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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启蒙”——鲁迅与易卜生的比较研究

2014-03-13陈玲玲

东岳论丛 2014年10期
关键词:先觉夏瑜易卜生

陈玲玲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40)

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发现了易卜生,并激赏易卜生扫荡一切精神偶像的怀疑与批判精神。真正使中国读者对易卜生发生兴趣,始于《新青年》杂志推出的《易卜生专号》。之后同刊发表胡适的《终身大事》,更是形象地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在中国作了一个广告。从那以后,个人主义特别是女性解放成为中国接纳的易卜生的主要特征,也成为中国启蒙运动的主要思想来源。在这样的背景下,鲁迅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以及小说《伤逝》,就很自然被纳入女性解放的启蒙视野中。

然而,如果仔细考察易卜生对鲁迅的影响,同时对两位作家作品的整体走向进行比较研究,我们就会发现:这两位以思想性著称、又都称得上是各自民族文学的先觉者,都不轻易开药方。前者以提出问题闻名于世,是个有名的大“?”;后者也专心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①。但是,任何一个能够影响这个世界的作家都不可能只是揭露黑暗,没有一丝“光”的启示,他们一定在寻找真理的道路上怀有盼望并引领方向。在这一点上两位大师表现出的相同是:隐藏在那些问题后面,在黑暗中流淌的是对“爱”的轻吟低诉。本文称之为“爱的启蒙”。

一、先觉者的爱

在日本留学时鲁迅就提出中国的国民性最缺乏的是“诚与爱”②。如果说改造国民性是鲁迅一生的奋斗目标,那么对“诚与爱”的探索与追求是他奋斗的最深沉的驱动力,正如有学者所说的,指向国民性问题的“诚与爱”,“构成了鲁迅思想与文学的基本出发点”③。回国后鲁迅承受“先觉者”的孤独在沉默中继续思索。进入《新青年》时代,鲁迅首先在《狂人日记》里发表了“先觉者”告白,试图通过文学在缺乏“诚与爱”的人群中呐喊、启蒙。在杂文中明白地写出:“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有‘爱’”。“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④。

与杂文对照再来看鲁迅小说,会感到他笔下的先觉者实则是这爱的疗救方案的施行者。鲁迅笔下最早的先觉者是“狂人”,他发现了中国“吃人”的文化,于是在黑暗中发出“救救孩子”的绝叫,这是爱的呐喊。继“狂人”之后,鲁迅创作了最典型的先觉者——夏瑜,这个人物着墨不多,非常像基督,最能体现鲁迅爱的启蒙:夏瑜完全实践了将“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的爱的拯救方案。继之,吕纬甫、魏连殳,都可以归入失败的先觉者谱系,他们在孤独寂寞甚至潦倒中,在自私隔膜麻木无爱的人间都不失爱的天性,因为那一点爱而存在、忍耐、挣扎。到了涓生,他作为“个人主义”的先觉者开始追求自己的爱情,他发现中国女性的伟大,最终明白了子君的勇敢是因为“爱”⑤。鲁迅通过作品启示那个时代,仅仅爱是不够的,即使像子君那样完全为爱去牺牲,也不能改变自己和心爱者的命运;要改变我们民族“诚与爱”的匮乏,涓生努力提出并进行韧性的战斗,和子君敢于为爱牺牲二者是缺一不可的。这个爱情作品表面是在回应娜拉出走后怎样,实则其间蕴含了更多鲁迅对“先觉者”、“爱的启蒙”的深刻思考。

鲁迅笔下的先觉者形象有易卜生的影子。鲁迅早期论文中多次提到易卜生和他的《人民公敌》。他在《摩罗诗力说》中将易卜生视为持守真理的先觉者,非常佩服“人民公敌”义无反顾地与庸众彻底不妥协地斗争。鲁迅弃医从文进入思想领域伊始,就呼唤这样的“先觉者”。这个执念历经十年的沉思,成为鲁迅进入文坛贡献给中国新文学的第一个文学形象“狂人”的精神内核。乔国强和姜玉琴有论文仔细比较、推测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与易卜生的《人民公敌》⑥的影响关系。笔者认为,《狂人日记》、《人民公敌》这两部作品都是讲“先觉者”发现真相,他们都是在爱的驱动下,盼望唤醒被骗的众人,因而遭到有形无形的迫害,最后都将爱的目光投向未来——孩子。《狂人日记》之后鲁迅杂文中再次提及“国民之敌”⑦;并且直接引用剧中台词:“我告诉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壮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⑧由此可见,鲁迅在创作《狂人日记》的前前后后,脑海里一直都有易卜生和他的“国民之敌”,以至于《狂人日记》的主题和结尾,都隐约现出了影响的痕迹。另外小说中有个精彩的细节也能看到易卜生对鲁迅的影响。《狂人日记》中狂人发现“吃人”和易卜生《群鬼》中阿尔文夫人的台词:“我只要拿起一张报纸,就好像看见字的夹缝儿里有鬼在乱爬。”⑨在叙事和修辞上非常相似。

