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在近现代中国的接受
2014-03-20莫小红
莫小红
席勒是德国伟大的诗人、戏剧家、美学家,他与歌德并称德国文学史上的“双子星座”,与莎士比亚并称世界戏剧史上的“并峙双峰”,在美学史上,他创造性地使用了“美育”的术语,开启了审美现代性批判之先河,被誉为“现代美育之父”。中国的席勒接受主要由译介与研究两方面构成,目前有关席勒作品在中国的翻译已有学者做了梳理①相关研究成果见卫茂平:《德语文学汉译史考辨:晚清和民国时期》,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谢天振、查明建:《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1898-1949)》,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年;丁敏:《席勒在中国(1840-2008)》,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但是关于席勒研究尚缺乏系统梳理与专门论述。因此,本文在兼顾翻译情况的前提下,将重点梳理近现代中国的席勒研究,思考这一接受的内在成因,探讨其影响。
一、近现代中国的席勒接受概况
(一)席勒作品翻译情况
Schiller(今译席勒),曾有汉译名昔勒、希尔列尔、舍路拉、西喇、失勒、希雷尔、希洛、雪雷、西列、西勒、释勒、席勒尔等。席勒作品在近现代中国的翻译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1.清末民初——发轫期。鸦片战争以后,清政府决定学习德国先进的军工技术,向德国购买铁甲战船,由此也带来了文学界的信息。1878年外交家李凤苞记下了席勒的名字。1890年张德彝记载了退尔被迫射下儿子头上的苹果的情节②卫茂平:《德语文学汉译史考辨:晚清和民国时期》,第139页。。1903年赵必振译述了日本大桥新太郎编写的《德意志文豪六大家传》,其中《希陆传》一章专门介绍了席勒的生平及著作,中国的席勒译介真正起步。1915年马君武翻译了席勒名剧《威廉·退尔》,连载于《大中华杂志》1卷l期到1卷6期③韩世钟、王克澄在《席勒的作品在中国》一文中说:“马君武1911曾在《新中华》杂志上发表了《威廉·退尔》的全译”实属错误。见杨武能《席勒与中国》,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32页。,产生了较大反响,此剧被称为从清末到五四最具代表性的翻译剧本之一④丁敏:《席勒在中国(1840-2008)》,第7页。。
2.新文化运动至30年代中期——繁荣期。1917年后,我国新文学运动迅速发展,对外国作品的翻译热情高涨,1934、1935年恰逢席勒诞辰175周年、逝世130周年,北京、南京举办了隆重的纪念活动,席勒翻译掀起了高潮。在诗歌方面,1921年唐性天在《文学旬刊》2、3、4号上连载《西喇叙事诗三首》,依次为《手套》、《姐妹》、《担保》。1925年徐志摩在《晨报副刊》第47期发表《译Schiller诗一首》(即《姐妹》第一段的重译)。1927年上海创造社出版《德国诗选》,收入郭沫若译的《渔歌》。1928年李金发、黄似奇在《德国文学ABC》一书中译出席勒诗三首:《理想》、《大地之分给》、《十九世纪的开始》①卫茂平认为这三首诗为李金发所译,但据丁敏的考证,系黄似奇所译。见丁敏《席勒在中国(1840-2008)》,第9页。。1932年何德明译《世界的末日》,刊载于《现代文学评论》2卷3期和3卷1期合刊上。1934年北大德文组主编的《释勒纪念特刊》收录席勒诗两首:张天麟译的《孔子之言》与张嘉谋译的《致欢乐者》。1935年《文学》4卷1号上刊载了小默译的《世界的分割》(即《大地之分给》的重译)。1936年商承祖在《文艺月刊》8卷5期上发表席勒诗三首:《手套》、《潜水者》、《斗龙》。在戏剧方面,1925年上海中华书局推出马君武译《威廉·退尔》的单行本。1936年项子和重译此剧,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1925年田汉在《醒狮周刊·南国特刊》6号上介绍席勒戏剧《阿连斯的少女》(今译《奥尔良的姑娘》)和《威廉·退尔》的故事梗概。1926年杨丙辰译出《强盗》,由上海北新书局以《强盗》和《讨暴虐者》两个书名同时出版。1932年上海安国栋发行叶定善译《奥里昂的女郎》,商务印书馆出版胡仁源译《瓦轮斯丹》,1936年郭沫若重译此剧,题为《华伦斯太》,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1934年张富岁译出《阴谋与爱情》,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另外,黄似奇在《德国文学ABC》中译出席勒戏剧残篇《德米特里乌斯》中的片段,定名《德姆特利阿斯》。
