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粮记
2014-03-13李树春
李树春,甘肃镇原人,生于1971年,曾在《飞天》发过《旱天纪事》《父亲的春天》等作品,现为某乡村中学教师。
下半晌,晴天红日头,暖阳烘烤着一截断墙,猫在假寐,鸡在打盹,三五个闲汉谷子稠、糜子稀地摇唇弄舌。蓦地,我们瓦窑村沉寂多日的高音喇叭一阵忙乱地喘息放屁,之后,几声响亮的咳嗽夹带着一串唱腔在山梁上磕磕绊绊地弹跳:“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
四叔坐在枣树下喝酒,秋风像一群调皮的孩子,抠四叔的脚,搔四叔的头,钻进四叔的衣服里挠痒痒,和四叔嬉闹着。四叔敞胸露怀,微有醉意,他喝一口酒,扬起筷子招呼我:豆子,乖,下来吃肉。我骑在一棵柿树上荡秋千,柿叶被秋霜杀得殷红如血,柿子像一盏盏红彤彤的灯笼,在枝头摇曳。苹果、梨和枣,已经将我的肚子撑得溜圆,我对四叔盘子里膘肥油厚的肉片置之不理。高音喇叭鬼哭狼嗥地叫着,引得我们村的驴也叫起来,加之鸡鸣狗吠,俨然一曲多声部的大合唱。四婶愁眉苦脸,说,是支书在唱。四叔被酒精灼烧得赤红的脸膛瞬间像落了霜,一片惨白,好似有无形的绳索套在了他的脖颈上,他两只手抓挠着衣领,摆动着脑袋,像屠刀下挣扎的鸡。
隔壁的崔秀英趴在墙头,鹅一样的脖子伸过墙头,幸灾乐祸地说,碾盘,变天了,又要运动了,你这个老运动员又吃香了。四叔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崔秀英惊讶地瞪大眼睛,哦,有肉吃。她的头在墙头闪电般地消失,三秒钟之后,她风一样刮进来,笑吟吟地坐在四叔的对面。崔秀英看着盘里的肉说,丁琴琴那个小婊子回来了,和路支书董队长三人密谋,榆树湾的灯亮了整整一宿;我得了消息,就紧赶着来给你透风,碾盘,这次来头不小。崔秀英剜四叔一眼,问,还不请我喝酒?四叔仍在发愣,四婶忙给崔秀英倒酒递筷子。崔秀英一杯酒一片肉,风卷残云,酒光肉尽后,意犹未尽地伸个懒腰说,豆子,给我拿支烟抽。我讨厌崔秀英,她是个专业媒婆,游手好闲不稼不穑,像男人一样抽烟喝酒划拳猜令,一张嘴能说会道口吐莲花,缔造了无数的婚姻悲剧。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没烟。崔秀英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满院子转悠,边看边叹息,碾盘,你咋就这么倒霉?日子刚红火起来,又要回到集体了,你这牛呀羊呀猪呀就都归队里了。堂屋的台阶上搁着一个黑釉坛子,崔秀英爱不释手地摸着,抱在怀里说,碾盘,这个坛子与其给队里,不如我拿去泡酒泡菜,还记你个人情。
四叔和四婶对望着,怎么又变天了呢?
