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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病

2014-03-18宁可

延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雾气颗粒眼睛

宁可

宁 可

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陕西岐山人。现为陕西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宝鸡市职工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第六次作家代表大会代表。二〇〇八年开始写作,在《小说界》《青年文学》《山花》《延河》《天津文学》《红豆》《当代小说》《青海湖》《满族文学》《滇池》等二十家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篇。

一切变化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那天晚上,老皮吃完晚饭,突然感觉到肚子有些难受,只好蹲进了厕所。吃饭当然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蹲厕所却足有两顿饭的时间。自然违反了他和梅媚出去散步的铁律。

每晚八点钟,两人出门散步,风雨交加也好、雪花飞舞也罢,一年四季只要天不塌地不陷,雷打不动。多年的生物钟一俟破坏,梅媚有些不习惯,高跟鞋跟先是在木质地板上慢条斯理地敲着鼓点,久等不出,就有点疾风骤雨的感觉了。虽然远亲不如近邻,但楼下还是抗议了。可能是客厅装修太好的原因,楼下的抗议是从厕所开始的。应该是拿了一个竹竿或者木棍之类的东西,铆足了劲儿地往上捅,频率正好和梅媚跺脚的节奏合拍。虽然肚子还在继续闹着情绪,但蹲在厕所的老皮总感觉下面有一根木棍在捅着,再也蹲不下去了,只能草草结束了肚子的事情,不情愿地走出了厕所。老皮一出来,梅媚的高跟鞋无声了,楼下也安静了。老皮双手抚摸了一下已经拱起来的肚子,还想再进厕所,看了一眼梅媚的高跟鞋,想了一下楼下的木棍,放弃了。

后来老皮挺后悔,如果那天遵从了肚子的反应,继续蹲进厕所,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了。

小区外面有一条小路,看不到尽头。一踏上去,寒意冰一般往皮肤上贴,不由得身体发抖。幸好没有风。老皮的注意力还在肚子上,满腹委屈地低着头跟在梅媚身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一遍又一遍地抱怨梅媚的不近情理。

梅媚说话了,皮哥快看,好漂亮。

老皮一抬头,看见了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奇观:冬天的小路上,缥缈朦胧,看不见一个人。路两旁的路灯手拉手地发着橘黄的光。路灯好像蒙上了一层纱,又好似被无数的极小的颗粒紧紧包围住,宛如显微镜下一个个飘逸的小细胞。在灯光的照耀下,黄澄澄、灰蒙蒙的,如临仙境一般。虽然是晚上了,旁边的工地上仍然灯火通明,隆隆的挖掘机声分明在和时间抢着进度。工地上空,奇异地漂浮着一朵巨大的蘑菇云。蘑菇云在空中先是东张西望,然后闲庭信步般来到了路灯下面。近距离观看,更显壮观。老皮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个由无数相同的小颗粒组成的蘑菇云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弥漫了天空,居高临下地给天空蒙上一层纱,又好似撒下了团团雾。一瞬间,老皮就有了一种路灯装在了地面上的感觉,而那些灯光下密密麻麻的小颗粒如同地上的粉尘飞起来一般。虽然一眼看去,很有气势,等到真的覆盖住了天空,老皮忽然有了一种隐天蔽日的感觉。肚子已经顾不上了,嗓子开始闹意见了:随着一阵浓烈的土腥味狂袭而来,老皮喉咙不堪重负,剧烈地咳嗽起来。自己咳嗽了,才听见周围全是咳嗽声。老皮这才知道,小路上并非只有他和梅媚两个人,只不过由于雾气太大(权且称为雾气吧),虽近在咫尺,却无缘识君。

皮哥,你在哪儿?梅媚的声音在雾气中变得惊慌不已。

好在应付这样的场面老皮很有经验。老皮曾经和友人一起登过秦岭的主峰太白山。太白山顶变幻无常,刚刚还艳阳高照,突然就浓雾弥漫。老皮和友人之间虽然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好似隔了一座山。所幸友人是太白山当地人,隔着迷雾大声告诫,站在原地别动,只要移动一步,人就丢了,再也找不到了。友人后来告诉他,每年春天来临,太白山开山的时候,都能在山顶发现几具骨骼。

