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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奔月神话在现代小说中的重写

2014-03-20

安徽开放大学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后羿嫦娥神话

陈 欢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钟敬文先生在谈到神话的起源时提到一个“不合理的成分”现象的存在即“我国的远古时代,也跟别的民族或国家的童年时代一样,人民由于生活的需要和智力的局限,产生了许多神话、传说这种原始的人民创作。到了民族文化已经进展的时代仍然部分地被保存着:靠口头传承,或文字追忆。这种根据原始生活和要求所产生的想象作品,许多地方是与后来进化时期人们对事物的认识和流行的伦理、制度相矛盾的。就是学者们所惯说的‘不合理成分’,它必然要引起人们,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怀疑和解释。”[1]这些“不合理成分”成为后世作家据此进行再创造的资源,由此形成了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重写”现象。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说:“一首诗、一部戏剧或一部小说无论多么急于直接表现社会关怀,它都必然是由前人作品催生出来的。”[2]重写实际上是连接过去与当下、传统与现代的桥梁。重写的独特性在于它一方面受到当下的制约,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牵涉到对前文本的解读。关于“重写”的定义,佛克马认为:“所谓重写并不是什么新时尚。它与一种技巧有关,这就是复述与变更。它复述早期某个传统典型或主题(或故事),那都是以前的作家们处理过的题材,只不过其中也暗含着某些变化的因素——比如删削,添加,变更——这使得新文本之为独立的创作,并区别于‘前文本’或‘潜文本’的保证。重写一般比潜文本的复制要复杂一点,任何重写都必须在主题上具有创造性。”[3]而神话作为“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人格化”[4]的民间故事,尤其受到不同时代作家的偏好,成为重写的首选,其中“奔月神话”在现代文学中留下了大量重写型文本,“不论古今中外,人们对于月总是有美的观感的,‘嫦娥奔月’本身就是非常激动人诗情和幻想的瑰奇美丽的一个图景”。[5]对于“不合理成分”,现代作家们主要选择了三种重写的方式:一种是信以为真,对“不合理成分”给以一种合理的解释,形成解释型重写神话;一种认为“不合理成分”是一种虚妄之谈,进行了择取与变形的重写,形成祛魅型重写神话;还有一种态度是既不相信也不抹杀,对神话、传说进行一种完全的再创作型的神话重写。

一、祛魅型重写神话

嫦娥奔月神话“是融合了别的一些神话的人物和动物的成分的。”[1]139现在能见的最早记录见于《归藏》: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其后《淮南子·览冥篇》也有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较为详细记载见于张衡《灵宪》: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在后世的流传中,由于不断地改写,形成了射日英雄后羿与仙女嫦娥奔月相结合的奔月神话。

鲁迅既为现代神话学者也是重写神话重要作家。他在《破恶声论》《中国小说史略》等著述中都对神话的本质及特征有精辟的阐述,在小说《奔月》中对奔月神话进行了祛魅式的重写。

神话中的后羿是一个“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6]的射日英雄,在鲁迅小说《奔月》中,后羿从一个射九日,杀修蛇、封豨等怪兽的英雄还原为了普通人,身在没有战争、没有十日、没有怪兽的时代,昔日的英雄每天都要为生活奔波,依靠打猎来获取食物。然而,在射光封豚长蛇、野猪兔、山鸡等大动物后,只能射到麻雀、乌鸦来维持生活,让妻子嫦娥一年到头来天天吃乌鸦炸酱面。嫦娥实在耐不住这种贫苦的生活,便偷吃了仙药,抛弃后羿奔月而去。小说从后羿寻找食物开始,到后羿寻找食物回家发现嫦娥已经偷吃仙药奔月而结束,可以说自始至终都在讲述一个关于“食”的故事。鲁迅也通过这个“食”的故事,艺术地还原了嫦娥奔月的背景与缘由。在他看来,嫦娥的奔月虽然是自私的,但却是可以理解的,在小说结尾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后羿说“乌鸦炸酱面的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7]鲁迅借嫦娥奔月与后羿的神话故事表达了他对生活、对人的生存的思考,鲁迅说过,“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8]在鲁迅看来,人的生存不是虚幻的空中楼阁,物质需求是必不可少的,人活着就应该大胆地去追求美好的生活。这些思考与他当时的生存处境和人生体验有关。1926年前后,鲁迅经历了女师大学潮、“三一八”惨案、兄弟失和、高长虹的叛师反目、与许广平的爱情等等困扰着他的事件,这篇小说在神话的外衣下隐藏着鲁迅对现实人生的一些焦虑与思考。这样看来,鲁迅《奔月》的主人公并非奔月的嫦娥,而是射日的后羿。后羿在“无物之阵”中最后连自己的妻子最简单的食都解决不了,整个小说充满着浓厚的反讽格调。

