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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

2014-03-25弈香

桃之夭夭B 2014年3期

弈香

雨淅淅沥沥地下,钟灵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路上行人稀少,她将手中的鸡毛掸子放下,拉过来一个凳子,弯着腰慢慢地揉已经站得僵直的腿。

这种天气,古董店应该不会有客人了吧?

突然听见手指轻叩柜台的声音:“有人吗?”

“在!”钟灵忙不迭抬头,额头磕在抽屉的把手上,她用手捂住脑袋,“请问您要……”

四目相交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钟灵甚至忘了将自己的手从额头上拿下来,回忆里有些东西如同小蛇,它们从尘封的大门后面倾巢而出,咝咝吐着芯子,面目狰狞。

腿变得不可思议地疼痛,那些已经愈合的伤疤好像重新被撕裂开,被火焚烧。钟灵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留心绊了一跤,快要摔下的一瞬间对面的男人隔着柜台一倾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像是被烫了一样甩开他的手,匆匆别过脸。

男人的语气淡淡的:“麻烦给我看一下这个。”

钟灵猛然转头,愤怒甚至是带着惶恐地看向他,最后取出古画,双手说不清是因为天气过凉还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而轻微发抖:“您……请看。”

男人接过来,垂下眼认真打量,头顶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时光仿佛就停留在昨日,并未随着人的脚步向前走。

钟灵再次看了看挂钟,还有三分钟,她声音很轻:“先生,马上就要关门……”

“先生?”男人抬起头来,眼神似笑非笑,“你真的不认识我?”

她脸上笑意勉强:“我怎么会认识您。”

他的身体又有微微前倾的趋势,钟灵慌乱地往后连退好几步,还有两分钟,她已经等不了那么久,趁着店掌柜进来的一瞬间,她几乎是夺路而逃的。

她闭上眼,蹲坐在后厅的地上,脸色惨白,冷汗浸湿了衣衫。

她离开的时候已是月亮高挂。钟灵低着头慢慢地沿着马路走,突然被人拦住去路,黑色的阴影将她笼罩。她受惊地抬头,转身就想跑。男人这次没有给她机会,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就将她拉回来:“为什么要跑?”

钟灵仰起脸看着他,颤抖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眼中蓄满泪光,这模样,就好像还是从前那个可爱的姑娘。

“还想说不认识我?”他轻轻笑了笑,“我是叶钦。你怎么能说不认识?”

她摇头,拼命挣扎,像只受惊的鸽子。

“钟灵,”叶钦声音低沉,像是同样陷入往事的迷梦,“这几年,你去了哪里?”

等待他的不是回答,而是钻心的疼痛。钟灵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毫不留情。他手一松,她疯狂地向前跑,几乎忘了自己腿脚不便,不回头,不犹豫,好像这样噩梦就会被甩在身后。

叶钦看她钻进一辆老旧的黄包车,将满街繁华远远甩在身后,没有回头。他缓缓地抚过那一排牙印,深得像是要嵌进血肉里。

她居然咬他,就像当初咬叔叔那样——这是她走投无路,用来自保的唯一方式。

他有些失神,原来她也把自己归为伤害她的那一类。

车轮转动的那一刻,钟灵终于痛哭失声,她蜷成一团,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姿态凌乱,惊得拉车大叔频频往后看。

怎么会忘记,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叶钦,我曾经那样喜欢你。

“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啊!”

钟灵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刘海被冷汗湿透贴在额头上,黑夜里只能听见她深浅不匀的喘息。卧室门被猛地推开,妈妈冲进来,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灵灵,怎么了?腿又疼了?还是又做噩梦了?”

