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千年孔丘与文化传播
2014-03-24会心
会心
【摘 要】电影《孔子》曾于2010年公映。电影描写孔子51岁出任中都宰一直到其73岁病逝这段经历,并挑选了最有戏剧性的堕三都、周游列国、陈蔡被围等重要经历进行改编。已观看过此片的观众都对电影的气势磅礴和情节的深入人心大加赞赏。
怎么看孔子?本来就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汉代就出现过这样的问题,当政者独尊儒术,奉孔子为大圣人,于是就有人将孔子神化,说他“前知千岁,后知万世”,“不学自知,不问自晓”。王充提出许多实例进行辩驳,说明孔子是圣人,不是神,其感官与常人一样,只是思维灵活一点,想法深刻一点,但他也有许多不知道的。
经过上个世纪“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批判,再到文化大革命中的破“四旧”,批林批孔,批儒评法,将孔子儒学全面否定。将近一个世纪,整个民族差不多都在批孔批儒的文化氛围中度过。现在,如何看孔子,就形成了更加复杂的情况。
【关键词】孔子 儒家 轴心时代
中图分类号:G4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2-0407.2014.02.162
路上的孔子
鲁国国君的车队缓缓而来,前方仪仗已经到达谷口。谷口周边的农田里,一排排的黍子在夏天的清风里摇曳,高粱已经抽出了穗儿,齐鲁两国便要在这夹谷的高台上会盟。
鲁定公身旁,一个身材特别高大的人显得尤为突出。他哈着腰,两手当心,微向前倾,腰间那柄佩剑便显得格外突出,这个人便是孔丘。是年,他五十二岁,直到两年前,他才刚刚出仕。他以懂得当时现行的一切礼法而闻名于诸侯。
孔子短暂的仕途可谓极为顺利。鲁定公九年,他做了中都宰,一年之内,由中都宰升为小司空,接着便升至大司寇。而且他极得鲁国国君和实际掌权的季桓子的信任。
夹谷会盟,并非孔子和齐景公初次相见。鲁国内乱时,他曾经跑到齐国避乱。 齐景公慕名向他问政,他的回答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臣、父、子各守其礼,各尽其事,国家秩序才能保证,才能上下一心。
公元前500年,他们又一次见面了。此时的国际形势对齐国有利。晋国因公卿作乱失掉了盟主之位,齐景公背晋争霸,郑国和卫国已与齐国结盟,齐、鲁和战不止,中原又陷入了战乱。此番两位国君会盟,孔子此次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际”。孔子用他的礼和义折服了齐侯。两国即将盟誓,齐国人临时出花样,孔子随机应变,竟然让齐国归还了郓地、讙地、龟阳的土地。
这是孔子五十岁出仕之后,抑私家尊公室、推行礼乐之道的最佳时机。然而,孔子出仕之初,鲁国上下信任的格局很快被打破了。“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孔子的反应十分淡然。从政这几年正逢知天命之年,他认为“命”是一种力量,知天命,就是要了解事物的规律性和利用事物的规律性,以便在处理事务中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接着是鲁国的春祭,孔子随行郊祭,季桓子没有给孔子送祭肉。这是一个信号,说明季氏心里动摇,开始疏远冷淡孔子。如今鲁国情势已无可作为,孔子决定带着一帮弟子离开鲁国,以五十五岁高龄出去闯荡,寻求可以施展抱负的机遇。
不学礼,无以立。在孔子看来,礼是立身处世的根本。禮具有约束性,不仅仅是在祭祀里国家大法的约束,而且是对人的行为也进行约束,从形式而走向道德理论规范,最终人们通过礼和乐,而达于道。
此时可谓中国社会第一次大转型。是复古,还是创新?孔子向往文武周公这样的“圣人时代”,但对同时代的人,尤其是对国家有关贡献的人,他也能持平而论。“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孔子赞扬管仲保护诸候小国、驱逐外族的功劳,但也严厉地批评他收取大量的市租,奢侈、越礼等行为。他并非想返回到文武周公时代,而是想找出一条中间道路来。