几年前的春天,四叔被传到大队会议室。当着支书路登高和民兵队长董向阳的面,一个叫吴音的女干部握着四叔的手说,受委屈了,组织给你摘帽,从今天起,你是人民群众的一员,不再是坏分子!四叔垂头撅腚,弯腰九十度,标准的被批斗姿势。吴音说,哎,抬头挺胸。她扳起四叔的腰,但四叔好像断了脊梁骨,吴音的手不扶着,就又弯了下去,像一根扶不直的绳子。我们这些孩子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吴音绯红着脸,责怪四叔,你咋就站不直呢?四叔脖子上三枚明光锃亮的弹壳串成的项链引起吴音的好奇,她要过项链,摩挲着,当她弄清了弹壳项链的来历后,说,扔了吧,别戴了!那天,吴音帮四婶做饭拉家常,晚上,还在四叔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吴音要走,临别时,她嘱咐四叔,你现在是跳出五界山的孙猴子,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要带头富起来。我们村一群半大孩子跟在吴音的屁股后面。她年轻漂亮,黑亮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活泼地甩动着。她从兜里掏出一把小白兔奶糖,散给我们。我们拥挤争抢,我跌倒了,撞破了额头,不争气地哇哇大哭。吴音从兜里掏出一团雪白柔软的卫生纸,按在我额头上揉着。我嗅到了她身上的香味,那类似于学校花园里的玫瑰。四叔送吴音到村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嚎啕大哭。
那天晚饭后,我爹提着一面破锣,边敲边喊,喝酒抽烟了,抽烟喝酒了,来者人人有份!人们闻讯,聚集到大队供销社。我爹豪爽地说,我请大家喝酒,庆贺我弟解放!人们抽着烟喝着酒,听我爹数说着四叔二十多年来遭的罪,都频频点头随声附和。我爹把酒碗递给四叔说,放开喝,大醉一场,扫扫晦气。崔秀英迅速将现场实况传播开来,人越来越多。正闹腾着,路登高支书和董向阳队长也来了。我爹已喝红了眼,他指着路登高和董向阳,对四叔说,骂他俩,出口恶气!四叔畏缩着不敢。我爹喷着酒气,强逼四叔,你骂,有我在,怕什么!天变了,他们不敢再作威作福了。四叔垂着头,不敢看人,嘴张了张,像蛤蟆咕噜了两声。四叔的表现令所有人都失望,我爹懊丧地问,酒能壮胆,你馕的二两酒呢?董向阳轻蔑地说,靠酒壮胆,算什么好汉!路支书说,刘少奇都遭了难,你委屈个屁!好歹留了你一条狗命。我爹指点着路董二人说,看看你们造的孽,大大小小的批斗385次,愣是将一个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现在该把你们打倒在地,一辈子也翻不了身!路登高吃惊地眨巴着眼睛说,385次?你都记账了?想反攻倒算?别嚣张,运动可是三五年就来一次。路支书转向四叔说,刘碾盘,你虽跳出了五界山,紧箍咒还在,别想着翻天。董向阳将枪一顿,说,枪杆子还攥在我们手里!
那个春天,四叔像变幻不定的天气,阴阴晴晴,哭笑无常。
据我爹说,四叔年轻时眉清目秀,他的爹、我的二爷刘养纯断言四叔非富即贵。我的这个二爷一生颇具传奇色彩,他幼时聪明伶俐饱读经书,十八岁那年秋天,他揣着几十块大洋,骑着一匹瘦驴去闯天下。我们家族的人都希望他能谋个一官半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阴雨连绵道路泥泞,二爷在陕西河南交界的一家客栈歇脚,偶遇一道士,亲眼目睹传说中的《透天机》真容,遂走火入魔。二爷倾其所有,从道士手中换得这部奇书,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拨转驴头回家。