《药》是对易卜生的“先觉者”的思考的延续。一直以来,夏瑜的悲剧多被解读为革命者与民众的隔膜,是启蒙或革命不彻底之故。夏瑜和华小栓构成“华夏”悲剧的象征意义慢慢掩盖了“先觉者”的强壮有力。《人民公敌》中的斯多克芒医生也是以失败告终,众人甚至包括他的哥哥都一起逼迫他,砸了他的窗,撕了他最好的裤子。他还是照样宣告:“我告诉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壮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⑩相比之下,鲁迅的“狂人”没有那么强有力,最后不“狂”了,“赴某地候补”了。这是鲁迅现实主义的一面,他呼唤“至强”“至独立”的“先觉者”,但也知道在中国这样的先觉者何其艰难。他写出这个艰难的真实。夏瑜是彻底孤独的。然而,夏瑜在那种流血都不被理解的孤独里坚决到底。悲则悲矣,但是“至强”“至独立”也在这里。如果心里没有“无我的爱,自己牺牲”的强壮有力,夏瑜怎么可能慷慨赴死。他不是阿Q糊里糊涂地去豪迈一下,也不是孔丘的“仁义”与关羽的英雄气概。鲁迅从“人民公敌”那句宣告里得到启发,同时也那么痛切地感到我们这个无“诚与爱”的民族的悲哀。鲁迅自己身为先觉者在孤独与焦灼中,模模糊糊地画出了先觉者夏瑜。如果说易卜生为了回击那些被《玩偶之家》《群鬼》惹怒的所谓“正人君子”而创作《人民公敌》⑪,斯多克芒医生被解读为易卜生的代言人;那么鲁迅创作《药》,夏瑜是否也有其“先觉者”的自况呢?

鲁迅在《随感录》中摘抄有岛五郎的《与幼者》,并且评论说:“有岛氏是白桦派,是一个觉醒的,所以有这等话”⑫。由此可证,鲁迅看到了先觉者“爱”的品质。和先觉者要启蒙的知识相比,爱更能使人勇敢。鲁迅通过先觉者,给我们这个有着“吃人”的历史和需要“立人”的民族最深沉的“爱的启蒙”。

二、遗传与救救孩子

鲁迅笔下先觉者的爱不约而同地指向儿童:“狂人”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夏瑜的血成为救治华小栓的药,吕纬甫会惦念顺姑的绒花,魏连殳更是将孩子视为中国唯一的希望。这其中也有鲁迅热爱孩子的精神投射。很多研究者用进化论思想解释鲁迅爱孩子,当然无可否认。笔者想补充的是,易卜生的作品也影响了鲁迅。《狂人日记》结尾的“救救孩子”无法排除《人民公敌》结尾的影响。斯多克芒医生失去一切仍不妥协,他要开班办学,教育孩子,包括街上的流浪儿,培养“自由高尚的人”⑬。

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鲁迅从梅毒的遗传说起,进而思考精神层面的传承。鲁迅是在讨论父亲的职责时,引用易卜生的《群鬼》被遗传了梅毒的儿子痛不欲生,乞求母亲帮助他服毒自杀时的一段对话。这是鲁迅探讨“诚与爱”话题的继续和深入。因为,对自己的儿女都不负责,对儿女之外的人何来“诚与爱”?鲁迅对儿童的关注,极有可能受易卜生这些剧作的影响。

在《随感录四十八》中,鲁迅提到易卜生的早期剧作《布兰德》的主人公Brand,当时中国尚未有人关注这个作品,鲁迅受日本易卜生热影响⑭。Brand的两处台词:“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自愿接过她的罪孽的债务,当作遗产。”⑮“我的小孩,一头无罪的羔羊,原来你是由于我母亲的贪欲而死,而我母亲的罪孽又使那个疯疯癫癫的遭罪的姑娘生下来。而她又口传上帝的旨意,要我孤注一掷,作出抉择。主啊,你高高在上,通过父辈祖辈的罪孽所造成的后果,使报应降到儿孙辈头上。”⑯这里也涉及罪的遗传,罪债的追讨。