二、解释型重写神话

中国现代神话学是在夏曾佑、周作人、茅盾、谢六逸等人系统介绍西方神话学说的基础上建立的,神话学说的建立与对神话的改写几乎是同步的,由此形成现代重写神话小说的一个特点。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神话学进一步发展,重写神话的小说也不断涌现。神话学理论著作也大量涌现,鲁迅《破恶声论》《中国小说史略》,茅盾《中国神话研究ABC》等著作奠定了中国神话学的理论基础;郑正铎《汤祷篇》等论文,苏雪林研究《九歌》《天问》等楚辞与神话的关系的论文推动了中国现代神话学说的发展与神话体系的完善。现代作家对神话获得了充分的科学的认识,随之兴起了对神话的科学解释型的重写。邓充闾的小说《奔月》就是这一时期的解释型重写神话的代表。

在《奔月》中邓充闾用了一种类似科学小品文的叙述方式讲述了嫦娥奔月的故事,最初发表时,小说标题上还有一句引题:“嫦娥一去不复返,人间酣战几时休。”小说讲述了发生在远古母系氏族社会中,上帝给世界造了十个太阳并分给十个王国,而嫦娥正是其中一个王国的女王,女王嫦娥从草野之中挑选了勇猛的后羿作为她的丈夫。善射的后羿用神箭射掉了其他九个王国的太阳,征服了九个女王统治的国家,帮助嫦娥得到了天下。最终,野心和权欲不断膨胀的后羿射掉了最后一个太阳,取代了嫦娥成为统治者,嫦娥为了逃命只得暗中服药飞去了月宫。小说中的药不是神话中的“不死药”,而被称为“放逐药”。嫦娥曾经用“放逐药”将那些不服从她统治的人流放到月宫,如今她不服从后羿的统治便自我放逐了。邓充闾的小说“反映了母权制社会向父权制社会更替的历史发展规律,试图对这一历史规律做出‘合理’的解释。”[9]如果说邓充闾的小说试图借嫦娥奔月神话的重写来解释中国社会的变迁,谭正璧的《奔月之后》则把目光投向了奔月之后的嫦娥,展现月宫神话的幻灭。小说引用了李商隐的诗《嫦娥》作为题记,小说在表现嫦娥奔月后的“悔恨”之前,还写了后羿在知道嫦娥窃药奔月后愤怒得要射下月亮的情景,而且还为嫦娥为什么奔月设计了两个缘由。缘由之一是嫦娥在童年的时候经常听姑母讲关于月宫的故事产生的月宫世界的想象,缘由之二是后羿性格欠温柔,加上后羿整天奔波没有时间陪嫦娥,她常常感受到“说不出的悲哀,痛苦,寂寞和忧愁”。[10]小说的后部分写了嫦娥在月亮上的所见所闻与所感。嫦娥来到月亮上才发现月亮上凹凸不平,没有人间温暖,常常感到寂寞,开始想念地球,开始产生了偷药悔恨,借用嫦娥的视角消解了人类的月宫神话的想象。

三、创造型重写神话

神话“是关于神的民间故事,是一种原始的幻想性很强的、不自觉的艺术创作。”[11]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论及中国神话时说:“如果我们肯定神话具有保留‘前文字记载时代’的传说的功能;那么,西方神话注重保留的是这些传说中的具体细节,而中国神话注重保留的却只是它的骨架和神韵,而缺乏对于人物个性和事件细节的描绘。”[12]可见神话不仅是先民对自然现象的想象的产物,其本身也富于再创作的想象张力。由于神话主要靠口头传承,在后世读者的接受中就有着可供再创造的空间,这样的创造型重写基本和前文本联系不大,而变成了一个“在旧的躯壳里寓以新的灵魂”[11]116的文本。