钟灵摇摇头,伸手在脸上一抹,全是眼泪。

妈妈声音里带着哭腔:“都过去了,乖女儿,都过去了……”

那些疼痛被留在了过去,噩梦却如影随形,它们被钟灵匆匆掩埋,手法拙劣,只需有人轻轻一吹,立刻原形毕露。

“妈,”钟灵终于开口说话,声音粗哑,“我没事。”

没事。只是所有美好的事情,已经遥远得就像上辈子。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

“你好,我叫钟灵,你呢?”说话的女孩子坐在湖边,笑靥如花。

“叶钦。”

钟灵撇撇嘴。这个男孩就是这样,话少得要死,一个人不是看书就是盯着远方,其实是在发呆吧……她一个人扑哧笑出声。

叶钦莫名其妙。女孩子的腿一晃一晃,湖水蓝的裙子,手里握着一卷莎翁诗,像森林中的小精灵。他想问问她,你有没有一对晶莹的翅膀?

见叶钦盯着自己,钟灵的脸红了:“哦,不是不是,我是想说,我以前就知道你,在这里遇见好巧。”

天知道为了这次偶遇,钟姑娘已经在湖边蹲了多少天。

她自幼聪颖,活泼明朗,就连念书也要上男女混合的新式学堂。她剪掉一头长发,换下呆板的校裙,流连在图书馆,对英文世界中才子佳人的风月赞叹不已。中国诗词,美则美矣,缺憾在于太过隐忍,难成眷属。

念念有词中,她瞥见一间教室里的黑板上飘逸流畅的英文字。一个男生手拿粉笔站在讲台前,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去,侧脸如画。

这一刻,像是有一口大钟,在她心中撞出气吞山河的回声。

原来他就是叶钦,传说中器宇轩昂,风度翩翩的学长。

钟灵在梦中无数次告白,粉笔字写了一黑板,再一黑板……可是他永远只有嗯的单音节。她恍然大悟,叶钦原来是个瞎子,迟钝到对漫天桃花视若无睹。

该怎么办?她翻来覆去,通宵达旦,仿着莎翁十四行诗,写出了人生中第一封情书,悄悄夹进叶钦的书页里——亲爱的叶公子,你就是我的夏日暖阳。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叶钦看到情书时可能出现的表情,又是忐忑又是得意,乐不可支的时候,咚咚的叩门声响起,有人来通报。

这是噩梦的开始。

回忆如丝绸被人抽刀斩断,钟灵打了个寒战,缩进被子里。

钟灵走进一家洋人开的咖啡厅,昏暗暧昧的灯光让她有些不适应,脚上的高跟鞋不太合脚,走路有点外八字。

为了今天这场相亲,她借了一双鞋,做了一套旗袍,请了半天假。若是从前她绝不会干这样的荒唐事,但是,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安排的相亲对象是表姨妈的干儿子,据说是曾留学日本的才俊,更正一下,是不介意自己妻子跛脚的才俊。钟灵等了十分钟,才俊没来,狼来了。

她大骇,抓着包就起身,被人摁住手背:“既然都来了,怎么一见了人就走?”

“怎么是你?”

叶钦眯起眼:“今天你穿得这么漂亮就是来见我,怎么,没人跟你说?”

“怎么可能……”话说到一半钟灵突然顿住,半晌,才回魂似的缓缓地说道,“是啊,知道我在哪儿又有什么好奇怪呢?我怎么忘了,你们家财大势大,做什么……都可以。”

笑容讽刺,一语双关。

叶钦没有放开手:“我要知道你在哪儿,也就不会等到现在。”

“你找我干什么?看我瘸了的腿,还是看我暗淡的未来?”钟灵突然变得激动,脸颊涨得通红,心中火山终于喷发,她指着他的鼻梁,“我没有死,你们是不是很失望?”

“钟灵,”他答非所问,“既然你要找对象,那就……和我在一起吧!”

她嘲讽地笑起来:“嗬,和我在一起,你不介意吗?还是……要把我再送给你叔叔?”

