二姐从未见过,那刻她才明白,她真的就是他的负担,还压得他不轻。她开始劝导自己:一个无力让自己生活安稳的小民,空想那么多有什么用,还是先安妥自己,为了一份有保障的生活,心态上积极些,工作上尽量不去较真。
接下来,二姐在别人的眼里变得乖顺了,虽然多数时候仍默不作声,但激愤少了,文章自然也平和些,但明知不是的恭维她还是不写。二姐的行人为事,被不少人称赞,还有她的文字也得了不少好评,却让同行们受不了,尤其是那些在编人员。他们对她的排挤从办公桌的摆放位置开始,直把她逼到角落,仍不罢休,更有可笑的为了取悦领导,却支使她去打扫领导的办公室卫生。二姐冷冷地看了一眼,并不理会,低头做分内的事。在她心里,一个被她敬重的人,她可以替他端茶送水,忙前跑后;一个被她看不起的人,只会是无声地路过。回家来,她忍不住告诉二姐夫这些,没成想,二姐夫大声斥责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并郑重告诉她,一个临时工就是身份低,就得嘴甜手勤,和所有人把关系搞好。二姐又一次后悔跟他讲出这些来,他与她是不一样的,她气恼外面的,而他气恼的永远是她。
就在这天,二姐动了离婚的念头,可她来不及将自己的事理顺,我又出事了。
四
就在我哥去世不过一年半,我又差点命丧黄泉。当我从几近昏死中醒来,睁眼见到的是一夜白了头的我妈,还有双眼红肿的我爸,他们一左一右趴在我的病床边盯着我,不住声地叫唤。醒来的我明白我已经死里逃生,想起前夜的那一场追杀我仍是胆战心惊,但还是想知道凶手是否抓住。我爸说,学校和公安局正在交涉。我没听清楚,想问却头痛欲裂,当我想用手去摸我的脑袋时,才知道双手已被纱布缠捆得紧紧,而我很快又昏迷过去。到第四天,我清醒的时候多了,也就在这天医生查房换药时,我才知道我的左手手指已残缺不齐,右手三根手指的肌腱才接上,那刻恨意直掀胸腔,痛不欲生,哪怕遍体伤痛我也要高声叫骂,没人能够劝说得住我,我爸我妈不能,医生不能,一旁二姐一声不吭,紧咬着嘴唇,奔了出去。当时二姐夫也在,尾随她跑了出去。听二姐夫讲,二姐跑到医院的楼顶,趴在栏杆上大哭大叫,吼着要灭了这世界。在医院我就闹了那一回,后来我不再出声,每次给手换药,痛得脚心冒汗也不吭声。
断断续续住了四个月的医院,这四个月中,我渐渐明白世相中的人心。亲戚朋友熟人陌生人,真心假意什么样的滋味都有,也理解了我爸我妈当初没把我哥的死讯通知正念高三的我,只望我能避一避这直面而来的沉痛,同时给这个家留点元气。尽管他们想尽办法希望我能过得平安,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花钱来市里买了中专读。我那时过得含混不清,我哥死后,心里老有憋屈,又不知往哪儿去,只能努力做个孝顺儿子,不让我爸我妈操心,可人生如同有命,你再怎么避祸,无端的祸也会飞临。那些日子,我爸和二姐一面盯着医院要尽最大可能医治我的伤残,一面不停地往学校和公安局跑。学校在我入院时送来五千块钱,后来就没人过问,我爸妈能拿出来的已贴了进来,后续的医药费就靠二姐跑学校往这凑。二姐还在县报当通讯员,一位在县上当过干部的亲戚曾对我爸讲:“你这女儿有胆识,可惜生错了人家,若生在像样的人家,可是个有作为的人。”可惜二姐生在我家,有胆识只会叫她多承担,四处无着,日夜焦心,我和我哥的相继出事叫她尝够了人世的苦楚。
那时正值暑假,学校领导把责任相互推诿,又有意回避,后来在办公室根本找不到人。二姐气恼得不行,只得往学校领导家奔走,这样跑跑赶赶,在我入院一个月后,几位校领导才与我爸和二姐见面。二姐说希望学校能先垫付医疗费。一位副校长没接这话,却说按责任划分,我要负一半的责。二姐很是生气,让副校长把话说明白些。副校长怪我跑到校外寻躲避,人在校外出的事,当然自己要负责。二姐恼了,指责道:“被伤害的是你们学校的学生,行伤害的也是你们学校的学生,祸端不在学校在哪里。早在头一天,学生发生群殴,广东籍的学生与本地竹春县的学生对打,竹春学生把广东学生打伤,如果你们学校处理及时、得当,会有他们丧心病狂地见竹春学生就追杀?我弟没参与打架,当然以为不会有人招惹他,后来是同室的人提醒那帮人正提着砍刀四处搜寻,他这才慌不择路跑出去的。你们不反省问题出在哪儿,反过来强调他要担责任,他的责任就是不该来你们学校就读。”那位副校长听了,很是生气,一时又找不到说辞。保卫科长紧跟着说:“出这事,学校领导也不愿意,更不希望,你看,都放暑假了,不是还为冯秋来的事想办法,这热的天,我还不是去公安局催促尽早破案……”“现在,我们没有感激的心情,只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安排医疗费的,给我们个答复。”“答复我们给不了,公安机关已立案,到时他们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该学校出的一分不少。”副校长的话言语干脆,明显地耍横,以强欺弱。幸好头天二姐去派出所问讯时,遇到了刚从竹春县调任过来的公安局长,这局长平时喜欢弄弄文字,对二姐就有了老下属的关切,问二姐来派出所什么事。二姐告诉他六月二十八号发生在市交通学校的案事,并告诉他无辜受伤害的是我。局长刚调任不久,这案子他也很关注,顺带关心了一下我的情况。二姐如实回了他,他当即强调派出所催促学校必须先垫付我住院的一切费用,还有让学校出人陪同公安人员一起去广东缉凶。前一阵子,对二姐频繁问讯不耐烦的派出所指导员立马变得和气,并答应两天后通知学校领导来派出所,到时也通知二姐过来,先把医药费落实到位。我爸和二姐当天在学校没谈妥的医药费,第二天在派出所谈妥了。那天二姐被客气地通知到派出所,指导员还告诉她交校的副校长早来了。去派出所的路上,我爸叮嘱二姐,不要和校领导发生争执,将来还指望学校能给我安置个工作,哪怕做个守门人也行。二姐和我一样,对我爸的这种做法很是反感,她提醒我爸不要把唯一的儿子送人作践。而我,再也不想回学校,不是带情绪,而是明白在交校所谓读书就是混日子,还不如定下心来,学个养命的本事。
