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艰难岁月
2014-03-17冯尔超/口述刘志平/整理
冯尔超/口述+刘志平/整理
冯尔超 生于1940年,冯白驹将军长女。海南省琼崖精神研究会会长,海南省关工委委员,冯白驹故居管理处主任。
问:冯白驹将军家喻户晓,他是怎样开始革命的?
答:我父亲是1926年参加革命的。爷爷是个石匠,靠打石头供父亲上了学。后来爷爷的石场被富人霸占,就失业了,没钱再供父亲上学。
1925年,父亲就读上海大夏大学预科。读书期间,他参加了秘密共产主义小组,经常看《向导》、《新青年》等进步书刊,和一些同学开秘密会,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的熏陶,思想比较进步。
1926年,父亲停学回乡(海南琼山云龙镇——整理者注),途中找了徐成章和李爱春,他们是好朋友。徐成章是海南琼山人,比父亲大,是父亲的长辈,曾经是孙中山陆军大元帅府铁甲车队队长。李爱春是父亲的小学同学。徐成章和李爱春两人都是在国民党里工作的共产党员。父亲经过广州时找到徐成章(曾担任过黄埔军校特别官佐——整理者注),对他说,我要到黄埔军校去,为了穷苦人民的解放,要参军打仗。但徐成章说,你别参军了,也别去黄埔军校,现在海南武装革命,斗争的力量很薄弱,你就回海口找李爱春(1926年1月任中共琼崖特别支部委员。同年春,中共琼山县特别支部成立,任特支书记。6月,中共琼崖地方委员会成立,当选委员。同时,由组织安排出任国民党琼山县党部主任委员——整理者注),他会给你安排工作,去组织农民搞武装斗争。我父亲说,这样也好,武装斗争也是革命嘛!所以他1926年6月回海口找到李爱春,李爱春把父亲安排在海口郊区的农民协会办事处当主任。(当时)海口有很多村,我父亲就在海口各个村组织农民搞武装斗争。没有枪,父亲他们就去找农民的土枪,农民们也什么武器都愿拿出来,但开始时人很少。
父亲是1926年9月入的党。那时搞农村革命非常困难。1927年海口地委被破坏,几个领导被杀,时任中共琼崖地委书记的王文明逃出来回到琼山。父亲知道海口地委机关被破坏后,假扮成扫墓的农民也跑回了老家云龙镇长泰村。后来,父亲的一个堂弟告诉他:王文明书记找你。父亲又连夜去找王文明。王文明对他说,你就跟冯玉江(根据口述人录音记录——整理者注)、陈秋普(根据口述人录音记录——整理者注)三个人组成琼山县委,你当书记。所以父亲就当了第一任琼山县委书记。之后,父亲离开海口办事处,回到琼山领导农民武装斗争。1928年,党组织又派父亲到澄迈去做特委书记,但时间不是很长。
抗战爆发后,国共实现第二次合作。1938年,中共琼崖特委以琼崖红军游击队为骨干进行了“云龙改编”,父亲当(广东民众抗日自卫团第十四区独立队)队长。那时革命力量还比较弱,30多个人,加上其他县也才60多个人。由于国共合作,国民党要给共产党军队拨军饷,国民党问我父亲 有多少人马,父亲就虚报说有300多人,后来就拨了300多人的军饷,游击队员穿上了国民党的衣服。
问:冯将军曾说“山不藏人,人藏人”,琼崖纵队孤悬海岛23年红旗不倒,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答:从父亲后来写的书,还有一些老前辈的回忆录中,我了解到当时他们的一些情况。跟农民同吃同住,穿的是草鞋。无论走到哪里,都住在老百姓家。老百姓知道他们是解放劳苦人民的,所以都非常欢迎他们,处处保护他们。有个故事挺生动的:有一次父亲回老家云龙镇,遇到国民党伪警察。伪警察看到我父亲就一边猛追,一边喊:抓冯白驹!抓冯白驹!抓到冯白驹赏多少多少钱!父亲跑到一个小丛林,藏了进去。虽然林密,但那么多兵,如果要搜还是很容易发现的。这时,小丛林对面有一个放羊的羊倌,他把羊丢一边,过去对伪警察说:你们不是抓冯白驹吗?我就是冯白驹。伪警察没有见过我父亲,一看,这个人高大,年龄也差不多(二三十岁),就把羊倌抓了,转到贤来镇(根据口述人录音记录——整理者注)警察局后跟局长说:我抓到冯白驹啦。那局长也不认识我父亲,一看抓来的人很高大、年轻,就说:不错,不错,我帮你们领奖去。这个羊倌是贤来人,他们村子里的人知道他为了保护冯白驹被抓,就凑了很多钱交到警察局去保羊倌。村民们说:你抓的这个人是我们贤来人,不是云龙人冯白驹。他是个疯子乱说话,你抓他有啥用啦?伪警察傻眼了。这个故事证明当时的琼崖纵队跟群众打成了一片,得到老百姓的支持。我父亲就总结了一句话:“山不藏人,人藏人”,这句话就是琼崖纵队坚持23年红旗不倒的原因。他们溶于人民之中,得到人民的保护,再加上这些战士有坚强的共产主义信念。
