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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金术神话与入会仪式①

2014-03-25米尔恰伊利亚德

关键词:炼金术哲人物质

米尔恰·伊利亚德

一、炼金术与入会仪式

我们可以非常简略地找出某些炼金术的象征意义和操作,并证明它们和象征、技术之间的一致性——这种象征和技术是原始的并且和物质过程相联系,这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我们认为,炼金术重要的源流之一可以从这样一些观念中找到。这些观念涉及地球母亲、矿石、金属,最重要的是涉及那些从事采矿、熔炼和锻造的原始人的经历。“征服物质”开始得非常早,可能是在旧石器时代,也就是在人类成功用硅石制造工具并用火改变物质的状态之后马上就开始了。无论怎样,某些技术,主要是农业和制陶,在新石器时代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如今,这些技术同时成为了奥秘。因为,一方面,这些技术暗示着宇宙的神圣;另一方面,这些技术通过入会(工艺秘密)仪式得以传承。耕作,或者烧制陶器,像之后的采矿和冶金,都把原始人放置于充满神圣的体系中。如果希望重新组成他的经历,那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从实验科学的胜利剥去宇宙神圣的外衣起,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在处理物质的过程中,现代人是无法体验到神圣的,至多只能获得一种审美的经历。他能够认识到物质是“自然现象”,但是我们只能想象这样一种交流:为了衡量从“自然现象”经验中分离出的原始宗教事件,它不再局限于圣餐元素的酒或面包,而且扩展至了每种“物质”。

原始人并非仍然“沉浸在自然中”,无法把自己从自然中的无数“神秘”活动中解放出来,并完全不能进行现代意义上的逻辑思维或有效劳动。我们对当代“原始事物”的了解,显示了这些主观判断的缺点。但是,很明显,一种受宇宙哲学象征主义控制的观念所产生的对世界的体验,和现代人体验到的存在有很大的不同。对象征思维来说,世界不仅仅是“活着的”,而且是“开放的”:一个客体从来都不仅仅只是它自己(如同现代意识),而且也是其他事物的标识或储藏库。举个例子来说,耕种的田地,不仅是一块地,它也是大地母亲的身体:铲子是阳具,尽管它还是农业工具;耕种立马变成了一种“机械”劳动(并通过人造工具来实施)和一种使大地母亲受孕的性结合。

尽管我们不可能重新体验这种经历,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想象它们在那些曾体验过这种经历的人身上所起到的效果。宇宙作为显圣物和神圣的人类存在,具有一种礼拜仪式的价值,尽管不明显,但仍存在于当代欧洲乡村居民中。尤其值得强调的是,作为工匠人的原始人通过制造和使用工具,使自己有了沉浸于神圣活动中的可能性。多亏了“工艺秘密”,这些原始的经验得以保存并传承下来。当这种普遍经验由于技术和文化创新以及随之而来的都市化文明而(也就是,完整意义上的“历史”*从某个角度来讲,人即使是最原始的人类,一直是一种“历史的存在”。这是由其传统特有的意识形态、社会形态及经济形态所决定的。但是我不希望谈及作为人或作为受制于暂时性和文化的生命的人的历史性;我更想谈论的是最近的,无限的更复杂的现象,即发生在全球一些限制区域的全人类被迫参与的事件。那就是发生在农业产生之后,尤其发生在古代近东最早城市文明形成之后的事件。从那一刻起,所有的人类文化,无论多么陌生和遥远,都注定要受到发生在这一文化中的历史事件的影响。有时,这些后果会在数千年之后变得明了,但是无论如何它们都是不可避免的。它们是历史不幸中的一部分。随着耕作的发明,就可以说,人是注定要变成农业的人,或至少要经历所有随后的农业使之成为可能的发明和创新的影响,如动物的驯养、城市文明、军事组织、帝国、帝国主义及大规模战争。换句话说,所有人类都参与到了其部分成员的一些活动中去。结果,从那时开始,在近东最早的城市文明崛起之时,就可以解释历史这个术语的完整意义,即受某些社会创新意志影响的普遍变革(更确切是,那些社会中的有特权的因素)。关于这一问题,参见《天堂与历史》(未刊稿)。)改变时,与神圣宇宙相联系的原始经验通过工艺仪式和入会仪式而定期获得新生命。我们在矿工、熔炼工和铁匠中,已经看到过入会传授仪式的例子。在西方,一直到中世纪,他们都保持着对矿物和金属的原始态度,直到中世纪(在世界其他地方则保持到现在)。