老皮淡淡地笑了笑,很镇静地说,小梅,站在原地别动,一会儿雾就散了。

山顶的经验显然在城市中没有作用,过了好长时间,雾气并没有散尽,只是变得稀薄了一些,更多的雾气踱着方步笼罩在了住宅区上空。因了这份稀薄,人体的轮廓就在雾气中隐隐约约地显现了出来。根据太白山上的经验,老皮睁大了眼睛,开始寻找梅媚。更可怕的事接着发生了:老皮的眼前一团模糊,一切都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怎么看也看不清楚。梅媚的声音就在身边,身影却捉摸不定。老皮揉了揉眼睛,再看,终于在浓雾中,发现了梅媚身体的轮廓。失而复得似的,老皮一把抓住了梅媚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中。好长时间没有拉过梅媚的手了,才结婚一年,整天操持家务的梅媚那双温润如玉的小手竟然变得粗糙不堪,似乎空气中的小颗粒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手背,摸上去疙疙瘩瘩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这样的场景下,老皮才感到对梅媚深深地愧疚。好像补偿似的,老皮用自己胖乎乎的两只手不停地在梅媚的手上抚摸。被老皮抓住的那只手先是不停地挣扎甩动,貌似想抽回去,无奈老皮内疚心过重,没有给那只手逃脱的机会。那只手实在挣脱不开,另一只手只能上来帮忙。一个重重的耳光猛地抽在了脸上,使得老皮的眼前金星四溅,脑子一片混沌。

流氓。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老皮诧异之际,梅媚的声音响了起来,皮哥,你抓人家的手干嘛?

另一个人影移到了眼前,梅媚熟悉的体味混杂在尘土中传了过来——老皮确信站在跟前的人是梅媚无疑,方才意识到认错了人。他又仔细地看了看,还是看不清楚。老皮犹犹豫豫地伸了伸手,想了想还是缩了回来。

梅媚没有追究,皮哥,人都走了,我们也回家吧。

回家的路已经被无数的小颗粒挤满,一片模糊。老皮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恐惧感一点一点像无处不在的小颗粒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全身。

老皮后来是被梅媚牵回家的。

进了家门,老皮的身体愈发颤抖,客厅的灯也好像蒙了一层纱,闪着灰蒙蒙的光。灯光下,那些铺天盖地的小颗粒依然我行我素地在头顶飞舞,好似无数的黑头苍蝇在屋子里集体健身。梅媚主妇般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看样子已经和平常无异。这进一步加剧了老皮的恐惧。老皮不敢向梅媚求证,更不敢告诉梅媚真相。听着梅媚进了卧室,老皮摸索进了厕所。一阵灼热传到脸部时,老皮知道浴霸的灯光已经全部打开了,现在厕所里的亮度应该是客厅的十几倍。老皮不敢大意,他先低下头,打开了水龙头,用凉水反复洗了脸,然后又往眼部泼了许多水,才慢慢地抬起头,眼光投进水池上方的镜子里。现实冷酷地扼杀掉了老皮最后一点希望。老皮不相信眼睛,不只不相信眼睛,老皮连自己都怀疑了:镜子里全是一些小黑点在蠕动,而自己,似乎被这些小黑点吞噬掉了,老皮在镜子里找不到自己。老皮不服气,睁大眼睛再看,眼前仍是一团模糊,自己似乎一会儿在镜子里,一会儿又消失了。不管在与不在,镜子里都是云山雾罩。要不是手扶在水池上,老皮真会瘫倒在地:看不见了,真看不清楚了。家里的一切摆设,包括梅媚,在老皮眼里,都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模糊而又惊悚。

偏偏梅媚的声音在身后惊叫了起来,皮哥,你的头发怎么了?