一个理想主义者,必然会面对三种敌对势力:一种是反对他的人,一种是不理解他的人,一种是他自己深深的疲倦和失望。
孔子从离开鲁国到再次返回,前后达十四年之久。他和弟子们先后到过卫国、宋国、陈国、蔡国、楚国等。流亡羁旅,他常常击磬遣怀。他以美玉自譬,怀抱理想,等待识货之人。闻磬音而知心事,卫国一位扛着草框的隐士,因此回应他说,没有知音,就独善其身好了。
显然,面对隐士们的的劝讽和质疑,孔子常常显得颇为矛盾。 在去蔡国的途中,他曾经派子路向两个农夫长沮和桀溺问路。这两人一个说孔丘自然知道路在哪里,一个说与其辟人,不如辟世。孔子脸色怃然,“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天下有道,他就不会汲汲于用世;正因世道太乱,他才不得不出来保护以往圣人们开创的文化,还要努力改变一切背道而驰的流俗。
明道然后行道,这难道不是一个君子的天职吗?然而生逢乱世,礼崩乐坏。仕,还是不仕?这确实是春秋末世读书之人必然面对的选择。
他和弟子们首先不得不解决生计问题。终于,他获卫灵公召见。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卫灵公让孔子做什么职务,如今已不可考。孔子和弟子们如是方可长期客居卫国。
然而,麻烦接踵而至。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倾慕孔子的风度和学识,派人去见孔子。君夫人见外臣,不为失礼,孔子无法推辞,“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
见南子给孔子造成了很不利的社会影响。憨直的子路挂在脸上,孔子不得不赌咒发誓。卫国大夫王孙贾则讽谏他何必借南子求仕。此时孔子可谓名满天下、无人重用,尚要面对谎言和冷箭。对卫国,他亦心存期望。当此之时,卫灵公年未及五十,精力充沛,国内南子弄权,太子蒯聩刺杀南子未遂,出奔宋国、晋国,正所谓父不父、子不子。
再次召见孔子,他关心的是如何才能打胜仗。“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如是回答。卫灵公明白,孔子的意思,是要他首先讲求礼仪齐家治国。权力需要的是崇拜和奉迎。次日两人相见,卫灵公正和孔子说着话,天上有一只雁子飞过, 他“仰视之,色不在孔子”。 孔子曾说过:“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但面对卫灵公这样公然的失礼,他只感到深深的失望。在卫国他淹迟最久,如今已届启程之时。
他的旅程危机重重。过匡的时候,因为长得像阳虎,被匡人非法拘禁了五天。在陈国他和弟子们被困,断粮七天。孔子和弟子们被围困在旷野地带,饥寒交迫。这可谓是孔子游仕经历中最为险恶的一次。 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引发子路和老师就君子和小人对待困境不同态度的讨论。
在郑国时,孔子和弟子们失散。孔子独自立于新郑东门外,等候弟子们。子贡寻问老师的踪迹。一个郑国人说,城门外有一个人,他的额头像尧,脖子像皋淘,肩膀像子产,但从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一副狼狈不堪的丧家之狗模样。对郑人这番描述和评价,孔子欣然笑纳,“然哉!然哉!”
不管心中如何渴望行道于天下,孔子亦得面对现实。周游列国的最后一站仍是卫国。此时卫灵公已死,他的孙子辄为国君,辄的父亲蒯聩则在晋国随时准备返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孔子的话应验了。果然,父子对峙了十七年之后,兵戎相见,子路在这场父子之战中被剁成肉酱。
在外面游历了十四年之后,孔子被季康子迎回了鲁国。对鲁国的政治生态完全失望的孔子,潜心于教学和整理典籍之中。从三十岁开始的教育事业,此时已经进入了收获期。“孔子是开始传播贵族学到民间来的第一个,孔子是开始把古代贵族宗庙里的知识来变换成人类社会共享的学术事业之第一个。”