从关于古代东方的冶金术和金匠工艺的著作中,可以找到大量的证据,来证明原始文化中的人能够获取物质的知识并熟练控制物质。大量的技术方法流传至今,有些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6世纪(例如,《埃伯斯氏古抄本》)。它们涉及合金法、染色工艺和黄金复制(如莱顿和斯德哥尔摩古抄本可追溯到公元前三世纪)。科学史家着重强调了这些方法的作者对数量和数字的利用。在他们看来,这些数量和数字可以证明这些工作的科学性。可以肯定的是,古代东方的熔炼工、铁匠和金匠大师可以计算出数量,并控制熔炼和合金的物理化学过程。虽然如此,我们必须认识到,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对于他们,那不仅是一个冶金或者化学过程,也不仅是一种技术或科学。非洲和亚洲的铁匠使用类似的实际有效的方法,他们关心的不仅是操作的实用性,且关心其仪式方面。因此,在希腊-埃及炼金术的早期,单挑出“金属染色”方法是不明智的,即使是在古代晚期,也没有仅仅只是一种技术的工艺。不论当时宇宙的非神圣化思潮程度多么高级,这些行业仍旧保留着它们的仪式特点,尽管仪式情景没有必要在秘诀中显示出来*通过著作来交流“行业秘密”是现代历史编纂学的一种错觉。如果确实存在“揭示秘密”的文献,那就是密宗文献。但是,在众多著作中,我们从来没有找到任何对修持必要的说明。。

事实是,历史文献允许我们去区分希腊-埃及炼金术开始的三个时间段:(1)秘术时期;(2)哲学时期,可能由伯罗斯开创(公元前二世纪),并在德谟克利特的《物质和神奇的东西》中体现出来;(3)真正的炼金术著作时期,伪经时期,佐西莫斯(公元三至四世纪)和诠释(公元四至七世纪)时期。*关于此课题的研究现状,参见R.P.Festugiere La Revelation Trismegiste,第1卷,第217页以下。尽管亚历山大炼金术的历史起源问题始终没有解决,但人们可以将基督纪元开始时所突然产生的炼金术文献,解释为不同思潮相互碰撞的结果。一方面是源于精英知识分子著作里的秘传思潮,其以神秘主义、新毕达哥拉斯主义、新奥费主义,占星术、“东方的启示智慧”, 真知派为代表。另一方面的思潮源于作为行业秘密和远古巫术的捍卫者的民间传统。在中国,类似的现象存在于道教和新道教萌芽时期,印度则在密宗和哈达瑜伽的初创时期。在地中海,直到亚历山大时代,这些流行的传统延续了这个原始精神行为。对“东方智慧”和传统的物质(如宝石和珍贵植物)科技知识的不断增长的兴趣,成为了这一古代时期的特点。在这方面,库蒙特和弗蒂吉埃尔的研究尤为杰出。

是什么历史原因促使了实用炼金术的诞生?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但值得怀疑的是,这些伪造或者仿制黄金的秘方,是否是炼金术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开端。希腊化的东方民族从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那里继承了冶金术。众所周知,从公元14世纪起,美索不达米亚人已经完善了对黄金的鉴定方法。尝试将一门已经在西方主导了2000年的学科与仿造黄金的尝试联系起来,就等于忘记了古代人所掌握的非凡的冶金与合金技术。这也是低估他们智力和精神能力。转化,这个亚历山大时期炼金术的主要目的,在当时的科学背景下,并非是一种谬论,因为长久以来,物质的统一性都是希腊哲学的信条。但是很难相信以来源于试验的炼金术去验证这个信条,并用实验去证明物质的统一性。很难相信一种精神技术和救世神学,出自哲学理论。

