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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地与英国客厅——论伍尔夫《远航》中的空间与反浪漫叙事

2014-03-20谷婷婷

外国语文 2014年5期
关键词:切尔殖民地伍尔夫

谷婷婷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1.引言

对弗吉尼亚·伍尔夫而言,《远航》不仅是第一部作品,也是她最漫长艰辛的一次创作,从1908-1913年,伍尔夫对它进行了多达十几稿的修改、重写。大多数的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叙事形式传统,将其看作伍尔夫成为伍尔夫之前的练笔之作。

《远航》最遭诟病的是结构或者形式问题。评论家们指出,故事没有一个清晰的发展线索,结构笨拙,而其中伍尔夫选择南美殖民地作为故事发生地所引起的争议最大。Lee指出这一选择显得“有悖常理”(Lee,1977:34);Rose亦认为,“异国背景、惊险航行都是叠加于小说之上,而非小说本身所固有”(Rose,1978:58)。的确,《远航》在结构上有令人费解之处:女主人公蕾切尔搭乘父亲的商船到亚马逊河流域,中途跟随舅父舅母安布鲁斯夫妇在一个名为圣·玛尼亚的南美殖民地下船,在舅母海伦的教育和监护下从一个懵懂的、未经世事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复杂的、敏感的”(Rosenthal,1979:50)女性,与英国游客特伦斯相识、订婚,最后却突然患病死去,预示着自由成长的旅行演变成了没有归途的死亡之旅。然而,我们不得不继续追问,在以未婚年轻女性为主体的叙事模式中,Lee所说的“常理”和Rose所说的“小说本身所固有”的因素到底指的是什么?实际上,在创作首部小说之前,伍尔夫已经为《卫报》和其它杂志、报纸撰写了四年书评,对当时流行的叙事模式已经相当了解,对“老一套处理情节和人物的做法”(Briggs,2006:4)相当不满。这说明,伍尔夫选择殖民地作为叙事空间是有意而为,那么她的意图是什么?为什么又会出现Lee和Rose所指出的问题?

本文将《远航》置于爱德华时代的社会与文学语境中,从空间视角重新审视殖民地这一空间在伍尔夫对社会和文学传统话语的批判和颠覆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指出作为一个“他者空间”,殖民地不仅是对以英国客厅为象征的维多利亚时代性别政治的反抗,对阻碍女性身份建构的英国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进行反思和批判,也同时对以客厅为故事主要发生地的传统爱情婚姻叙事进行了解构。

2.空间理论

所谓“他者空间”(Foucault,1986:22-27)是福柯在1986年的《论他者空间》一文中所阐释的概念。在讨论人的居住空间,即“外部空间”时,福柯指出,“我们生活的空间……在本质上是异质的空间……我们不是生活在某种真空之中……我们生活在一整套勾画地点的关系之中”(Foucault,1980:23)。虽然相较于闭合或者半闭合的空间(诸如房屋、卧室、床等),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些与其它地点产生关联、并对它们所“描述、反映或反射的整套关系”进行“质疑、抵消和颠倒”的空间。(Foucault,1980:24)他将这些空间分成乌托邦和异托邦这两类,详细阐述了异托邦的六个特征,并把殖民地描述为具有第六种特征的异托邦。在他看来,殖民地的作用是创造一个具有他者性的的空间,即创造“另一个真实的空间,它完美、精确、安排得当,与我们散乱、构造糟糕、混乱的空间截然不同”,是一个具有“修正”性质的异托邦。(Foucault,1980:27)实际上,福柯所感兴趣的是空间构成中所隐藏的权力关系,在他看来,“空间的历史同时又是各种权力的历史”(Foucault,1980:70)。