3.抗战爆发至新中国成立——沉寂期。1937-1949年,中国社会动荡不安,对翻译工作造成了一定影响,此时的席勒翻译也归于沉寂,主要的翻译成果有:1940年张德润译出歌德与席勒的往来书信115封,刊登于《中德学志》2卷1至3期。1941年商章孙译《武士涂根堡》(即《姐妹》的重译)、《伊壁古士的鹳鸟》,分载于《文艺月刊》6月号、8月号上。同年9月,张嘉谋译的《大钟歌》也发于此刊。1943年张嘉谋重译的《地球之分割》刊登于《时与潮文艺》1卷1期,《希望》刊登于《正气周刊》1卷2期。1947年林凡翻译的《虚幻》、《赛克娜之歌》发表于《妇女月刊》第6期,同年,林凡出版诗集《春情曲》,收入席勒诗六首,分别是《虚幻》、《少女叹》、《情绪》、《现》、《知识》和《播种》②丁敏:《席勒在中国(1840-2008)》,第22页。。
(二)近现代席勒研究情况
近现代中国的席勒研究几乎与翻译同时起步,相关的成果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1.美育理论研究。虽然《审美教育书简》一书我国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有曹葆华的节译本,80年代才陆续出现徐恒醇、冯至等的全译本,但是有关席勒美育理论的介绍与研究却早已起步,最早的研究者当属王国维,1903—1907年他多次撰文介绍席勒的美育学说。在《述近世教育思想与哲学之关系》一文中,他阐述了席勒的美育目的论——把人培养成为完全之人,而非某种职业或专门知识的代名词。在《论教育之宗旨》一文中,他分析了席勒重视美育的原因,“一面使人之感情发达,以达完美之域;一面又为德育与智育之手段”③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3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58页。。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王国维指出了席勒美育思想的内在矛盾性:将审美视为手段,认为“审美之位置犹居于道德之次”,却又认为人类“最高之理想存于美丽之心(Beautifulsoul)”④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3卷,第156~157页。。王国维的理解与伊格尔顿极为相似。伊格尔顿认为,席勒强调人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是完整的人,“但是,果真如此的话,审美就必须是人类存在的终极目的,而不是这种目的的过渡阶段。审美当然应比道德更自由,因为审美消解了道德的压抑和生理的压抑”⑤[英]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王杰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99页。。在《教育家之希尔列尔》一文中,王国维介绍了席勒的美学代表作《美育论》(今译《审美教育书简》),认为“其书大旨,谓不施美育则德育无自完全”;分析了《美育论》产生的历史背景,认为《美育论》是针对宗教抑教育的跋扈、理性的过度膨胀、德国人的实用利己之弊而发;阐发了席勒的美育功能观:认为文学艺术“具有人生最深之意义”,具有辅助德育之功能⑥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3卷,第370页。。
蔡元培是我国近代美育的“真正首倡者和奠基人”,也是较早研究席勒美育思想的重要人物。他对康德与席勒的传承关系作了准确的解读,称席勒为“康德的大弟子”,认为“席勒所说的自由,就是康德所说的超官美”⑦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5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22页。。但是,“康德屏适法性于道德之外,以为有损道德价值的流弊。到失勒的伦理说,始缓和此种区别,而认适法性也有道德意义”⑧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5卷,第218页。。的确,康德的某些美学观点是席勒美学思想的出发点。他的《论美书简》是“作为康德主义者在讲话”,《审美教育书简》绝大部分基于康德的各项原则。但是,康德认为善来自“自由意志”的支配,审美则是一种趣味判断,美与善无法统一。席勒却认为艺术是自由的女儿,审美是人从物质境界通往道德境界的津梁,席勒显然突破了康德“纯粹理性”的苑囿。