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土地情结
2014-03-14杨汉光
杨汉光
母亲的土地情结
杨汉光
1981年,我在县城读高中。
有一天,母亲风风火火地来到学校,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要我马上回家。我问家里出了什么事?母亲说:“村里分田到户了,你从小手气好,快跟我回去抽签,妈做梦都想抽到那块大粪田。”
那时候是集体劳动,出工收工都听生产队长的哨声。往往出工的哨声响过半小时,社员们才懒洋洋地出门。收工就不同了,只要队长的哨声一响,大家不管干着什么活,都会立刻停止。常常有人刚挑一担粪从生产队的“大粪屋”里出来,收工的哨声就响了,挑粪的人像听到倒粪令一样,立刻把粪倒在旁边的田里。长年累月这样倒下来,大粪屋旁边那块田就特别肥,大家习惯叫它“大粪田”。母亲说,要是抽到那块田,不但能多打粮食,还能节省肥料。
我当即向老师请假,跟母亲回家。
我跟母亲回到村里时,生产队长正主持抽签分水田,人人都想抽到那块“大粪田”。母亲在我耳边反复叮嘱,叫我抽签的时候心里不断默念“大粪田”。母亲神圣的表情传染了我,我在心里念了十几遍“大粪田”,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去抽签。我小心翼翼地抓了一条阄,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块人人梦寐以求的“大粪田”。母亲为此神气了好几天。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工作,偶尔才回一次老家。老家的稻谷割了又种,种了又割,那块肥田几乎没施过化肥,却给我家多产了不少粮食。
后来,我的姐妹们一一出嫁,父亲也在一场大病中去世了,那块“大粪田”记在了母亲的名下。我把母亲接到城里住,那块田就租给同村的张六叔耕种,田租是每年三百斤大米。
张六叔每次送米来,都跟母亲说:“老嫂子,这是我特意给你挑的。”
煮饭的时候,母亲捧起一大捧米,从高处慢慢倾泻进铁锅,听着沙沙的声音,她笑眯眯地说:“多好的米啊!你六叔心眼好,做什么事都不会亏待人。”
张六叔送来的米,确实比粮店卖的米好很多,煮出的饭又软又香。母亲边吃边说:“我常常在夜里梦见老家的田,禾苗绿了,谷子黄了。”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 ,张六叔送来的米就不好了,煮出的饭粗糙无味,难以下咽。母亲忍不住问:“老六,那么好的田怎么会种出这么差的米?”
张六叔不好意思地说:“这米是在城里买的。现在种田不容易。”
母亲说:“我知道种田难。这样吧,田租减一半,你以后每年送150斤米给我就行了,但我一定要那块田种出的大米。”
张六叔非常感激,连说:“行、行、行。”
大约又过了两三年,有一天,张六叔空手来我家,对母亲说:“老嫂子,这田是越种越难种了,你是不是再减点田租?”
母亲笑一笑说:“老六,我不跟你说田租了。那块田你照种,送多少米来随你的心意,十斤八斤也行。吃一点老家的米,我心里舒坦。”
此后,张六叔真的每年只送几斤米来。我说:“这个张六叔,也太吝啬了。”
母亲说:“不要多讲,随他。种田苦,你看六叔的头发都快全白了,老得多快。”
谁知,张六叔还不知足。有一年秋收后,他进城来对母亲说:“老嫂子,种田实在难啊!你要贴补百把块钱给我,我才敢种你的田了。”
一向宽容的母亲也耐不住性子了,她没好气地说:“老六,你不要得寸进尺。天下哪有倒贴钱租田的道理?这田你不种就算了,我另租给人种。”
张六叔说:“那你就租给别人种吧。”
第二天,我陪母亲回乡下的老家,处理她的责任田。我许多年没有回老家了,看见村里新建了一些小洋楼。原来最穷的刘二叔也住上了洋楼。母亲说刘二叔是个大好人,决定把田租给他种。
我和母亲走进刘二叔的家,说想把田租给他种。可我们还没讲完,刘二叔就摇头拒绝了。
母亲说:“老二,你听我说完。我是送田给你种,并不收田租,一年只要两斤米,吃一口家乡饭就行。”
刘二叔说:“老嫂子,要米你就拿,你的田我不敢种。”
母亲疑惑地问:“这是为什么?”
刘二叔说:“种田不赚钱,一年苦到头,连小孩的学费都交不起。我两年前就改跑生意不种田了,你看江对面,野草长得最高那一块就是我的田。”
我向门外望去,小河两边茫茫的田野上,果然东一块西一块长着高高的野草。我和母亲再也不敢提租田的事,在刘二叔家吃了午饭,就返回县城了。
回城后,母亲不断念叨:“我的田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母亲老了,已经没有能力回乡种田。我要上班,也没时间去种母亲的田。最后,我们不得不像刘二叔一样,让那块肥得流油的田长野草,另外再拿钱交公粮、水费和这种费那种费。
我家有一个阳台,正对着老家的方向。母亲经常站在阳台上,望着老家迷蒙的天空,唉声叹气。
第二年夏天,母亲一个人悄悄地又回老家去。我不放心,追到老家。那时正是收割稻谷的时节,田野上打谷机响个不停。母亲顶着烈日,在她的责任田上割野草。这块田实在太肥了,我们家的野草长得比任何一家的稻谷都要茂盛。
我站在田边问:“妈,我们没养牛,您割这些草干什么?”
母亲说:“这么肥的田,丢荒可惜啊!”她连头都不抬一下,双手颤巍巍地挥动禾镰,向浓密的草丛割去。
草丛里忽然窜出一条毒蛇,我赶紧跳下田去救母亲。可是来不及了,毒蛇已经在母亲的手背上咬了一口。母亲的手立刻肿起来,我以最快的速度送她去医院。还没到医院,母亲就昏迷过去了。
抢救后母亲渐渐苏醒了,握住我的手喊:“阿光,快救我们家的田。”
我莫名其妙:“妈,您怎么了?”
母亲叹一口气说:“唉,我梦见妖怪了。”
我说:“青天白日,哪来妖怪?”
母亲一脸严肃地说:“真的,我刚才梦见妖怪正在吃我们家的田,就像吃月饼一样,一口下来,那田就被咬掉一大个角。妖怪咬了几口,我们家的田就只剩一点点了。我正要用禾镰去割妖怪,就醒了。”
一个护士逗母亲说:“大妈,幸好你醒得快,要不你家的田就被妖怪吃完了。”
那些疯长的野草,确实像妖怪一样吞吃着母亲的责任田。母亲为她的责任田揪心,才会做这种噩梦。
此后,我每年都请人耕种母亲那块责任田。虽然田里的收获不够我支付工钱,但我依然坚持下去,只为让母亲安心。只是每到支付工钱的时候,母亲就会长吁短叹,老家的那块肥田,成了她心中的伤痛。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有一天,张六叔居然提着几斤水果来我家。母亲问他有什么事,张六叔吞吞吐吐地说:“我想租……租你那块肥田,每年给150斤大米,保证是好米。”
母亲奇怪地问:“老六,你还敢租田种?不怕亏本?”
张六叔说:“老嫂子,你还不知道啊?现在种田不用交公粮了,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税呀费呀,统统不用交了。要是种粮食,政府每亩田还补助几十元。”
母亲长舒一口气,像孩子一样拍着手说:“种田人又有希望了,我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啊!”
责任编辑:黄秀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