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微末
2014-03-17端木赐
端木赐,本名孙韧,出生于1990年。有作品刊于《鹿鸣》、《太行文学》、《西部作家》、《姚江》等杂志。文学写作上,倾向于书写当下,并勇于面对自我与现实间的关联。
1
入口很小,世界很大。
傍晚时分,我站在火车西站的检票口处。北京的天空被捅破了一个洞,一滴雨砸入我的衣领,顺势滑落凉了背脊。是下雨了吗?我仰望着头顶玻璃的檐,看到一片青灰。在极力掩蔽自己的旅程里,我听到一个雷响。雨如豆子般散落,在这难以警觉的夜幕中,北京就突然凉了。人群仓皇,无数的人突然涌过来,压缩饼干一样挤成一块。我们就这样被冲散在人潮里,开始随波逐流。似是而非的脸孔,遮掩在虚晃的世界面前。那时候,你只能露出半张侧脸看我,而我总是在汹涌的人群里保持着棱角,徐行而来,不冲动,不鲁莽,并硬抗每一个并非善意的碰撞。时间游走在匆匆的脚步里散去,匆匆在你回眸的瞬间冷去。
我抬头看到检票员,他正像一张黑桃K坐镇关卡。如是北京人的慢条斯理,盖一个章,再抬头看一眼你的脸,用两根指头慢悠悠夹着证件递回给你。我相信谁也不愿意,一天要打量成千上万张陌生的脸。
沿着幽深的走廊,车站里有快餐店、超市、书屋。我想去书屋逛逛,门脸很小,书架单薄,过道曲折,进去以后要小心腾挪。书屋里相对安静些,却像是没有频道而嘈杂作响的收音机。财经杂志很多,时尚杂志不少。可车站里的旅人大多蓬头垢面,很难与品质关联,而太在意妆容反而会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火车晚点了,没有人知道迟到的列车会何时抵达。书包里有麦当劳的优惠券,被我撕成一张又一张。请问这张能用吗?我把优惠券一张张揉搓成很小的团,似乎每听到一个不可以,就像宣判一场无期徒刑。其实,我只是想心安理得地坐下来。
每个人都习惯时不时看一眼车票上墨色的字,时间、地点、人物。当我发现身旁的人,要到同一个远方的时候,就生出了一些感同身受。我知道窗外的月亮正挂在天边,恍惚就要圆了,而我们大多在中秋回家的路上,铁轨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思念。
2
几日前的街角,灌木顶端的草叶嫩嫩的、薄薄的,像一盏盏青色的灯,在阳光下闪耀着。几日过后,叶子未黄却看起来更加明亮了。是深秋未至,叶子也不甘轮回。与我久别重逢的,不仅是大地,也是空气。再次遇见故都的秋,是如此深沉而缓慢。
一座缺水的城池,每一场雨都好似蓄谋已久。清晨时分,云朵就一团一团降下来,不断膨胀凝集,有些歇斯底里。我要去水果铺,出行时我会想要低下头颅,以某种卑微静默的姿态抵抗世界。低头等待一颗雨点落在脖颈,就像水珠落入心底的井。
我以为是到了吃橘子的季节,父亲说橘子看起来很酸,我却不以为然。一颗颗扒开来,橘皮还是纯色的青,粘连着白色的清晰脉络,橘肉饱满而充盈,却是已然成熟。我曾听说,读医科的学生会用橘子来练习扎针,它们被刺入时的质感与肉体雷同。这是多么奇妙的感受。
我们对生命的痴迷,不仅在欲望,也在于改变。是谁拉开了天空的闸门,雨水从午后开始噼啪坠落。是秋雨来了,那树叶眼瞅着就要开始黄了。母亲望了窗外的风雨,转身去整理衣箱。她悉心收起了花布裙子,就像收起一段旧时光。原来身上的衣物慢慢厚实了,连心境也不可同日而语了。似乎身体中有些关于生长的力量,就这样被秋天的风吹走了,又在无边无际的秋色中,化作了这绵绵的雨,渗透到了大地深处。
声音是直线型的,穿透在空旷的房间里,淅淅沥沥不断反射和回响。我没有预料到这场雨可以持续这么久,久到茶凉了,我又去煮了沸水,添水时有些恍惚,不小心水就溢出了茶壶,我又连忙用抹布去涂抹。城市就这样不小心淹没成了海,转而就是下班和日落。
我看到汽车徐行在一条条河流中,霓虹碎成一地斑斓的蝶,被一次次碾碎。
我触摸着凉的玻璃,就像触摸到了秋天的脸。
3