对于席勒的“游戏说”,蔡元培也有自己的理解,他说:“席勒解说美的固有价值,提出游戏的冲动。”①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5卷,第234页。“他(席勒)所主张的有三点:一、美是假象,不是实物,与游戏的冲动一致。二、美是全在形式的。三、美是复杂而又统一的,就是没有目的而又合目的性的形式。”②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4卷,第307页。席勒提出“游戏”的说法最早见于《论悲剧对象产生快感的原因》一文,他认为美的艺术与自然有着共同的目的,即给予快乐和创造幸福,“它们游戏地给予我们它们最严肃的姐妹(指哲学——译者按)让我们辛辛苦苦才得到的东西”③[德]席勒:《席勒美学文集》,张玉能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16页。。在《审美教育书简》第14封信中,席勒提出了“游戏冲动”这一术语;在第15封信中阐释了“游戏冲动”的价值与意义,认为“游戏冲动”的对象是“活的形象”,是最广义的美,“游戏冲动”使人的感性与理性天性同时得以发挥,人性臻于完美;在第26封信中席勒强调,在两种假象中逻辑假象是欺骗,只有审美假象才是游戏,蔡元培所提到的“美是假象”指的应该是审美假象。可见,蔡元培对席勒“游戏说”的阐释是准确的。
如果说王国维、蔡元培的研究是对席勒部分观点的阐释,那么张君劢、宗白华的研究则是对其美育思想的系统论述。1922年张君劢在上海美专发表《德国文学家雪雷之〈美育论〉》的演讲,后将讲稿刊登在《时事新报·学灯》上,文章详细介绍了席勒美育思想产生的时代背景及主要内容,将席勒美育思想与其戏剧、诗歌创作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将席勒美育思想与孔子美育论进行了比较研究,认为孔子的礼乐之教与席勒的游戏冲动很相似,“孔子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者相敬。’又云:‘礼义立则贵贱等,乐文同则上下和矣。’孔子以礼乐对举,‘礼贵分别等差,乐贵消灭等差,故有礼之严,不能不有乐之和’。此即雪氏所谓以游玩冲动,调和理性也”④贾植芳编:《中外文学关系史资料汇编(1897-1937)》(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78页。⑤ 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113页。。1935年宗白华在《中央日报》上发表了《席勒的人文思想》一文,认为席勒的“人文主义是德国古典时代人文思想的精髓,他的美育论是美学上不朽的大作”⑤。席勒“想从‘美的教育’,使堕落的分裂的近代人生重新恢复它的全整与和谐,使近代科学经济的文明,进展入优美自由的艺术文化”⑥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第114页。。宗白华的分析是准确的。在《审美教育书简》的第1-6封信中,席勒分析了现代人性的分裂状态极其原因,认为是文明本身给人性带来了创伤,造成了“享受与劳动、手段与目的、努力与报酬”的脱节,人变成了“碎片”,为此他开出了审美教育的药方,试图通过美与艺术的陶养,使人性归于和谐,通过人的改造进而改造社会,“构成一个真自由真幸福的国家社会”。
另外,李石岑、沈建平、黄忏华也是席勒美育思想的重要研究者。李石岑在《美育之原理》一文中对比介绍了席勒的美育思想,称席勒所代表的为新人文主义美育。在《艺术的特征》一文中介绍了席勒的“审美游戏说”,认为“席勒之意,游戏性毕竟为精神之自由活动,而此自由即人类本性之完成状态,故游戏即含有与人生相接之重大意义”⑦李石岑:《李石岑论文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第112页。。黄忏华在《美学略史》一书中提及了席勒的美学史意义——“修正康德美学”并“预告解霖黑智儿等的说法”⑧黄忏华:《美学略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第32~33页。。沈建平在《近代各派艺术教育说之批判》一文中将席勒归为“伦理意义的教育说”一派,他说:“他(席勒)与他所著的冥想诗《艺术家》及《书翰文体美育论》的结论中,颂扬艺术的生活是道德的事实的圆极。他更把美的道德当作人类活动最高级看。”⑨俞玉姿、张媛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59页。