福柯所代表的是当代西方理论界的一个“空间转向”。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历史学家、社会理论家、哲学家、地理学家、建筑师、艺术评论家、文学和文化评论家等都纷纷对传统“僵化的、刻板的、非辩证的、静止的”(Foucault,1980:70)空间概念进行重新审视、界定,试图恢复空间概念的生命力、丰富性和辩证性。法国马克思主义学者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系统地阐述了空间理论,提出“(社会)空间是(社会)产物”(Lefebvre,1991:26)。在他看来,空间由人类活动产生,是历史的、意识形态的以及社会层面上的建构,不再只是人类活动展开的背景,“任何空间都暗示、包含并且掩饰社会关系,”(Lefebvre,1991:82-83)这揭示了社会关系与物理空间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

新的空间理论要求我们重新理解文学作品中的空间与空间表征。20世纪90年代,评论家们开始重新评估空间与叙事之间的关系。Friedman呼吁要强调空间的重要性,以看清空间在产生叙事中所起到的作用,并进一步指出空间通常是“作为文化地点的比喻”(Friedmen,1998:137),时常能够推动“故事的产生”(Friedmen,1998:149)。Moretti也指出,“在叙事领域中,事件在哪里发生有助于决定发生了什么”,因为“每一个空间决定着、或至少是推动着它自身故事类型的产生”(Moretti,1998:70),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某一特定空间,某一类型的故事就完全不可能发生”(Moretti,1998:100)。

在对《远航》中的殖民地进行分析时,笔者发现,这一空间是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客厅所包含的性别关系和性别政治的质疑和颠覆,是对主导女性命运的爱情和婚姻机制的去中心化,具有异托邦特征;同时,她也利用了空间与叙事之间的密切关联,对19世纪以客厅为主要事件发生的爱情婚姻叙事模式进行革新。

3.作为“他者空间”的殖民地:《远航》中的空间政治

要了解殖民地作为他者空间所具有的意义,我们必须从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客厅开始谈起。在这一时期,公共领域/私人领域这一空间划分,不仅把家庭领域建构为私密的、安全的、体面的空间,同时也在家庭领域与女性气质之间建立了同构关系,而这种关系在客厅这一空间中体现的最为明显。客厅在整个维多利亚住宅的地理空间分布上占据核心位置,当时著名的建筑师Kerr如此描述客厅享有的优先权:“客厅的正面当然必须要朝向阳光与温和的天气,这样女士们才能享受最自由的、直接的与户外进行交流。”(Kerr,1865:107)不难看出,客厅是女性活动的主要场所,在本质上是一个女性空间,而里面所有的摆设应彰显“淑女气质”(Kerr,1865:107)。一方面,客厅要能体现女主人的治家理家才能;另一方面,“客厅的规约也反映并界定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气质概念”(Kaston,2000:80)。

借助Logan对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客厅的文化研究成果,我们更能深入了解它与维多利亚女性身份建构之间的关系。通过将客厅这一空间的生产置于消费资本主义发展的语境中,Logan指出,女性承担对客厅进行装饰这一职责对女性主体性建构和表述有重要意义。她将装饰客厅与写作行为进行类比,指出虽然这两种行为都受规则与传统规约的支配,但都是“从现有的语法和词法中进行选择,来建构文本或房间”,而主导着室内装饰的“正确性准则并不会消弱系统内个体表现的潜能”(Logan,2001:101)。这也颠覆了对顺从的、天使般的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片面认知,对我们重新理解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社会地位有重要意义。同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也佐证了这一点。在玛格丽特·奥利芬特的小说《马甲雷班克斯小姐》(1870)中,女主人公就宣称,“淑女必须在客厅里度过一生”(Oliphant,1866:18),她通过重新排放客厅家具,改变窗帘、墙纸、地毯的颜色,使其适合自己的肤色,不仅在象征秩序内充分表述了自己,建构了自己的身份,还通过这一空间将自己的影响力扩大到整个社区,客厅也因此成了她的权力和影响力的象征。