另一方面,当希腊人投身于科学时,他们的头脑显示出非凡的观察和推理意识。当我们阅读希腊炼金术士的著述时,令我们吃惊的是,他们对物理化学现象毫无兴趣,即缺乏科学精神。正如舍伍德·泰勒所指出的:“比如,使用过硫磺的人,没有一个不能说出伴随着它的熔化和随后的液体升温的奇妙现象。现今,尽管硫磺被提及了数百次,但是除了它作用于金属外,并没有提及它的任何特性。这就与古典时期希腊科学精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以至于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炼金术士对自然现象不感兴趣,除非那些现象可能会帮助他们达到目的。然而,如果我们仅仅把这些炼金术士看作淘金者,那么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炼金术士的作品,尤其是后期著作中的半宗教和神秘的风格将拜金精神病态化。在炼金术中我们找不到任何科学的端倪。炼金术士绝不会运用科学的程序。”*舍伍德·泰勒《希腊炼金术考》,第110页。亦参见舍伍德·泰勒《希腊炼金术起源》,第42页以下。有关古代炼金术士的著作表明:“这些人对炼金并没兴趣,且事实上,从不谈论实实在在的黄金。化学家像是一个工匠,他们查阅这些著作,试图从关于共济会的著作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因此,如果炼金术不是源于人们对仿造黄金的欲望(人们知道,黄金鉴定至少已经有12个世纪),亦非来源于希腊的科学技术(我们已经看到炼金术士对这样的物理化学现象缺乏兴趣),我们就不得不从其他地方来寻找这门独特学科的起源。不仅仅是物质统一性的哲学原理,它可能是大地母亲的古老观念——矿物胚胎的孕育者,促使了人工转化信念的形成(实验室中的操作)。可能正是关于矿工、熔炼工和铁匠的象征、神话以及技术之间的碰撞产生了炼金术。但是,最重要的是生物试验发现,如同工匠所感知的那样,一定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的确,正是复杂的、戏剧性的物质生命观念,形成了不同于希腊古典科学的炼金术之独特性。人们有理由认为,希腊-东方的神话知识使戏剧性的生命体验成为可能。

众所周知,秘密宗教入会仪式的实质包括参与到上帝的受难、死亡和复活中去。我们不知道参与的方式,但是可以推测到:上帝的受难、死亡和复活,这些不管是作为神话还是真实历史而为新教徒熟知的东西,在入会仪式过程中,以某种“试验”的方式传递给他的信徒。秘密宗教的意义和最终目的是人的转化。通过仪式性的死亡和复活,信徒改变了其存在的方式(他变得“长生不老”)。

现今,物质的“受难”、“死亡”和“复活”的戏剧性场景,在最早的希腊-埃及炼金术著作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证。转化,这一伟大工程在哲人石中达到了顶峰,其通过使物质经过四个阶段而实现。这四个阶段是按照所用原料呈现的颜色——黑色、白色、黄色和红色——来命名的。黑色(中世纪作家所说的“黑化”)象征着死亡。我们应该再次回到这个炼金术秘诀中来。但是,值得强调的是,这一伟大工程的四个阶段,已经在伪德谟克利特的《物质和神奇的东西》(佐西莫斯保留下的部分),也即在最早的真正炼金术著作中(公元前二至一世纪)中被提及。斗转星移,这项工作的四个(或五个)阶段(黑、白、黄、红,有时草绿色,有时孔雀绿)在整个阿拉伯西方炼金术的历史中被保留下来。

此外,正是将有关上帝的具有神秘性的戏剧事件——他的受难、死亡和复活——投射到物质上,才能使物质得以转化。总之,炼金术士对待物质犹如信徒在神秘宗教仪式上对待上帝一般。矿物“受难”、“死亡”或“再生”成另一种存在方式,即将它们转化。荣格注意到佐西莫斯的一篇文章(三卷本《论艺术》,第1卷,第2~3页),其中记载了一位著名炼金术士的一个梦境。一个叫艾恩的名士讲道:他自己被剑所伤,而后被肢解,斩首,在火中燃烧直至烧焦,他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把他的肉身化为不灭的精神”。梦醒之后,佐西莫斯想知道,他所梦到的是否与炼金术中的注水过程有关,艾恩是否是水的化身。正如荣格所指出的,这里所说的水是炼金术士的“永恒的浅绿色水”,其所历经的“火之炼狱”等同于炼金过程中的“分离”。*荣格《佐西莫斯的愿景》(节选于Von Den Wurreln des Bewusstseins,第137~216页),第153页以下。文章《愿景》参见贝特洛《希腊炼金术文集》,第107~112、115~118页。参见舍伍德·泰勒英译新版,安比克斯,第1卷,第88~92页。在炼金术著作中,分离被看作是人身体的分解。参见荣格,同上引,第154、127页。有关物质元素的“考验”,同上,第211页。参见伊利亚德《萨满教》,第52页以下各处。荣格已指出了萨满入会和炼金术象征间的关系。参见《原型与集体无意识》,第157页,38页。