公元前479年初夏的一天,孔子离世。在他死后,弟子们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造圣运动”。孔子成了一个比上古圣人尧、舜更伟大的“圣人”,史上第一厉害人物。孔子的一位学生有若,长相接近孔子,更把孔子比喻为兽中麒麟、鸟中凤凰。一千多年后的朱熹则把孔子抬到了一个几近神的地步:“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一个比孔子本人更伟大的“孔子”在他死后诞生了,他的学生们则纷纷进入政坛。从此,一个全新的阶层诞生了,这个阶层立志通过培养个人的美德和智慧为公众服务,出身高贵比不上道德高尚。
许多年后,一个受过“墨”刑的人,据说亦在孔门受过教,他自创教义,公开反对孔子。他的矛头直指孔子本人,“孔某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
墨子“非儒”,主要是反对儒家礼、乐,认为这些事劳民伤财,譬如丧葬之礼,最为浪费,用在死人身上,不如用来奉养活人。墨子理想中的圣人是大禹那样的苦行者,“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不过,钱穆先生认为儒墨两派有共同的精神,“他们全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来批评和反对他们当时的贵族生活。儒家的精神比较温和,可说是反对贵族的右派;墨家较激烈,可说是左派。”
若干年后,儒家分舵之一法家的一位后起之秀将成为真正的“反对派的反对派”。他烦透了那些对朝政说三道四,在思想上制造麻烦的愚儒,他提议:“有敢偶语诗书者弃世,以古非今者族。”
孔子和他的敌人
公元前484年,周敬王三十六年,鲁哀公十一年,孔子返鲁。
这一年,孔子六十八岁,结束了长达十四年的漂泊,抛却了政治迷思,开始安心于教书育人。这是一个平和的孔子,没有了政治野心,白天杏坛讲学,夜晚编撰史籍。这也是一个温暖的孔子,谦恭有礼,循循善诱。
正是这个孔子,开创了一个伟大的传统,不但将官学从当政者手中解放出来,以私学传道于普通人,更是拉开了学术与政治的距离,让命运的禁锢转身演化为思想的自由。“在孔子之后,政治和思想分家了,学者的聪明才智不再受到限制,因此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秉性去发挥独特的见解。”
于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绚烂、最为夺目的“百家争鸣”时代,以此起航。大量的“士人”挣脱过往由封建关系确立的身份,转而成为游走四方的“无根阶层”,他们以弘道为己任,以著书立说为手段,不断开拓自我的活动空间。
这是一个告别孔子的历程,各路思想家以批判孔子的形式,重新完成了自我的定位。在孔子开拓的空间中,最终滋养和蕃息了儒家最早,也最有针对性的反对者。这也是一个中国知识阶层的诞生史,儒、墨、道、名、法、农等等流派纷呈,“百家爭鸣,百花齐放”,灿若星河。
然而,这一局面最终被秦的大一统所打破。公元前213年,李斯被秦始皇任命为丞相,至此走到了仕途的最高峰,同时也走到了他反儒道路的最高峰。
李斯师从于儒学大师荀子,却一步一步走向了法家的道路;他亲手杀害了同门师兄韩非,却又成了韩非思想最忠实的信徒;而他提出的“焚书”之议,则直接终结了儒家乃至诸子百家生存的土壤。
这一年,在咸阳宫的酒宴上,博士们借着酒兴发生了一场争论。双方的主要分歧在于秦政府是否应当以历史为师,修正全面实行郡县的政策。秦始皇非常反感儒生们“借古非今”、“横议朝政”,便授意丞相李斯,将这个问题下到朝廷会议继续讨论。
李斯再一次扮演了韩非思想最忠实的执行者。在廷议的讨论中,李斯强调薄古厚今,进而提出了焚书的建议: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李斯的建议,被秦始皇采纳,作为法令,颁布执行。
很显然,焚书令是完全针对当时一般知识分子批评法家路线而起。喜欢借古讽今的儒家当然首当其冲。焚书令最核心的意义在于,它借焚书完全禁绝了自由思想,彻底毁灭了“不治而议论”的士阶层,使整个先秦诸子思想丧失了赖以生存的土壤。以“焚书”事件为标志,以思想钳制为实质,自春秋战国以来诞生的思想活跃、精神独立的士人阶层终致消亡。