出院我只想回家,别的地方哪儿也不愿去。而我爸坚决不同意,让我回校待着,要求学校给我安置工作,就是要我耍赖放泼。那一阵子,我见了我爸就有股无名火,根本不愿搭理他,幸好二姐一直支持着我。出院那天,二姐特地要二姐夫把他们单位的一辆旧吉普开来接我回家,还带上了惟惟,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一句也不提学校的事。但这事没完,在我出院不多久,学校和公安人员一起抓回五个凶手,还带回五万元现金,是另一凶手的取保费。
近年关,我爸和二姐收到学校的通知,说有三个被关押学生的家长来了,希望能庭下调解。这件事,我爸和二姐又有分歧,我爸说如果家长愿意赔钱,就不要求判刑,二姐不从,我也不同意。我爸有些恼,说二姐什么事都要横戳一下,只想出气,不想我将来的日子。二姐只道了一句,我家的人被人作践够了,人作践我我不作践自己,世上没有钱能换回秋来的完整。事实上,在几近谈判的过程中,学校老师和那几位家长告诉我爸,每家只能出一万块,多一分也没有。我爸原想能要到在街上买个铺面的钱,差不多六万元才好,自己再凑点,用以做个小生意维持我将来的生计,他还想和他们再商讨一番。一老师轻声提醒我爸,他们出多少就拿多少,别信法院那套,他们判个三年五载,只要塞钱,一样提前给放了。我爸有些拿不定主意,二姐对那帮盯着我爸的人说,多少钱我家都不要,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庭审宣告结果,刑事部分被抓的五个人分别判了五年内不等的刑期,民事部分治疗费三万多元和伤残补助一万多,全部出自从广东带回来的那五万元,学校垫付的近七千块钱,校方说不要,算是对我的补偿。我爸很沮丧,说我住院四个月,家里花费了一万三四千块,还有二姐也花了不少钱,应该向他们要。二姐回说:“爸,别争了,赢了官司输了人,太累。不管往后他们有什么交易,今天我们也出了口气。”我爸听了,眼圈红了,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四下无着的我天天看着一双不完整的手,一出门就有人好奇我的手到底伤到什么程度,然后问赔了多少钱。那些面相,直逼得人要疯掉,索性不出门。有一阵子,老觉得活着没意思,不仅我活着没意思,所有人都没意思,什么人五人六,不过几十年的工夫,都将肥田养地,再精神也就多养两棵草。我的情形叫我爸焦心,一面开导我,一面又忍不住说我不争气。通常我不理会,确实烦了,天地不管地回敬他几句,他受不了,喘着粗气,好半天才叹嚷,前生做了孽,今生遭罪。
二姐不放心我们,时不时回家看望,也就从那时起,二姐开始和我交心。以前我们姐是姐弟是弟,彼此的关心是具体生活,一杯茶水的冷热,一件衣服的厚薄。二姐和我聊人生说世事,甚至委婉地告诉我,我的生活好坏直接影响三个外嫁姐姐的生活质量,同时告诉我她在二姐夫家的种种遭遇。我明白二姐向我讲述这些是让我看清生活和人生,同时也是用人生责任唤起我的振作,我那毫无意义的人生终于有了向上努力的势态。我和二姐开始商讨我将怎样生活。在家的确太苦闷,我想不管怎么样,先离开熟人多的地方,随便干什么都成。二姐认为有些盲目,但见当时我的情形还有和我爸的纠结,便和我爸商定只要我愿意干,做什么都支持。于是,我们到县城开了家小杂货铺,三个姐姐一人凑点钱,加上家有的,勉强铺开了货,我和我爸守在那儿。我妈一人在家种责任田,农闲时,她也来县城住一阵子。二姐带着惟惟也会过来,这时候,一片临时的店铺算是有了宁静平和。这种日子勉强撑了一年,不说赚钱,还亏了一万多,二姐坚决要我们把店盘出去,另谋生路。其实我也知道,我和我爸根本不是做生意的人,进货我们做不到货比三家,在辨识货品方面能力又差,卖货经不住人家几句好话,不亏本就给卖了。做买卖,在我还是遮身子,没把它当事做,我爸是个大处不计小处计的人,完全没有生意人的眼光,不亏才怪。幸好,在开店时,我常去隔壁的美容美发店玩,对美发很有兴趣。我把这个想法跟家里人说了,只说我的手不方便,恐怕是干不了这行业。我早暗里试过了,刚开始拿剪刀什么的不方便,练习多了,就掌握了技巧,我还当场替我爸理发。家里人一下子看到了光亮,尤其是我爸我妈。二姐为了我有出色的手艺,让我去省城专门的培训学校学习三个月。学习一结业,我就去省城一家大的美发美容院实习了半年,半年后我被一同伴邀约去北京。在北京那几年人过得是真自在,美发美容这行业,只有年轻人,一天到晚工作之外,只会说说笑笑,大家各自凭本事吃饭,相处起来简简单单,再好不过了。那几年,正好我姨表姐在北京一大学访学,经常被她带去听些人文类讲座,让我获益良多,人也慢慢地自我沉淀下来。