严厉的诘问,刻薄的话语,就像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叶钦的脸上。他看着她愤怒的表情,那双大眼睛里早已没了昔日的灵光,只剩现实的哀伤。她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这已经不是从前的钟灵,她早已被摧残得失去原形。

可是他还是认识她,一辈子都不会弄错。

他紧紧地抓住她,知道自己一放手她就会跑:“当初那件事……”

一杯冰水兜头泼来,叶钦的话戛然而止,周围突然死一般地寂静。

两人被再次拉回那个闷热的午后,叶钦看着她那面如死灰的表情,满是绝望。当年他晚了一步,留给他的,只有满室狼藉,还有草坪上奄奄一息的少女。

那时他就发现,她眼中仅剩的火光,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熄灭了。

他伸出手,想要拥她入怀,她却嫌恶似的避开:“叶钦,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冷冰冰,硬邦邦,哪里还是昔日湖边仿佛要挥动翅膀的女孩?他虽明白她的恨意,听到这些话仍然忍不住恼了,猛然站起来:“那你也不准找别人。”

“凭什么?”她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是谁?”

“钟灵,你若嫁人,也只能是我。”他振振有词,表情严肃。

被折磨了那么多年还不够?钟灵气得瑟瑟发抖。对他的爱已经成为不可提及的禁忌,他怎么可以再用它来命令她?

“从前喜欢你的时候你不要我,现在我变成这样了你却喜欢?哦,这就是你的口味?那我要去找更多的男人,丑的帅的瘸的丑的,和他们……”

她口不择言,为了伤害他竟不惜使用最愚蠢的方法,刺伤他的同时,更是在自己昔日的伤口上撒盐。

他没有让她说完,他抓住她的双手,用唇堵住了那些恶毒而自伤的字眼。钟灵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唇舌相触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那个中年男人将舌头伸入她口中,如同一条黏腻的蛇,让她几欲作呕。

那是一个倦怠和燥热的午后。

天真的小姑娘在大宅子前砸舌,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爱上的竟是如此有钱人家的儿子。走廊寂静,她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随着仆人的指引一步步往前。走廊尽头的房门无声地打开,她探了探头,见到书桌上似有叶钦的照片。

“叶钦?”

有人轻笑,却不是她的心上人。

“你好,小姑娘。”

“你、你好。”钟灵怯意陡生,“叶钦呢?”

“你都来了,他当然不在。”中年男人手夹香烟,笑容在缭绕的烟雾中变得暧昧。钟灵突然想起来自己曾见过他,是叶钦的叔叔。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男人却步步逼近,说出的话像是利箭将她的心扎碎:“漂亮的小姑娘,他把你送给我了。”

钟灵猛然转身,却发现房门紧锁,她疯狂拧转把手,门锁却纹丝不动。

走廊仍旧寂静,尽头的房里传来用力的拍门声,接着是斥骂、号啕,再到哀求……突然有布帘撕裂的声音,有东西从二楼坠落,跌在草坪上发出闷响。

就像一只垂死的天鹅跌落在一路疯跑的叶钦面前。

终究晚了一步。

他将她搂在怀里,见她肿起的嘴唇动了动,连忙附耳倾听。

“叶钦。”她的嘴里似乎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如情人呢喃,又如怨毒诅咒。她在他怀里缓缓闭上眼睛,失去知觉。

当日弃我如敝屣,今日却想再拾起。

啪的一声,清脆干净利落,钟灵挣开的手朝着叶钦脸上甩了一个耳光。用尽全身的力气,就算叶钦身材高大,仍不免一个趔趄。

她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情绪全写在泉涌的泪和颤抖的声音里:“如果我可以,早就把你们都杀了。”

都是气话,他知道她不敢,不然当初那件事发生,她不会只懂得如兔子一般惊恐逃窜。然而此刻她的眼神和姿态在叶钦眼中变得陌生,真正如一把尖锐利刃,插进他的心脏。

若不是家中母亲逼得紧,钟灵断不会再干一遍相亲的蠢事。这次她很聪明,足足在门口溜达了半个小时,直到看见指定座位上坐下一个陌生的男人——个头寻常,长相寻常,就连动作、谈吐、经历都那么寻常,混入人堆就再也找不到。

这样很好。钟灵轻轻呼出一口气,明明应该欢喜,却不知从何而来的感伤。走时年轻男子彬彬有礼又有些羞涩:“那我下次约钟小姐看新进的西洋电影,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话还没说完,她蓦然被人抓住手腕,吓得吞回了下半句。