老皮回头,身后却不见梅媚的身影,只看见无数的小颗粒在自由自在地飘荡。老皮只好再往镜子里看,奇迹并没有出现,头发和脑袋模糊在了一起,朦胧而又虚无。

头发怎么了?老皮胆战心惊地问。

你的头发怎么花白花白的?梅媚的声音还在。

老皮绝望地用手在头上抓了一把,手上竟黏糊糊的,手指尖似乎有细小的颗粒在动。老皮直接把头伸到了水龙头的下面。一直打了三遍洗发液,站在身后的梅媚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灰尘没有了。

灰尘?老皮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灰尘。老皮觉得这件事就和他的眼睛突然模糊一样不可思议。

如此折腾了一番,两个人都累了,躺在床上,却没有一点儿睡意,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两个人各怀心思。尤其是梅媚,整个身子缩在老皮的怀里,身体却在不停地发抖。老皮知道梅媚已经关了卧室的灯,但他的眼前,仍然灰蒙蒙的,一会儿像蒙了一层纱,一会儿又像蓄了一堆雾。蒙纱的时候,眼前一片橘黄;蓄雾的时候,面前一团模糊。一直到天亮,老皮的眼睛也没有闭上过。

梅媚做好了早饭,督促起床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传进卧室。老皮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声不吭。当梅媚的脚步声终于传进耳膜的时候,老皮知道自己应该面对现实了,小梅,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你瞎说什么?

梅媚的呼吸声立时喷到了脸上。老皮知道,梅媚凑到了跟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老皮一动不动,任凭梅媚的手指翻开了他的眼皮,在他的眼睑和眼球上审视。

骗人,梅媚的呼吸声远了,笑声却近了,你的眼睛好好的,还是和原来一样,我在你的眼睛里都看见我了。

老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老皮一直坚持着。听了梅媚的话,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只有三十岁,今年刚刚被提拔为政府环保部门的副处长,他是厅里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眼下,由于气候恶劣,正是环保部门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却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但是,在梅媚的笑声面前,他却只能选择坚强。老皮强抑住悲痛,淡淡地说,赶快去开车,送我去医院吧。

也许是被老皮突然而出的眼泪提醒了,梅媚的手指紧张地在老皮的眼前晃了晃,皮哥,真看不见了?

眼前只隐约感觉到有一团雾气在移动,老皮没有说话,重重地点了点头。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梅媚终于相信了,带着哭腔说,可咱们的车号都是双数,今天是单号行驶日。

当初买车的时候,老皮和梅媚都选了尾号为“8”的吉祥数字,以期抓住经济发展的大好形势,好好“发”一把。没想到限行以后,麻烦来了,家里虽然有两辆车,却总免不了无车可开的尴尬。情急之下,梅媚只好给老皮的朋友打电话。老皮的朋友有先见之明,家里两个车牌一单一双,什么时候都不影响出行。电话响了很久,才传来了朋友的声音。朋友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周围一片杂吵声。万幸的是,电话通了。梅媚赶紧把手机塞在了老皮的手中。

你的车在不?老皮问。

我正在买车呢。朋友的声音很亢奋。

你家已经两辆车了,还买什么车?老皮没好气地问。

装什么糊涂?朋友的话好像专门针对老皮说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在环保部门工作的人吃饱了撑的,说什么环境恶化,非要实行限购。我再买两辆车,以免两人都有事的时候没车用。

老皮恶狠狠地摔了电话。

只能打的了。

医院大夫的声音竟然也怪怪的,你的眼睛哪儿不舒服?

老皮说,没有不舒服,就是看不清。

大夫又看了一遍检查结果,再一次拿起手电筒在老皮的眼睛里照了一会儿,嘀咕道,奇了怪了,眼睛没有外伤,眼底也是好的,眼睑、眼球没有异样,眼角膜也正常,不应该啊。

梅媚在旁边帮腔,我也觉得奇怪,看起来好好的,怎么会看不见呢?

老皮的声音很冲,我有必要撒谎吗?