可世俗生活,我还得紧跟着走。我爸我妈在家天天指盼着我娶妻生子,延续烟火,我应该当成人生重任对待。于是,每年挣的钱,除了简单的开销,全部寄回家,我爸全给存起来,说留给我娶亲。我暗里好笑,不免揣想父亲取钱时的畅快,他大踏步地走,想着儿子终于是成人了,他的诸多人生愿望也将会一一实现。
我爸手上捏了两个钱,便开始实现他的第一愿望,就是将老屋翻盖成楼房。新千年以来,一座一座楼房在乡间高拔出来,三两年时间,我们村也就剩下几户人家仍住土砖房。我爸唠叨着做人不能跌志,既然村里楼房化,我家更应该翻盖得体面些,何况我家还盼着添新人。我爸我妈的心思我们四姐弟理解,可我们谁也不想住楼房,舍不了那座老瓦房,也舍不了在那里度过的光阴。这座老瓦房是祖上留下来的,差不多二百年,尽管修葺过多回,可房子仍是村里最端然大气的。整座房子的屋基是石条砌成,还有大门框及门前的石礅也是大石料做成,房屋外围的墙壁用青砖砌了约五十公分的高度,其他用土砖砌成,这样的墙体有着无穷的活力,有鼠洞有雀巢甚至还有蛇进出的洞,砖缝里不时地斜冒生出一株花草来,或在室内或在墙外,猛丁看到,喜人的眼;屋顶上一棱一棱的青布瓦,散着些些叶子或几朵不知如何蹿飞上来的树花花,还有瓦缝间偶现的一抹青苔,这一切无不与周遭的花草树木相互融合。而一座楼房的落成,如同一个傲慢无礼的人,生硬地拒绝搭理周遭的一切。当然,老屋确实有着不便处,比如因有天井,蚊蝇没法挡住,而且雨水季节会有飘雨斜进临近的墙面,久而久之,这面墙就得重新更换,还有屋顶一年至少要拣两次雨漏,这些雨漏处有的是被风掀了瓦,也有瓦碎的,还有猫儿鼠儿鸟儿在上面打斗弄乱的,总之,这些得费力去做,如今我爸年龄大了,爬高的事做不来,现在乡下也没了砌匠,都跑城里赚大钱去,我们只得同意重新翻盖成楼房。二老在家盖房子,竟然不要我们回来,只说有心帮忙,一人寄点钱回来,钱足余好安排。临近中秋节,我爸打电话叫我回家看新屋,说都装修好了。回家的路上,一想到祖屋没了,就添怅然。记得祖父在时,还告诉过我,几代传下来的祖屋到我们手上不容易,修葺勤点,再住几代人没问题。可世界一变,一切都变了,这大概就是定数吧,祖屋再好,它在现时已不适用,命定要被拆。远远地,就瞧见我家新起的楼房,端端正正地稳站在村子西口,又沉重又忧戚,好像祖父的脸孔。我进屋时,我爸我妈正在楼梯间给花生灌包,他们除了比往常黑瘦,精神头还足。二老见了我,惊喜得花生也不装,我妈赶忙去给我打水洗脸给我泡茶,我爸领着我一层层楼看。一楼仍是老安置,正中是堂屋,靠东前是楼梯间,东后间往侧拖出半间是个大厨房,西边是父母的卧室,二楼三楼各有两间半房,正间很宽大,南北有窗子对开着,前望是鳞河绿畈,后面是山荫清凉。我爸说二楼将做我的婚房,三楼留作客房。
新楼盖起,二老就开始张罗我的亲事,求亲拜友给我说媒。我早料想到说媒不会有好结果。媒人说亲时,从不问我的想法,在他们那儿,只要对方同意,我必定会满口应承,岂料我居然就不乐意了。这给村人和亲戚们有了指责我和我们家人的又一把柄。在村里,我们几姐弟向来不大入群,除了我大姐,二姐和三姐很少和村里的女孩子扎堆,倒不是村里人说的傲气,而是说不到一块儿。她俩嫁人曾被看成攀高枝,以致后来的不幸让有的人着实幸灾乐祸了一把。而今在他们眼中成了残疾的我,能找个媳妇就万幸,居然还敢挑拣别人,这种事只有我家的人才做得出。种种这些议论,让原本恼我不同意的二老,对我动了哀怜。我无数次告诉他们不要有这样的神色,不要像外人那样认为我是个废物,我手是致残了,那又怎样,对我而言,它不过是影响美观,最体现它价值的是干繁重的体力活,可即便我没有致残,恐怕也不会选择干体力活,我的剪发技术在众多美发师中一向是佼佼者,业余我的摄影技术也不错,相机从来端得稳,我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倒能用它检测人心。
四年后,马丽就经过了这样的检测,检测并不意味我有意防范,而是通过这种检测,让我知道她是在哪种心境下与我相好。相好后马丽告诉我,我最初吸引她的是我的沉静,后来渐渐地发现我有定力定向,正是她想要找的男人,才开始追求我。那时,我和马丽在同一家美容美发店工作,我在美发部,她在美容美妆部,经常碰面。马丽长得洋气,又懂妆扮,走出去就是街头靓女,店里早有小伙子对她有意思。说实在的,那时马丽的漂亮在我看来更多的是时尚,少了女孩子内里该有的甜美。打我记事起,先后见过我家三个姐姐的如花青春,她们从不妆扮,粉白桃红的脸,就是窗前桃梨的花瓣,明眸皓齿,就是天井里倒映的星,风中月下,她们的自在清幽梦一样难辨难忘。如今她们虽已近中年,可她们的心性还是当年,不受杂糅,仍保持着向来的气息。对我而言,这才是女子最重要的,我心中理想的妻子也必当这样才行。那时看马丽权当养眼,从没想过要和这样的靓女恋爱结婚,对我而言,若有这样的恋情,那是苦楝树上错结了枣,不是一族一类,即便事出偶然撞到一块儿,也不是久长的事。马丽的有心接近,我只作是普通女孩子常有的泛滥同情,近似于老戏中的救风尘,不过一时之念。她的心性我丝毫不了解,对不了解的女子我是不会动心。