我再讲一个故事。1932年,我父亲领导琼崖纵队活动在母瑞山(五指山山脉向东北延伸的一座山岭——编者注),国民党把整座山都包围了,100多个战士却在母瑞山坚持了8个月。母瑞山很大,1987年我去了三次,就想看看当年的“红军湖”。“红军湖”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农场,全部种上了香蕉树,原来的环境已经不存在。当年,国民党包围了五指山,外面的人谁也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日子长了,山里就没有了粮食。农民要想向山上送粮啊盐啊,一到山边就被敌人给抓了。我父亲也派了不少人下山去找粮,但都没有回音。到后来什么野果都吃光了,地瓜也挖光了,只要是能吃的,皮带呀、树皮呀,啥都吃光了。他们又到山上去找一种苦苦菜,可以充饥,我父亲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革命菜”,他说“革命菜”救了我们革命战士的命。
父亲派人去探突围的路,第一次就派的我叔叔,他叫冯宇生(根据口述人录音记录——整理者注),当时是共青团的特委书记。他下山住在一个交通站,但交通员是个叛徒,认出了我叔叔,报告给伪警察。国民党把我叔叔给杀了,那是1934年,我叔叔才20多岁。我父亲派他下山去的时候,他俩的对话也挺感人的。叔叔从来不叫我父亲“哥”,都是称职务,在党内都称书记呀什么的。但这次临别的时候,他说:哥,我这次下去如果回不来,你不要担心,你要告诉妈妈,让她放心,她这个儿子不是孬种,给她争气了。父亲安慰叔叔说:你别那么想,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不要那么悲观失望。路上你小心一点儿,只要依靠人民就没有做不成的事,但一定要注意安全。叔叔下山的时候,我父亲一直站在山顶目送他,直到看不见了才回来。但是这一送,叔叔就再没回来……
后来父亲又派了好几批人下山,都没回来。他就想:还剩下这25个人怎么办呢?后来他说:这样子吧,我们25个人,晚上行动白天睡觉。这天晚上,他们准备下山到女炊事员家的那个村,让这个女同志先到村里探一下消息,看看能不能找到我们的同志。结果她一进村就被国民党给抓住了,被吊到一棵树上。女炊事员知道我父亲他们都等着她的消息,她很着急,就放大声音说:你们这些伪警察,抓我杀我我不怕。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国民党打她、抽她,她就“哎呀哎呀”叫得很大声。父亲他们听到喊叫后,就知道不能进村了。这个女同志好像叫李月君(根据口述人录音记录——整理者注)。这种情况下,父亲他们又退回了母瑞山上。最后还是分散突围,出了母瑞山——25个同志,各自回自己家里去,我父亲也回到了老家。
当时,除了没吃的,也没穿的。纵队里女同志就两个人,一个是我王惠周妈妈,一个就是那女炊事员。女炊事员还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男同志把自己的衣服给女同志穿,自己就用芭蕉叶来捂捂身。他们睡的床是用芭蕉叶铺的,晚上盖的也是芭蕉叶,没有被子。冷的时候,就几个人围在一块取暖。海南的天气又很潮湿,什么动物、什么鬼(即容易让人生病的脏东西——整理者注)都有,最讨厌的就是山蚂蝗,一粘到人的身上就吸血。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很多人都病了。
王惠周妈妈是我第二个妈妈。我的生母叫曾惠予,生了我们姐弟四个,她一直跟着我父亲几十年。
问:出生在艰苦的年代、艰苦的环境,您的童年是怎样的?
