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再问安身何处
2014-03-26安平
安平
夜色下的重庆北,灯光亮得晃眼,却掩不住喧嚣耗尽之后的倦怠与疲沓。21点15分,搭建于火车站外的第三候车室里排着的长龙开始躁动起来。“检票了,!检票了!”有人嚷了起来,带着等待了许久的欢喜。
队伍上方的信息牌上显示:k820 重庆北——北京西,正在检票。从这个车站开往北京的火车,每天有6趟。
不断的推搡、冲撞,通过了检票口的人们,好似得到某种特权,得以奔向新生活一般,急急地拖拽着行李飞奔出去。舒青(化名)裹在人潮里,行走艰难。她手上拖着墨绿色行李箱,背上的黑色双肩包大得好似能把她压垮。
两小时前她刚刚坐车到达重庆,疲累,憔悴。机械地上天桥、找站台号、下天桥,跌跌撞撞地来到9号车厢门口。
将行李安顿好后,舒青松了一口气,在下铺坐定。21点46分,火车缓慢挪动。“回去了”, 望着慢慢远去的重庆灯火,她说不清是欢欣还是伤感。
在这个春节,舒青和她身边的这些旅人,是36亿人次汇成的海洋中的几滴水。
“仓皇”,三天后,坐在《中国周刊》记者面前的舒青,一再重复着这个词。她一脸倦意,尚未从春节的劳顿中休整过来。
对她来说,身边的每一个旅人都是仓皇的。仓皇来自于“赶路”这样一种感觉,以及火车站这样一个所在。“在我的印象中,火车站总是让人觉得心慌,担心来不及,担心错过,更有着太多的感伤。”
这样的仓皇之感,一年总会来上一次。舒青的老家是西南的一座小城。她在北京上的大学,毕业后成为北漂,至今已工作5年。
每年春节,腊月二十八左右从北京坐火车到重庆,从重庆搭大巴到家乡小城,正月初六左右按原路返回——来回四千多公里的路途,五十多个小时的晃荡,几千块钱的花费,满身的疲累,是舒青的“春节模式”。
仓皇之外,这两年,回家过年,对舒青来说,更多了一份沉重。这份沉重,或隐或现地来自父母忧虑的眼神、亲戚们的唠叨和朋友们的疑问——27岁的大龄、没有北京户口、没有房子、没有男朋友,一个女孩子生活得那么辛苦,为何还要留在北京?
北京,有什么好?
曾经,对于舒青留在北京,父母是满意甚至是骄傲的。“我从小到大没让他们操过心,他们一直很相信我,也很尊重我的决定,另外,内心里可能对我也还是有一些期待的吧”。
但是两年前的夏天,当妈妈和舅妈兴头哄哄地来到北京,和舒青住了几天后,她们曾经的幻想和期待瞬时落空,眼神和话语中开始充满疑惑和担忧。
舒青在一家公关公司做公关经理,公司在惠新西街一带。她与一个朋友合租在西直门一个50平的老旧小两居里,每个月分摊两千元左右的房租。早上7点起床,7点半出门,挤完地铁换公交,一小时左右到达单位。一周的工作排得满满的,加班是家常便饭,还经常出差。
舒青每个月收入七千元左右,刨去房租、上课、娱乐和其他日常开销,每月基本剩不下什么钱。
带妈妈逛了逛北京,妈妈晕头转向,抱怨北京的生活好不方便。“人们习惯于说家乡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熟悉,以及熟悉带来的方便。实际上我住的地方无论是交通、购物还是看病什么的都很方便,但妈妈在小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北京,办一件事就要消耗掉半天时间。”
那几天,看到每天晚上七点多汗津津回到家的舒青,妈妈的脸上充满爱怜,默默地发出了叹息,但是没有说什么,春节回家爸爸也不提。“他们一向开明,知道我有我的想法,另外可能不想让我感到压力。”
但是,随着这两年北京房价节节上升,眼看着帮舒青在北京置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爸爸妈妈有点撑不住了。爸爸的烟抽得越来越凶。碰到熟人问起舒青的情况,他们支支吾吾,闪烁其辞。
“他们为看不到我的未来而焦虑。所有人看来,在北京,没有房子,就没有过上稳定生活、好生活的可能。加上我现在还没有男朋友,他们就更担心了。”
而随着爸爸妈妈逐渐老去,舒青开始感受到他们对她的依赖。妈妈有一次在电话中对舒青说,逛超市时看到别人家母女手挽手有说有笑地买东西,很是羡慕,舒青一听“眼眶马上就热了”。
舒青的高中同学大部分都是在省内上的大学,毕业后多留在省城或家乡,工作轻松、稳定,收入不菲,很多买了房,有些已经结婚生子。爸爸妈妈看在眼里,不免感叹,时不时会在舒青面前提一提。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种欲言又止的期待。
这一切,在这两年的春节,总是密密匝匝地涌向舒青,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之前,舒青春节回去都会和同学聚会。嘻嘻哈哈中,往事的回忆让她感到亲近和温暖。但更多地,大家聊的都是当下最实际的生活。舒青渐渐觉得她有些接不上话了。
“女生会聊哪个楼盘的环境不错、哪里又开了家味道不错的饭馆、在哪里做健身美容,男生会聊车,聊单位笑话。”这些东西,离舒青有些遥远。
从选择留在北京那天起,舒青就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回不去的。时隔五年,这一想法越来越清晰。也因为这份清晰,想到自己暂时无力将父母眼中的那层忧虑抹去,她的心变得不那么平静。
“好”与“不好”折抵后,北京依然值得留下来
17岁之前,舒青一遍遍盼望着离开那座被山包围的小城。她想要去北京。舒青上高一时,堂哥对她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那么你应该到北京去。”这句话在舒青的脑子里一直深藏着。至今,她仍认为这句话主导了她的人生走向。