一路上,二爷琢磨着《透天机》上那些怪异的文字图画,推算着世道兴衰时局演变,殊不知命运之神已给他安排了一个凄惨的结局。二爷回村后闭门不出,如痴如醉地研读《透天机》,四书五经俱抛在九霄云外。闲暇时,二爷义务教我们村的穷孩子识字。那时,快二十岁的棒槌还在给大户刘鼎山放牛。一次,二爷让棒槌给他打一捆柴火,他给棒槌改个名。二爷嘲笑棒槌,棒槌棒槌,什么狗屁名!棒槌真的帮二爷打了一捆柴火,二爷说,以后叫登高吧。二爷喜欢给孩子起名,我们村好多孩子的名都是用两个鸡蛋几个果子从二爷那儿换来的。二爷挑剔许多孩子的名字既不好听,也显不出学问,土得掉渣。当有人质疑他给儿子碾盘起了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时,二爷若有所思地说,碾盘皮实耐磨。
我们家族的人都叹息二爷误入歧途玩物丧志,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实证明二爷岂止是玩物丧志,简直是玩物丧命。1953年,二爷坚决抵制入社。说,从《透天机》上看,大锅饭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他的一头黑犍牛被强制入社,他趁月黑风高夜又拉了回来,定个盗窃耕牛罪,被民兵绑在树上示众。那正是大伏天,白天太阳毒,晚上蚊子咬,只两天,二爷高昂的头像被秋霜杀过的高粱,蔫头耷脑,头上冒油,脚下淌尿。1955年,征“过头粮”。家家揭不开锅了,集体的庄稼敷衍了事,草盛苗稀,广种薄收。二爷叫嚣着,散伙散伙,单干单干!在二爷的蛊惑下,我们村的好些人怠工罢工。当晚,二爷伙同数人,商议去邻县贩卖粮食,搞什么自救。头次贩粮回来,二爷多了个心眼,他没把粮食背回家里,而是叫上四叔,夜深人静时去了鹞子嘴。
我们村子后面有条蚱蜢沟,沟的险要处是老虎崾岘,老虎崾岘靠着一面百丈悬崖,悬崖半腰有眼洞叫鹞子嘴。老辈人说,闹回回乱时,村里人避难,在悬崖上挖了眼窑洞避灾藏粮。鹞子嘴居高临下,上下只一条羊肠小道,被树木和杂草掩映着,十分隐蔽。好多年过去了,村里人都忘记了鹞子嘴,但二爷记着。当晚,二爷背着粮袋,四叔攥着二爷的衣襟,累得汗水淋漓,才爬进鹞子嘴。二爷喘一口气,叮咛一句四叔,儿啊,我夜观天象,研读《透天机》,这往后啊,世事纷乱劫难重重,乱世藏粮盛世藏宝,有粮才能活命;你睡觉也要睁只眼睛竖只耳朵,有个风吹草动,你就藏粮。二爷打量鹞子嘴,说,这洞干爽,藏粮食不发霉,鬼也不晓得。
二爷最后一次贩粮回村时,被预先埋伏的民兵瓮中捉鳖,在雪亮的刺刀威逼下,二爷他们背着粮袋走向大队粮仓。路支书说,粮食充公。二爷争辩,粮食是我的钱买来的,怎么成了公粮?路支书说,粮食都是国家的;粮食统购统销,私自贩卖就是大罪。已是积极分子的董向阳嘲弄二爷,你还饱读史书,岂不知贩卖私盐就是死罪?别的人摄于专政的威力,吓得筛糠,认打认罚,二爷却做了出头的椽子,他显摆自己的先见之明,污蔑集体化,言语冲突中,二爷和支书路登高互殴。路支书捅了二爷两拳,二爷甩了路支书两耳光。二爷指着路支书破口大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敢欺师辱师?我打你是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你打我是儿子打老子,是犯上忤逆!二爷是读书人出身,本来温和儒雅,凡事以理服人,反感舞刀弄枪,但那几年,二爷发现讲道理行不通了,脾性渐渐变得暴躁。路支书没收了二爷的粮食,暴怒的二爷抄起铁锨,向路支书砍去。二爷的锨出自我们村老铁匠之手,是用那时不多见的汽车钢板锻造而成,开了刃的钢锨锋利无比,曾有一头狼命丧钢锨之下。二爷的钢锨带起的一股劲风,将路支书脸上的汗毛扫得东倒西歪,他头一偏,日的一声,脸颊冰凉,血滴溅起来,旁边的人惊呼大叫。路支书疑惑地伸手一摸,摸了一把血,吧嗒一声,一只耳朵掉在地上,黑色的血瞬间干涸,耳朵干瘪得像片枯叶。