一个用力,她被迫转身,紧紧贴着叶钦的胸膛,头也被逼得上仰,看见他盛怒的表情。

“我说过,你不能找别人。”他语气生硬。

“你以为自己是谁?”钟灵反唇相讥。

“你也够可以的,这么快就去找一个……”叶钦在这里停下来,扫了站在身旁的男人一眼,像是在思索合适的词汇,但钟灵敢保证,绝不是什么好词。

相亲男子不乐意了,想要说点话反驳,但在触到叶钦眼神的那一刻却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终究是平凡男人,钟灵刹那间明白,永远敌不过叶钦这种……

“浑蛋!”她低声咒骂。

“是吗?”叶钦反而笑了,手上力道更大,“那就让你好好看看,什么是浑蛋。”

钟灵忘了,不该和叶钦作对,她从来赢不了,更没有想过咖啡厅旁边那美轮美奂的古宅,正是叶家的别苑。她使劲挣扎,女人力气太小,何况她还腿脚不便,最后被叶钦像一只兔子那样拎起来,甩进屋内。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钟灵惊恐地抵在大门上,看着面前俯视她的叶钦。两个人隔得那么近,他发热的鼻息拂过她的脸,表情如霜,深不见底。可怕的记忆再次侵袭脑海,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腰被门把手硌得生疼,她死死抓住,可是把手纹丝不动。

打不开。仍然打不开,就和多年前一样。

叶钦一言不发,如同豹子在打量猎物。

钟灵全身都在发抖,泪水让她看不清任何东西,腿疼得再也站不住,几乎要缓缓跪下:“放过我,求你放过我吧……”

叶钦紧紧地抿着嘴,线条如刀,脸色更加难看。他看向地上的女孩,曾经她那么骄傲,如今却用颤抖的双手扯住他的裤管祈求怜悯,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

为什么是这样?

他突然将钟灵一把抱起,往里走去,脚步急促。钟灵开始发了狂地拼命挣扎。他们走向的是卧室,她太清楚了,嗓音因为害怕而尖厉:“做这样的事,你不得好死!畜生!你会遭报应的……求你放开我吧,求求你……”

她竟然语无伦次,思维错乱。她已经分不清楚现实和回忆,再一次陷入数年前那个梦魇里。现在抱住他的不是叶钦,仍旧是那个可怕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气息陌生,笑容邪恶而狰狞,是这么多年来,她噩梦的源头。

被扔到柔软床垫上的一瞬间,钟灵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甩开桎梏,却被猛然攥住脚踝,瞬间袭来的钻心疼痛让她动作一滞。

叶钦的手一下子松了。她看着他,一寸寸向后,最后蜷曲到床头的角落,无路可退。叶钦起身,双手撑在她的身边,唇流连过她的额头、鼻尖、嘴唇,然后是脖颈……

钟灵的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她朝叶钦肩头狠狠地咬去,整个人却被钳住,动弹不得。她泪如泉涌,眼神涣散:“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世界上那么多好女孩,求你,求你去找她们好不好?我是瘸子,还被,还被……”

叶钦忽地张开双手抱住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不要这样说,钟灵。”

钟灵,这两个字多像魔咒。多年前的大学生涯中,在教室里、小桥边、湖泊旁,他也是这样唤她。

她仍是一口咬上他的肩,齿间渗出血迹也没有松口。叶钦分毫不动,他牢牢抱住她,如同拥抱失散多年的珍宝。渐渐地,肩上的疼痛减弱,她在他怀里号啕大哭,这么多年的委屈、痛苦、羞辱、不甘、仇恨,在此刻齐齐爆发。她细瘦的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好像抓住洪流中唯一的一根稻草。

可是那时候,在洪水没顶的时候,为什么没人来救她?