2.戏剧创作评点。这类研究多散见于戏剧翻译的序言、跋文、后记、书评中。田汉在介绍《威廉·退尔》的故事梗概时,称席勒是“一生为了自由而战的人”,此剧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告诉读者,阿尔卑斯山下的居民“不是暴烈的叛种”,而是“纯朴的农民”,但“扰乱他们的和平,侵犯他们的独立自由,他们会发生前仆后继以迄于成的大革命”⑩田汉:《田汉全集》第14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88页。。马君武在《威廉·退尔》单行本的《译言》中交代:“此虽戏曲呼,实可作瑞士开国史读也。”①见卫茂平《德语文学汉译史考辨:晚清和民国时期》,第140页。郑振铎在《十八世纪的德国文学》中评《威廉·退尔》“乃席勒最有名之剧本”,退尔的勇敢、侠义,瑞士三州人民的团结抗敌,“不知怎样的总使读者感到一种不可言论的感动”②谢天振、查明建:《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1898-1949)》,第495页。。郭沫若在跋文《译完了〈华伦斯太〉之后》中称此剧为“汉奸文学”、“国防文学”,刻画着汉奸的生成,发展和失败,认为此剧对我们大有作用。对于戏剧艺术,作者认为“诗人是想用烘托法,陪衬法,把主人公的性格更立体地渲染出来”。但是,在人物性格刻画上存在缺陷,“剧中登场的人物,几乎个个都是善人,没有一个是彻底顽恶的,不符合于客观真实”③郭沫若:《郭沫若集外序跋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05-336页。。
如果说上述研究属于“印象式”评点的话,那么陈铨、李长之的研究则属于学术性阐释。在《狂飙时代的席勒》一文中,陈铨分析了席勒戏剧的哲学基础——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即崇尚力量与天才,尊重情感,他认为“‘强盗’是狂飙运动整个社会革命的宣言,‘阴谋与爱情’是狂飙运动对于贵族阶级压迫的反抗”。《强盗》和《阴谋与爱情》是“时代不平的呼声,社会革命的旗帜”。最后,作者称“狂飙时代的席勒,不仅是时势创造的英雄,同时也是创造时势的英雄”④陈铨:《狂飚时代的席勒》,《中国现代哲学史资料汇编》,第17册,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72~73页。。李长之的《席勒的名剧〈维耳海耳姆·泰耳〉之艺术与思想的分析》详细分析了席勒名剧《威廉·退尔》的主要内容、作品结构、人物形象等问题,是首篇席勒戏剧研究专论,但并未见观点上的创新。
3.生平与作品简介。王国维的《德国文豪格代、希尔列尔合传》一文,通过对比介绍了席勒和歌德的生平、家庭背景、求学经历、交往过程等,称“格代(即歌德)贵自然,希尔列尔重理想。格代长于咏女子之衷情,希尔列尔善于写男子之性格。格代则世界的,希尔列尔则国民的。格代之诗,诗人之诗也;希尔列尔之诗,预言者之诗也”⑤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3卷,第372页。。类似的评价后来常见于歌德、席勒的比较论述中。如商章孙认为“葛德叙事诗富于幻想,神秘的迷信或民间的故事是他诗料的来源。……读起来的时候,抒情的成分拨动我们的心弦要比较叙事的成分强烈一点,这是一些抒情式的叙事诗。释勒的作品却不是这样。他的叙事诗对于人物的个性描写得极深刻,情节紧张,结构严整,诗的宏旨富于伦理观念。……他尤其喜欢描写一个人内在的——心灵的搏斗”⑥商章孙:《释勒的叙事诗》,《文艺月刊》1941年第5期。。童锡祥的《德意志大诗家许雷传略》应该是第一篇有关席勒的略传,文章介绍了席勒的生平、主要作品,作者的解读具有明显的本土化倾向,将《强盗》译为《绿林客》,《阴谋与爱情》译为《自由血》,认为席勒的创作是因为“内郁精神之痛苦,俯仰悲怆,无以自适,刀圭之余,则玩诗文词曲以舒胸臆”,称《威廉·退尔》是席勒“最后之名剧”,“写奥吏残虐,令人发指皆裂。而写瑞西烈士之激昂慷慨,则又警顽懦立,令人闻而兴起”⑦。杨丙辰的《释勒略传》、余祥森的《席勒尔及其著作》也延续了生平、作品介绍的思路。刘大杰的《德国文学概论》第4章“悲剧作家席勒”,从“歌德与席勒、席勒的生平、席勒的戏曲、《威廉退尔》与席勒的精神”四个方面对席勒展开研究,首次引用了《歌德谈话录》中的句子来阐述席勒前后期作品思想的变化,“席勒的全作品,看出一种自由观念的流露……他在青年时代,所要求的,在作品里流露出来的,是肉体的自由,到了晚年,所要求的,是精神的自由了”⑧。作者对席勒九部原创大型剧作都做了简要介绍,收集资料较同时期其他学者更全面。
二、近现代中国的席勒接受取向
接受理论的代表性人物姚斯认为,“接受过程是有所选择的。接受过程具有删节、价值变换的过程,简单化,同时也再次复杂化。因为接受毕竟是独立的,具有新创的能力”⑨。可见,接受过程同时也是创造的过程,它伴随着过滤、改造、误读等行为,近现代中国的席勒接受呈现出选择性过滤、中国式改编、镜像式想象三种取向。