正因如此,从19世纪末期开始,随着女权运动的兴起和发展,家庭空间越来越成为女性主体性建构的障碍和束缚,如Shands所指出的,第一波和第二波的女权主义运动皆以“冲出封闭的空间”(Shands,1999:84)为起点。而以叛逆的现代女性为主体的叙事也不可避免地成为文学创新的一部分,更成为早期现代主义发展的重要阶段。从“新女性”文学脱胎而来的爱德华时代文学便是女权主义与早期现代主义文学之间相交汇的最好诠释。然而,长期以来,爱德华时代的文学要么被隶属为维多利亚时代后期文学的一部分,要么被认为是现代主义文学兴盛之前的“干涸期”(Miller,1994:1),而伍尔夫本人对爱德华时期小说家的批判,也多多少少抹杀了它对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贡献,从而也造成对其早期小说理解缺少了一个重要的语境。

实际上,如同Whitworth所注意到的那样,1905年左右涌现了“一类被称为‘性小说’,‘性问题小说’或者‘婚姻问题小说’的小说”,致力于审视婚姻机制、探讨女性社会地位的改善,并试图对性别角色进行重新界定(Whitworth,2005:103)。与“新女性”小说不同,在爱德华时代小说中,对女性命运和行为规约进行反叛,已不仅只是未婚中产阶级年轻女性的目标,也是中年已婚妇女、老处女、母亲、以及青春期女孩(甚至是工人阶级妇女)都渴望实现的目标。(Whitworth,2005:19)Miller把这一时期的文学革新称为“内容现代主义”(Miller,1994:7),与我们通常所指的注重小说形式革新的“形式现代主义”区分开来。这一时期的作品往往把家庭空间表现为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因而,逃离“父亲的房子”成了这一时期文学中女性试图建构自己身份的重要象征。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伍尔夫的主要创作集中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但《远航》却开始于爱德华时代。她对女性问题的思考和探讨显然与这一时期的趋势相吻合,然而,不同的是,她把客厅视为维多利亚时代性别政治和文学传统的具体象征。早在1906年写的第一部短篇故事中,客厅就已经成为女性建构自我、表述自我的障碍和束缚:Phyllis和Rosamond这对姐妹把在客厅中招待客人看成是被奴役,而这一空间被看成是“她们交易的场所,她们的职场”(Woolf,1989:18)。

《远航》中的殖民地就是对这一空间及其所承载的性别政治进行解构的“他者空间”。1901年,当时还是弗吉尼亚·斯蒂芬的她在给好友的信里就表示要建立一个“没有婚姻的殖民地”(Woolf,1975:41),《远航》中的殖民地显然带有“对父权制婚姻的敌视”(Froula,1986:68)的特征。伍尔夫还将她对女性角色和女性身份建构的思考投射到对空间的重构上。小说中,蕾切尔和Ambrose夫妇暂居的别墅,在英国人眼里看起来“很不牢靠,摇摇晃晃,而且卑微得令人感到可笑”(Woolf,2001:99)。相较于挤满了家具和装饰品的维多利亚客厅,这里的客厅空空荡荡,“墙上没有挂照片,但不时可见枝头缀满花朵的树枝靠着墙壁蔓延四处开来”(Woolf,2001:103)。列斐伏尔指出,“一个空间带有的自然特征越多,它进入生产的社会关系就越少”(Lefebvre,1991:83)。延伸至客厅的植被强调了这一空间与象征性别政治的英国客厅的不同,也将蕾切尔置于这一社会体系之外,如同海伦在写给英国朋友的信里所说,“如果(女人)受到良好的教育,我看不出她们为什么不能跟男人一样——我的意思是,一样令人满意”(Woolf,2001:105)。殖民地给了蕾切尔摆脱客厅“教育”的机会,她的发展和成长不再受英国社会性别规约的限制,空间的改变使她“更有自信了”(Woolf,2001:105)。