我们注意到,佐西莫斯的描述,不仅让人回想起狄俄尼索斯的肢解和其他密教仪式中“垂死的神”(他们的受难,在某种程度上,和植物的生命周期是一致的,尤其是和玉米精灵的受难、死亡和复活一致),而且它显示出与萨满教入会情景惊人的一致性。总之,其与所有原始入会仪式的基本形态具有高度相似性。众所周知,每一个入会仪式包括了一系列象征着新教徒死亡和复活的仪式考验。在萨满教的入会仪式中,即使历经了“第二阶段”,这些考验依然残酷无比。在经历了被肢解、杀头和死亡的梦境之后,新的萨满出现了。*参见伊利亚德《萨满教》,第52页以下各处。荣格已指出了萨满入会和炼金术象征间的关系。参见《原型与集体无意识》,第157页,38页。如果考虑到入会形式的普遍性以及金属工、铁匠和萨满之间的这种紧密联系,如果认真思考古代地中海的冶金家和铁匠协会能自行选择那些他们特有的秘密宗教仪式,我们就会最终意识到,佐西莫斯的推测,在精神宇宙中占有一席之地。在前几页中,我们尝试去解释和定义了这种精神宇宙。现在,我们知道了炼金术士的创新之处:他们将受难的仪式性功能投射到物质上。幸亏有了炼金术,其对应于新入会者的受难、死亡和复活,物质才得以转化,也即获得了一种非凡的存在形式——变成黄金。我们不断重申神乃是永生的象征。在埃及,神的躯体被认为是由黄金构成的。通过修仙,法老之躯也就变成了黄金。因此,炼金术转化等同于物质的净化或基督教术语中的救赎。*荣格《心理学和炼金术》第416页以下谈到炼金术救赎。他谈到被囚禁在物质中的宇宙灵魂(参见注释N)。某些炼金士一定持这一观念,即诺斯替教的起源和结构:它符合以救世观念为顶峰的整个末世论思潮。但是,一开始,无论如何,炼金术没有假设世界灵魂被物质俘获,令人迷惑的或许是物质被看作大地母亲。

我们已经知道矿石和金属被认为是有生命的有机体:人们用怀胎、出生甚至婚姻这些词汇来比喻它们。炼金术士接受了这些原始信念,并赋予其新的意义。炼金术士经常以“联姻”来形容硫和汞的结合,但是,这种联姻也是两种宇宙学理论的某种神秘结合,其中包含了炼金术新观念,即物质的生命不再像原始人生命观中那样,被认为是 “至关重要”的显圣物,它获得了精神维度。换句话说,即是通过展示受难和戏剧性事件的仪式性意义,物质同时也展示了精神的命运。“入会考验”从精神层面来说,其最终目的是达到自由、启发和永生;从物质层方面来说,则是转化和获得哲人石。

二、 神秘的艺术

在炼金术操作层面上,“死亡”通常对应着各种原料所呈现出的黑色(黑化),也即将物质还原到原始形态、混沌、液体和无形状态——在宇宙论层面上——相当于混沌状态。死亡意味着回归到无形、混沌状态。这就是为什么水的象征意义有着如此重要的作用。炼金术箴言之一云:“只有当所有物质都变成水时,才能进行炼金术。”在操作层面上,这相当于在王水(硝基盐酸)中融化纯金。《荷马的金链》——这部著作对年轻的歌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的作者Kirchweger指出:“万物的本质源于水,由水而生,遇水而灭。”炼金术将物质还原为液态,就相当于宇宙论中的原始混沌状态,宗教仪式中入会者的“死亡”。

通过将物质浸泡于汞中,炼金术士获得了溶液剂。用斯达克的话来说,“转化的可能性基于所有金属都有还原的可能性,这些矿物按照金属原则,可以被还原为其初始形态。”葡萄牙国王阿方索在其著述中指出:“生命的消亡正是身体再次变为湿气……首先是身体退变为水,即汞,也即哲学家们所谓的溶解,其是这项工程的基础。”根据某些炼金术著作的说法,生命的消亡是第一道程序;而另外一些著作则认为是煅烧,即通过燃烧将事物还原为混沌状态。然而,其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即“死亡”。