大夫息事宁人道,那就住院观察几天,你们去交费吧。

收费处人很多,由于走得急,梅媚身上没带钱,幸好老皮现金不离身。老皮从钱夹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钞票,有意在眼前看了一眼,虽然明明知道手里拿的是一叠百元大钞,但上面毛主席的笑脸依然看不清楚。老皮的心愈发沉重了:眼睛真看不见了,要再多的钱有个屁用!

为了方便照顾老皮,梅媚托在医院工作的同学要了一个单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皮一直不肯睁开眼睛。医院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如果医院也没有办法,那他可能真的就没有希望了。想想以后的日子都要在一个全是小颗粒、小黑点的世界度过,老皮想死的心情都有。但老皮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等梅媚从房间出去后,老皮尝试着睁了睁眼睛,他看到的和家里没有什么两样,无数的小颗粒不停地在眼前飞舞,头顶雾气环绕。老皮有点纳闷,既然看不清楚了,为什么这些小颗粒,还有那些雾气却在眼前如此清楚?难道是这些小颗粒、雾气钻入了自己的眼睛,遮挡了他的视线?老皮不相信眼睛会这样莫名其妙的完蛋,他挣扎着下了床,摸到了窗户前。老皮是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向窗外看的,不看还好,看了之后老皮更感觉世界末日来临了:天是什么颜色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连天也看不见了,只有那漫天的灰尘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重新回到病床上的老皮再也不愿睁开眼睛。老皮开始不吃不喝,任凭梅媚在旁边哭爹喊娘;老皮一言不发,他没法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老皮认为自己应该好好想想,他今年只有三十岁,人生道路还很漫长,以后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可是,老皮还知道,现在即使他想破脑袋问破天,也不会有任何答案。但老皮只有想,现在除了默默地想,他什么也干不了。

直到朋友夫妇来到病房,才打破了比看不见更可怕的静默与纷乱。

眼睛怎么会坏了,是不是不该看的东西看多了?朋友永远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可惜这种平时很令老皮讨厌的表情,现在也看不见了。

能感觉到,似乎是梅媚,也许是朋友的老婆,嘘了一声,制止着朋友。

我看看,打死我也不相信,好端端地眼睛怎么会坏了。朋友仍然我行我素地大喊大叫,丝毫也不考虑老皮的感受。

倒是梅媚,闻声哭了起来,那极力压制的嘤嘤的哭声,更使老皮心烦意乱。老皮的不悦明显地在脸上显现了出来,朋友的老婆见状,拉着梅媚出了病房。

等到病房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朋友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哥们,别装了?我问过大夫了,你的眼睛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没有。

他放屁,老皮脱口而出,我的眼睛我能不知道,庸医害死人!

玩可以,但不能过了,朋友的声音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腔调,老实交代,是不是对医院那个大夫有意思了?朋友很是不屑地叹了一口气,找个什么样的不行,偏要找一个那样又老又丑的女人,你让梅媚情何以堪?朋友接着嘲讽道,你的档次也太与众不同了。

老皮觉得说不清楚,索性不再说话。

朋友却不依不饶,你以为你不吭声我就不说你了,真是色胆包天啊,在大街上,当着梅媚的面,抓着那个老女人的手不放。也就是梅媚,要是我们家那位,早翻了天了。

老皮更觉说不清楚了,继续一言不发。

说点让你高兴的事,这一次哥们排了一晚上队,终于赶在限购前又买了两辆车,什么限行、限购啊,哥们以后自由了。朋友用手碰了碰老皮,我说,你别在医院赖了,赶快也去买两辆。以后,一人两辆,单双号齐全,想什么时候出去都打不住手了。

老皮不能不说话了,你还嫌空气中的尾气少啊?