有天中午,饭厅里只剩下我和她,她拿起我的小汤碗很自然地给我添汤,待我吃好喝好,忽地问我手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她听了,眼潮潮的,又问起我在那之前的生活。我说念书,便起身回了美发厅。当时我没耐住,她同情的眼神和对我生活的好奇令我索然无趣。作为一个身带残疾的人被别人同情关照,并不是什么羞事或坏事,也表明了对方的善意,但我深深领教过同情的意味,这意味是我不愿接受的,甚至我宁愿接受漠视。我见识过的同情者,可分为两类,一类人对不幸或弱者施以同情时,并非真的有怜意,不过是为了表现他或她是有同情心的人,他们多是与被同情者有着某种社会关联。第二类人,他们最初的同情心是真诚的,但在冗琐生活的长河里,被同情人的遭遇往往会成为他们的比照对象,这类多是与被同情者生活相差无几的人。他们或幸福或痛苦,不是来自于内心的深切感受,而是与他人比较而得来的。我的情形可用来找寻幸福感作比衬,仅在心里比较也就算了,问题是不少人会把比照对象作为依凭来谈论,甚至希望你或你的亲人也明白,他们分明已得了先势和高出,他们常会对被同情者说有什么困难,一定找他帮忙,实则来不及听完你说句谦辞,就转身走人。但马丽不属这两类人,她的同情心表现为想替遭遇不幸的人去掉不幸而又不能的哀怜,这哀怜是在天地之间除了紧紧相依,别无他法。当她感知我有意冷淡她,便向我讲了她的身世。她出生在河北一座小城里,上有两姐姐,下有一弟弟。为了给弟弟的出生留道,她一出生就被悄悄送到乡下老家,由七十几岁的老祖母抚养,八岁时才回到父母身边。说起祖母,她泪水涟涟。祖母生养了七个儿女,长大后只有长子马丽的大伯在她身边,其他六个全在外地各处,孙辈她先后带了六个,养到知晓事后又被儿女们领走。马丽走时,祖母哭得撑不开眼,说养一辈子人痛一辈子的心,大一个走一个,心欠够了。马丽边说边哭,她的祖母一下子入了我的心,如同我的祖母,也像我妈。马丽就这样与我有了亲人一样的贴近,我们两心相向,彼此越走越近,很快我们相爱了。当年年底,她回家给她的家人说了自己的选择,同样有不少阻挠,她义无反顾地回返北京,后又随我一道回到湖北。春节期间,我爸要求去他家走一趟,马丽不让,说去了只有怠慢和难堪,但要我发誓,她爸她妈老了,要给他们养老。
我娶了亲,很快马丽怀孕了,我爸我妈总算可以宽宽心。一直盼着这一天的二姐正式向二姐夫提出了离婚。那时她仍在打零工,当年二姐正思谋着离开县报,县报却给停办了。在编人员被分派进了各部门,二姐是临时工,不在安置内,只能去企事业单位打打杂。二姐夫很沮丧,认为操弄文字才体面,给人家打杂算什么。二姐没心情理他,那时我正住着院,再往后,各单位又在精简人员,临时工的二姐自然在头一批就给减掉了。二姐夫随着职务变化,脾气也越发见长,二姐不再只是承受他家人的不待见,更要看他的冷色冷脸,苦于我家的情形,又不得不把这些全吞下。我成家了,我父母最大的担心放下了,二姐这才敢摆脱多年的屈从生活。
离婚由二姐提出来,这叫二姐夫一家大为光火,他们怎么也料想不到年近四十生活无着的二姐会向他家干部身份的儿子提出离婚,干部的脸也丢大了。二姐夫却表现得很平静,他的平静被别人议论为他已暗里有人。二姐虽然对二姐夫有诸多看不来,但绝不相信他会对她用心机。可他们离婚不到一个月,二姐夫就与一个素有往来的女人公开了关系,二姐提出离婚恰是正中他的下怀。一时这事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聊资,在聪明算尽的人眼里二姐无疑是个大傻瓜。那一阵子二姐窝在出租屋,家里人去了她也很少有话,任他们或抱怨或同情都不理。我明白二姐的无言不关离婚本身,只是她所遭遇到的人令她对人心生怯意,世上有谁能信?二姐将自己关闭了一阵子,没再出去找工作,而是在网上写字,写故事或替一些网站写稿子,换来稿酬养活自己。这样的生活对二姐来讲,是再合适不过,她总算找到了一隅僻静之地容她喘息。最初两年,二姐就这样过活着,后来被同行们邀到南方,同聚在某块区域,各自写着,时常约见会面,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二姐的文字她不叫我们看,也不告诉我们过多,只说写字是为了安置自己。可我感知到二姐内心深处仍是悲凉的,我们所处的生活,她不可能不去打量。
五
正月初八,我的三个外甥都上学去了,姐姐姐夫们也忙着各自归位,二姐也在这天出了门,半月后才回来,我和马丽便来二姐处住下,趁着正月歇业的当儿好找店面。
二姐临走前问我筹了多少钱。我不想让她操心这个,只道钱没问题,店铺一旦开起来,少不了有要应对的事,那时还得她找人帮忙打通。一旁的马丽听了,疑惑不解,不明白开店除了需要铺面和资金,还有什么事得如此郑重看待,就问我和二姐。我和二姐相视一笑,二姐告诉她没什么大事,只是防备防备。回头二姐给了我一个存折,说存折密码是我妈的生日,里面有五万块钱,是她给二老存的,叫我们先取来用,等赚了再补上。马丽年轻,快人快语地道:“谢谢二姐。爸妈我们也会养,你就放心吧。”二姐回她:“我没什么不放心。你们现在处在当口,要人助一把。”
二姐离开后,我和马丽从城中心往外延慢慢打听铺面,三天后,初步选定了三处。三姐三姐夫离家的头天来县城看我们,顺便也去看了看。