(一)选择性过滤
选择性过滤是指在文化接受过程中,接受者根据自身的“期待视野”对外来文化所进行的有意识的筛选与重组。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席勒赋予美育两种功能:一是以美育提升感性的地位,解决现代社会因理性过度膨胀而带来的人类生存危机;二是通过美育将自然的人变成道德的人,提高人格修养,完成对传统国家的改造。在接受过程中,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普遍选择了后者。如,吴梦非引用席勒的名句“人生照着肉体的状态,自然要受苦痛,但是照着美的状态,可以免了这一种苦痛,照着道德的状态,可以支配这一种苦痛”①俞玉姿、张媛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第50页。此语出自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第24封信:“人在他的物质状态中承受着自然的支配,在审美状态中他摆脱了这种支配,在道德状态中他控制了这种支配。”,以证明美能提升我们的道德修养,培养高尚人格;黄公觉认为席勒美育思想的独特之处在于:“认为美育是‘人类由兽性达于理性所必经的桥梁’,‘获得政治上的自由的手段’。”②李石岑、吕澂等:《美育之原理》,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年,第57~58页。王国维、蔡元培、朱光潜等学者更是“把席勒的通过审美达到更高的理想(道德)水平的思想同中国传统儒家学说相结合,给这种思想赋予了浓重的人格修养意味”③杜卫:《审美功利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页。。王国维认为美和艺术具有“无用之用”,能去除个人私欲,促进情感的升华。蔡元培认为我国社会的弊病,源于大多数人没有高尚纯洁的思想,“惟提倡美育足以药之”。朱光潜也深信中国近代社会如此之糟,不全是制度问题,大半由于“人心太坏”,而要“洗刷人心”,必须以美育来“怡情养性”。通过美育提升人格,进而改造社会,这是近现代知识分子从席勒接受的救赎之道,席勒的美育思想在中国之旅中其现代性批判功能已基本丧失,这种文化过滤现象的发生,主要是由于“历史内需”的影响。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认识到“立人”、培养健全人格是拯救国家危亡的根本,于是,席勒的美育思想被当作立民新人、培养道德人格、进行国民性改造的重要手段在中国广泛传播。
(二)中国式改编
韦斯坦因认为改编是对原作的“创造性的叛逆”(trahision créatrice),“改编——倘若是对外国作品的改编,则往往要以译本为基础——一般包括对某一模式的性质作近似的改造,以及使作品适合另一国读者大众趣味的不同程度的商业上的努力”④[美]韦斯坦因:《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刘象愚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1页。。在近现代的席勒接受过程中,为了迎合读者的“文化习性”,学者们在席勒作品中注入了中国元素,对席勒作品进行了“中国式改编”。1931年,周梦蝶编的《中外文学辞典》收入《强盗》的条目,并根据中国戏剧“大团圆”的特点将结尾进行了改编:卡尔抛却了武力改造社会的残梦,两口儿过着美满的生活⑤卫茂平:《德语文学汉译史考辨:晚清和民国时期》,第142~143页。。1938年陈白尘、宋之的将《威廉·退尔》改编成多幕剧《民族万岁》在重庆公演,“反映我国东北各阶层人民不堪日本帝国主义的蹂躏,奋起联合反抗”⑥宋时:《宋之的传略》,《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1期。。改编后的剧情由三部分构成:清风岭盟誓、魏大鹏的反日斗争、日军军官陆文言和韦明的爱情;时间推到了“九·一八”事变后;地点从瑞士移到了中国东北。原剧中的西方节日变成了中国的传统节日端午节、中秋节;瑞士开发的传说改编成了山东灾民闯关东的历史;三州集会改成了清风岭秘密集会,教书先生还满口的“之乎者也”……这种中国式改编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新蜀报》称他们的演出“是在向同胞们呼号:要以戏剧的方式来暴露敌人的丑恶,战士们的忠勇,教育、激动与组织民众,在这种目的下演出的戏剧,是每一个真正的爱国国民现在急需的精神食粮”⑦杨武能:《席勒与中国》,第76页。。可见,中国读者将《威廉·退尔》视为“精诚团结、抵抗外侮”的精神旗帜而接受。