朋友哈哈一笑,那是你们环保部门的事,再说,多了咱们这几辆车,PM值也不会高到哪儿去。

朋友什么时候走的,老皮不知道。一直闭着眼睛的老皮在朋友的唠叨声中,渐渐睡着了。梦中,路灯下那数不清的小颗粒总在眼前挥之不去,头顶密密麻麻的雾气还在盘旋,慢慢地铁桶一般把老皮团团围住,老皮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前行不得,后退不了;左边拦截,右边碰壁。老皮面前的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少。那些充斥在身边的小颗粒,竟然一个个张着嘴,蚂蚁吞象般地一口一口地吞噬着他。啃他的目的似乎为了戏谑,它们咬一口,老皮感觉到身上的肉就少了一点;然后又吐一口,身上的肉已经变成了新的小颗粒。新产生的小颗粒刚一出生,立即义无反顾地加入到吞吃他的队伍中。慢慢地,老皮身边的小颗粒越来越多,而他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分解为无数小小的颗粒,最后只剩下了一具白森森的骨骼。最令老皮惊慌的是,这些长着嘴的小颗粒贪得无厌,把他啃完了,又向梅媚围裹了过去。而梅媚的身后,站着朋友夫妇以及无数陌生而又无辜的人群……

老皮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全身像被水洗了一般。幸好梅媚的声音还在,尽管身体仍是一团模糊。老皮颤抖着抬起头,那些小颗粒,那团雾气还在头顶跃跃欲试。老皮赶紧闭上了眼睛,企图把它们驱离。没用,那些小颗粒、那团雾气,比睁开眼睛还显得清晰,老皮甚至能看见那一张张小口正在冲着他张牙舞爪。原来,只有睁开眼睛的时候才有……老皮的头发直立了起来。

小梅,你在哪儿?老皮大喊道。

一双柔软的小手伸进了老皮颤抖的手掌,皮哥,你怎么了?

老皮的双手在那只温软细腻的手上抚摸了一把,突然恶狠狠地摔了出去,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小梅。

梅媚先是一愣,接着就哭了,哭得伤心不已,皮哥,我知道我长得不像你的前女友,医院的那个女大夫才像。像不代表是,她毕竟已经离开你了,只有小梅还在你身边陪着你。

梅媚的话勾起了老皮的一段回忆,是有那么一个女人,是他的高中同学。毕业的时候没考上大学,托人开了一个垃圾场。这个城市每天要产生无数的垃圾,垃圾场却只有几个。每倒一车垃圾,就有一沓钞票进账。老皮上大学的全部费用都是她赚来的收垃圾的辛苦钱。要想赚更多的钱,就得收更多的垃圾,但垃圾场的面积很有限。所以,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女人就把收来的垃圾点燃,第二天再收受新的垃圾。女人一直在和黑夜混在一起的刺鼻的浓烟中苦苦地等待老皮大学毕业,那每夜都腾空而起的火光和浓烟给了女人无尽的希冀和梦想。可是,就在老皮大学即将毕业那年,没想到垃圾车倒下来的垃圾里,竟然有一桶汽油。老皮闻讯赶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被自己点燃的火烧得只剩下一具骨骼。这件被当年的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人们也早已遗忘了,但老皮的眼前却一直汹涌着那团火。大学毕业后,品学兼优的老皮被招进了政府的环保部门,当时老皮就觉得这既是巧合,似乎更是天意……

现在梅媚突然提起来,老皮才感觉到眼前的那团火,已经分化成了雾气,而那些被烧掉的灰烬,沸沸扬扬地升腾而起,似乎变成了一个个小颗粒,萦绕在头顶,飘飘洒洒,挥之不尽。

进医院两天了,老皮的眼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再住下去……老皮心灰意冷,我不住了,我要回家。老皮既对自己喊,也对梅媚说。

回到家的老皮一头钻进了被窝,身体在被子里颤抖成了一团。虽然明白睁眼和不睁眼对自己来说,结果都一样,但老皮宁愿待在被窝里,好像多了一层被子,就多了一层保护一样。不知道颤抖了多长时间,老皮慢慢地睡着了。也许是两天没有好好休息了,老皮心力交瘁,以至于一睡过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皮是被梅媚叫醒的,梅媚的声音很是小心翼翼,皮哥、皮哥,都快中午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梅媚一提醒,饥饿就像猫爪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在心头挠。老皮掀开被子,看见梅媚站在床边,端着一杯牛奶,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老皮确实饿了,翻身而起,抓过牛奶一饮而尽。看着梅媚惊喜的目光,老皮才意识到眼前不再有小颗粒,迷雾也消失了,梅媚在自己的眼前也不再是模糊的一团,她清清楚楚地站在面前,身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射了进来,沐浴在阳光中的梅媚显得是那样的靓丽世俗。