一场雨,激荡起头颅中一片浩瀚深邃的海。在湿润的南方,在青山延绵的尽头,有缠绵的海岸线,海浪日夜徘徊作响。那片海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做海豚湾。我在夜半的篝火背后,在与某些陌生人牵手奔跑的游戏中,在一根停泊在沙滩上的圆木上,思念着某个不可预见的未来。我执著地相信,每一场落幕,都是下一个开始。
同样的秋天,那时南方的大海却还是温热的,海浪一次又一次没过了脚踝。皮肤渐渐变得褶皱发白,脚掌上的血管也微微膨胀,我把脚趾张开如若潜伏的蟹类,就听到了最细微的声音,在血液深处。有最细密的沙,如鳞片一般附着,从脚踝生长到小腿。我们在海水和星光的洗礼中,变异重生。我理所当然地爱上了这片海。那时的帐篷是空的,睡眠也是空的。我们用牙齿撬开瓶盖,轻轻碰撞,倾斜瓶口咕嘟咕嘟往下猛灌。时光倾斜在海面上,我用余光看到海风无情,搅乱了少年的头发。
他和我说:“火里的红薯就该烤熟了。”
我却说:“星光万里,是那么美好,让我再多看一眼。”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星光,干干净净没有遮掩。海边有一座水泥抹的小房子,用来冲凉,没有帘布。在黑暗中,我们褪去衣服冲洗,青春也变得毫无遮掩。海中的泡沫,如同欲望的躁动和不安,在夜色中归于沉寂和茫然。在茫茫人海中,在几千里以外的世界里,我们相识了,就如同这微小渺茫的美好。我们只是遇见了,像潮涨潮落一样简单。
我在清晨走到很远的海岸,如果不敢走入大海,就得不到最美最完整的贝壳。我看到一个男孩渐渐游远,却被浪推到更远的地方难以回来,有救生艇飞奔而去。似乎我们时常想要试着走远,却被命运推到更远的地方去,卷入漩涡,沉沉浮浮,无边无际。
那一年离别时,我送给两个友人一人一张北京地铁的单程票,我说或许我们可以在北方相见。可离别的时候我们没有拥抱,有的时候,如果说了再见,其实就变作了永远。
我忽略了地铁票是第二日作废。
我还记得远方的海在日夜徘徊。
4
总有人在路上走来走去,总有鸟雀在灌木中寻来寻去。我似乎嗅到了一阵缠绕的花香,时而浅一些,时而紧一些。我想是有只雄性的麝鹿要死了,轻轻咬碎了香囊。它化作了一个四只腿的灵魂,跳跃着登上了月亮。我抬头遇见月亮就这样圆了。
爬山虎是院子里一马当先变红了的植物,藤条绕着铁丝网想攀上月亮去,枝蔓烧得像火苗。爬山虎最不起眼,整个夏天都攀爬在不起眼的角落。但越是默默无闻的,却往往藏着最浓烈的情绪。月光下的爬山虎,每一寸都在绽放,哪怕枯萎,也要凝固成最繁茂的模样。时光在剥夺我们的温度,可我们只要还活着,它就剥夺不了我们的位置。我们站在这里,就有躺下的影子。我不是五柳先生,但院子里却有五棵高大的柳树,能够一直绿到现在。偶尔掉落的两三片略黄的细叶,在光下翻转,细微无声。杨柳始终围着假山说话,巫师般垂髫飞舞,试图唤醒这个倔强的老家伙。可转眼秋天了,假山依旧不解风情,又臭又硬。院子里杂草繁盛,我却认不出名字来,只见色调杂乱,月光下是一片调不明晰的赭石色。而这就是秋天的颜色,无法调和,无法还原,结局是只能归去,化成同样沉寂的焦黑。
城市像一座巨大的牢笼,但秋天想要绽放的时候,就没有人可以阻拦。我想,秋天的萧瑟,也是我们生命中最早接触到的凋亡。我相信这是自然界中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是让我们去练习相见和离别。一个故人的死亡是带有痛觉的,而这秋天的告别却是浩大宏伟的。
嘘,别出声。这样月光清澈的夜晚,有多少思绪在慢慢纷飞,我们只好放轻脚步,不敢声张。静悄悄的世界,却蓦地掀起了大风,母亲嘱咐我明天又该添衣服了,小心着凉感冒,这应该也是姥姥和母亲经常嘱咐的话语。似乎这话说着说着,树叶就都黄了,她们就都老了。
母亲说:“十五的月亮圆了,就该回家看看了。”
我说道:“姥姥明天就又在楼下等你了。”我知道姥姥腿脚不好,却一直热衷于这样的等待。月光倾城,如水寒凉,可心却是暖的,那是因为有人在等你归来。
我们都在等下去,心有眷恋,才有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