(三)镜像式想象
法国形象学研究专家巴柔认为:“一切形象都源于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即使这种意识是十分微弱的。”⑧巴柔:《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学》,《中国比较文学》1997年第1期。可见,任何异域形象都是他者的镜像,是本土文化对外来文化的想象。20世纪上半叶,席勒作为民族诗人、文化战士受到了我国文艺界、学术界的普遍欢迎。首先,学者们对席勒反帝反封建的斗争精神大加赞赏。项子和称席勒作品为“世界文字、精神文字、自由文字、爱国文字”⑨[德]席勒:《威廉·退尔》,项子和译,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第2页。。张嘉谋认为,“席勒生平最大的贡献,在于他通过文学创作,强烈地表现了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和民族压迫的高尚精种,为争取人类的自由、民主、和平尽了最大的努力”⑩张嘉谋:《释勒与中国》,《释勒纪念特刊》,天津:北洋书局,1934年,第26页。。50年代这种解读被推到极致,1955年北京举办了世界文化名人纪念大会,茅盾在开幕词中说:“席勒坚强不屈的战斗精神永远为我们所景仰,永远激励着热情的年青人。”⑪茅盾:《为了和平、民主和人类的进步事业——1955年5月5日在世界文化名人纪念大会上的讲话》,《新华月报》1955年第5期。贺敬之认为席勒是“反对压迫、侵略,为自由、民主、和平而斗争的热情战士”⑫贺敬之:《贺敬之文集3》(文论卷·上),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第46~48页。。其次,席勒作品的民族意识被深入挖掘。黄嘉德称赞席勒是“争取德国民族统一独立的歌手”①黄嘉德:《席勒的创作道路》,《文史哲》1955年第5期。。陈铨对歌德与席勒进行了比较,称歌德为“世界诗人”、席勒为“民族诗人”,认为席勒“充分发挥德国民族的精神,他有德国民族性格一切伟大的特点”②陈铨:《狂飙时代的席勒》,《中国现代哲学史资料汇编续集》第17册,第68页。。再次,学者们特别称道席勒后期作品的人民性③叶隽:《德诗东渐过程中的主体原则与资源向度》,《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2期,第43~48页。。如冯至肯定了席勒晚期历史剧对人民力量的歌颂,他说:“席勒在他晚期的历史剧里常常用热情的语言歌颂人民的力量。他在《奥里昂女郎》里写统治者在外族入侵时的懦弱无能和人民抵御外侮的英勇;他在《威廉·退尔》里写只要人民团结起来,就足以使外族的统治遭受失败。”④冯至:《冯至全集》第5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76页。
三、对近现代中国席勒接受的思考
席勒在中国的接受是外来观念与本土文化相融合的结果,究其原因,与近现代中国的时代环境不无关系,也因为席勒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中某些因素的呼应。审视近现代中国的席勒接受,我们发现功利的诉求也遮蔽了我们对席勒作品的多元解读。
(一)席勒的人文理想与近现代中国
哲学家、文学批判家卢卡奇指出:“任何一个真正深刻重大的影响是不可能由任何一个外国文学作品造成的,除非在有关国家同时存在着一个极为类似的文学倾向——至少是一种潜在的倾向。这种潜在的倾向促成外国文学影响的成熟。因为真正的影响永远是一种潜力的解放。”⑤[匈牙利]卢卡奇:《卢卡奇文学论文集》第2卷,范之龙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451~452页。文学的影响与接受如此,思想观念的影响与接受亦如此。席勒生活的年代,正是德国四分五裂、封建专制统治最野蛮的时期,面对“一切都烂透了”的德国,面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民众,打倒封建专制、争取民主自由、建立民族国家成为席勒的人文理想。通观席勒的全部作品,始终没有离开民族与国家、民主与自由的主题。“狂飙突进”时期,席勒鼓吹人们通过暴力革命“打倒暴虐者”;法国大革命失败后,席勒转向了哲学与美学研究,试图通过审美教育拯救失落的人性,实现人类真正的自由;魏玛古典主义时期,席勒重拾戏剧创作,号召德国人民为了统一的德意志民族而奋斗。