第一处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段,是正街的二楼,此前是茶楼。一楼有通用楼梯自下而上,往上还有三四五楼,这三层被一家保险公司租赁办公,天天是人来人往,欢声笑语。马丽看好这处地段热闹好招揽生意,我嫌嘈杂,人不静就感受不到美。马丽说我玩摄影玩远了,把做头发美容当作艺术行为,顾客要的是潮流美,做好了就希望被很多人看到,清静地没人愿去。三姐三姐夫也同意马丽的看法,说实在的,我还是不喜欢这地方,不喜欢它,二十万元一年的房租就高得离谱了,我只道房租贵,将来做起来压力大,对它仍是待定。
第二处在偏城北的街道,是一栋四层小楼,出租的一楼二楼做过酒楼,两层合起来近二百五十平方米,房租一年十万元倒能接受,就是装修比较费劲。这处马丽认为也不错,总之她一直是信心满满,一心想着凭我们的手艺在小县城绝对吃得开。
第三处才是我中意的,房租也比另两处便宜,一年六万八千元,还给我们三层房子。马丽认为这处比另两处地段差。我只好对她解释,这处其实挺有前途,它夹在老城与新城的过渡处,已有不少机关单位往这边挪,对面就是消防支队和一家大型超市,将来这里才是真正的城中心。再说这是座四层楼的新宅,我们租下来,可以按自己的设计装修,一楼做美发,二楼做美容,完全可以盘出个靓眼的店子来,不愁没顾客来,三楼自家住,太方便了。另外我还有个私心,这处房子旁有一小湖,水虽不清亮,可城里的居处有一汪水,那可是得了地利。虽说我没钱,我可不想为了钱,把日子过得恹恹无趣。马丽勉强把这个纳入待定。跟着我们一路看来的三姐三姐夫不是操心这些的人,也没什么建议。三姐夫说他帮不上忙,装修需要的灯饰他全包了,要我先列出单子来,这个他能搞定,到时托运回来。三姐夫这样讲,马丽赶紧言谢。说实话,我的三个姐夫,哪怕二姐夫和二姐已经离婚,在我还是感念他们,尤其在我最困苦的那几年,他们虽然不是有意用心,但对我还是关照有加,他们做了我姐夫,天理命定一样该当如此,而姐夫们也从没要我回还的意思,确实当我小弟看待。
三姐三姐夫一走,我和马丽便开始按原计划筹钱。
我去在农行工作的表哥那里借贷十万元,加上大姐一万元,二姐五万元,三姐两万元,还有我爸我妈近几年攒下的一万元也给了我们,加上我和马丽的六万元,二十五万开店面应是够的。
没多久,二姐回来了。她兴冲冲地说:“这次去那边,正好圈内弄了个奖,居然还得了,一万元的奖金可真不少,也给你们,算我投资,赚了钱连本带息还我。”我和马丽心里懂得,二姐这样讲是不让我们有心理负担。
房子最终的定夺不是马丽,也不是我,而是我爸请来的地仙,我爸说做生意风水很重要,所以一定要请地仙看过,一个地仙看了还不算,至少得两个地仙对同一处认定能赚钱才行。地仙的事自然我和马丽没法插手,但他们来看时,我们也跟了去。两个地仙居然都说我看中的那处最合适,我爸屋前屋后绕了两圈,也是越看越满意,只道:“风水风水,就是要有水,水就是财。”马丽不大乐意,嘟囔道:“那去江边最好,风常吹水长流。”我爸从不敢违马丽的意,不得不向马丽反复解释风水的重要,解释得马丽有些不好意思,一旁我和二姐抿嘴笑。
房子定下后,就着手装修。装修我包给一亲戚的亲戚,原本定好大姐夫在家帮忙带督阵到装修完工,可他的老板接了单,正缺人手,天天催他动身去天津。没办法,大姐家的情形我们清楚,那儿是大姐夫找生活的长远处,只得让他去。县城里装修师傅少,他们多是各自接活,特别赶急的彼此协助,我经不住人家求情,中间由他们又去别处帮忙了四天,他们也是通情理的人,回来了赶着做,做得尽心尽力,活计扎实,到装修完工,也只忙了一个多月。
装修好了,我们就通知丰业广告把广告招牌送来挂上了门头,以引得往来行人的注意。
谁料,第二天上午,来了双胞胎似的两人,不仅穿同样的制服高矮胖瘦也相差不大,幸好一人脸长一人脸圆有着差别。从制服上知道他们是消防队的,我不解他们有什么事找,赶紧迎过去招呼。他们不跟我客套,脸长的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装修店面不经申请报批就擅自装修,要对你进行五千元罚款。”对我来讲,这确实是莫名其妙的罚款,明知不对,也尽量平静地说:“装修要送你们报批我确实不知道,不是正处在你们眼头上搞了一个多月,早告知我肯定会向你们提交申请。”“现在不是告知你了吗,提前我晓得你是搞么名堂的,我们不是为你一家服务的,是为整个县的消防安全负责的。”长脸一脸正气地训了我一通。脸圆的跟着白了我一眼,他们扭身踱步绕屋走了一圈,又指出几处装修的不合格。我明白这不交钱是过不了关。马丽年轻,不知深浅,分辩道:“天晓得你们的标准,合格不合格还不是你们一句话。”两人摆出跟我们讲不明白的不屑模样,直截了当地说:“三天内送五千块钱过来,要不然先申报,等审批过了,再按规定标准装修。”说完走人。马丽想追过去问,被我拉住,她气得眼泪直打转,只道:“凭什么要给他们冤枉钱。”我不得不劝慰她,不要急水堵缺,免得把事弄大办砸,小事我们不计较,顺利开张我们的生意最重要,叫她安心回家接我妈和果果来,店铺的事由我和二姐来处理,不用她操心。马丽抹了把眼睛,没再说什么,上楼拿了包,回家接我妈和果果。走时不放心,反过来叮嘱我不要和对面的人争执,下午她就赶回来。
马丽一走,我把这边发生的事告知了二姐,希望她能找人在中间说合一下,少交点。
