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汉语动量词的产生
2014-03-20南北
南北
(厦门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4)
汉语的动量词产生于汉代。在动量词产生之前,汉语利用数词直接跟动词结合的方式来表达动量,最常见的是“数+动”式(如“三过家门而不入”),也有其他格式,比如“动+数”式(“鞭师曹三百”)等。现有关于动量词产生原因及过程的研究分歧较大,本文拟首先对具有代表性的观点进行剖析,在此基础上尝试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对现有研究的检讨
关于动量词产生的原因及过程,现有研究分歧较大。各家观点都有一定道理,但亦有可商榷之处。下面略述各家观点,并做简要分析:
1.唐钰铭认为,“动+数”式在先秦还处于萌芽状态,在两汉得到迅速发展,正是在“动+数”式大量存在的基础上,两汉逐步出现了动量词,构成与现代汉语本质一致的“动+数+量”式①唐钰明:《古汉语动量表示法探源》,《古汉语研究》1990年第1 期。。
但据我们统计②文中所统计文献皆取自陕西师范大学制作的电子版《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4 版)。,跟先秦相比,两汉时期的“动+数”式并未迅速发展或大量出现。详见下表:
表1 先秦至汉代“动+数”式的分布
从上表可以看出,汉代的《史记》、《黄帝内经·素问》、《说苑》、《论衡》四部文献中,“动+数”式的总和还不足30 例,而整部 《说苑》 中未见一例。“动+数”式在汉代并未出现唐钰铭所说的“迅速发展”。
2.叶桂郴、罗智丰认为,动量词的产生是为了区别名量词,是否产生误解是促使动量词产生的重要条件。他们认为,先秦动量词的产生主要是用以区别“名+数”结构:在“动+名+数”结构中,对数词的理解是两可的——该数词既可表示动量,也可以表示名量。如“夺伯氏骈邑三百(论语·宪问)”和“亲推之三(左传·定公九年)”,前者中的数词“三百”表示名量,而后者中的数词“三”表示动量。当“动+名+数”结构中的数词表示动量时,如果其中的名词不是代词或专指名词,就得在数词后面加一个动量词作为标志,于是出现“动+名+数+动量”结构,如“工入,升歌三终(礼记·乡饮酒礼)”。与此同时“数+动量+动”结构也逐渐产生。①叶桂郴,罗智丰:《汉语动量词形成的原因》,《古汉语研究》2007年第3 期,第81-85 页。
总之,叶桂郴、罗智丰认为是否产生误解是促使动量词产生的重要条件。但从实际语料看,“动+名+数”结构虽是一个多义格式,但在使用时一般并不会产生误解。在一定的上下文中,数词是表示动量还是表示名量往往是很清楚的。例如:
(1)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左传·襄公十四年)
(2)公升,侧受几于序端。宰夫内拂几三,奉两端以进。公东南乡,外拂几三,卒,振袂,中摄之,进,西乡。(仪礼·聘礼)
上二例中的“动+名+数”结构“鞭师曹三百”和“拂几三”,结合上下文可知,其中的数词皆表示动量,不会产生表名量的歧解。
一个句法格式可表示多种语义,且在具体的语境中又不产生歧解,这恰恰符合语言经济性原则的要求,似乎没有必要新产生一种格式来分担其中的一种语义。
且该文所举的所谓先秦动量词,也并非真正的动量词,如“工入,升歌三终” 的“终”。古代歌乐(或奏乐)一篇(或一章)为一终。“升歌三终”犹“奏乐三章”,“终”为名量词。
3. 金颖、金桂桃都借鉴当下流行的语法化理论,研究汉语动量词的产生。金桂桃将汉语动量词的产生总结为三个阶段:一是动词位于数词后面,且处在主要的语义位置上;二是动词位于数词后面,但同一句中出现了其他动词性词语,且该句句义主要由此动词性词语承担;三是次要位置固化,它们的实词义进一步弱化甚至脱落,最终虚化为动量词②金桂桃:《宋元明清动量词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32-333 页。。金颖的分析与此类似③金颖:《试论动量词“过”的产生、发展及其相关问题》,《古汉语研究》2006年第1 期,第74-78 页。。