鲁迅非常熟悉的《玩偶之家》中阮克医生,也从父亲遗传了疾病:“我父亲欠了一笔荒唐账,逼着我这倒霉冤枉的脊梁骨给他来还债。”(原文附注:阮克的父亲是个荒唐鬼,得了花柳病,阮克不愿意对娜拉说实话。)从鲁迅熟悉的这些易卜生的作品,可以推断易卜生对遗传问题的关注,极有可能激发鲁迅思考父亲的职责对于一个民族的意义。在鲁迅这里,父亲的爱成为“诚与爱”的国民基石,亦即:“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⑰这是“救救孩子”的具体内涵,也是“救救孩子”的具体方案。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和易卜生笔下经常出现不幸的孩子。《群鬼》中的欧士华遗传了父亲的梅毒,年纪轻轻就走到生命尽头;私生女吕嘉娜也和母亲一样,勾引少主(实则同父异母哥哥),后沦为烟花女子。《野鸭》中的女孩海特维格得知自己不是父亲所生,最后开枪自杀。《小艾友夫》中的孩子更是表现了没有爱的家庭使孩子伤残死去的悲剧。在鲁迅笔下,宝儿病死,华小栓病死,阿毛被狼吃掉,尚未脱尽孩子气的子君最后在无爱的人间死去。鲁迅和易卜生似乎都在警示,无爱的人间最可怜最脆弱的是孩子,要拯救民族,首先要“救救孩子”。

三、女性解放与人的解放

鲁迅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一个多月后,《祝福》诞生。鲁迅用简笔画画出一个充满生命力、吃苦耐劳的农妇被蚕食被吞吃的全过程。《伤逝》则是对演讲的回应。在这之前有《颓败线的颤动》,之后有《离婚》,这些作品集中表现了鲁迅对女性命运的关注。本文主要选取这几篇来考察鲁迅对女性问题的思考,进而探讨“爱的启蒙”。

毋庸置疑,鲁迅对女性解放问题的关注有易卜生影响的因素,但这个过程亦有鲁迅主体性的选择。鲁迅留学时正逢《玩偶之家》在日本流行,女性解放引起日本社会的关注⑱。然而鲁迅那时似乎没有意识到娜拉是先觉者,只对《人民公敌》情有独钟。鲁迅的“立人”更多指向民族国家,仍带有传统士大夫建功立业的色彩,尚未看到“家庭问题”的重要性。换言之,他关注的是国民性的改造而非个人命运的改变。十年后中国掀起“易卜生热”,很多女子效仿娜拉离家出走。北京创立“工读互助团”(1919-1920)为青年追求新式教育提供帮助,对女性出走风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鲁迅在这样的时代浪潮中做出积极的反应,杂文《我之节烈观》应该是对“易卜生专号”的回应。他在无“诚与爱”民族大大小小的“吃人的宴席”上看到了被吃的女子与孩子。一年后发表的《明天》里,寡妇单四嫂子的儿子病死了,她失去了生命的全部希望。虽然时间里还有明天,但对这女人而言明天是空洞的。《祝福》是这个故事的扩展版,祥林嫂年轻守寡,不识字,全然没读过任何圣贤书,最后竟死于精神崩溃。鲁迅通过这个极其卑微的女人的故事,揭示了无“诚与爱”的世界里“吃人”的真相。

《祝福》和《群鬼》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姐妹篇”。《群鬼》中的阿尔文太太面对丈夫的胡作非为,听从牧师的说教恪守妇德,收养丈夫的私生女,替丈夫打理工作,把儿子送到国外读书。丈夫死后,她将丈夫遗产捐献建造孤儿院,然后召回儿子打算开始干净的新生活。可是儿子遗传了梅毒,回来后竟然和实为异母妹妹的女仆鬼混,重演父辈悲剧。阿尔文夫人与祥林嫂这两位不幸而善良的女性都因为精神上的枷锁而受制于男权文化,最终完全失去人生的意义。不同的是,阿尔文夫人发现了“鬼”,祥林嫂则在“魂灵有没有”的分裂性折磨中倒毙于新春“祝福”的街头。