二姐很快过来,她看了看门头上的广告招牌,略有所思,又进屋四处看过,让我把消防罚款的事放一放,待打听清楚是个什么情况再说,要紧的赶紧办理工商营业执照,那是做生意的通行证,更留不得把柄,不然罚个无照经营,或多或少也是由他们高兴不高兴。说着,二姐上楼拿办证的相关证件和材料。早在此前,该我拿出来的证件她叫我先给她,其他外围的她一样样跑,这才可以直截了当地去办理营业执照。
到了工商局,进门看到的是毛体“为人民服务”的标语板。我和二姐往右侧的办公示意图走去,迎面一穿便装的人问我们干什么,二姐回他办营业执照。那人说:“你们是办个私照还是企业照,证件材料带齐了没有?”二姐一一回了他。那人道:“哦,那你们等等,我上楼办件事,一会儿下来。”我和二姐在营业厅等了约一刻钟。那人下来,冲我们做了个随他去的手势,我们便跟着进了一间办公室。这办公室的确是简陋,里面除了几件必备的办公用具,两沓材料,再没其他的什么,连法规方面的书也不见一本。他坐下来,我把二姐递给我的材料和证件都递了上去,他找出申请登记表之类的要我填好后,他对我说:“营业执照办照税三百四十块。”也许是消防的那笔罚款数目正抵着二姐,她不假思索地就问开了:“工商登记税不是已经取消了,只交二十三块钱的工本费,政策又变了?”那人扬了一眉,又平静垂下眼帘,边收拾桌上的材料,边说:“有什么奇怪的,政策法规是人订的,人是活的它们自然也是活的。法律不准杀人,不是也有杀人的。”二姐气得手都抖了,可对这类玩意儿能有什么理可说可辩。我拉二姐出来,对她说:“就一小吏,不值得计较。”二姐终是忍了下去,无奈地说:“当这税没取消。”说实在的,我家经过了两回官司,我们深知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法凭道理断是非的,恰恰持守道理的人只有这般活着,他们遵循它自然要被破坏它的损辱,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我进屋,丢了三百四十元钱在桌上。那人开票后,告诉我下午取营业执照。拿好票据,我立马出了那幢楼,叫上花坛边的二姐离开工商局。
路上,二姐情绪低落,没说什么。我这才意识到不该要她跟了来,和这类人打交道只会有屈辱感,她蜗居不出也是为了躲避这些不堪。我们姐弟心性相随,在我同样希望回避这些,尽量不与这些凭恃条款法规随性处置他人生活的人打交道。尽管社会机构分得细杂具体,举报申诉不过是说得好听,办事作风处处一样,人也就是那些人,同样的认识和价值取向已将他们日趋同化,费精力时间争理要说法只会更多地搅扰自己的生活,也让自己体验更多的荒唐世相。我想不管接下来还要交什么税费,只要钱能解决的,不准备和他们交涉太多,直接付他们好了,他们既然有名目要,那就在劫难逃。
路过青柳湖畔,风从初着绿的柳条中吹拂过来,心底的忧烦好像也跟着吹散了些,只是阴晴不定的天,仍叫人不踏实。二姐的住处离青柳湖不远,刚到家,就接到我爸的电话,说他到县城了。
自从二姐嫁到二姐夫家,我爸来县城就没行过空路,每次都要带着土特产,如今我在县城开店,自然担得更多。二姐让我赶紧去车站接他,自己则去菜市场买新鲜的鱼肉。等我和我爸回来,二姐上午的沉郁已不见,饭桌上火锅里的豆腐鱼头汤正翻滚着,一盘青椒炒素肉、一盘韭黄炒鸡蛋、一盘出过水的凉拌生菜、一盘青碧的菠菜一起围着火锅满是欣欣向荣的样子。二姐拎出一瓶老白干说:“爸,中午我和秋来陪你喝两盅,今天可以多喝点,马丽回家接妈和果果去了,下午就到,你也不用想着回家。”渐渐地老来的我爸,平时在家闷头做事倒也平静,但凡这时候,添了由衷的高兴,一面嗯嗯点头,一面感伤地嗫嚅着儿女们的艰辛。二姐给他斟了酒,有意往他往日旧事上引,很快我爸就忘了后事,抿一口酒,当年的人生轻快事很快飞扬了他的神情。这时候我爸才是可亲的,言语中不再有叫我们生厌的小九九,尽管这些旧事我们早已听过,在这样的时候仍乐意听他讲来。我爸是个细心人,讲故事不仅枝叶齐全,连上面的一滴露一缕风也会详尽到,风露中有我爸的旨趣和真意,叫听的人也跟着他去到那个未曾见过的所在。喝着讲着,我爸喝高了,吃过二姐给他削的苹果,就睡去了。二姐也喝过了,也说要靠一靠。我看了会儿电视,近三点钟便往工商局去,取了执照直接去店里,没多久,二姐和我爸也过来了。
我爸在店门口远近来回看,又端详一阵广告招牌,不知他有个什么谱,独自默想默算,过后又楼上楼下细细地瞧。
二姐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告诉我她约了丁钻,准备介绍我和他认识,方便以后有事好找他。我爸下楼正好听到,就催我们快去,不能让人家等我们,只能我们先去等人家。
会丁钻的路上,二姐告诉我丁钻自县报撤去后,一直被机关借用,现在在县行政服务中心效能办工作,效能办是对本县各机关单位在职人员工作中是否违纪违规进行督察的组织,督察没有处罚权,自然就没谁在意效能办,丁钻的工作说白了,就是着力不得。
二姐按丁钻的意思,到一家“秋来”小茶楼前和丁钻会面,二姐一见那茶楼,笑呵呵地向丁钻介绍说:“我弟秋来,这家茶馆的老板。欢迎你。”
