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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灯

2014-03-14周伟励

西江月 2014年12期
关键词:母亲

周伟励

母亲的灯

周伟励

母亲的灯熄灭了。

那天晚上,夜已深。窗外,玉兰树叶子扑簌簌地坠下,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声。

手机突然响了,是弟弟的电话。弟弟在电话里悲痛地告诉我:母亲走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放声大哭。

母亲已是八十九岁的高龄,无论如何也算是长寿了,但我还是止不住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悲恸。此刻,我哭母亲,与其说哭她的逝去,不如说是哭她一生的劳碌与艰辛,哭自己作为家中长子未能在她最后的时光守在身边的愧疚……

父母的那一辈人,大概是近代中国最不幸的一代了。战争和灾害,几乎贯穿了二十世纪的上半叶,及至天翻地覆、改朝换代,以为可以喘口气,享几天太平日子了,谁知还得折腾。等到这一切都结束时,这些人的生命,已过了大半。

母亲是个普通的妇道人家,大字不识几个,国家大事她也不懂,更谈不上有什么高远的志向或理想,她只是被时代裹挟着,被家庭牵绊着,磕磕碰碰地走完她冗长而简单的人生。

母亲年轻时是个纯粹的家庭妇女。和那个年代大多数农村女子一样,她十三四岁就嫁入夫家,十六七岁圆房,接着就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迅速完成了从一个少女到为人妻再到为人母的人生转折。

母亲入门时父亲家还比较穷,她给我讲过这样的故事:那时候老家的冬天很冷,为了省柴,她每天清晨给全家人做早饭,都要在煮食的大铁锅里放一只蒸笼,蒸笼上再搁一大盆水,等到早饭烧好,水也就蒸热了,这盆热水就是一大家子人的洗脸水。有一回她在村口的井台上洗衣服,洗着洗着尿急了,她想着老周家屎尿要拉在家里的家训,就赶紧往家跑,跑到半路憋不住,就把尿撒在裤子上了。当时种田都用人畜粪便做肥料,所以农村家家户户都攒粪便,“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城里人也会把粪便攒下来,卖给上门掏粪的农民,赚几个小钱。

后来,父亲兄弟三人做起了生意,家境便渐渐好了起来,于是母亲就当上了少奶奶。母亲去世后我翻检她的遗物,看到母亲年轻时候的一帧照片,照片中的母亲神采飞扬,微卷的头发分明是“电”过的,身上的旗袍剪裁得很是合体,脚上还蹬了双时髦的皮鞋,这与我平日里见到的粗衣陋服、疲乏憔悴的母亲差得太远!我想,这照片应该是母亲做少奶奶的时候照的吧,它记录了母亲生命中最为华丽的一道风景,只可惜这样的风景一闪而过。

随着父亲的辞职,母亲开始成为我们家的顶梁柱,她的微薄收入是我们一家七八口人主要的经济来源。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总是在操劳忙碌着,为柴米油盐犯愁,为吃饭穿衣操心,白天在工厂里干活挣工资,晚上回到家里又有一大堆家务,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一直要忙到深夜。星期天,母亲总要带着姐姐们上山打柴,她们早上四五点钟就得起床,带上饭和水,走很远的山路,到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才能打得到柴。

母亲那时候还年轻,才三十多岁,身上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从来没看到母亲有歇下来的时候。除了打柴,她还带着我们在河滩上开荒,种红薯,种各种蔬菜。每到头菜收获的时节,母亲就会领着我们一起腌头菜,这也许是我们小孩最开心的时候了。头菜是用父亲办厂时使用的那只硕大的水缸腌制的,做法简单,但过程充满了乐趣:母亲先把头菜稍晾干,切片(切而不断,成梳子状)后,一层一层地码进大缸,每码一层就洒一层生盐,然后整个人跳进缸里,用脚踩,把菜踩软了,再放菜、洒盐,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把缸装满,再用盖子盖严实,腌上两三个月,就可以吃了。这缸头菜对我们家意义重大,在没钱买菜的时候,用头菜下饭就成了家里唯一的选择。