镇反时,我们村一下子挖出三个坏分子:潜伏的国民党特务刘鼎山,反革命会道门骨干分子刘光瑞,现行反革命刘养纯。二爷破坏三大改造、闹退社、贩卖粮食、殴打干部,借《透天机》编造谎言盅惑人心,妄图改朝换代。二爷最愚不可及的是,红旗已插遍神州、遍地都喊毛主席万岁了,他还自作聪明地和人辩论,言之凿凿说伟大领袖会死于某年某月某日。
三个坏分子被押往白草岭伏法。刘鼎山和刘光瑞一人赏了一粒花生米。二爷罪行累累,一粒花生米远不足以消弭人民的刻骨仇恨,最后决定将二爷处以极刑。二爷被塞进铡刀,两个壮汉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地往下压,没想他细瘦的脖子橡胶般柔韧,竟将铡刀弹起。二爷嘿嘿地笑着,将脖颈上的血抹得到处都是,按铡刀的人手软,吓得回头就跑。路支书临危不惧,抄起枪,啪啪啪,硝烟散处,红光迸溅,二爷亢奋的脑袋一耷拉,咽气了。路支书拣起滚烫的弹壳,在手里把玩着。后来,路支书将三枚弹壳做成一条项链,戴在四叔的脖子上,说,辟邪,保你长命百岁!十岁的四叔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吓得瑟瑟发抖。二奶奶跟着二爷的脚跟走了。二奶奶脚小,胆子更小,一个响雷就能吓得魂飞魄散,躺在床上,不服三五剂安心补神的药下不了床。二爷被示众,被铡刀铡,被枪子打成血葫芦,二奶奶吓得肝胆俱裂,撒手去了。
路支书牵着四叔的手走进我们家,说,我们不搞株连,刘养纯已经伏法,刘碾盘还要给一条生路,你们把他抚养到十八岁,队里记工分给口粮。我爹没意见,我娘说,怎么摊上这么个二叔?他自己闹腾欢了,留下烂摊子谁收拾?真是倒了血霉!我娘不待见四叔,冷眼冷语、夹枪带棒、摔碟打碗,四叔在我们家大气不敢出一口。我爹骂我娘,你还有点人性吗?有点亲情吗?他还是个孩子!1960年,天下大饥。那时,我大哥三岁,大姐一岁多,吃饭的嘴多,断粮断炊了,我娘的抱怨更多了。那晚,我爹将两只青玉米塞给四叔说,兄弟,我管不了你了,你自谋出路吧,就看你的命大命小了。四叔走了,我们一家躺着等死。半夜时,四叔回来,从怀里拽出一只小口袋放在桌上,袋子解开,金黄色的小米流淌在桌子上,一家人都惊得掉出了眼珠。那晚,四叔一个人去了鹞子嘴。他记得二爷藏的粮食,几年过去了,小米只是稍有些霉,比起树皮草根观音土来,那简直是龙肝凤髓。村里好几家都死了人,我们靠着鹞子嘴的粮食,扛过了饥荒。来年的清明,夜里,整个村子睡熟之后,我爹带着一家人,给二爷烧了纸钱。
运动来了,我们瓦窑村竟没了阶级敌人。热情高涨的积极分子按捺不住,东拼西凑,从外村借来一批珍贵的批斗资源。那天,我们瓦窑村红旗招展、锣鼓震天,坏分子们一个个被绑成麻花,一根绳子穿着,像一串不能蹦跶的蚂蚱。我们村的群众被组织起来,控诉揭露,仇恨的子弹嗤嗤乱飞,坏分子们被痰迹、唾沫、脚印涂抹得面目全非。真是过瘾啊!送走了坏分子,我们村人意犹未尽,毕竟这样的好事不是天天都有的,就当时那个形势来说,狼多肉少,每个村都等米下锅,谁还肯再借给我们坏分子过年?支书登高说,自力更生吧。革命的小油灯点起来,委员们团团而坐,学一段《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茅塞顿开拨云见日,深挖揭批,四叔浮出了水面。登高支书摸着自己残缺的耳朵,把对二爷的恨转移到四叔身上。恨和尚就恨袈裟,四叔虽没有反革命之实,但有遗传的反革命基因,划为坏分子,是符合唯物主义历史发展观的。