也许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解释炼金术中的物质还原:很明显,炼金术物质还原相当于物质回归到出生前的状态,即回归母体。卡博内利在一部药典中发现了类似的生殖象征观念。据这部药典记载,在炼金术中使用黄金之前,“必须将其还原到精液形态”。神奇容器是指“某种母体或子宫,哲人之子也即魔法石从这里诞生”,女先知玛丽认为炼金术的整个秘密都在其中。多恩指出:“这个容器类似于神圣萌芽容器中上帝的工作。”帕拉塞尔苏斯认为,“首先身体必须回归母体,并在那里死去,才可以进入天国。”他同时指出:为了获得永生,整个世界必须“回归母体”,即回归原始状态、混沌、地狱。约翰·鲍德智认为双重蒸锅是“母体和中心,即神圣酊剂的源头和根源所在”。在乔治·冯·威尔林《魔术与神智工作》一书的附诗中有这么一句话:“除非重生,否则我无法到达天堂。因此,我渴望着回归母体,那样就可以永生,我迫不及待。”*引自格雷,第32、268页。正是冯·安娜小姐在1768年,督促年轻的歌德阅读Opus Mago-Cabalisticum。歌德发现这本书“晦涩难懂”。参见格雷,第4页。但他肯定是读了附录(参见第31页)。“回归母亲”的炼金术象征意义在歌德后期诗作中有所体现。参见格雷,第202页以下;亦参见亚历山大·冯·伯努斯的《炼金术和治疗术》,第165页以下。关于回归母体的歌德式象征,参见伊利亚德《重返神话》(布加勒斯特,1942),第16页以下。回归母体有时会以母子乱伦的形式呈现。迈克尔·梅耶告诉我们,“一位匿名哲学家戴尔菲勒斯在他的文章《秘笈》中,认为母亲本能地必须和自己的儿子结合”。很显然,在这些不同的文本中,“母亲”象征着原始状态的自然界,即炼金术士的原始物质,而且“回归母亲”即把灵修体验转变成原始状态的重新整合。这种灵修体验相当于其他自然规律之外的“投射”。性结合也象征着回归原始状态。这种性结合通过融入子宫而完成。《玫瑰园哲学》中记载:“月亮骑在太阳之上,并把太阳封入她的子宫,使其隐形。她深爱着他以至于他们完全融为一体。”*《玫瑰园哲学》(Artis Auriferae,第1卷,第204~384页),第246页,引自荣格,同上,第459页,第1行。因为Beya是Gabricus的妹妹,所以其隐于子宫具有“哲学乱伦”的象征价值观。亦参见乔斯顿的William Baekhouse of Swallowfield(安比克斯,第4卷,1949,第1~33页),第13~14页。这样的一个象征,自然导致了大量不同的解释。玛丽的水浴不仅是神圣酊剂的“母体”,而且象征着耶稣出生的子宫。这种回归原始物质是与耶稣的死亡与重生联系在一起的。

尤利乌斯·埃佛拉和荣格从不同的角度,深入地探讨了黑化、腐败和消亡中的仪式性死亡的象征意义。需要补充的是,不论在什么情景下,分解和混沌的再整合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至少代表了两个相互联系的意义,即宇宙论和仪式性的意义。每次死亡同时也是宇宙黑夜和前宇宙论混沌的再次整合。在不同层面上,黑暗意味着有形事物的分解和回归到其初始状态。每次创造,每一有形物质的形成,或在其他情景下,任何进入超然层面的,都是通过宇宙论象征来表述的。正如我们一再重申的,出生、建构和精神创造经常有着相同的原型,即宇宙进化论。这就解释了在不同文化中源远流长的创世神话。这些神话不仅仅在新年当天(当世界象征性地被重新创造),国王登基、结婚、战争等时候,而且也在救灾或治愈病人时传诵。这些仪式的深刻意义似乎很清楚:要做好事情,或治愈疾病,首先必须回归初始状态,然后是宇宙再生。因此,仪式性死亡和神秘黑暗也具有宇宙论意义:它们象征了“初始状态”的重新整合,物质的原始状态和创世。现代学术术语中,仪式性死亡摒弃了创世和历史,并把我们从失败和“罪恶”中解救出来。它把我们从与人类相始终的灾难中解救出来。

如此看来,炼金术士不是创新者。在寻找原始物质的过程中,他们追求的是将物质还原到初始状态。他们知道,如果不将物质还原到初始状态,就不可能获得转化。在仪式情景中,就世俗的、堕落的存在而言,“消解”意味着仪式性的死亡。将宇宙黑夜比作死亡(黑暗)和回归母体,源于宗教史和上引炼金术著作。西方炼金术士将其象征符号融入基督教教义。物质的“死亡”因耶稣之死而神圣化。荣格有力地论述了基督和哲人石之间的类似性及其暗含的理论创新。*尤其参见《心理学和炼金术》,第469页以下。阿尔贝·玛丽·施密特恰当地说明了基督和哲人石的类似性:他们相信为了完成这项“伟业”(物质再生),他们必须寻求自我灵魂的重生。这一真知努力揭示物质再生的基督教因素。正如物质消亡、重生、净化于密封的容器里一般,他们希望灵魂死后能重生于天堂并过上幸福的生活。在所有的事物中,他们最为以基督为榜样而感到自豪,因为基督为了战胜死亡,不得不经历或者接受死亡。因此,对于他们而言,效仿基督,不仅是获取精神生活的途径,而且是控制物质过程的一种方式,因此主会说:一则著名寓言中的话“除了粮食掉在地上然后死亡”,既适用于物质,也适用于灵魂。由于上帝的恩典,同样另一神秘生机论能够催生两者。《16世纪法国科学诗》第319页;亦参见尤利乌斯·埃佛拉《隐微论传统》,第168页以下。