秦亡以后,极个别尊随孔子的汉儒试图恢复儒生议政的传统,但是,无一例外都招来了杀身之祸。七十多年后,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使儒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然而,董仲舒所谓的儒学早已不是独立自由的先秦儒学,而是杂糅法家、阴阳家纲常名教。
当政治重新扼住思想的咽喉,知识人只能再度成为体制的附庸。汉代董仲舒将活泼的先秦儒学转变为政治服务的宫廷学说,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自此之后,“尊孔”离不开对政治的谄媚和膜拜,稍与政治疏离,即被视为异端。
晋之嵇康、明之李贽,都是以反孔的面貌出现,却在实质上一次次地向真实的孔子致敬。在那个浊浪滔天的时代,嵇康或许是最能领悟孔子的人。但历史就是这么诡异,最恪守礼教的人,却以“破坏礼教”的罪名,被送上了断头台。1602年5月7日,晚明的监狱里,李贽在自刎两天后,气绝身亡。一个被视为孔子敌人的“异端”,以最“孔子”的方式结束了其闻道求道的一生。这其中饱含了中国有独立品格知識人的斑斑血泪。
“五四”以来,新文化诸将高举反孔旗帜,试图将禁锢中国进入现代社会的旧传统全部击碎。在这疾风暴雨的文化狂飙之下,目标指向的并非细致的思想清算,而是国家落后源于政治落后,政治落后源于文化落后的矛盾纠结。旧有的传统文化要为积贫积弱的国家现状负责,孔子再一次承担起替罪羊的角色。
变乱纷扰之间,看似种种新思想处处开花,然而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假象,与旧政治纠结了两千年的知识人,转身又陷入新政治纷争的泥淖。尊孔与反孔的缠斗不仅未熄,反而时不时以各种极端的形式展现出来。一部漫长的“反孔”历史,既是中国知识人的成长史,也是一部知识人的衰亡史。何时知识人能廓清自我的历史,真正认清自己的定位,“反孔”或“尊孔”才不会成为政治表演的玩偶剧,而成为思想碰撞的盛宴。
孔子为什么反而不倒
孔子的缺点太多、局限性太大,反他容易,打倒难。
自他从老子、子产、师襄、郯子、苌弘等一系列师友那里闻道得道起,他就跟师友们拉开了距离。因为师友们或者传统保守,或者投闲置散,或者在形格势禁中演完自己宿命般的人生剧本而已。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雄心勃勃,用现代的语言表述,孔子善用了当时天下的文化中心——鲁国保存下来的华夏经典,以及最先进的交流工具——文字,培育了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人才团队——孔门贤达,准备建设他心中的王道乐土——大同社会。 尽管文字在当时记录话语思维的有效性并不大,老人家唯一亲手动笔劳作的《春秋》被后人称之为“断烂朝报”,但鲁国文字的先进已经为天子和列国周知;有周公后人和史官们一代代的努力,到了孔子时代,文字开始了突变。孔子整理了古籍;集体智慧更在孔门弟子那里获得了历史的展开,弟子和再传弟子们合力把孔子的话语记录下来,成为一时的典范。有效文字一经出现,由公卿至于列士、瞽者、史者、师者、瞍者、蒙者等保存下来的诗曲书赋,以及春秋战国时代新的文明思考、问题答案,开始了沉淀、积累,开始了数百年间的启蒙传播,自然地,那些无名的天才劳作假借黄帝、文王、周公外,就只有假借孔子才能闻名于世。直到汉朝,内经、易经、礼记等等口耳相传或个体原创的华夏典籍仍多要借助于孔子的盛名才能大行其道。
因此,孔子占了便宜,但这个便宜如果真要给某个人的话,也非他莫属。他是集大成者,是三代以来最大的贯穿天地人三才的王者,他被后人称为“素王”。
有效文字的出现是一件大事。文字本来有着“天雨粟鬼夜哭”的神奇力量,甲骨文一类备忘符号、钟鼎金石一类的训诫符号还不足以把人类的史前史照亮,人类在黑暗中多只能歌哭、谈话、对话,有效文字的出现使得言为心声、手写己口成为可能,使得个体的沉思、反思、写作……成为可能。在东方红亮的过程中,孔子的作用是最大的。故此宋儒们感慨,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但在人生的事功方面,孔子失败了,他承认自己是丧家狗,他不是一个成功人士。据说,失怙造成的对父亲的想象,使得他一生的言行依傍于权力、依止于人主。但他的弟子比他更善于傍官傍商,甚至成为一流的官僚商贾。孔子没有自铸伟辞,他的话卑之无甚高论,多是给三代以来或周公以来的华夏普遍专制和等级专制装饰得更为温情,但这种人生的往返省思更值得听闻者珍惜。