一阵狂喜瞬间溢满了老皮的眼眶,小梅,我看见你了,我能看见你了。

梅媚含泪不停地点头,皮哥,我看见了,我在你的眼里看见我了。

在梅媚的身上得到了肯定,老皮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幻觉。老皮的目光从梅媚身上移开,贪婪地看着屋里的一切,原来在自己眼里司空见惯的摆设现在竟是那样的亲切,那么的令他留恋。老皮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把它们全都装在眼里。屋里看完了,老皮的目光移到了窗外,那光灿灿的阳光好像在向他招手。老皮从床上一跃而起,来到了窗前。

天晴了。老皮热泪盈眶。

昨晚风大得吓人,梅媚说,雨加着雪下了一晚上。没想到天亮的时候,太阳竟然出来了。

老皮这才注意到楼下的树枝上,堆满了积雪,银装素裹,在阳光下闪光、发亮、刺眼。老皮的目光从树上挪到了天空,那一直盘旋在空中的小颗粒还有那团雾气也梦一般的消失了,好像从来就不曾存在一样。进入老皮眼睛里的,竟然全是久违的蓝天,白云。

天空干净了?老皮问。

人把天弄脏了,天折腾了一个晚上,又自己把自己打扫干净了。梅媚嘻嘻笑着说,难怪医院大夫治不了你的病,原来你得的是天病。

老皮没想到娇小妩媚的梅媚竟然说出了这样富有哲理的话,既然他的眼睛能忽然模糊、又突然清晰,梅媚说出这样的话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老皮转身握住了梅媚的手,小梅,陪我去外面走走。

梅媚听了,却一脸紧张,不行,你的眼睛刚好,受不了强光刺激。真要又把眼睛晃坏了,你又有理由去医院了。梅媚的声音竟然酸溜溜的。

不知道为什么,老皮听了,表情赧赧的。

梅媚拿出了浑身本领,做了一大桌子菜,每个菜都是老皮的最爱。看着梅媚忙碌的身影,一股幸福的感觉充塞了老皮的内心。以前怎么没有感觉到呢,原来生活可以如此美好!

老皮当然吃多了,一直吃到饱嗝不断。老皮最后一个饱嗝打出来之后,天就黑了。八点快到了,两个人都对晚上的例行散步充满了期待。

穿上运动鞋吧,晚上路面肯定结冰了。梅媚说,电视上说了,今天不但路上的行人有不少摔跤的,就连满街的四个轮的汽车也都打滑,交通事故都发生了好几起。

被自己老婆关心的感觉真好,满怀柔情蜜意,老皮突然想起了朋友的话,对了,听说明天是限购最后一天,你的生日也快到了,我再送你一辆车,挂个单号,以后,你去买菜或者做美容的时候,就不用打的了。

梅媚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花,真的,说话算数,不许反悔。

老皮刚要拍胸脯,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坏了,我的肚子又吃坏了。不等梅媚回答,老皮一头钻进了厕所。

八点一刻了,老皮还是没有出来。梅媚等待不及,先是不停地埋怨,好了伤疤就忘了痛,自己的身体要自己爱惜,人的毛病都是自己吃出来的。三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没有记性。数落了好一会儿了,还不见老皮出来,梅媚一急,鞋跟习惯性地在木质地板上敲出了鼓点,慢慢地越敲越紧,又有点疾风骤雨的感觉了。

蹲在厕所的老皮听着满耳的鼓点,还没来得及制止,楼下的木棍呼应似的已经迫不及待地捅了上来。那木棍,好像直接捅在了老皮的肠子上,老皮感觉到肠胃一阵痉挛,眼前就冒出了星星点点,厕所里的一切又开始变得影影绰绰。老皮吓坏了,他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这回,就是楼下的木棍把马桶捅透了,他也待在厕所不出去了。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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