舒青的堂哥高中时即考到北京,高考后上的中国传媒大学,在北京呆了七年。十来岁的时候,舒青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和身边人的不同:“他说的好多东西别人都不懂,举止作派都透出一股子大家风范,让人浮想联翩。”
毕业后,为了照顾父母,堂哥回到省城工作,但他只呆了三年,即飞往美国。舒青知道,他想去看更大的世界。
在北京呆了九年,舒青清楚地明了堂哥的那番话。在北京,舒青因为工作关系,接触到了很多人。她看到过真正的大家的水准和修养,看到过和她一样的北漂者打拼的勇气和激情,看到过很多人不一样的精彩人生。endprint
她所在的公司,同事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们的思维、视野、进取心、敬业精神向她开启了一扇扇门。而每天都充满挑战的工作,以及每一次面对挑战带来的成就感,都让舒青感到自己一直在成长中。这样的成长让她感到踏实、自信、幸福。
一年前,舒青读了个市场营销硕士课程,在对外经贸大学,每周上一次课。每个月,舒青必选一个周日去国家图书馆看书。“当你发现身边的每个人都很拼,你必须逼着自己不断去学习和吸收。每次去上课或到国图看书查资料,心都会很静,很满足,觉得自己很富有。”
舒青是个文青,尤喜话剧和电影。每逢好剧开演,必想方设法前去观瞻,虽然所费不赀。碰到举办外国电影展和一些相关的讲座,也绝不落下 。
舒青感到自己的生活是自由的。一切随心,无需在意他人的评价和指点,不需要钻营关系以获取更好的生存。“每个人都相信,只要付出努力,就会有回报,输和赢都清清楚楚。如果你输了,没别的,只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舒青换过几次工作,最终在这家知名的公关公司安心地呆了下来。每次回家,亲戚朋友都惊奇于她换工作的频率。“她们都在机关、银行、学校这些地方上班,可以干到老的那种,对我的这种状态感到很不可思议。”
但是舒青知道自己从中得到了什么。“现在各个城市在硬件上的差距越来越小,但在软件上,哪个城市有北京这么多、这么丰富的人文资源?有哪个城市能像北京一样给予你这么多的机会?一个城市的文化和气质,对人的灵魂世界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这些东西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
媒体人何三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对于一个满怀志向和野心的青年来说,北京是中国最好的地方——北京的种种‘不好,和它的‘好折抵过后,依然值得留下来。”
对于舒青来说,北京的“好”就是那些人文的东西——优渥的文化资源、公平的竞争法则、无限多的机会。“从空气、天气、交通、房价这些指标来看,北京当然不是一个宜居的城市,但这么多人留下来,更多的都是因为这些东西。你懂得享用和欣赏,北京就是最好的。你对它视若无睹,北京就是该离开的。”
在年轻时,要更多打开自己
春节离家之前,舒青在微信上看到了和菜头的文章《迁徙为何》。和菜头说,“选择在家乡还是超级城市生活,本身就是选择生活的方式。这种选择与其说是基于能力,毋宁说是基于性情。”
这段话令舒青感同身受。“在亲戚朋友的眼里,我在北京过着‘不堪的生活,很可怜,而他们那种一成不变、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则是可怕的。我们都在对别人的生活打分,但其实生活没有高下好坏之分,不过是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不同罢了。”
虽然如此笃定,但想到父母的担忧,舒青的心难免会痛。“我只好告诉自己,要更努力,让他们看到希望。不然,勉强回去,我过得不开心,他们也不会开心。”
真的不在意房子带来的困扰吗?舒青莞尔,“房子是很重要,但它真的不是摆在第一位的东西。过好每一天更重要。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结束采访的第三天,媒体公布了两个调查。其一,去年90后高校毕业生有61%逃离一线城市,比两年前高出15个百分点。其二,逃离北上广的人中,7成以上是因为高房价。
其后,舒青给记者发来一个链接,是她的朋友希芒发给她的。那是王远成发在知乎上的那篇博客——《北上广打拼的游子,为何远离亲人,仍义无反顾?》,拥趸无数。
在文末,王远成称:“那些放弃了家乡富足生活去一线城市打拼的,都是有理想有希望的孩子,他们才是这个国家各个领域改变的希望。大城市奋斗的孩子和那些小城市养尊处优的孩子,到底谁才是价值扭曲的?”
希芒的情况和舒青类似,舒青知道,希芒把这篇文章发给她看,是想和她共勉。希芒曾经对不理解她留在北京的姨妈说过一句话,令舒青很是印象深刻。希芒说:“那样的(在家乡安逸轻松的)生活我早晚会有,但现在这样的(在北京为理想而打拼的)生活,不是所有人都能过、都会过的。”
舒青的理解是,“年轻时更多地打开自己,让自己看到更多的可能,这样的人生才不会遗憾。在年轻的时候早早过上中年甚至老年以后的生活,可惜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