虽然早听二姐提到过丁钻,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一直以为是个尖牙利嘴的人,其实是个身材敦实面相憨厚的人。他乐呵呵地说:“这茶馆是我家开的呢。今天我请你们姐俩喝早春茶。”二姐打趣道:“你也有实业了,干部的本事就是大。”丁钻大度地一笑,说:“我老婆在料理。”
秋来茶馆正墙上挂着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二的黑板,上面错落有致地写着“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十个白色颜体字。两侧的各茶室用原木格相间开,每间茶室三围有方圆相套的富贵牡丹和梅兰竹菊的雕花,室内应还熏过香,味道有点接近印度香。在北京打工时,老板喜欢这个香味,偶尔燃一支,还教我们怎么品识,那会儿,才知晓老板心里头还有个不归钱管辖的他,挺不错。
我四下打量着,服务员送来了清香四溢的绿茶。二姐拿起杯子,将热腾腾的气雾分别熏着两只眼睛。丁钻笑着说:“这习惯还在。”“用眼多,常熏熏,也能多吸些茶香。”二姐说着吸了吸鼻子。丁钻笑呵呵地边喝茶水,边聊他的近况。他说可能会离开效能办,县里决定在市报名下开办县周报,分派丁钻带两个人手过去负责做起来,他问二姐愿不愿再回头做通讯员。二姐笑说年龄大了,眼浊头昏,看不清也整不明白,不再出山。丁钻笑了笑,由在你。二姐没再扯这些,对他讲了我们开店遇到的情况。
丁钻听完,叹了口气,说:“就是这样,没办法,可我们还是用发展的眼光看,不然怎么过活,比起前些年,机关部门的作风还是有所改进。”
二姐接过话题道:“改进是外在强制,是被盯着的不得不做,这不是根本上的改进,也是虚空的,只有正人心,改进才有意义。律法规则再具体细致,又有多少人真正理会,早习惯了言一套行一套,不讲诚信、承诺,更不提尊严什么的,唯利是图早是共识。”
丁钻说:“你说的是事实,可又有什么良策改变他们。富起来的主张太过,扭曲了人性。想想看,我们所经历过的,不唯利是图怎么富,为了富,人一路是丢帽弃衣,不顾羞耻,肉膊上阵。”
二姐笑道:“钻哥说得形象,只是那富起来的也不见有多少人明白该重新端正衣帽,做成有质量的人。”二姐说。
“秋水,我说你这是操的什么心。谁还在意是否是‘有质量的人’,这不过是你我这类底层人的理想情结,几乎可以说成是你短暂人生对生活的幻想,可别人早不在这幻想行列,他们不停地在现实生活中做他们想要的,明白吧,至于收获好坏又当别论。”丁钻道。
“我没大听明白你的意思。‘底层人’又是个什么称谓,我反感。小时候上学,记得有‘底层人’这个提法,那指向的是生活在万恶旧社会的普通民众,是被同情的,万恶旧社会是被批判的。当下又是如何造出这层人来的,又该批判谁。‘底层人’我的理解是被鄙视看不起的人,是无能愚蠢的人,是社会的拖累。他们果真如此?你是跑新闻的,经见也多,凭良心说,怎么能对平头百姓永远地欺瞒愚弄呢。细想想,底层人的表意又是极准确的,他们不知权利是什么,也无任何机会富足起来。贫穷困苦导致的不止是生活物资上的短缺,更是致人陷于不幸的根源,因为人从来就是踢踏比自己弱的人。”二姐说着,有些激动。
丁钻原本可以坐着给二姐续茶水,却站了起来,近乎劝说道:“秋水,这几年以为你写故事弄网载,避开了世事,没想到你还是没变,你说你想这些干吗,你把世态看得再清楚又能怎么样,你可以改变什么。除了纠结,最后有的只是悲观。你若是换一种活法,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活。”
二姐听了,迅速放下刚端起的茶杯,挑眉看着丁钻,分辩道:“你可错了。我的现状在你们眼里很糟糕,在我可是合适的,没压力,人轻松,更重要的是在这种世态下我还能洁净地生活。好了,别的不说,我家秋来开了店,往后可能有事劳驾你传授经验,多替他出出主意。”二姐放下茶盏,那样子,分明聊意淡了。
丁钻说:“万事开头难,开始都有麻烦,往后就好了。那帮人,是因为这是初次打交道,熟悉了就不一样,钱归交钱,态度就不一样。他们也是前村后店出来的人,没什么了不得的。但做生意,你确实要习惯他们,由着他们仗势摆点谱,你笑看看就是。”
二姐和丁钻又聊了会儿,因惦着家里还有事,我们便告辞回来。
路上我对二姐说:“我们就是那半夜不怕鬼敲门的底层人。”
二姐一笑,说:“什么层不层,别理会。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求不了的不求,得自个儿安宁就行。”
那会儿,二姐的神情像远山上落日样沉静、苍茫。二姐原是个温和柔丽、笑模笑样的人,眉眼间的气韵像初升的月亮,澄静甜美,也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消散少见。路上,我们没再聊,默默地往回走。
远远地就瞧见一帮人站在店门口,仰头看着门头上的招牌,一边还对我爸我妈说什么,小果果听不懂,也跟着大人仰脸看着。
见那阵势,我和二姐快步赶到,招呼他们。领头的看了我一眼,又抬头看着招牌,说:“是你的店子?这广告招牌规格超标了,三天内拆下来。”
我问多大规格才不超标,好重做。
那人没回我,另有人补充道:“户外广告招牌都要收费。”
“在自己门头上挂招牌,也要收费?”二姐跟上来问。
“就是要收费。”
……
二姐又问他们:“如果原招牌不拆下来,交罚款能不能行?”