答:1940年,我出生在琼山,那时我父亲因作战,也不常回家来。父亲曾给我讲,敌人经常追他们,他们的力量很薄弱,又没有武器,敌人追来只能跑。有一次,敌人追来了,妈妈背着我跟着队伍跑,那时候我很重,妈妈背着我跑着跑着就掉了队,坐在地上跑不动了。但敌人追得紧,父亲很着急,就派警卫员回来看看。一看,我和妈妈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警卫员报告我父亲后,他回来对妈妈说:先保住你的命,把孩子用布包好了就放在这个田埂上,如果有人捡她,就说明她命好,如果没有人捡她,就说明她命不好,我们也管不了了。说完拉着我妈就走了。落在后面的战士零零星星地跟上来,看到田埂上一个婴儿哇哇地哭,一看是我(他们都认得我),就把我抓起来抱住,轮流着背我。跑到驻地后,父亲还在想:我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人捡到?这时胡西叔叔(根据口述人录音记录——整理者注)把我抱来交给父亲,父亲当时真是非常高兴!经过这一次,爸爸就跟妈妈商量,决定把我送回老家交给奶奶养,那个时候我还不到一岁。从此以后,我就跟着奶奶了。
当时国民党悬赏光洋(即银元,又称大洋、现大洋——编者注)到处抓冯白驹,50还是500个,我记不清了。国民党抓不到我父亲,就把我爷爷奶奶抓了去坐牢。奶奶什么也不懂,讲不出个啥,国民党就把她放了,然后逼爷爷交出两个儿子。爷爷说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你们要抓就自己去找。结果爷爷被抓了三次,严刑拷打,最后就病死了。那时我还很小,不记事,记不得爷爷的模样了,但爷爷是见过我的。杀了我爷爷,国民党仍然抓不到我父亲,就把整个村子都给烧了。这一来我和奶奶就没有立脚之地了,便隐姓埋名住在岩峰镇的一个红树林里,那里离云龙镇不远。
我父亲派了琼山县地下党的一个同志暗地保护我们,有敌人来抓,就通知我们赶快转移。所以小的时候,从记事时起,大概五六岁吧,我就觉得成天都在跑、在躲,没一个固定的地方。有时睡着睡着奶奶拉着我就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在多少人的家躲过、住过。住了姓王的家我就姓王了,我奶奶就变成姓王的家人的母亲,我就是王家的小孙子;住在姓李的家我就姓李了,我奶奶就是李家人的母亲,我就是李家人的孙子了。所以当时我就没名字,只一个小名。后来我稍微懂事了,就问奶奶,我说人家都有爸爸妈妈,为什么就我和你两个成天跑呀?我爸爸妈妈到哪去了?他们不要我了,还是怎么的?后来奶奶跟我说,不是的,不是的,他们出远门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过了这一阵后他们就回来看你。到后来,我看奶奶挺为难的,就不问了,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对我很疼爱,党组织也给我们一些钱,琼山县委党组织每个月或两个月给一点生活费,一直到海南解放,还发给我那种小军装,所以我也有衣服穿。
当时专门有户人家保护我们,就是岩峰镇的李汉(根据口述人录音记录——整理者注)同志,我和奶奶就住在他家里。这时候我差不多懂事了。李汉同志有两个女儿,一个是李庆娥大姐、一个是李庆山大姐。大女儿负责保护我,把我当个小妹妹。李汉同志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李庆香,对外就说我们三个是姐妹(三个名字均根据录音记录——整理者注)。到1947、1948年我已七八岁了。当时李庆娥是村地下党支部书记,每当她们秘密开会的时候,就叫我到门口放风,告诉我说:如果有你不认识的人来,就赶快打门,我们就知道了。有时候她们去搞什么活动,如秘密地去贴抗日宣传标语等等,我也跟着去,帮她们拿着浆糊桶、浆糊盆什么的,她们就往墙上糊,然后贴上墙。李庆娥大姐领着我,说小孩目标不大,没有人怀疑。有时送信也叫我去。那时也不完全懂事,就觉得挺有意思,经常帮李家两个姐姐。
问:在见到您父亲母亲之前,脑海中对父母亲有概念吗?