南容的小说《嫦娥奔月》是最能体现“入乎其内、出乎其中”的充满想象力的重写的作品,小说的主体被作者分成“射九日”“夺嫦娥”“求仙药”“骗逢蒙”“奔月宫”“尾声”六个部分。在小说中,嫦娥是水神河伯的妻子,河伯敬仰后羿的箭法,带着妻子去拜访后羿,后羿见到嫦娥后一见钟情,为了得到嫦娥,后羿设计联合手下谋杀了河伯。后羿为了能和嫦娥长生不老,就去昆仑山拜访西王母求取不老药,而西王母却对后羿暗生情愫,想挽留后羿在昆仑山,后羿觉得嫦娥比西王母更美丽,拿到不老药就偷偷回去了。“骗逢蒙”讲的是嫦娥为了报杀夫之仇,假装与垂涎她的美色、觊觎后羿王位的逢蒙结盟,逢蒙是后羿的弟子,曾谋划对付后羿,小说最后,逢蒙用箭射死了后羿,却喝下了嫦娥用毒药调包的不死药而死,嫦娥喝下不死药飞去了月宫。这篇小说在故事的生动性以及情节的曲折性上堪称第一。这样的创造型重写也不是基于原文本的重写,原文本只是作者笔下任意驱使的素材。现代重写型神话普遍存在着反讽结构,“反讽的目的就是要制造前后印象之间的差异,然后再通过这类差异,大做文章。”[13]小说重塑了嫦娥形象,为夫报仇嫦娥忍辱负重,用尽计谋,最后不得不逃去月宫,嫦娥的形象与记载中的变为蟾蜍的形象大不一样,后羿在小说中变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反面人物,和神话记载上的英雄后羿没有了丝毫的联系。这样的再创作无疑也对原文本形成了一种反讽。

四、神话与重写神话

神话是“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又推演为叙说,而于所叙说之神、之事,又从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故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为文章之渊源。”[13]6鲁迅不仅论及了神话的性质,还正确地指出神话是文章之渊源。神话作为后世创作的题材,可以为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作家群体或个人提供不竭的想象力,同时,在神话自身的发展过程中,也出现了一种由神话到文学的转变,正如龚鹏程所说,“所谓由神话变为文学,意指本来探究自然本义,解释历史发展,或实用祭仪效果等性质,经消解作用而稀释;艺术效果和文学的鉴赏意义,则经纯化作用而增强。于是,神话便成为文学当中最具撞击力及魅力的部分。除了素朴的原始神话世界之外,在后世文学作品中,神话成为诗人创作的素材,或成为诗人不可免除的意识基础(所谓“原始类型”)。而更重要的是,文学家们也常假借或幻构出一套新的神话幻想世界;传达他们对宇宙人生的看法。”[14]现代作家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进行神话重写与再创作,这些再创作常是有感现实而发,借神话表达自己的观点,由于“曲笔”描写,普遍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反讽结构。“反讽的最基本形态接近古典修辞学原定义,即所言非所指。该型包括很多亚型:克制陈述、夸大陈述、正话反说等;二、复义兼反讽:同一个词的两个不同解正好相反;三、悖论:双层意思同时出现在字面上;四、浪漫反讽:反讽相反的两极拉得很长;五、宏观反讽:矛盾的双层意义可以出现在主题思想人物形象与语言风格各个层次上。”[15]重写型文本中的反讽结构主要体现为宏观反讽层次,无论是鲁迅笔下的褪去英雄神性外衣的后羿,还是邓充闾笔下利欲熏心的后羿,抑或南容笔下沦为市井之徒的后羿,谭正璧笔下作为嫦娥陪衬的后羿,都是对神话传说中后羿的形象的有意改写,历史上的后羿的形象具体怎么样无人知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后羿的形象,而长期以来,人们形成了对后羿英雄想象的读者期待,现代作家的重写无疑打破了这一期待视野,产生反讽的阅读效果,也具有了内在的审美张力。无论是祛魅型、解释型还是创造型神话重写,都体现了我国神话“从古至今大体经历了从自然的神话到人格化的神话再到世俗化的神话的演进过程。”[16]现代重写型文本主题表现的无疑是属于现代作家的现代情绪与体验,然而,这样的重写终将成为历史,形成新的“传统文本”,从重写文本变成被重写的文本,一直延续下去。

[1]钟敬文.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上[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215.

[2]〔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8.

[3]〔荷兰〕杜威·佛克玛.中国与欧洲传统中的重写方式[J].范志红,译.文学评论,1999(6):45.

[4]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761.

[5]袁珂.嫦娥奔月神话探析[J].南充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4):15.

[6]袁珂,周明.中国神话资料萃编[M].成都:四川省社科院出版社,1985:215.

[7]钱理群,王德厚.鲁迅小说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321.

[8]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7.

[9]祝宇红.“故”事如何“新”编:论中国现代“重写型”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20.

[10]段宝林.中国民间文学概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41-42.

[11]浦安迪.中国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41.

[12]王富仁,柳鸣九.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大系:第二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1-2.

[1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6.

[14]龚鹏程.中国小说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74.

[15]赵毅衡.重访新批评[M].天津: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163-171.

[16]李德尧.《奔月》:神话的世俗化.鲁迅研究月刊[J].2005(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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