诸侯散落,政逮大夫,陪臣执命,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在当时人都活得飘忽不安的时候,孔子的弟子们见证了跟老师一起的欢乐和充实。因此,孔子死后,他最杰出的弟子们在就业机会俯拾皆是时能够为他服丧三年,而“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的大商人兼当时第一流的外交专家子贡一人庐墓六年。这是有限时空中的无限把握,一种优雅高尚的信仰情怀。尽管孔子的思想在国际社会争霸逐鹿时不合时宜,但一旦六合扫定、海县清一,农耕时代的差序格局定型,他的仁道、恕道、君臣父子伦理等等思想就是王土王臣们尽忠尽孝或说人生展开的不二之选。
孔子是现实的,他从未像释迦牟尼一样为个体的生老病死忧患而寻求安身立命,未像苏格拉底一样去爱智慧,未像耶稣一样自傲“我的国不在这一世界”……但孔子也没有爱国情怀,他的梦不在春秋的鲁、齐、陈、卫,他的梦在周公、在三代以上,这个造次于是、颠沛于是、念兹在兹的梦没有成就现实的大同,却无意中成全了当时文明面临革命前夕最稀缺的思想理论,这个梦想无意中成为“超越性突破”,用雅斯贝尔斯的话是,孔子参与的“轴心时代”建构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也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用马克思的话是,孔子等人的传统,梦魇般地压在活人的心头。
轴心时代的孔子何以噩梦般地纠缠活人的头脑?用现代理性的眼光解释,无非是社会的路径依赖、偶然性的先入为主等等,他是“箭垛式”的人物。但孔子万世长存,也自有其必然性,有其自身的努力。孔子确实是大禹、墨子之外华夏世界最早最勤奋的人物了。禹墨的勤劳为人周知,孔子的勤奋少有人道,他的勤奋一生堪称是最早把人一辈子都搞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一生。
孔子的一生是典范的一生。用后来儒生们总结的话说,他是履践的,他不仅心仪礼乐,他自己也活在礼乐世界里;他不仅表达真理,他本来就活在他表达的真理之中。他的爱在人世,而非爱于纯粹的自己或食色之欲,因此成就了最为美丽也最为现实的人类精神家园——一个文化中国,在他、老子、墨子、庄子、孟子、荀子、屈子等先秦巨子们的梦想中诞生,并经千百年来的学人、才子、士大夫们开疆拓土,成就了人类传承最丰富的庄严国土,成为东土大陆对峙政统、权力、金钱、宗族、迷信、商贾、农工……最有魅力的人生之道。孔子是这个文化中国最坚实的奠基者,是三代文明精神的传承者和集大成者。自孔子之后,一切权力、金钱、血亲可以兴勃亡忽,但文化中国越百世而不亡,贯穿千秋江山而始终。
尽管文化中国的开国之父不止于尼父一人,但只有孔子集中了当时华夏文明的资源优势。用现代的语言,他不仅拥有意识形态,还培育了干部队伍;他不仅有产品,还懂得市场营销;他不仅有价值理性,还有理性工具;他不仅提供了立国原则,还提供了外交哲学、家国天下的个人生存坐标……用广义工具论协同论和差异论的作者穆军的话来分析,孔子实得现代科学哲学的人生实践之大成。因此,无论来自外部的反对派如阳虎、叔孙武叔、齐景公,还是内部的反对派如墨子、庄子、楚狂,还是后来的李贽、五四巨子、毛泽东和文革小将……都不足以撼动这个国度以及它当之无愧的开国领袖。这是孔子反而不倒的秘密。
当然,反对孔子者有足够的理由。一旦他从边缘走进中心,走向神坛,他被政统利用,甚至被文化中国的执掌话语权者利用,他也就成为了管制和异化的工具,成了打人杀人的凶器。就是说,孔子是安土重迁的农耕文明的意识形态,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大同梦想,是地主阶级的外衣;却非个体心灵的自我完善,非人身成道的开放人格,非大同而异端的力量。无论是外部的文化如印度文明、基督教文明,还是内部的精神、心灵等无限丰富的探索,甚至革命转型、移民时代、陌生人社会……都有着孔子不可思议的不虚真实。孔子和孔子霸权有足够的弱点、缺点、局限、盲区、短板、罪错……供人们仇恨、逃避、造反。