答:解放后,我奶奶告诉我:当时我有你爸爸妈妈的照片,但怕你一个小孩多嘴被国民党发现,危险!所以不敢给你看,我就把照片埋在不知道哪个村的地下了。
1948年前后的一个晚上,我跟奶奶在家睡觉,突然有人敲门说:“赶快走,赶快走,特务要来了。”奶奶就领着我,挑了两个筐子,看着像走亲戚似的。我们走到一个小渡口,国民党看河哨兵不让过,还有个国民党特务拿着枪在打瞌睡。远处有一个老爷爷撑了只船停在河边,奶奶领着我轻轻地走过去,船工把船慢慢移过来,我们就上去了。河不是很宽,20米左右,我们渡过去了,又躲过一次。那次是真害怕呀,我拽着奶奶的衣服在后面跟着,过了岸以后敌人好像发现了,就噼里啪啦打枪,奶奶拉着我拼命地跑。跑到一处海边,躲进一个老奶奶的小屋。这个小屋就老奶奶一个人,我们来以后也就三个人了,一起生活。我记得那时每天一大清早我就到海边捡退潮以后留下的虾子、螃蟹,拿回家煮着吃。我们住的那里挺安静,什么事都不知道,到后来枪声也听不见了,结果是海南岛解放了。再后来有一天,一辆汽车开到我们住的小房子前,那是爸爸派来的警卫员。我想爸爸肯定知道我们在哪里,因为他跟地下党一直有联系,是地下党安排我们在老奶奶那里的。
1950年5月的一天,父亲来接我们。回海口以后,我看见爸爸穿着黄军装就很害怕,因为国民党也是穿黄军装。国民党在岩峰杀人,把人头挂在城头上,我见过。奶奶就对我说:你不是成天想见爸爸吗?这就是你爸爸,怎么反而不敢见他啦?我躲在奶奶身后蒙着脸。爸爸蹲下来跟我说话,叫我的小名“妚娥”。我想:咦,他怎么也知道我的小名?我就不怎么紧张,不害怕了。爸爸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你跟你奶奶受苦了,10年了,都没见过你。我是你爸爸,现在我们全家都团圆了。爸爸把我抱进了屋。
后来爸爸还对我说,以后要上学。此前我没上过学,也不敢上学,敌人知道要抓。李家两个大姐教我识了几个字,也不多。爸爸说,上学以后你就叫“冯尔超”。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他说,你这个名字是你妈妈怀着你的时候就给你取好的,不管是男还是女,都叫冯尔超,“尔”字是你的辈份。
我十岁了才知道我的父亲,我姓什么、叫什么。以往我都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小孩儿。在我们琼崖纵队不光我是这样,很多老干部的子女都跟我差不多。生下来了,父母干革命不能带。刘秋菊(根据口述人录音记录——整理者注)阿姨那个女儿,也是生下来不能带,就送给人家养。解放后,我父亲帮忙去要这个孩子,养母不给,党组织就给这个养母生活费,但她还是不干,有感情了。我还有个堂姐叫冯高驹(根据口述人录音记录——整理者注),更惨了,现在都成瞎子了。堂姐的爸爸妈妈都是跟着我父亲干革命的,后来被敌人抓住杀害了。堂姐就领着两三岁的小弟弟沿街要饭,弟弟年纪太小,经不起这种折磨,地下党还没找到他们,小弟弟就夭折了,堂姐后来也给人家当了童养媳,就为混碗饭吃。解放以后,我父亲才找到她,把她领出来,然后送她跟我一块上学。因为小时候我这堂姐哭得太多,得了夜盲症,刚解放的海南医学也不发达,没人懂得看(即治疗——整理者注),我父亲又领她到广州去看,但也没治好,慢慢就瞎了。现在她就在福利院。所以,战争年代很多老前辈的子女都跟我一样,经历了同样的命运。
战争的环境非常恶劣,生下孩子没办法养。我妈妈就说过,她打掉(即流产——整理者注)的孩子就好几个。后来在五指山根据地时环境好些,才生了我妹妹冯尔敏,1947年生的;我弟弟是老三(即冯尔生——整理者注),1949年生的,刚解放时还不到一岁;四妹冯尔曾,1953年生的。
另外,我父亲的堂弟、叔叔跟着他干革命,都牺牲了(据《海南日报》2011年6月24日《冯尔超深情追思母亲》一文载,冯白驹一家共有20人参加革命,12人不幸牺牲——整理者注)。
(本文根据采访录音整理,未经口述人审核,题目为整理者所加。整理者系中共重庆市委党史研究室南方局研究室主任。图片来源:网络)
(责任编辑:杨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