近代中国经历了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的失败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大量的割地赔款、政府的腐败无能、军阀的连年混战,致使中华民族濒临亡国灭种的危机,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压迫,实现中华民族的独立与自由是每一位中华志士的共同理想。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到新文化运动,中国的有识之士为民族的独立、国家的解放一步步寻找着出路,并逐渐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救国之道:一是通过政治革命夺取政权,肃清封建专制制度;二是通过教育改造国民的劣根性,培养新人,这正与席勒的人文理想、救赎之道相投合。相似的社会境遇,相同的社会理想,决定了席勒在中国的接受。
(二)美育的伦理之维与儒家文化
影响与接受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发送与接受的双方存在着共同的文化价值心理因子,夏中义先生称之为潜在的“文化契约”。席勒在中国的接受便是席勒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间潜在“文化契约”的兑现。培养“道德的人”是席勒赋予审美教育的重要使命,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席勒根据历史发展的经验设计了“自然的人——审美的人——道德的人”的发展路径。在《论崇高Ⅱ》中,席勒让崇高参与审美教育,完成塑造“道德的人”的审美理想。席勒认为美服务于人的感性,崇高服务于人的自由精神,美与崇高的结合,“使美德成为个人的意志与上帝的意志相和谐,并体现在自然的法则、历史与人的内心中”⑥W.H.Carruth,The Religion of Friedrich Schiller,PMLA,no.4,1904,p.579.。这样,人的道德境界得到了提升,“自然的人”走上了通往“道德的人”的道路。儒家思想是我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儒学的核心在于人格修养的提升,孔子提出了诗教、礼教、乐教的三教方案,用以塑造仁人君子的道德人格。孟子重视人格的自我提升,提倡养浩然正气,他将人格境界分为善、信、美、大、圣、神六个层次,其中的“圣人”便是席勒所谓的“道德的人”;荀子承认人性中自然欲求的合理性,认为应以礼法规范人性,培养道德人格。审美教育是儒家塑造理想人格的主要方式,“六艺之教”、《乐论》都是提倡以艺术来滋养人的心灵,陶冶人的性情,提升人的道德修养。席勒的“道德的人”与儒家“人格主义”的契合,自然促成了它在中国的接受。
(三)形象套话与审美的迷失
“一个作家在异域能否真正产生影响,特别是持久的影响,最重要的是树立其形象”⑦许钧:《法朗士在中国的翻译接受与形象塑造》,《外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翻译为文学作品树立什么形象,主要取决于两个因素。首先是译者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有时是译者本身认同的,有时却是‘赞助者’(patronage)强加于他的。其次是当时译语文学里占支配地位的‘诗学’。译者采用的翻译策略,直接受到意识形态的支配”①陈德鸿、张南峰:《西方翻译理论精选》,香港: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77页。。可见,席勒在中国的形象是本土化、意识形态化的产物。学者们将席勒诠释为民族诗人、文化战士,归根结底是为了解决中国当下的问题。但是,异质形象一旦形成,就会成为具有持久性的“套话”,渗透到民族的深层心理结构中,潜移默化地影响后人对他的看法,对其作品的解读。救亡图存背景下建构的席勒形象无形中成了“思想的现成套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将中国的席勒接受导向了政治诉求之途。审美价值是文学作品的主导价值,正如韦勒克所言:“文学作品必须视为一个价值观念的组合体,包括社会、政治、知识、道德诸方面的价值观念,附带条件是,居于主导的审美功能,使之成其为一部文学的艺术作品。”②[美]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5)》,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446页。如果仅仅从功利的观点看待文学,难免使审美失美,使文学迷失其内在价值与独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