然而,即便是这一非传统的客厅也已不是蕾切尔生活的中心,她拥有一间自己可以随意支配的房间,“一个城堡、一个庇护所”(Woolf,2001:136),在这一空间里,她可以不受干扰地读书,思考,专注于自我发展,其中阅读构成了她教育的主要部分,使她从一个全新的视角来体验日常生活。伍尔夫几乎是用带着诗意的语言描述了由阅读所产生的瞬间领悟:“而生活,那是什么?它不过是一束光,掠过表面就消失不见,就像她最终也会消失。”(Woolf,2001:138)通过强调阅读的作用,伍尔夫揭示了一个摆脱了维多利亚时代社会规约限制的空间对女性教育、发展和身份建构所具有的重要意义。蕾切尔的自我建构在异域空间里得到加强:“如此细致地观察南美洲的这寸土地让她感到愉快,她注意到了土地的每一颗粒子并将它变成一个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她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力。”(Woolf,2001:105)这种新获得的权力,也为她成为非传统叙事的主体做好了准备。

4.旷野中的派对:解构浪漫叙事

除了挑战维多利亚时代性别划分与空间划分之间的关系之外,殖民地也为伍尔夫解构以客厅为主要事件发生地的传统爱情婚姻叙事模式提供了合法空间,在这一空间中,伍尔夫把以奥斯汀为代表的浪漫爱情故事情节变成了“审视、批判和改变叙事的主要场地”(Duplessis,1985:4)。在小说中,主要体现在罗萨山顶的野餐聚会和亚马逊河上游之旅这两个场景中。

伍尔夫把野餐地点设置在殖民地罗萨山顶这一巨大的、陌生的空间,在这一场景中,伍尔夫通过苏珊和阿瑟的订婚来唤起19世纪的爱情婚姻叙事。姐妹众多又生活在封闭的乡村牧师住宅里的苏珊,几乎是奥斯汀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然而,当这一浪漫叙事从私密、闲适的客厅移植到殖民地陌生的空间时,传统的爱情叙事所带来的安全感也被恐惧和不确定性所取代。当阿瑟终于向她告白时,她如释重负,又不敢相信“这事真在她身上发生了,有人向她求婚了”(Woolf,2001:154),但实际上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爱上了他呢,还是就只想跟他结婚”(Woolf,2001:114)。在蕾切尔眼里,阿瑟与苏珊的亲密场面是粗俗的,“(阿瑟)就像一只啜奶的羊羔一样啜着她”,而从苏珊的表情来看,也很难判断“她是感到幸福,还是在遭受什么痛苦”;她对一起散步的特伦斯说“我不喜欢他们这样”(Woolf,2001:156)。在这里,对“浪漫爱情的社会期待、对女性如何表现和感觉的期待,以及对性别建构的期待都先是被证实继而被削弱”(Peach,2000:43)。

与苏珊以压制自我来追求婚姻不同,蕾切尔新获得的“权力”,使她得以偏离传统的浪漫爱情叙事模式,也使她与特伦斯的爱情充满实验色彩。伍尔夫进一步通过地理空间的转换,颠覆传统的求爱叙事:她将一小群英国游客送上了参观土著居民村庄的亚马逊河上游冒险之旅。亚马逊河边的荒野创造了一个自由的叙事空间,在这里,“传统叙事结构都崩溃瓦解”(Peach,2000:43)。在摆脱了英国社会传统规约的空间中,伍尔夫将冒险叙事和爱情叙事以诡异的方式拧和在一起。在旅途休息中,蕾切尔和特伦斯离开众人,独自到丛林中散步:

“你害怕吗?”特伦斯问……

“不……我喜欢。”……接下来又是停顿。

“你喜欢跟我在一起?”特伦斯问。

“是,跟你在一起,”她答道。

他沉默了一会。沉默似乎降临在整个世界。

“从我认识你之后我也这么感觉,”他回答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他似乎并不像在说话,而她也似乎没有在听。