我们很有必要了解炼金术操作过程的意义。毫无疑问,亚历山大港的炼金术士很早就意识到,追求金属净化的过程也即追求自身的净化。*阿瑟·约翰·霍布金斯《炼金术:希腊哲学的产物》,第214~215页。根据霍普金斯的说法,第一批亚历山大炼金术士相信他们通过赋予“身体”(金身)“可变精神”,可以把普通金属提升到与银和金子一样的地位(同上,第69页等)。不论人们怎样认为这个假设,很明显,这样的努力(赋予物质“可变的精神”)预设了宗教物质观,因此,也预设了炼金术的救世神学意义。荣格在《心理学与炼金术》中强调了炼金术和炼金术士内心体验之间的类似:“其相似性使事物得以完善,这就是为什么炼金术士必须参与到炼金过程中去。”同书还建议用头骨作为转化的容器,因为头盖骨是思想和智力的储存器。炼金术士需将自己转化为哲人石。多恩指出,“将自己从无生命之石转化为有生命的哲人石。”莫利埃努对克林国王说道:“由于这种物质(隐藏神圣秘密的物质)从你身上提取,那么你就是它的矿石(原始物质);他们(炼金术士)从你体内发现这种物质,更确切地说,炼金术士从你身上提炼它。”吉希特尔在讨论炼金术中的白化时(在某些情境中,白化指炼金术转化的第一步:把铅或铜转化成银)写道:“伴随着再生过程,我们不仅获得了全新的灵魂,而且获得了全新的躯体。这个躯体来自神圣世界,或者说是从天神索菲亚那里得来。……它比空气纯净,近似于穿透身体的阳光,其不同于旧躯体,犹如从黑暗中升起的太阳,光芒万丈。尽管它还停留在旧躯壳中,旧躯体已不能拥有它,即便有时候能感知到它的存在。”简而言之,与印度和中国的同行一样,西方炼金术士在他们的实验室中,通过自身修炼,提炼自己的心理、生理以及道德和精神体验。所有相关著作一致强调炼金术士的德行和品质:炼金术士必须健康、谦虚、耐心、纯洁,思想不受拘束,且与所从事的事情和谐一致;他必须聪明,善于钻研,必须工作,沉思,祈祷等。很明显,这不是简单的实验室试验。炼金术士必须全身心投入到这项工作中,但这些品质和德行不能单纯地从道德层面来理解。在炼金术士内心,它们与耐性、才智和内心的宁静等具有相同的功能。在密宗修持中,或入教之前亦是如此。也就是说,美德或者智慧与仪式体验紧密相连,而后者可以愈合隐含于转化中的裂层。

当然,我们对于这一至关重要的体验的实质一无所知。对于炼金术士来说,这种体验实际上等同于获得哲人石或长生药。尽管对炼金术的初始和各个阶段做了冗长的叙述,但炼金术文献仅仅只是使这项伟大的工作更加模糊,更加令人费解。但是,如果我们坚持认为,在矿物象征意义、冶金仪式、火的魔力和坚信人工炼金可以替代自然规律的功能之间,存在某种依存关系;如果我们考虑到中国炼丹术和新道教技术之间、印度炼金术和密宗之间的紧密关联。简而言之,如果亚历山大港炼金术士确实将神秘宗教中的仪式景象投射到矿物上——就有可能揭示炼金术经验的本质。印度炼金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参照:炼金术士作用于矿物质是为了“净化”和“唤醒”自己。或者,换句话说,获取隐匿在他体内的那些神圣物质。西方炼金术士通过“杀死”矿物,让它们回归原始状态,从而在物质的“悲惨处境”和他内心之间唤起某种共鸣。换句话,随着炼金术过程的进行,炼金术士获得了某种仪式性体验。这种体验为其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人格,类似于成功经历入会仪式严酷考验之后所获得的人格。炼金术士参与炼金过程如下所示:例如,当炼金术士感到被魔鬼“吞进”腹中,或者被埋葬,或者象征性地被面具和仪式主持者所杀时,矿石的黑化便使他获得了类似于成年礼上入会的体验。