《颓败线的颤动》是《野草》中唯一一篇以女性为主人公的,颇富象征意义。在苦难中将女儿养育成人的老女人一生忍辱负重,被侮辱,被误解,被背叛,被蔑视,女儿女婿却全无理解同情,连更小的孙子辈也起来喊“杀!”她痛苦到无以言表⑲。丸尾常喜先生这样解读:“‘我’在梦中看到的,让人想到鲁迅小说的女主人公,比如单四嫂子,祥林嫂这些年轻寡妇在破屋中卖身的光景。”⑳从单四嫂子、祥林嫂,到这老女人,是鲁迅从病态社会里取材的不幸的人们。这些女人失去丈夫,失去孩子,在无爱的世界里不仅没有得到同情,反而成为嘲笑蔑视的对象。不要说独立,她们从来都没有得到最起码的人的地位。中国传统文化对礼教规训的过度强调导致人们丧失了爱的能力,陷入缺乏“诚与爱”的冷漠荒凉。鲁迅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随着易卜生热,他将目光投向了这些底层女性,为弱小者“叫出没有爱的悲哀”。

《伤逝》是鲁迅和易卜生关系最为密切的一部作品,故事是从《玩偶之家》的结尾处开始的。出走的中国娜拉回去了,抑郁而死。子君的悲剧有经济不独立的因素,但鲁迅更关注的是人的问题。《伤逝》开头涓生就表白“仗着子君逃出寂静和空虚”,他显然更爱自己。这个启蒙者不完全是新人㉑,这是他们爱情悲剧最深层最隐蔽的原因。子君因为爱而和涓生在一起,更因为爱而选择离开涓生。这个痴心女子在中国历史中似乎并不罕见。鲁迅究竟要说什么?他在说人的不自由,即演讲中反复强调的“傀儡”。

《伤逝》完成后两周,鲁迅写下《离婚》。女主人公爱姑既不是新女性也不是受损害的女性,而是一个尽可能保存了人的天性的泼辣女子。她想靠娘家势力告丈夫姘寡妇,却以失败告终。还是回到演讲,鲁迅早已洞见:“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㉒

1889年易卜生在挪威女权同盟为他所开的生日宴会致辞中说,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他关注的是人的诸般权利,不仅仅是女性解放,是全人的解放㉓。鲁迅在《关于妇女解放》中这样写道:“我只以为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但自然,单为了现存的惟妇女所独有的桎梏而斗争,也还是必要的。”㉔对女性解放问题的理解,鲁迅和易卜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他们都关注全人的解放,在这个主旨之下来思考女性。这就使得鲁迅很清醒地看到,仅仅靠娜拉离家出走这样的个人行为,女人无法获得独立自由;经济独立,还需要真正的思想变革,女人才能解放。爱姑依靠娘家经济实力没有获救,说到底是整个民族“诚与爱”的匮乏,仅仅依靠伦理的爱是无力的。子君的爱无法救自己,但是她的爱使涓生真正觉醒。涓生只有在爱里觉醒,“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才能像夏瑜一样更加勇敢地争战到底。

耐人寻味的是鲁迅笔下还有一个女性阿金,她既是现实中的真人亦是穿越回《采薇》周代的阿金姐。这个女性不仅不是牺牲者反而是一个极具破坏力的形象。鲁迅将她和易卜生的《贝尔·金特》中的索尔维格相比:“但我看阿金似乎比不上瑙威女子,她无情,也没有魄力。”“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㉕至于《采薇》中的阿金,曹聚仁有这样的记录:“依鲁迅和笔者所谈:《采薇》中的‘阿金’是很重要的;他创造了阿金,就等于创造‘阿Q’,阿金和阿Q一般普遍地活着的。”㉖女性解放不仅是获得经济地位,不仅是获得别人的爱,倘使她心里面没有“诚与爱”,确实“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而那挪威女子索尔薇格忠贞的爱最终使贝尔·金特得到救赎。

一个缺乏“诚与爱”的民族,女性解放的道路更加复杂和漫长。鲁迅的思考是全面的,他借女性话题批判“吃人”的文化,揭示一个缺乏“诚与爱”的民族女性命运的悲哀。他既看到子君爱的脆弱,也看到阿金的“无情”破坏。由此而论,从根本上解决“诚与爱”的匮乏,必须有“爱的启蒙”。鲁迅没有能给出更清晰更具体的答案,但他所取的写作立场,已经表明了他对爱的独特理解和认知。