但孔子反而不倒。孔子如佛陀、耶稣、老子一样,构成了我们人类已知行为和思维的边界。除非我们如庄子所说的往而不返、孤标傲世,如宗教家们所倡导的万法唯心、因名因信称义,或如科学主义所谓的独立远行、探索无极。对转型时代、移民时代的人类来说,没有孔子,他们确实也活出了新天新地、空前绝后、真实不虚。当王安石痛惜两汉以来的中国圣人多生于佛门中时,张方平说,因为儒门淡薄,收拾不住人才,所以江西马大师,汾阳无业禅师,雪峰,岩头,丹霞,云门等一流的天才皆归释氏。大字不识的惠能大师说过,心生万法;五四诸巨子说过,打倒孔家店。这都是我们自家人欲因应时世安置心灵和性命的必由之路。反对孔子、打倒孔子、离开孔子,是我们文明从宗亲单位走向四海之内六合之外的必然过程,是我们文明从中国之中国走向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的必然过程。
老子说过,反者道之动。反对孔子和返回到孔子那里去,都是人性和文明的真实。
如果现代科学哲学给现代文明提供的基础支持足够有效,我们可以乐观地预言,当人类的一体化状态日渐深入人心之际,孔子的思想、言行、人生将是我们人类社会最可观的个体榜样。我们人类社会确实活出了老子、庄子,活出了基督、佛陀,但我们也活出了孔子。迄今为止,未完成的现代化其实是人类的一体化,未完成的现代性其实是致广大以尽精微而未能返回的现代性,它的返回或完成将是对传统文化的包容或说有效归队,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反思人生。在这方面,无论是偏重个体化的老子、苏格拉底,还是同样有教主气概的耶稣、佛陀,都不如孔子那样入世,那样生动。文明在动态的平衡中,在沉淀积累中,或者将在加入陌生、异端、怪力乱神等第六伦后,把孔子以来的天地君亲师伦理发扬光大。
孔子让我们回归
近两年,孔子很热。似乎在领略了秦皇汉武的大风飞扬,感受了唐宋明清的历史沧桑之后,两千年前的孔子拨开中华文明厚厚的帷幕,加速向人们走来,向世界走来。
在国内,不只是图书出版有孔子热,连一向极少涉及孔子题材的电影、电视、戏剧,也开始将目光热切地转向孔子。至于大中小学,学子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诵读孔子早已成为寻常事。被尊为至圣先贤的孔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崇。
在国外,孔子成了中国文化最有代表性的“形象大使”。对许多人来说,孔子就意味着中国,代表着东方智慧。虽然几百年前,孔子学说就在西方与希腊古代哲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一样享有盛名,但今天,孔子的热度超出以往。
孔子为何在中国和世界风头日劲?孔子的地位,不是被封王所决定的,也不仅是被尊为至圣先师就坐稳了交椅,实在是因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历史时空。经历过熙熙攘攘的历史繁华,遭受过不堪回首的风云变幻,孔子的文化影响始终都在高位,他的价值输出确然是进入中国人的内在,成为文化基因。而他,也在每个人的心里。
然而,不仅人人心中有一个“不同的孔子”,中华民族心目中还有一个“共同的孔子”。孔子不是简单的历史人物,他是中华民族道德信仰的核心,整个民族文化精神的象征。中华大众所崇尚并践行的仁、义、礼、智、信、忠、恕等,就是孔子提倡的。孔子最受推崇的“和”、“合”思想,契合了当今社会的普世价值。他的“和而不同”学说,契合了一个多样的中国,契合了今天多樣的世界。孔子,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提升了整个民族。
被后世称为“文史之祖”的司马迁,面对孔子的时候,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不仅是对一个人的敬仰,更是对他所代表的价值及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追求的敬仰。
我们知道,中华民族的“轴心时代”,就是春秋战国时代。这个血与火的时代之所以被后世推崇,是因为一些在历史的星空中永恒闪耀的名字: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 我们要思考的问题是:这些人为什么会在那个时代出现?是什么力量催生了这些伟大的哲人?政治、经济等“物”的因素除外,“人”的因素也不能抹杀。