四叔头次上批斗会场,吓得直往人堆里钻。登高支书说,往哪钻?还能逃回你娘肚子里去?民兵队长董向阳将四叔揪上台时,四叔尿了裤子。路支书说,还是个嫩伢,多调教调教就上趟了。我爹找路支书讲理:我弟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什么错?他就是一张白纸。路支书说,我们就在这张白纸上做大文章,慢慢抹吧,天长日久,白纸不就抹黑了?积极分子喊了几句口号,四叔就交待了他随二爷往鹞子嘴藏粮的罪行。部分群众佩服二爷料事如神未卜先知,部分群众咒骂二爷四叔我爹我娘:我们的亲人活活地饿死了,你们一家却有香喷喷的小米粥喝,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路支书问我爹,刘碾盘还是一张白纸吗?四叔戴上坏分子帽子后,不再上学,给农业社放羊打猪草。一次,支书登高视察庄稼长势,看见丁琴琴和四叔趴在草丛里,屁股撅得高高的,丁琴琴手把手教四叔看图识字。支书批评丁琴琴思想落后、敌我不分,教刘碾盘认那么多字反对、颠覆我们?丁琴琴进步快,一年后成了少先队大队长,四叔的批斗会上,她自告奋勇,教四叔背歌谣: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杜鲁门他妈,是个大傻瓜,床上吃床上拉。
那时,我们村的夜生活极其枯燥乏味,人们一撂下饭碗,就聚到榆树湾,求支书说,开批斗会吧。支书顺应群众的意愿,说,那就乐乐吧。支书打开喇叭,吼“临行喝妈一碗酒”。积极分子迫不及待地推搡着四叔来了,大人们喜笑颜开,孩子们蹦蹦跳跳,鸡狗也来凑热闹,狗窜裆鸡展翅。榆树湾是我们瓦窑村的中心,分布着大队部、村小学、磨坊、饲养场等,类似于美国之华盛顿、苏联之莫斯科。批斗会的信号,先前是雄壮的《国际歌》,后改为“临行喝妈一碗酒”,这和丁琴琴有关。丁琴琴青枝绿叶时,正逢全民大唱样板戏,她浓眉大眼,一条垂到屁股蛋上的长辫子油光水滑。全公社样板戏大会演,丁琴琴一不化妆,二不装假辫子,就把全公社十八个铁梅给比下去了。丁琴琴扮铁梅,路支书毛遂自荐演李玉和。排练时,支书的眼睛总粘在铁梅的胸脯上,有口无心地唱“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八百斤”,手不知不觉间伸出去,在铁梅的屁股上摸着。为增加趣味,支书特地让四叔扮演叛徒王连举。舞台上,支书挺胸握拳,满腔怒火铁骨铮铮,四叔低眉顺眼屁滚尿流。每次排练,王连举总被李玉和的铁拳暴揍得鼻青脸肿。排练之外,路支书总喜欢拉着丁琴琴的手,和她屈膝交谈,从《红灯记》剧情到我们村的革命形势和前景,嘱咐丁琴琴,我要给你八百斤担子挑。支书喜欢丁琴琴,就喜欢《红灯记》,张嘴铁梅,闭口《红灯记》。从此,“临行喝妈一碗酒”便成了批斗会的信号,四叔不管在哪,在干什么,听到“临行喝妈一碗酒”,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大队会议室,哪怕是拉屎,那半截也要憋回去。
丁琴琴领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后,批斗会就开始了。
崔秀英去街上转了一圈回来,又逮走四叔一只鸡,说,无功不受禄,碾盘啊,丁琴琴那个小婊子说城里在掐冒尖户,脑袋都咔嚓咔嚓了。她手在脖子上比画着,挤出一张同情的脸,说,脑袋落地,家产没收,碾盘啊,你快逃命去吧。四叔正在换一件破衣衫,门外咳嗽一声,董向阳来了,四叔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董向阳仍是民兵队长,那支破旧的半自动步枪已上缴,能表明他身份的只剩一架苏式望远镜。这架望远镜我们村尽人皆知,是董向阳画主席像时,一个志愿军老兵送的,董向阳视为珍宝。