“非常快乐,”她回答。

他们又在沉默中继续走了一段时间。他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

“我们彼此相爱,”特伦斯说。

“我们彼此相爱,”她重复道。

然后,沉默被他们的声音所打破,这些声音以奇怪、陌生的音调交织起来,语无伦次。(Woolf,2001:316)(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此处,伍尔夫的描写堪称是英国文学史上最怪诞的求爱场景之一。Froula认为,这一场景“具有一种独特的文学宿命,因为相爱的人似乎把世界之书翻回到了最开始的一页,是个后印象主义的创世纪”,她把蕾切尔和休伊特比作为新亚当和新夏娃,他们走入了象征着这个世界开始的“超现实丛林”(Froula,2007:54)。然而,Froula并没有说明在这一求爱场景中,为什么崭新的开始必须从在她看来最奇怪的沉默开始。Laurence指出,《远航》中的沉默“是为个人情感和未表述的情感预留的一个空间”(Laurence,1991:91)。笔者以为,此处的感情与其说是“未表述的”,不如说是“无法表述的”。特伦斯和蕾切尔在语言表述上的困难源自于他们有意识地打破现有语言对爱情、婚姻的界定,他们机械地、不带感情地重复这些被传统浪漫叙事钙化了的词语,就像是在重复某种“咒语”,试图解释自己的经历(Wollaeger,2001),但同时又极力抗拒这种僵化语言对自身经历的界定,就象后来蕾切尔对特伦斯所说:“不……我从未坠入爱河,假如坠入爱河是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世界在说慌,而我在说实话。”(Woolf,2001:342)

伍尔夫将女主人公送到南美殖民地,借助空间的变化,在对主导女性命运的主流意识形态进行批判与反思之时,也对传统爱情婚姻叙事模式进行了颠覆和解构,因而蕾切尔这一人物的发展或成长与其说是主体欲望作用的结果,不如说是地理空间和文化空间改变的结果。

5.“碎片的混合”:《远航》的结构之困

殖民地这一他者空间使得伍尔夫能够将蕾切尔和特伦斯从浪漫爱情叙事下释放出来,但正如许多评论家所注意到的,这一叙事空间与小说内容有不可调和的冲突。Hudson指出,小说中人物的谈话和行为都与“周围环境没有任何关联”(Majumdar,1975:61);Lee也注意到,即便是在异域,“蕾切尔的成长也是在中上层阶级传统英国生活方式的微观世界中发生的,而正是这个世界造成她的无知和不成熟”(Lee,1977:1)。的确,小说用大量篇幅描述了苏珊和阿瑟订婚的舞会、茶会等象征着典型的英国中产阶级生活的事件,而这一部分的叙事往往发生在宾馆这一空间,削弱、甚至压制了殖民地这一空间的他者性。英国社会和传统规约并未随远航消失,反而以宾馆这一社会空间的形式重现,而它由修道院改建而来这一事实,也强化了它与社会规约之间的关联。

对叙事空间与小说主题之间的矛盾,伍尔夫实际上也有所意识。在1909年写给早年文学知己克莱夫·贝尔的信中,她坦言:“我想在一个背景下呈现有活力的男男女女的骚动……但实现起来却无比艰难。”(Woolf,1975:383)用蕾切尔这一中产阶级年轻未婚女性来组织叙事,意味着伍尔夫不得不面对困扰爱德华时代的作家的一个基本难题,即叙事形式问题。在传统爱情叙事模式下,“对理想爱情的渴望是以女性为主体叙事的主要推动力,而婚姻则是对女性气质的成功和社会融合的最终表述”(Miller,1994:19)。爱德华时代作家强调现代女性对社会变革的渴望,但他们仍然沿用现实主义的叙事传统,即将女性作为浪漫故事的客体而将婚姻作为对其美德的回报这一模式下表现女性的反叛,这必然造成内容与形式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如同Hunter指出的,爱德华时代小说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主题上的冒险和形式上的保守”(Hunter,1982:vii)。伍尔夫所说的“艰难”就在于,无论她如何颠覆传统的叙事模式,她仍旧不得不在爱情婚姻叙事中探讨和思索女性问题;她既要在爱情叙事模式中探讨女性教育及身份建构问题,但同时又要将这一叙事模式本身去中心化。