母亲一共生养了七个儿女。大哥聪颖异常,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可惜天妒英才,二十来岁就患病死去了。大哥的夭折带走了母亲的欢乐,此后十数年间,母亲似乎都未能从痛失爱子的阴影中走出来。

我是母亲的第二个儿子,大哥死后,母亲将万千宠爱都集中在我身上。尽管那时家境已大不如前,但是只要家里有点好吃的,姐姐们都要先让着我,过年的时候,我还能穿上新衣服。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我背着新书包欢天喜地上学的情景。数年后,弟弟出生了,由于没有营养,他出生时的体重只有两斤多,个头只有巴掌大一点,亲戚们都以为养不活了,但母亲没有放弃,没有奶水,就熬米汤代替,终于把弟弟给养大了。

母亲不只是养育了她的儿女,我们兄弟姐妹六人的孩子,差不多都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妻子怀孕时,母亲已六十多岁了,我们本来不想再让她操劳,可母亲自己买了船票车票,转折地来到我工作的城市,守在我们身边,等待着她大孙子的降生。

记得那一天我去接船,看到母亲抱着一个圆鼓鼓的东西从船舱里走出来,眼睛霎时就湿润了。母亲竟然把家中酿甜酒的大坛子给带来了!那个酒坛子差不多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几个姐姐生产时,母亲都用它来酿过甜酒,她担心我这里买不到这样的坛子,千里迢迢从老家把这个易碎的家伙给带来了。

事实上,母亲的到来还是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儿子出生后妻子的奶水不足,母亲就用章鱼木瓜等食材煲汤,妻子喝后奶水变得异常丰盈,儿子光喝母乳就够了。当时正值南方的阴雨天气,尿布的干燥成了个大难题,也是母亲用她的老办法,将一个大孔的高竹筐倒扣在煤炉上,再把洗干净的尿布铺在竹筐上,利用煤火的高温,不到半天功夫就把尿布全烘干了。儿子刚满一岁,我们就把他送进托儿所。可母亲闲不住,又帮弟弟带孩子,等到把弟弟的两个孩子带大,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

母亲没上过学,基本上是个文盲。有一回我发现她在看一本文学杂志,觉得奇怪,拿过来一看,原来上面刊登有我写的文章。我问她看得懂吗,她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连猜带蒙的。

母亲吃过没文化的亏,所以对儿女读书的事很看重。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期,我们家的境况还比较好,母亲就将我和三姐送去念幼儿园。当时在老家,孩子多由家中老人抚养,上幼儿园还是比较超前的事,母亲是家庭妇女,竟然有这种见识,殊为不易。我进初中那年正值“文革”爆发,天下大乱,学生们有的串连造反去了,有的在社会上闲逛,都不上学念书了。母亲对我说,书还是要读,不然就会像她那样一辈子都如“盲人”。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文革十年期间一直坚持看书,一直对上学念书抱有幻想,或许和母亲的话不无关系。文革结束后,我以小学六年的底子参加高考,居然考上了,亲戚朋友都说是个奇迹,但是我自己知道,是母亲“救”了我。

母亲对我看书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只要我在看书,她就不会叫我去做事。现在回想起来,正是母亲的放任塑造了我的今日。

如果要我用一个词来评价母亲的一生,我想到的是“坚韧”。 是的,母亲是坚韧的,这种坚韧,是对苦难岁月的承受,是对寂寞人生的坚守,当时代的风暴注定要在每个人的心中掀起怒涛,母亲的坚韧为我们守住了一片宁静。

母亲的灯亮了八十九载。我知道,这盏灯终有一天会熄灭的;我也知道,所有的灯终究都会熄灭。因此,我的悲伤,是那么的不超脱。

母亲的灯熄灭了。送走母亲的当晚,我在手机上写下了献给母亲的诗,题目就叫《母亲的灯》:

……

母亲的灯熄灭了

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责任编辑:覃凤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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