关于语法化理论,石毓智引用Bybee 等人的话说,“促使一个词语语法化的用法必须有足够高的使用频率”,又说,“高使用频率是诱发一个词语语法化的必要条件之一”④石毓智:《汉语发展史上结构助词的兴替——论“的”的语法化历程》,《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6 期,第165-179 页。。沈家煊亦讲到语法化的“频率原则”,即“实词的使用频率越高,就越容易虚化”。⑤沈家煊:《“语法化”研究综观》,《外语教学与研究》1994年第4 期,第20 页。
从上述关于语法化的论述不难看出,一个实词的虚化或语法化,与它的使用频率有密切的联系。可以想见,如果汉语动量词的形成经历了上述语法化过程,那么在演变为动量词之前,这些作为动量词语源的动词用于数词之后,应该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但考察汉语中作为多数动量词语源的动词,却发现它们很少出现在数词之后。
我们考察了动量词“遍、通、过、回、度、遭、匝、合、巡、返、转、周”的语源动词,在《论语》、《左传》、《仪礼》、《国语》、《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墨子》、《吕氏春秋》、《史记》、《说苑》、《论衡》、《百喻经》、《六度集经》、《世说新语》、《搜神记》、《齐民要术》等上古、中古18 部文献中的分布,发现这些动词用于数词之后的例句非常有限,且仅集中在“合、返(反)、周”等几个词上。“合”的用例最多,有10 余例,如:
(3)和戎狄,国之福也;八年之中,九合诸侯,诸侯无慝,君之灵也,二三子之劳也,臣何力之有焉?抑臣愿君安其乐而思其终也!(左传·襄公十一年)
“返(反)”见7 例,如:
(4)吴人闻之,出而挑战,一日五反。王弗忍,欲许之。(国语·越语下)
“周”见5 例,如:
(5)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左传·成公二年)
“过”见3 例,如:
(6)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孟子·滕文公上)
“遍”、“转”各2 例:
(7)井城上,俟亓身井且通,居版上,而凿亓一遍,已而移版,凿一遍。颉皋为两夫,而旁貍亓植,而敷钩亓两端。(墨子·备穴)
(8)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田子方)
“巡”1 例:
(9)伐绞之役,楚师分涉于彭。罗人欲伐之,使伯嘉谍之,三巡数之。(左传·桓公十二年)
从上述诸例可以看出,用例最多的是“合、返(反)、周”,但三者合计也不过20 余例,且三者在后世作动量词的用例又非常有限,不具代表性。而后世成为高频动量词的“过”,在横跨上古和中古的18 部文献中仅见3 例,“遍”仅见2 例。
由上述分析可知,在汉语发展史上,作为多数动量词语源的动词,很少出现在数词之后。既然没有这样一个发展阶段,那么,金桂桃等运用语法化理论对汉语动量词产生过程的分析,就略显美中不足。
二、动量词的产生原因试析
从上一节的分析可知,关于动量词产生的原因,现有各家观点多少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笔者觉得,如果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分析这一问题,似可得到更多新的启示。
据吴安其①吴安其:《分析型语言的名量词》,李锦芳:《汉藏语系量词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3 页。、张军②张军:《量词与汉藏语名词的数量范畴》,李锦芳:《汉藏语系量词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28 页。、蒋颖③蒋颖:《汉藏语名量词起源的类型学分析》,《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7年第2 期,第94-100 页。等人研究,在整个汉藏语中,凡分析性弱、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其量词通常缺乏句法强制性,处于可用可不用的萌芽期状态;凡分析性强、形态变化少的语言,其量词通常比较发达。