当海伦拿着特伦斯的野餐邀请函询问蕾切尔是否参加时,随着后者的一句“我们必须去”(Woolf,2001:140),整个叙事似乎滑入到了由聚会或派对构成的传统爱情叙事中。无怪Froula哀叹道,“老套的情节涌入到她的阅读和思考所创造的真空中,因为随着特伦斯的出现,爱情和婚姻等女性命运重新进入到了她的生活”(Froula,1986:76)。

无论亚马逊河的荒野体现了他们多么具有革命性的爱情,蕾切尔和特伦斯的爱情也最终会被纳入社会体系之中。就像在庆祝他们订婚的茶会上,伊芙琳所注意到的那样,她和苏珊虽然很不同,但她们身上却有“相同的满足和完满的表情,相同的平静,相同的慢悠悠的动作”(Woolf,2001:73)。实际上,这一命运在伍尔夫对上游之旅终点的空间表现中已经有所暗示。在看似险恶的旅行的终点,英国游客发现他们所看到的不是只有土著人曾踏过的荒芜的土地,而是像传统的英国公园那样地势起伏的“一片像草坪一般的开阔地”,而它“带有的温顺和秩序暗示着人工照料的痕迹”(Woolf,2001:325)。此时的殖民地与英国社会空间之间的差别开始消失,因而社会关系的差异也随之消失。在这里,土著村落所展现的也是以性别为基础的劳动分工,同英国人进行交易的是男人,而妇女们“或者是编织着稻草或是在碗里捏着什么”,或者是给怀抱中的婴儿喂奶,膝上则放着缝纫袋。她们脸上麻木的、无动于衷的表情让蕾切尔和特伦斯感到“非常冰冷、非常哀伤”(Woolf,2001:332)。当特伦斯对蕾切尔说,“这让我们看起来无足轻重,不是吗?”而蕾切尔则说,“所以这就会一直持续下去”(Woolf,2001:332)。她显然没有回答特伦斯的问题。特伦斯看到的是殖民体系,而蕾切尔看到的则是自己无意义的人生。与土著妇女的跨文化遭遇,也揭示了原本在小说中一直隐含的父权制对女性的压抑与帝国体系对殖民他者的压迫的类比,虽然Peach指出,这一类比过于简单化(Peach,2000:41),然而,殖民地这一空间所产生的殖民话语和权力话语是无法消除的。

除了不得不在殖民地上重现本应随着航行而被抛诸身后的传统社会之外,《远航》的结构困境也体现在蕾切尔之死上。这一看似突然、暴力的死亡,正是伍尔夫用来打破以婚姻为结尾的封闭的叙事模式的手段。虽然死亡已是爱德华时代的小说家破坏读者期待所惯常使用的手段之一,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试图“抵抗女主人公坠入爱河并与男主人公结婚小说这一传统的封闭性时”,死亡是伍尔夫可以做出的“唯一选择”(Peach,2000:55)。然而,死亡虽然撕破了封闭的叙事,但也粗暴地打断了蕾切尔的自我建构,使她的“远航”显得毫无意义。