这世上再也没有聪明优秀成绩第一的钟灵了。她从二楼一跃而下,左腿粉碎性骨折,所有的梦想、人生的前途,随着再也无法愈合的伤,一起变成难言的痛楚,尾随着如今胆小脆弱的跛脚姑娘。

“对不起。”

他犯下的错,恨不得拿命偿还。当初告发自己叔叔的过程那样简单,直到钟灵退学他才惊觉,原来一切不过是父母与叔叔争权的圈套。

门阀之斗,父母只在乎对手惨败,哪里在乎钟灵这颗小小的棋子。

只有他记得钟灵的痛苦,却无从解释,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而且是带着对他的深刻恨意。

多年之后的相遇,她卑微的姿态让他心碎。

叶钦的眼眶也红了:“当年通报的那个人……不是我派去的。”

本来多年前就应该说出口的解释,来得太迟,听起来就像谎言。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叶钦的眼角余光扫到她攥紧的拳。他扶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当年叔叔让人盗取了你给我的信,我却不知情。”

她没有出声,眼光空洞而茫然,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如人偶般苍白而毫无生机。

叶钦心里一酸,声音缓慢,几乎哽咽:“如果你不信,可以去……警察局,那人的口供被留作证据,保存于档案……而你,你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当初不过是下楼缴费的短短时间,回来时他发现病床上的钟灵已然不见。她明明摔得都走不了路,还是要仓皇逃走。从此他开始疯狂寻找,在一次次失望后叶钦终于明白,她一定是永远都不想再见他。

有一双手抚上叶钦的双眼,柔软而冰凉,那是钟灵的手,她像是要抹去他的泪水。叶钦紧张地屏住呼吸,害怕惊扰这份宁静。

然而他没想到,钟灵猛然推开他,再一次如惊惶的兔子向门外逃去。他一路追赶,女孩柔缎的衣角在他掌中溜走,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慌不择路,冲向繁华的马路中央。

“钟灵!”

与叶钦的惊呼同时响起的是尖锐的刹车声,瘦弱的女孩如同一块破布轻飘飘地倒在马路中央。

急救车一路向前,急诊、检查、送入病房,一切过程迅速又纷乱,如同上演一场毫无秩序的电影,为病床上的钟灵盖好被子的那一刻,叶钦终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已满是汗水。钟灵眼睛睁得很大,依旧沉默。

“她没什么大事,”急诊医生口气麻木而不耐烦,“只是被吓着了而已。”说完已经脚步生风地走出病房,刚才还被护士挤满的房间突然就空了下来,静得只能听见窗外的虫鸣。

叶钦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敢松开半分。他再也不敢离开病房,害怕一转身又会如多年前一般,女孩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灵的手指动了动,她的眼珠缓缓地转到叶钦的方向。半晌,她说出了自出事以来的第一句话:“放我走吧。”

叶钦的手蓦然收紧,钟灵像是没有感觉到。她死死地盯住叶钦,看着那双大学时代她十分迷恋的眼睛,漆黑的,就好像墓园,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了。

她以为自己在流泪,可是眨眨眼,眼睛干涩得发疼。

她突然无声地笑了笑。原来自己早就没有那么脆弱。叶钦的出现,这场车祸,不过是被生活再次不轻不重地咬一口而已,而她,居然还是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让我走。”她又重复了一遍,嗓音沙哑。

叶钦缓缓地摇摇头,手上的力道让钟灵的手开始发疼。

僵持中,钟灵终于挪开眼,轻声说:“那麻烦你,帮我倒杯水。”

像是不相信两人的对峙就这么轻松结束,叶钦惊讶地望着她,很久都没有动。

钟灵又重复了一遍,样子楚楚可怜。

叶钦连忙起身倒水,放手的一瞬间,她竟然自己坐起来,手上的针头被一把拔下,血迅速冒出来,她甚至没有看一眼。

叶钦甩开手里的杯子,猛地摁住她。

她没有再挣扎,只是看着他,像是在商量,在哀求,又像是在命令:“让我走吧。”

“我不会……”说出口的话让叶钦感觉艰难,“再放你走。”

“何必呢?”钟灵轻声说话,眼神却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不要再相互折磨了。我的腿很疼,想回家。”