只言片语很难说清炼金术的细节。在炼金术程序问题上,很多文献莫衷一是,但有趣的是,有时以圣婚来表达融合和随后的死亡:两条规则——太阳和月亮,国王和王后,在汞浴中结合并死去(黑化),他们的“灵魂”离开他们,并在稍后回归,生出雌雄同体的哲人之子,其确保了哲人石的获得。《玫瑰园哲学》通过一系列的版画,暗示了这一炼金术规则。为了解释其中的意思,荣格在《移情心理学》中做了大量的注解。我们必须强调由炼金术士赋予“黑暗”、“亡灵”和“地狱”的“可怕”和“阴险”体验的重要性。其不仅经常出现在文本中,且存在于由炼金术所激发的肖像和艺术品中。这种体验通常被转化为阴沉的象征符号,或者忧郁、沉思的骷髅形象等。 黑化之后即“白化”,可能对应着精神层面上的复活。其表现为凡夫俗子所不能达到的某种意识状态(就化学层面而言,这一现象称之为“腐败”之后的“固化”)。其后两个阶段,即黄化和赤化,进一步完善和巩固了这种新鲜的入会意识。*从传统的观念解释“白化”和 “赤化”,参见尤利乌斯·埃佛拉《隐微论传统》,第156页以下。心理学方面的解释,参见荣格《移情心理学》(美国版,第271页以下),亦参见施密特《16世纪法国科学诗》,第133页以下。它是炼金术过程的完成阶段。经历了这两个阶段,便可以获得哲人石。

我们注意到炼金术两端的矛盾特征。其以原始物质开始,并最终取得哲人石。但很难界定原始物质和哲人石这两种物质,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并非由于作者描述简单,而是过于冗长啰嗦。原始物质的近义词的确很多:马丁·罗兰《炼金词典》中记载的词条就有50多个,且这只是其一部分记载。同样也没有任何原始物质特征的准确定义。扎卡赖亚指出,我们既可以认为“物质”是无形的,也可以认为其是有形的。称它为“天国的”也许是名符其实,但称之为“地球的”同样准确。正如尤利乌斯·埃佛拉在此篇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样,我们讨论的不是一个哲学概念,而是一个象征符号。这句话暗示炼金术士揭示的只是自然的外在形式。这就导致了大量的“原始物质”的同义词。一些炼金术士把它与硫、汞或铅相提并论;一些则将它等同于“青春之水”、天堂、母亲、月亮、龙、金星、混沌,甚至是哲人石或上帝。*将原始物质等同于上帝,以及这一悖论,源于亚里士多德哲学,参见荣格,同上,美国版,第314页,第23行。

原始物质与哲人石一样随处可见。如果哲人石是炼金术过程的终点(《玫瑰园哲学》提醒我们“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么也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哲人石确实很普遍。雷普利(约1415~1490年)指出:“哲学家说鸟和鱼把哲人石带给了我们,人人皆有,它无所不在,在你我体内,隐于万物,充斥时空。哲人石外形简陋,且有永恒之水从中溢出。”

据《荣耀世界》(一篇写于1526年的文章)记载,哲人石“家喻户晓,众人皆知;大至国家,小至城镇、村庄都有哲人石,甚至可以在所有上帝创造的东西中发现它;然而那时人们却不重视它。人不分贵贱,都有哲人石。就连仆人也弃之不顾。孩子们拿着它玩耍。*赫墨斯教派的一个重要象征符号明显提到了男孩的游戏(参见哈特劳伯Arcana Artis,第296页以下),可能是对炼金术的自发性及其易操作性的暗示,意为炼金术如同孩子的游戏一般自然而然。炼金术的象征符号被喻为福音书中圣子的形象。尽管它仅次于人类的灵魂,是地球上最美丽最珍贵的东西,且能颠覆王国,却没有人珍惜它。它被认为是所有事物中最为廉价低劣的东西”,即是不考虑哲人石丰富的象征意义。也许我们可以说,哲人石的普遍性和广泛性是炼金术文献最基本的主题。在1652年于伦敦出版的一部小册子《哲人石名目》中,记载了170多个哲人石的名称,其中有圣母奶水、太阳神的影子、泔水、月亮女神的唾液等。Pernety在《神话与炼金术词典》中,按不完整的字母表顺序,列出了六百多个名称。佐西莫斯在其著作中说道:“这种哲人石不是石头,它是一种没有价值的珍贵东西,其寓有形于无形之中,不为人知却又众所周知。”但是,正如Hortulanus所言:“只有那些知道怎样制造哲人石的人,才能理解与其有关的词汇意义。”《玫瑰园哲学》提醒我们:这些问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正如诗歌中的寓言一样。据称,他们甚至“发誓不能在书中泄露这个秘密”。