全民大兴画画作诗的年代,董向阳借这股东风脱颖而出,有小徐悲鸿之称,但他既不画马,也不画花鸟山水,只画伟人像。为了革命需要,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为董向阳配了专车,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当我们村人在田间地头累得大汗淋漓腰酸腿疼时,董向阳穿着雪白的纤尘不染的衬衣,戴一顶印着“江山多娇”字样的草帽,骑着明光锃亮的凤凰,去姚涧,去马岭,所到之处,都是夹道欢迎,四菜一汤、大前门香烟伺候。那时,我们村小伙子娶媳妇大姑娘出嫁,都梦寐以求能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那时候的乡下,自行车绝对是奢侈品,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就如现在的奔驰宝马劳斯莱斯。董向阳的领袖像画得实在好,慈祥的面容,饱含深情爱意的目光,真是霞光万丈光芒四射。之前,一个村只有一幅伟人像,到后来,伟人走进了千家万户,门板上柜子上箱子上,伟人无处不在,红太阳永远不落。为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对领袖无比敬仰无比热爱的需求,董向阳每天早出晚归,四处奔波。直到有一天,我们才突然发现,那辆骄傲的凤凰已失去光泽,肮脏不堪锈迹斑斑,金凤凰变成了落汤鸡。
我们那时候对董向阳既喜欢又敬畏,喜欢他是因为那杆枪,子弹刺刀都是真本实货,和电影上一模一样。董向阳的这杆枪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打鬼子打蒋介石打杜鲁门打刘鼎山刘养纯,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每当董向阳炫耀他的枪时,我们就缠着他,让他放一枪开开眼。他朝我们翻翻白眼,取下枪,往手心里啐口唾沫,摩拳擦掌,从口袋里抠出粒子弹,在大腿上蹭蹭,压进枪膛,端起枪,喊着,刘碾盘!四叔应声而到。四叔接受董向阳的管制,董向阳走哪,四叔跟到哪,董向阳警告四叔,不能跑出他的射程之外。董向阳枪口指着四叔,说,我一扣扳机,你的脑袋就像烂西瓜,脑浆能迸出几丈远。四叔吓得双手抱头,腿肚子转筋,董向阳便轻蔑地不理四叔了。打啥呢?董向阳搜寻目标,天上飞过两只麻雀他不打,地里窜出只兔子他不打,百米开外的酒瓶子也不打。一只癞皮狗在墙根翘起腿撒尿,董向阳端枪瞄准,两杆子的距离,啪的一声,癞皮狗受惊,夹着尾巴跑了,旁边奶猪崽的老母猪却跳了起来,耷拉着流血的耳朵,绕着树边转圈子边嚎。我们嘲笑他的臭枪法,他却自我解嘲说,他是声东击西。
董向阳不爱劳动,热衷于军事训练,他常背着这杆没了准星的枪,四处转悠搜寻敌情,他会突然做出卧倒、出枪、匍匐前进一类的军事动作,弄得我们一惊一乍的。他常发布一些令我们心惊胆战的消息,天上飞过一架飞机,他说是敌机在侦查,伺机空投特务搞破坏暗杀;闪电打雷下冰雹,他说美帝在使用化学武器。有一年春天,一只来路不明的风筝落到我们村口的大槐树上,他怀疑是特务研制的间谍武器。他渴望战争,中美大战中苏大战他没赶上,第三次世界大战又迟迟不来,他只好把热情耗费在军事演习上。他请学校的地理教师绘制了一幅大比例军事地图,上面标注高地、河流、山谷、村镇、桥梁,他耳朵上夹支红蓝铅笔,仿效我军某个著名统帅,在地图前默坐、沉思、长时间踱步,作运筹帷幄状。他制定了无数次演习方案,但都千篇一律死板僵化,每次都摆个口袋阵,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四叔装敌军,当敌军探头探脑地进了埋伏圈,董向阳手一挥,冲啊!几个民兵和我们半大孩子嗷嗷叫着,一拥而上,将藏在草丛里或洞窟里的四叔揪出来,便凯旋而归。我们去学校时,他就蹲在村口的青石碾盘上,捧一本《论持久战》装模作样。