《远航》的形式与内容的矛盾见证了伍尔夫早期对小说进行革新的艰难。以年轻未婚的中产阶级女性为叙事主体,意味着她不仅要摆脱19世纪“婚姻为主题又以婚姻为结构原则”(Miller,1994:4)的爱情叙事模式的羁绊,也要与以现代叛逆女性为创作主题的爱德华时代小说模式拉开距离。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蕾切尔之死不仅是文学叙事的局限,也是社会话语的局限,如同Miller所说,小说叙事传统往往是对“社会期盼和限制的重现”(Miller,1994:5)。伍尔夫所处的时代,女性生活逐渐开始转变。实际上,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女性作家之所以能够对浪漫爱情叙事进行批判,恰恰是因为当时新获得的法律的、经济的、政治的权力使现代女性从“丈夫和兄弟”等有限的“个人中心”中释放出来。(Duplessis,1985:48)但伍尔夫仍然不得不通过死亡进行批判也同样显示,女性在社会上仍面临的诸多限制与束缚,女性问题仍然需要进一步探讨、思考。

1920年重读《远航》时,伍尔夫称其为“碎片的混合”(Woolf,1978:17),虽不是赞美之词,但却较为准确地概况了其结构特点。她对空间的强调和表现,使《远航》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个场景拼贴起来,打破了以时间为中心的现实主义叙事传统。虽然伍尔夫挣扎于内容与形式之间,但她显然已经比爱德华时代的作家走得更远。当后者对改变叙事结构的兴趣仅仅源于表现女性现代生活的需要(即“内容现代主义”)、而不是对文学实验本身感兴趣,伍尔夫已经开始对语言和认知本身等现代主义形式革新的要素进行了质疑,这在上面提到的丛林场景中已有明显体现。如同Laurence所说,伍尔夫在《远航》叙事中对沉默的使用,指向“现代主义对‘内在’的关注,以及20世纪文学中对间接技巧的使用”(Laurence,1991:5)。实际上,从对蕾切尔死亡过程的描述开始,伍尔夫也最终摆脱了爱情婚姻叙事的诸多限制,在有关死亡、生命意义的形而上学的思考中,对人物的意识和心理进行更加自如地探讨,因而即便是早期对《远航》颇具敌意的评论家们也对小说结尾部分大加赞赏,这足以使《远航》不仅仅是一部预示以后伍尔夫发展的小说,它本身也是一个“成就”(Hunter,1982:58)。

不得不承认,为了达到对社会传统和叙事传统的颠覆,结构上的断裂几乎是不可避免,这也是现实主义文学到现代主义文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必然困境和必须支付的代价,正如Miller所强调的那样:“形式产生意义,并且……对社会和政治形式的挑战必定伴随某种程度的破裂、颠覆或者矛盾。”(Miller,1994:5)与其说伍尔夫在《远航》中试图解决形式与内容的矛盾,不如说她将这种矛盾演绎到了极致,在断裂的结构中探寻新的主题和叙事方式,直到后来在现代主义作品中抛弃对结构的依赖,自在地表现人的意识与内在生命体验。

6.结语

本文将《远航》放入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文学和社会语境中,从空间视角重新审视了伍尔夫与她开始从事文学创作的那个时代之间所进行的对话,并对《远航》在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中所占据的位置进行了评析,指出产生于特定的历史条件和文学语境中,不仅是对那个特定历史时刻的反映,也参与到了对政治话语和文学话语的界定中。我们发现,伍尔夫所探讨和思考的女性教育、爱情婚姻、主体性建构等问题是那个时代任何一个作家都无法回避的问题,而它在结构上的困境,不仅是伍尔夫个人创作中所遭遇到的难题,更反映了英国文学从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必然困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把《远航》看做失败的现代主义作品显然有失公允。《远航》的价值就在于,它不仅对完整理解伍尔夫的整个创作过程有着重要的意义,也对理解早期现代主义形式革新的发展有着重要的作用。它的存在也提醒着一个事实,即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并非是像它自身所创造的神话那样是一蹴而就的,相反,它的出现根植于英国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之中,它的形式实验与表现女性和女权运动的爱德华时代小说的“内容现代主义”有密切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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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Woolf,V.The Letters of Virginia WoolfVol.1[M],N.NicolsonandJ. Trautmann. (Eds.)New York:HBJ,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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