这里我们所谈论的是一种“秘语”,诸如萨满教、神秘社团以及传统宗教的神秘主义者所使用的语言。这种“秘语”可以直接表达日常语言无法表述的体验,以及象征符号的隐晦含义。同样我们必须指出,哲人石的普遍存在和难以获得的悖论,使我们注意到普遍存在于圣物之中的辩证法思维。由于能够显现神圣性,显圣物可以改变事物的本质:一些基本的或不起眼的东西,如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条小溪,一旦其具有神圣性元素,就会被那些参加这项宗教体验的人所崇拜。在精神层面上,炼金术士对哲人石的借助,类似于宗教徒借助圣物启示协助万物转化的体验。显圣物的这种悖论,在于其既显示神圣性,又使这种精神先验形态化,即显圣物引起了事物在同一意义层面上的断裂。同样的悖论也存在于哲人石中:虽然孩子们将它当作玩物,仆人甚至把它扔在大街上,但大家都不认识它;它既无处不在,又很难获得。

炼金术和巫术、宗教体验有着共同或类似的因素。西方炼金术士使用宗教术语并非为了逃避宗教的责难,因为炼金术与密教之间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乔治·冯·威尔林指出:“我们的目的并非教人如何制造黄金,而是为了传授更重要的东西,即如何看待大自然,理解万物源于上帝,以及如何辨识寓于物质中的神灵。”帕拉塞尔苏斯的门徒奥斯瓦德·克罗尔宣称:炼金术士是“圣徒,由于其具有神性,他们在有生之年即可修成正果,预享天国之乐”。大多数炼金术士认为,获得哲人石即获取了上帝的完美智慧。此外,这就是为什么哲人石能够使矛盾得以调和的原因。据巴西尔·瓦伦丁所言:“邪恶必须变得和善良一样。”斯达克把哲人石描述为“调和矛盾,化敌为友”。这里我们面对的是非常古老的对立统一观念的象征,其普遍存在,并在原始文化中得到了有力证明。然而,哲人石首要功能是把金属转化成黄金。用维拉诺瓦大学阿诺德的话来说,即“自然界中存有某种纯净的东西,人们可以通过提炼的方法得到它。这一物质可以将所有接触到的不纯净的东西纯净化”。原始人认为,哲人石或长生药促进并完善了大自然的运行。来自科洛尼亚的西蒙尼在他的SpeculumminusAlchimiae中写道:“这种方法教人们制造一种叫做长生药的药物,它可以净化金属。正因如此,人们制造了长生药。”在卡博内利研究的一部炼金术文献中写道:“如果能很好地被大自然送进地球的内部,且不与肮脏的东西混杂,这种物质就能够变成神圣太阳和月亮。”卢利在《实践》一书中指出,哲人石加快了所有生物的时间节律和生长期:“春天,哲人石释放热量,使万物复苏:如果你在水里溶解一粒盐,并从中取出一小杯来浇灌葡萄树,它就会在五月里结出葡萄。”

阿拉伯炼金术士最早赋予了哲人石治疗的属性。正是通过阿拉伯炼金术,长生药的概念才进入了西方世界。*有关西方炼金术中用金子炼制不老药的传说,参见鲁斯卡《明矾与盐》,第64页以下。罗吉尔·培根在其《伟大著作》中,并未使用长生药这一表述,他谈道:“这种药可以净化金属,清洁人体,防止身体腐烂,甚至可以延年益寿。”用阿诺德的话来说,即“哲人石包治百病。一周之病一日治愈,一年之病十二日内治愈,一月内治愈顽疾。其可使人返老还童”。由阿拉伯作家介绍到西方的炼金术概念即长生药,代替了西方世界原有的神奇药草或永生酒的神话。这类神话年代久远,即使早期的欧洲人,对其也耳熟能详。因此,仅在长生药被等同于炼金术和哲人石的意义上,其在欧洲是某种新奇的东西。

此外,正如人们所料,哲人石意象最终与巫术信仰相结合。人们认为,拥有哲人石的人是坚不可摧的。《圣三一之书》告诉我们:“手握哲人石即可隐身。如果将缝有哲人石的亚麻布,紧贴身体使其变热,人便可以自由翱翔于天空。如果想从空中下降,只需稍微松动裹在身上的亚麻布即可。”

据我们了解,瑜伽修行者和印度炼金术士的著名神功包括:隐形,升空,神秘飞行。同萨满教一样,瑜伽术把这些神功归入“神奇力量”和“御火术”,而这并非暗示欧洲魔法师和炼金术士的力量来源于东方。那些欧洲人所耳熟能详的托钵僧传奇,很可能源于地方传统。在这种情况下,炼金术只是取代了根源于史前的古老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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