四叔这一生最出彩的是1969年夏天,为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三周年,我们大队党支部搞了一个“强渡台湾海峡”的军事演习。我们村有个大涝池,夏秋两季的水面有三四亩大,池边围着一圈柳树,再往里些长着稀疏的芦苇。冬季水枯,大人们进去割芦苇时测量过,最深处约两丈左右,还不包括一米深的淤泥。这个大涝池就是演习中的“台湾海峡”。那天,我们村锣鼓震天红旗飘扬,全大队的人都来了,男人们在池边做着热身运动。按照演习方案,我们村的男人都必须在不借助运输工具的前提下横穿涝池,我们村人个个都是旱鸭子,怎么横穿?从公社中学请来的物理和地理教师,现场讲解了一通浮力知识,要我们在训练中领悟运用。人们都面面相觑。董向阳说,猪脑袋啊!裤子有吗?两只裤脚扎起来,充满气,拴在脖子上,不就是一个救生圈吗?为确保安全,在涝池拦腰拉起一根绳子,拴在柳树上,万一有人溺水,这根绳子就是保险绳。演习开始,董向阳冲天开了三枪,路支书大吼一声,强渡台湾海峡,解放祖国宝岛,冲啊!男人们脖子上拴着鼓涨的裤腿,扑通扑通跳下水,涝池里顿时水花四溅龙腾虎跃。董向阳嘴巴里模仿着冲锋号,嘟嘟嘟嘟,冲啊,消灭蒋匪!场面十分壮观。
四叔最后一个下水。他快到池边时,裤子破了,救生圈漏气了,四叔扑腾了几下,伸手去抓绳子。董向阳走过来,手里拿着根竹竿,他恶作剧地拿竹竿敲打四叔的手,呵斥着,松手,喝两口水会死吗?四叔松开了手,在水面上颠簸了两下,不见了踪影。几分钟过去了,四叔还不露头。董向阳慌了,用竹竿在水里搅动,边搅边骂,刘碾盘,你死哪去了?涝池边一下子静了,人们都盯着水面。路支书气急败坏,说,这个短命鬼,等着收尸吧!突然,哗啦一声,像冰面破裂,四叔鱼一样跳出了水面,他抖着脑袋,水珠子晶莹闪烁,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四叔不急着上来,他在水里游来游去。那天,我们真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是仰泳什么是蛙泳。四叔上来后,董向阳问四叔,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学的游泳?四叔又变得木讷,说,我从不会游泳,也没学过游泳,落到水里,挣扎了一会就浮了起来。这的确是件稀奇古怪的事,这个谜直到四叔死去也没解开。董向阳向地理老师请教:刘碾盘能游到台湾去吗?地理老师说,理论上是完全可能的。他比画着,从我们村的小河下水,一路游到泾河,之后渭河,再后黄河,再到渤海,往南到东海,游过台湾海峡,就到台湾了。董向阳感到后怕,幸亏我们的小河水浅,要不刘碾盘早就投敌,然后领着蒋匪杀回来了。
四叔还制造了一起惊世骇俗的“手淫事件”。董向阳去牲口棚时,看见四叔躲在墙角手淫,四叔前面堵着一头大黄牛,四叔看不见外面,但董向阳饶有兴趣地一直看到四叔射精。批斗会上,有人提出疑问:刘碾盘把鸡巴塞进母牛或母马的屁股,母牛或母马一旦怀孕,会不会生下四不像?四叔小声说,我对着墙,没有对着集体的牲畜,我前面那头大黄牛是公的不是母的。支书登高问,你捋鸡巴时,心里想操谁?群众跌落的热情又高涨起来。四叔贼溜溜的眼光在女人们身上扫来扫去,董向阳也一再逼问,四叔的嘴唇抖着,女人们坐不住了,纷纷落荒而逃。我娘回家后,将家里那只老母鸡追打得差点掉光了羽毛,她边打边骂,让你骚,让你骚!我爹气得脱下一只鞋,向我娘掷去。