“这个原则上不可以。”
“那要交多少罚金才行?”
“八千块。”
说实在的,听这话我竟然不生气了,只觉好笑,这业还没开,一个接一个的要钱,竟然开口那么大,几千元钱对他们来讲不过是一串数字,却不知别人找钱的艰辛。
二姐听了,没再搭理他们,进屋去了。我对他们说,三天内我会答复他们。
他们一行人摇摇晃晃地走了。一直愣在一旁的我妈忽然醒了似的,冲着那群人的背影喊道:“我的伢们谋个生路怎就这难啊!”说着,忍不住哭了。
马丽和二姐赶紧扶我妈进屋,劝着她。一旁我爸烦开了,说儿子生意还没开张,就在这儿哭兮兮。我爸一句话,就把我妈给镇住了,她赶紧抹了把眼睛,牵过果果,上楼去,二姐也随着上去了。
站在招牌下,我看了半天,也不知有什么不妥,可没通过那些关卡这店如何开张。原本春日的晚霞多有情意,绚丽明亮,春风那般柔和,这样好的时光,却梦一样不真实。
没想到这天晚上,已是城建局副局长的二姐夫给我来了电话,问及开店的事。我如实回了他。他仍用姐夫的口吻怪我不提前告诉他,好疏通关系,还特地嘱咐店里的事不能要二姐操心,说她做不了这类事情。我懒得琢磨他话里的意味是好是坏,回他店里的事办得差不多,不麻烦他。他不耐烦了,道:“你们那一家子,不晓得争的是哪口气。明天城建局有人过来,给他们一千块钱,门头广告招牌有规定规格,市级以上的城市已经执行,我们偏远县城管得没那么严,你就先用着。有麻烦找我。”说完就挂了。
二姐在一旁听了,知是二姐夫打来的,便说:“你就按他说的办,这开店又不是摆摊,城建除了环卫费,就不该再有其他杂费。”
我一心想尽快去了麻烦,早些开张。第二天上午,我主动去城建局交了一千元罚款,又去对面的消防队交了三千元罚款,把这些扫清后,真有股割了耳朵头轻的感觉。
下午,一行内的朋友过来坐,跟我说开店的难处。当初只以为有个好手艺就不愁别的,做了生意才晓得头痛的是外来的麻烦,哪样的人哪样的事都有可能遇上,就是磨人的脾气,最后也麻木了,不管什么不再计较,过一天少一天混日子。
我没那么悲观。我让二姐退掉她的租房,跟我们一起生活,一家人相互好照应。二姐答应尽快搬过来,当天晚上她和丁钻一群有聚会,不在家吃晚饭。马丽听说二姐要过来,特地把临池塘有窗的那间房留给二姐,说她写累了,可以看看湖中的涟漪。马丽心情好时,会说些不像她说的话,让人生乐。晚饭前,她一直在三楼忙着清整住家的用具和衣物,俨然这里已是我们的家。
晚饭后,起风了,有些冷,我妈打电话问二姐,看她到家没,如果没在家,给她送伞去。二姐说还在吃饭,不用送。
二姐的生活家里人想关心又不好多关心,近两年她在南边住得多,我妈问她在外有没有相中的人,二姐只道没合适的就不肯多说。婚姻家庭似有宿命,靠个人努力也未必争取得到,只希望她能照顾好自己,得些快乐才好。可就在这天晚上,二姐和丁钻他们喝高了,二姐尽管喝多了,脑子还清醒着,打电话叫我接她回家。我去酒馆时,二姐伏在桌上脸朝左侧睡着,手机握在右手上,短信框内写着:“人世再苦也留恋,想来唯有泪双流。”
这句没显示要发送给谁的话,叫我一阵揪心。我叫醒她,她不好意思地说:“啊,喝高了。”
把二姐送到她的住处,看她安然睡下,我才离开。
屋外已下起雨来,春雨落在脸上,冷沁沁的,青柳湖畔,已没了行人,一个人走在雨夜中,走着走着,就坦然自在了。分明觉得人生在世就是对完好有情的无尽追寻,尽管知道它可能会空泛无期,但我仍确信它存在着,这信念如基因自久远久远的人那儿相继而来,这是人最高贵的传延,而且不管身在何世何境,它都将为人所传延。我担不了大义,人生本分我冯老五冯秋来一定会尽到:顾抚我年迈的父母,爱护妻女,安抚三个姐姐,还有告慰我那早去的哥哥,不论世道多艰辛,我都将会依循这一心念慢慢去做到。毕竟我的店铺已名正言顺,明天我将和我的妻子马丽一道去省城购置器具,开业将在即日。此刻,不必寻思别的什么,回家早睡就是。我的身体第一次听命脑子指挥,洗漱过倒床便睡着了。
春宵夜梦,雨停歇了,月儿穿云透雾飘行在天空上,清亮的光芒披洒了匆忙赶路的我一身。
作者简介:陈旭红,女,湖北浠水人。2008年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人间欢乐》、《白莲浦》、《遥远的纺车》、《水月庵》、《思富湾》等小说发表,有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刊物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