叶钦的眼光渐渐移到她的腿上,他还没有机会细细打量。那一双腿白净细瘦,本该让多少女孩子羡慕。但是现在却有触目惊心的伤痕,蛇一般蜿蜒在腿上,是当初一跃而下的代价。

虽然听惯了各种指指点点的语言,钟灵在叶钦的注视下还是开始不自在,她的眼神终于不再冷漠,而是变成无所适从的慌乱。像任何一个爱美又羞怯的小姑娘一样,她下意识地将腿往裙子里藏。

叶钦蹲下身,一伸手,轻易就握住她的脚踝,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仔细看着那些伤痕,手指轻轻拂过。他手指触碰过的地方,都如同燎原的火。钟灵感觉那些伤口仿佛又活了,火辣辣地疼,她不由得想要将腿抽出来,可是叶钦的力道刚刚好。

突然她听见叶钦叹了一口气。这是这一天当中他第二次叹气,钟灵不记得以前他有这样的习惯,无论什么时候,这个男孩总是踌躇满志。他倾身,将嘴唇缓缓印在触目的伤疤上,慎之又慎,仿佛盖下一个生命的印章。

温热沿着全身的血液充斥四肢百骸,钟灵的身子一僵,眼泪猛然袭击了她的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却没有再逃离。

又是一个麻雀变凤凰的故事?街头巷末闹得沸沸扬扬,年轻人大呼罗曼蒂克,老一辈却嗤之以鼻,如今社会风气都被洋人带坏,这样一个女孩,怎能轻易嫁入豪门大户的叶家?

确实不容易。

叶钦觉得现在自己就如同炽热铁板上的鱼,备受煎熬。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却仍旧像是绷紧的皮筋,一方是家庭,一方是钟灵。

叶家怎么会欢迎这样一个女孩?资质平平,家境普通。叶母初时淡淡一笑,孩子们的把戏,闹闹就够了,靠同情心撑起来的对旧同窗的迷恋,又能走得了多远?

可他们万万想不到,等叶钦再一次回到家,长辈们还来不及高兴,却见他微微侧身,现出了身后静默的钟灵。

叶家父母气得血压飙升:“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叶钦轻轻地笑了一声。书房的门掩上,一切龌龊的真相都被关在了这狭小的空间。他看着自己的父母,“是当初你们没有告诉我真相。没人告诉我你们都知道叔叔早就盯上钟灵;没人告诉我钟灵根本没有被玷污,她宁愿从窗户跳下来摔死;没人告诉我是你们逼得钟灵退学……那时她还那么小,身败名裂,也没有人站出来告诉世人,这一切都是叶家内斗的阴谋。”

“是你们让我欠她的,我就得还,”叶钦打开门走出去,“何况我还很爱她。”

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成长的院落,不知道下次回来,又是多久以后了。

他没想到的是,钟灵第二天却再次踏进叶家大门,原因无他,受到了叶家太后的传召。

钟灵沉默地站着,任由叶母将自己全身上下打量个遍,包括伤瘸的左腿。整个事情的节奏和她预想的差不多:先坐下,再随意聊几句,然后切入正题——叶母这样的大忙人,自然不愿意在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你应该离开他,他是好孩子,你却未必配得上他。”她一脸威严地望向钟灵,雍容华贵,姿态冷傲。

钟灵听了这句话面无表情,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无名指上的璀璨让叶母瞬间失色:“他向你求婚了?”

这是西洋人的规矩,年轻人中甚是流行。叶母虽瞧不上只用一枚戒指便定终身的小家子气,却也懂得其中的含义。

钟灵笑了笑:“加上这次,已经是第十一次了,您不知道?”

她起身告辞,语气礼貌:“您看,是您的儿子非要追着我,所以您是不是应该换个角度想办法比较好呢?”

叶母气得简直无法言语,眼看着这个讨厌至极的女孩走出家门。

钟灵刚走出叶家大宅就有汽车急忙停在身边,一路飞驰过来的叶钦脸色不善,显然心急如焚。他一把将她拉进车里,仔细检查:“没事吧?”