而研究语言类型的学者一般认为,语言又总是处在不断的发展当中,总是从一种结构类型向另一种结构类型演变,如Croft④Croft:《语言类型学与语言共性》,龚群虎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第2009 页。就曾列出一个如下的语言演变流程图:
屈折语>孤立语>粘着语>屈折语
既然语言总是处在从一种结构类型向另一种结构类型演变的过程当中,那么,针对上述“分析性弱的语言量词不发达、分析性强的语言量词发达”这一事实,我们可以得出如下推论,即:
量词的产生、发展与语言的结构类型演变有一定关系;分析性弱的语言在向分析性强的语言演变时,会伴随着量词由无到有、由少到多的发展。
下面我们来看汉语的发展情况。沈家煊、完权的文章提及,萨皮尔曾“最早明确提出汉语经历了从综合语向分析语的类型转变”,其后张志毅、蒋绍愚、梅祖麟、宋亚云等又分别从形态、词汇、音韵、句式等方面对这一问题加以阐发,另外Xu Dan(徐丹)对这一问题也有精辟的见解。⑤沈家煊,完权:《<汉语句法的类型转变>述评》,《当代语言学》2010年第3 期,第271-274 页。可见,现有研究多认为,汉语从古至今走过了一条分析性由弱到强的道路。
根据上文的推论(即:量词的产生、发展与语言的结构类型演变有一定关系;分析性弱的语言在向分析性强的语言演变时,会伴随着量词由无到有、由少到多的发展),我们推测,当分析性不太强的上古汉语,在向分析性较强的现代汉语演变的过程中,也会伴随着量词由无到有、由少到多、由萌芽到壮大的发展。即是说,汉语量词的产生与汉语由弱分析性向强分析性的发展演变应该有密切的关系。
而动量词作为量词的一个小类,自然也是如此。动量词的这种产生过程大致可以描述如下:
上古汉语:分析性不强,动量词少>现代汉语:分析性强,动量词多
三、动量词的产生过程分析
早期的动量词均出现在动词之后,即出现在“动+名+(数+X)”格式中X 的位置上。下面试析动量词出现在该位置的原因,并论述动量词产生的过程。
这要从先秦的名量词说起。请看下面的例句:
(10)孔子游于匡,卫人围之数帀,而弦歌不辍。(庄子·秋水)
(11)小乐正立于西阶东,乃歌鹿鸣三终。(仪礼·大射仪)
(12)婿授绥,御轮三周。(礼记·昏义)
例(10),环绕一周叫一帀。“围之数帀”,依句义当为“围之数周”。“数周”补充说明动作“围”的结果,而非计量动作“围”反复的次数。“帀”为名量词,而非动量词。例(11),古代歌乐(或奏乐)一篇(或一章)为一终。“歌鹿鸣三终”犹“歌鹿鸣三章”。“终”为名量词。例(12),孔颖达疏:“‘御轮三周’者谓婿御妇车之轮三匝。”“三匝”亦补充说明动作“御”的结果,而非计量“御”反复的次数。“周”同例(10)中的“帀”,亦名量词,而非动量词。
上述例句中的“帀”、“终”、“周”均为名量词,与数词一起补充说明动作的结果。如果更为精确地描写,其句式当描写为“动+名+(数+X 名量)”。我们认为,动量词就是在“动+名+(数+X 名量)”这一格式中孕育并产生的。
到了汉代,“动+名+(数+X)” 这个句子形式没有变,但在类推的作用下,其中的“数+X”所表达的语义范畴扩大了,即在补充说明动作结果的基础上,又拓展出新的计量动作反复次数的语义范畴。如:
(13)敞辞曰:初欲言,候击敞数十下,胁痛不耐
言。(居延汉简)
该例中,“动+名+(数+X)” 句式中的 “数+X”(“数十下”)的语义已不再是补充说明动作“击”的结果,而是计量动作“击”反复的次数。句子形式未变,而表达的语义范畴扩大了。相应地,动量词X应运而生。
动量词的产生过程可描述如下:
先秦:动+名+(数+X 名量)> 汉代:动+名+(数+X 名量/ 动量)
四、结论
在对现有研究进行剖析的基础上,笔者提出汉语之所以产生动量词,是汉语由弱分析性语言逐步向强分析性语言演变的结果。至于动量词产生的具体过程,笔者倾向于认为动量词是在先秦时期的“动+名+(数+X 名量)”这一格式中孕育并产生的,到了汉代,“动+名+(数+X)”这个句子形式没有变,但在类推的作用下,其中的“数+X”所表达的语义范畴扩大了,即在补充说明动作结果的基础上,又拓展出新的计量动作反复次数的语义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