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女儿
2014-03-17李舫
李舫
转蓬万里,根在华夏;
一世多艰,深情不变。
2013年岁末,北京——天津。
清晨,从被雾气打湿的记忆开始。
时速近乎300公里的高铁,将路旁风景压缩成逼仄的影像长廊。从金台西路到南开大学,仿佛行走在现代通往古代的时光之路上。
时光之路的那头,是89岁的叶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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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的家隐匿于南开大学西南村灰调的楼群。楼道并不豁亮,电梯有些故障,我们索性拾阶而上,八层大门应声开启。叶嘉莹站在门内等待着我们,花白卷发、素淡妆容,如同一阕宋词,宁静,温润,雍容。
1991年,她受南开大学之邀,创办比较文学研究所(即现在的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任所长和博士生导师。此后20余年,南开大学教师楼中这不起眼的居室,便成为她居留大陆的落脚之地。这一次,她刚从台北赶回,准备参加2013“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评选的颁奖典礼。路途的疲惫并未挂在她的脸上,面对访问者,她永远保持着优雅的微笑。
有谁知道,这位即将迎来“鲐背之年”的老人,有过怎样坎坷的过往、苦痛的经历?“我是在忧患中走过来的,诗词研读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不再只想自己的得失、祸福这些事情,才能使自己的目光投向更广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她寓情于中国传统文化,同时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坚韧和宽柔,幻化为普度万众的美丽莲花。
1924年7月,叶嘉莹出生于北平一个古老的家族。她原与纳兰成德同里籍,祖居于叶赫地,本姓叶赫纳兰,民国后因废除满姓,改姓“叶”氏。
叶嘉莹三四岁时,父母就开始教她背诵古诗,认识汉字。1930年,6岁的叶嘉莹就随家庭教师读《论语》,9岁考入笃志小学,一年以后,考入北平市立二女中。1941年,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专攻古典文学专业。
时值抗战,北平被日本占领已有将近4年之久。她的父亲因“七七事变”随国民政府南迁,与家中断绝音讯。同年9月,其母因癌症住院,在从天津赶回北平的路上去世,这成为叶嘉莹一生永远的暗影。在丧母的悲痛中,她写作了大量的诗词,如《哭母诗八首》:“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本是明珠掌上身,于今憔悴委泥尘”,“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这些由忧思而生的作品是她正式创作的开始。
此后,叶嘉莹与伯父、伯母及两个幼弟一同生活。在这期间,她有幸从师于古典诗词名家顾随教授,并深得顾随教授的赏识。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开始教授中国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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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叶嘉莹离开祖国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到美国再到加拿大。
“黄菊凋残,素霜飘降,他乡不尽凄凉况。丹枫落后远山寒,暮烟合处空惆怅……只缘明月在东天,从今惟向东天望。”在海外,思乡成了叶嘉莹诗词创作的主题。
1979年,叶嘉莹向中国政府提出回国讲学的申请得到批准。“卅载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银翼穿云认旧京,遥看灯火动乡情……”她写下的长诗《祖国行》,表达了当时激动无比的心情。
30多年来,叶嘉莹应邀到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天津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几十所大学讲学,她的足迹遍布祖国大陆的角角落落。
她的听众,下自七八岁的贪玩孩童,上至七八十岁的耄耋学者,无不迷醉于她优雅的风范。“就是她不讲课,站在那里就是一首诗。”她的学生,薪传于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才学和体悟,成长为遍布欧美大陆以及港澳台地区的专家、学者。学者缪钺先生曾称她“怀京华北斗之心,尽书生报国之力”,此言不虚。
1989年,叶嘉莹退休。她每年用整整一个学期在国内讲学。其余时间则活跃在加拿大、美国及港澳台等地的古典诗词讲坛上。这一年,叶嘉莹获得了加拿大皇家学会授予的院士头衔,成为至今皇家学会唯一的华裔院士。2012年6月,中央文史研究馆聘任她为终生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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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顾随先生最得意的女弟子,她更以师尊为傲。顾随在给她的一封信中曾写道:“假使苦水(顾随别号)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她不仅深得顾随先生真传,而且将其发扬光大。“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这是她对顾随先生所悟之“道”的深刻理解。
作为中国古典文化的传灯人,叶嘉莹站在通往诗词王国的道路上,诲人不倦,度人无数,于浮躁喧嚣中,引领众生回归心灵、凝神倾听,“我亲自体会到了古典诗歌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而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进不去,找不到一扇门。我希望能把这一扇门打开,让大家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这就是我一辈子不辞劳苦所要做的事情。”
叶嘉莹用英语讲唐诗,用吟诵唱宋词,被问最多的问题是:“现在学古典诗词还有什么用处?”她回答:“古典诗词让人心不死。”少年丧母、青年流离、中年丧女,叶嘉莹的一生才华卓越却又命运坎坷,是古典诗词给了她力量,令她超脱于尘世的苦难,展开了睿智而审美的一生。
冬日的暖阳悄悄从窗棂间爬进来,跌落于叶嘉莹紫罗兰色的开衫。她的身后,洁净的书桌上摆满她常用的图书典籍,朴素的白墙缓释了一壁书柜的凝重,白墙上悬有匾额,上面是顾随先生手书的她的别号——迦陵。叶嘉莹俯身书桌,提笔写下:“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落款还是“迦陵”。
当年,她屡屡遭遇苦厄,顾随先生曾送诗句慰藉:“拼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花瓣瓣开。”而今,瓣瓣怒放的岂止是心花?
现在,她每年有一半时间在大陆居住。尽管行程中每每只有她一个人,但有诗词陪伴左右。她活在诗词里,诗词也活在她的生活里。这是何等洒脱、惬意的人生?
她的一生,几乎就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甚至是中国当代文化史的一部别传,让人读来韵味隽永、情意深长。
叶嘉莹80寿诞时,曾有人问:“80以后如何?”叶嘉莹沉吟半晌,用庄子的一句话作答:“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90以后呢?”我们问。
她笑而不言,神情澄明坚定,目光掠过寂静的书卷,如晨曦寄语光明。
(责任编辑:王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