钟灵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又不是去刑场,哪里有人身伤害?”

叶钦稍微松了一口气,缓缓地发动汽车离开,车行驶到一半却见钟灵从指上将戒指取下来,扔在他怀里:“还给你了。”

车又是一个急刹,叶钦脸上已经阴得快要下雨:“你这是什么意思?”

“暂时借用一下。”

“钟灵,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钟灵重复着他的话,像是听了荒唐的笑话,“我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嫁进你们家,接受你家人的侮辱?”

叶钦承认,钟灵的性格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她的前一段言辞还在声讨叶家的滔天罪行,可是下一秒又变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再也不说半句话。

再也不是从前了,现实又一次提醒着这对情侣。半晌,钟灵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我虽然爱你,却不能亏欠自己,还有我的家庭。”

“可是我却一定要娶你。”叶钦脑子里转了千百遍。戒指再次被退回,颜面暂放一边,接下来他该怎么继续?他已试过各种方法,无奈钟灵修筑了铜墙铁壁,以致他屡战屡败。

求婚这件事情又一次偃旗息鼓,钟灵看着窗外,有些失神。

那日无意间站在书房门口,叶钦和他父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中。这些年来,事实的真相她早已猜到,但亲耳听到的瞬间却有锥心的疼痛。

叶家将她推入深渊,唯有叶钦,用尽全力带她重见光明。

她不是不想与他共度一生,但是她又感到茫然,不知该怎样给过去一个交代。

座位上散落的报纸吸引了钟灵的目光:《落马贪官叶立仁狱中暴卒》。

入狱多年的死缓囚犯叶立仁死在了自己的牢房内,待到第二天狱警发现时已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囚犯档案上轻飘飘“自杀”二字记录下死因,真相如何已经无人知晓。

钟灵的手有些颤抖,脑子里像是有无数蜂鸣,那些文字将她拉回了那个夏天,令人窒息的燥热勒紧了她的脖子。只不过这次,回忆里那个梦魇般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香烟的气息隐隐缭绕,一切感觉都变得如雾一般朦胧而遥远。

她仔细回想,发现自己已记不清那个禽兽的模样。

钟灵将报纸读了一遍又一遍,才发现曾经痛不欲生的往事竟随着小小的句号而终止。她愕然抬头,外面阳光灿烂,像是强光照进最深的噩梦。她这才发现,其实叶钦已经牵着她走了很远。

钟灵忽然笑了笑,表情像是料峭初春里,颤巍巍地等待绽放的花蕾。

叶钦客气地和钟妈妈打了招呼。推开钟灵卧室门的时候,他看到她穿着一件日常的旧旗袍,正坐在摇椅上看诗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将被踢到九霄云外的教养拉回来:“你……不是已经告诉了你穿正式一点吗?”

看起来钟小姐毫无觉悟之心,还仰起脸来眨眨眼:“腿疼。”

叶钦没辙了。这是她的撒手锏,屡试不爽的绝招。他明明知道,却毫无办法,只能顺从地坐到她旁边,尽心尽力地帮她按摩:“好些了?”

钟灵点点头,转过头继续看书,一旁的叶大推拿师脑中开始飞速运转:原计划被打乱,又该临时改成哪种方案?正想着,却感到有一丝异样。原来是钟灵直接将手伸入他的衣服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戒指盒,拿到自己眼前饶有兴趣地打量。

“哎!”叶钦急了,刚要抢回来,却见钟灵眼神认真,迎着柔和的阳光,和多年前湖边少女的轮廓悄悄重叠,晃着双腿,眼神纯真。

原来这么多年,她还是一样的。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看着看着,钟灵竟然将盒盖打开,拿出戒指自顾自地套在无名指上,嘀咕道:“还不如以前的好看呢……”

话音未落,已被叶钦一把拉过,猛然拥入怀中,戒指盒从手里飞出去,咕噜咕噜滚出老远。

他将脸埋入她的长发,语气透出无限笑意:“那钟姑娘,我再补偿你一对翅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