说到“人”的因素,有一个“人”就凸显出来,这就是孔子。孔子说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学”。孔子之前,没有这样的人,只有“学而优则仕”的人和“仕而优则学”的人。他们中也有人有大学问。但是,他们终生的事业,并不在此。孔子之后,有很多这样的人。这是因为“志于学”的孔子,创办了“有教无类”的私学,培养了更多像他一样“志于学”的人,普及了“志于学”的思想。有了这样的人,中华民族的人口结构就发生了革命性变化——人群中,出现了专门关注彼岸、承担价值的人;中华民族的生活出现了质的飞跃——精神问题和道德问题成为首要问题。
孔子还是一个与时代对立的理想主义者,在他的心灵深处,藏有一个鸟语花香如同仙境般的世界。也许有一天,这个世界会人人富足,秩序井然,男人有事可为,女人有家可依,施教化以致和谐大同。
说到孔子,不能不提到《论语》。《论语》是中华民族的圣经。它关乎家国理想或理想的家国,关乎人格理想或理想的人格,甚至,它还是语言范本,关乎理想的文字。它获得国家意志的供奉,也获得民间道义的认同,在一代一代人的虔诚阅读和信奉中,嵌入了人类的精神史。
一个好的老师,能让他的学生变化气质。而有一个人,有一本书,能让一个民族变化气质,这个人就是孔子,这本书就是《论语》,这个民族就是中华民族,这种气质就是“文质彬彬”的君子气质。
“子见南子”的现代官司
1929年6月8日晚,山东省曲阜第二师范学院礼堂灯火通明,由学生剧团自己排演的新编历史剧《子见南子》正在上演。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在校内公演的历史剧,居然会在一个月后成为全国舆论的焦点,并将鲁迅、林语堂、孔祥熙等文化界、政界名人,拉入到这场争论之中。
孔府门前演戏
《子见南子》的剧本,由林语堂创作于1928年,发表在鲁迅和郁达夫合编的《奔流》月刊1卷6期上。
主要情节是,孔子周游到卫国,卫灵公的夫人南子,要创办“男女同学”的“六艺研究社”,请孔子“领导指教”。剧中的南子年轻美丽,潇洒大方,思想新潮,而孔子则显得呆头呆脑,古板正经,主张“男女有别”,试图“兴乐复礼”。
戏剧在结尾处达到高潮:孔子被南子感化,和学生子路一起看着南子且歌且舞,并赞叹:“这才是真正的诗,真正的礼,真正的乐。”
林语堂在剧本中,本来并没有丑化孔子的想法,只是将孔子从一个“圣人”还原成“一个有情有欲,有血有肉的人”。他认为,从“幽默方面看去,才能达到对孔子性格美点的真正领略”。
剧本发表后,立刻引起极大反响。经历过“新文化”“五四”运动洗礼的青年学生们,发现了这部构思精巧、语言幽默的作品,大喜过望,纷纷组织排练上演,用作“反孔”宣传。其中,位于山东曲阜的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院由于位置特殊,更是受人关注。
曲阜,是孔子老家,孔氏族人世居于此。“曲阜二师”位于孔府东侧,由清末孔氏后人创办的“曲阜四氏师范学院”改建而来,历任校长也大多为孔氏族人担任,“尊孔”“崇古”的风气比全国其他学校更加浓厚。
1920年,新任校长范炳宸到任。范炳宸是清末留日学生,深受蔡元培“兼容并包”教育理念的影响,他的到来使学校风气为之一变。《子见南子》话剧上演时,“曲阜二师”校长为宋还吾。宋还吾毕业于北京大学,深受“新文化”思想熏陶,1928年,宋到任后,多聘任新派教员,并主张学生应多关心政治。
6月8日的演出,是在“曲阜二师”学生会的主持下举办的。为了追求逼真的效果,学生会特地借用了孔府的器具作道具,并送票给孔府。学生们还在大街小巷张贴海报。演出当晚,观者如潮。“二师”礼堂水泄不通,台下观看演出的不仅仅是本校学生,还有不少曲阜乡里父老。
戏剧高潮处,扮演孔子者的一个个滑稽的举动,惹得观众哄堂大笑,而台下受邀观剧的孔府族人则怒不可遏,演出未完,即拂袖而去。
“先祖名誉”
演出结束不久,一封由孔氏族长孔傅堉牵头撰写的呈文,就抵达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呈文称演出丑化圣人,并提出“速将该校校长宋还吾查办,昭示大众。”