结 语

鲁迅一生致力于国民性的探索与改造,努力想改变中国无“诚与爱”的悲哀。他提出爱的疗救方案。他笔下人物表现出的自私、麻木、隔膜,不能感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痛苦的看客心理,均是无爱的结果,这仿佛是鲁迅依照爱的疗救方案为中国人施行手术的一个个病例。

鲁迅打破爱的神话,他不愿意做爱的梦,他暗示仅仅依靠伦理的爱是无力的,为此,鲁迅甚至在“复仇”的主题里更彻底颠覆“爱”的主题。鲁迅晚年非常喜欢德国版画艺术家珂勒惠支。钱理群先生有一段话概括得特别好:“鲁迅的心是和珂勒惠支相通的。可以说鲁迅对珂勒惠支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自己的夫子自道,是他的自我定位。想我们是可以这样来评价鲁迅的:他同样是一位以巨大的爱,为被侮辱的和被损害者‘悲哀、叫喊和战斗的艺术家’。”㉗这在鲁迅后期的一篇小文章《我要骗人》里可以得到证明。捐款给小女孩,回答母亲有天国,半夜买小贩卖不出的馄饨,答应山本社长为“中日亲善”写点什么,桩桩件件都有骗人的无奈,但是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爱。

易卜生自始至终都在暗示爱的力量。处女作《凯蒂林》中的凯蒂林最终死在爱妻的怀抱中,宣告爱战胜了世界。压卷之作《我们死者醒来时》道出人生中真正有意义的莫过于爱,没有爱等于没有活过。哲理诗剧《培尔·金特》中的主人公完全的为我主义使他冒险胡闹一生,一事无成,最终回到森林的小木屋,在爱人索尔薇格的爱中得救。问题剧《玩偶之家》娜拉发现她的婚姻里没有爱而出走,等等。“易卜生最深刻的观点就是:这世界不能没有爱,我们也不能没有爱而活着;或者更直白一点,没有爱我们就没法活。历史也不断证明:个人要生活幸福,世界要和平安定。唯有爱能拯救。爱是唯一的希望和目标。”㉘

易卜生在西方基督教文化背景下批判传统,不可避免地会怀疑基督教义,疏离无我的大爱。他剧中的爱,更多是伦理之爱,男女之爱,是要拯救强调自由意志的个体的人。鲁迅则是更为宽泛的人道主义的爱,比伦理的爱更扩张、更醇化,更接近基督的“无我”与“自我牺牲”的爱。无论是为个人还是为民族,两位国民作家能够在精神上相遇,是因为都在不懈追求“爱的启蒙”。

[注释]

①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页。

②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第18页。

③符杰祥:《鲁迅文学的起源与文学鲁迅的发生——对“弃医从文”内部原理的再认知》,《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④⑰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第133、135页,第130页。

⑤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7页:“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⑥乔国强,姜玉琴:《鲁迅的〈狂人日记〉与易卜生的〈人民公敌〉》,《中国比较文学》,2007年第2期 。

⑦鲁迅:《随感录 三十八》,《鲁迅全集》(第1卷),第311页。

⑧⑩鲁迅:《随感录 四十六》,《鲁迅全集》(第1卷),第333页,第333页。

⑨⑪⑱王忠祥:《易卜生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年版,第265页,第22页,第391页、194页 。

⑫鲁迅:《随感录 六十三》《鲁迅全集》(第1卷),第362、363页。

⑬王忠祥编:《易卜生精选集》,第391页,第194页。

⑭⑱拙作:《留日时期鲁迅易卜生观考》,《鲁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2期 。

⑮⑯《易卜生戏剧集》(第1卷),潘家驹,萧乾,成时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1页,第83页。

⑲鲁迅:《野草·颓败线的颤动》,《鲁迅全集》(第2卷),第206页。

⑳丸尾常喜:《魯迅‘野草’の研究》,汲古書院(平成9年),第294页。

㉑参考拙作:《<伤逝>和<群鬼>的文化批判》,《湖南大学学报》,2009年第11期。

㉒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3页。

㉓原千代海译『イプセン戯曲全集』第5巻《作品解説》,未来社1989,第517页。

㉔鲁迅:《关于妇女解放》,《鲁迅全集》(第4卷),第598页。

㉕鲁迅:《阿金》,《鲁迅全集》(第6 卷),第200、201,202 页。

㉖曹聚仁:《鲁迅年谱》,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67年版,第182页。

㉗钱理群:《人间至爱者为死亡所捕获》(上),《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5期。

㉘李兵:《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心理现实主义剧作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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