数千年来,孔府在山东一直受到无比尊崇。即便是受到“新文化”“五四”思潮的冲击,孔府在山东的地位也依然稳固。尤其在张宗昌主政期间,提倡修孔庙、祭孔,教《四书》,直到1928年离开。
孔府族人之所以选择越级上告,也与时任山东省教育厅厅长的何思源有莫大关系。张宗昌离开山东后,继任的韩复榘任命何思源为教育厅长。何到任后,聘任了不少深受“新文化”和“五四”思潮影响的教育界人士,在各级学校任职,宋还吾就是其中之一,宋还是何思源的北大校友。
与山东“倒孔”人士逐步占据主流地位不同,在南京国民政府当中,形势则要复杂得多:曾经参与或受到“新文化”影响的官员多赞成“倒孔”,而和传统教育联系密切的官员则多赞成“尊孔”,这也导致政府政策常在左右摇摆之中。1928年,国民政府大学院曾明令学校禁止祀孔,并颁布教育方针,以“三民主义”替代“读经、尚武、尊孔孟”。但也在同一年,蒋介石在参拜孔庙时,又称孔子是“千秋仁义之师,万世人伦之表”。
在此大背景之下,一所“地方院校”内部的一场演出引发的“先祖名誉”的争论,就逐步变成“尊孔”、“倒孔”两派借题发挥的道具,并最终完全超出了争端当事人的控制范围。
孔氏族人的告状信先是到了教育部部长蒋梦麟手中。蒋是蔡元培的学生,也曾做过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在他看来,一场学生排演的话剧并不值得如此小题大做,并以此回复孔氏。
但很快,孔氏族人找到了时任国民政府工商部部长,同是孔氏后裔的孔祥熙。孔祥熙则将这件事转呈给了蒋介石。在蒋介石的批复下,教育部于6月16日下发“训令第八五五号”,要求山东省教育厅对此事进行调查。
蒋梦麟于是派参事朱葆勤会同何思源一起办理此案。调查结束后,何思源向蒋梦麟做了汇报,称《子见南子》一剧“并非该校自撰”,完全根据林语堂所编成剧本,“至扮演孔子脚色,衣冠端正,确非丑末。”同时还表示“又查学生演剧之时,该校校长宋还吾正因公在省”,对此事没有任何责任。
宋还吾也自己上书教育部进行辩解,称“本校所以排演此剧者,在使观众明了礼教与艺术之冲突。”并称孔氏族人的告状信“真是信口胡云”。
“二师”学生会甚至向全国发出通电,认为“惟对于孔氏族人所呈控敝校校长各节,认为绝无意义。断难成立罪名,公论其在,不可淹没”。并且表示“敝会同人在此时期绝不向封建势力低首降伏。”
风波扩大
孔氏族人和“曲阜二师”之间的纠葛,新闻界很快进行了大规模报道。敏感的大众传媒显然意识到,这不僅仅是孔氏族人和“曲阜二师”之间有关名誉问题的争论,而是涉及到如何评价孔子,以及孔子新的历史地位的大问题。
7月8日,《大公报》以“丑扮孔子引起风波”为题,连续刊发文章,对事情的进展进行报道。其它如《民国日报》、《新闻报》、《华北日报》也纷纷跟进。
接受新文化理念的大众媒体,大多对孔氏族人提出批评,仅《民国日报》就连续刊发《关于“子见南子”——连死人也骂不得》、《因“子见南子”想到孔子学说在今日之地位》等文章予以抨击。
上海报纸《金刚钻》甚至发表文章称,孔氏之所以要引发诉讼,不过是想借机排挤“曲阜二师”。
在全国舆论一边倒的情势下,蒋梦麟等新派势力,也借机认可山东省教育厅的报告,认为孔氏族人控告二师学生演“子见南子”一案,查无实据。“二师师生,尚无侮辱孔子事情,自应免予置议。”
教育部本想就此了事,孰料风波又起。孔氏族人又递交呈文,认为教育部前去调查的参事朱葆勤“偏袒一方,查复不实”。而孔祥熙等人,也借此对山东省教育厅厅长何思源提出弹劾。“倒孔”和“保孔”两方人马又起争论。
迫于孔祥熙等人的压力,山东省教育厅不得不下令,将宋还吾“只得调厅,另有任用”,并将主持排演此幕话剧的学生会会长王宗佩、刘子衡等开除学籍。
这显然是两派平衡妥协的结果——孔氏族人的要求部分得到满足,但校长宋还吾并未被查办,只是调离原职而已。
这样的处理结果,虽非以信奉新文化思想为主的教育部官员的初衷,但在国民政府内部“尊孔”潮复起的情势下,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已属不易。
但在思想更加激进的“倒孔”派看来,这种结果无疑意味着失败。鲁迅对此极为不满,他随后撰写了《关于《〈子见南子〉》一文,不但详细记录了整个事情的全过程,还提到“只得调厅,另有任用,其实就是‘撤差也矣。这所谓‘息事宁人之举,也还是‘强宗大姓的完全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