两天后,我爹和四叔谈心,宽慰他说,男人嘛,哪个鸡巴不硬?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爹说,去找崔秀英,说好了,晚上给你留着门。四叔哪里敢去?但是,晚上他刚睡下,门板就被拍得山响,他心通通地跳着,打开门,崔秀英扭扭摆摆地进来,骂着,你一个光棍,夜里睡觉关什么门?没见过你这样的嫖客,架子蛮大,还等我送货上门?四叔垂着头不说话。崔秀英问,愣着干嘛?是去我那儿,还是上你的炕?四叔连连摆手。崔秀英说,你不弄?你不心疼你哥的两碗黄豆?她去拉四叔时,四叔缩成了一只刺猬。崔秀英笑着说,童男子好稀罕,是唐僧肉,别害羞,我教你。但最终,崔秀英没吃到唐僧肉,她唾了四叔一脸说,我崔秀英竟然不如一头母牛?后来,崔秀英向我爹反馈信息,说,你弟是截软绳头,没弄成;但你不能要回你的黄豆,我让他摸奶了亲嘴了;你要觉得还亏,我给你弄一次。崔秀英说这话时,我娘在灶间做饭,我爹怕我娘听见,攥拳头瞪眼睛做种种威吓动作,崔秀英才紧急刹车。最终,这事我们村人都知道了,我娘大闹我爹,啊哈,哥给弟拉皮条,羞死先人了!我的两碗黄豆啊,我鸟嘴里争,老鼠口里抢,省吃俭用,粒粒饱满的黄豆啊,塞了婊子×。
那时,虽禁止买卖包办婚姻,但崔秀英明里暗里已偷偷说媒,赚取外快。我们村两个超大龄青年,一个董向阳,一个四叔。崔秀英给董向阳说过六次媒,每次都被严词拒绝,董向阳说,祖国尚未统一,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何以家为?崔秀英拍着手说,憨娃,有媳妇的好处你不晓得,不光给你洗衣做饭,炕头上的乐子妙不可言。董向阳呵斥,沉迷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董向阳油盐不进,崔秀英转而给四叔说媒,她追着支书的屁股嚷,该给碾盘说个媳妇了,发扬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嘛。支书说,不急。崔秀英说,你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老的嫩的,变着花样吃,当然不急,碾盘却无米下锅画饼充饥。支书板着面孔吼,抓革命促生产,个人小事算个球!手淫事件后,我爹给登高支书送了两瓶酒两盒烟,求组织高抬贵手,说我弟都快三十岁了,该有个媳妇了。登高支书品尝了烟酒,说,行,就让崔秀英给说说。崔秀英领来两个女人,一俊而瘦,生孩子像下蛋般容易;一胖而丑,只开花不结果。支书故意卖关子说,刘碾盘,你来选。四叔低头哈腰说,我听组织的。支书冷眼旁观,见四叔的眼睛老在俊女人身上瞟,便大手一伸,扒拉过胖子,塞给四叔说,媳妇不是画,要那么好看挂墙上?老牛丑妻家中宝。
四叔自杀过一次。那年冬天特别冷,接连下了几场雪,哈气成雾滴水成冰,四叔家里冻得冰窖一般。那段时间,四叔夜里常醒来,不是冻醒,而是哭醒。梦里,二爷怒气冲冲地指责他抱怨他,他则伤心地哭,哭得泪水像条小河。醒来后,四叔的脸上有泪痕,他把梦中的事说给四婶听。四叔和四婶说话的时候,屋子里门响窗子响柜子响,叭叭的,像骨头生长的声音。四婶说,是爹回来了。一天晌午,四叔在白草岭割草,只觉身后冷风嗖嗖,接着,背上像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四叔身子晃了一下,他站起来,身后无人,只见前面不远处一个灰色的影子,很慢又很快,像在草尖上飘。
四叔说,我看见我爹了。爹听了,低头想了一会说,请个道士禳解禳解。道士是爹请来的,过了两道河翻了三座山,鸡叫时分才进门。四叔跪在道士面前。道士说,横死的人阎王不收,所以你爹是孤魂野鬼、四处飘着;要是后代香火繁盛儿女成器成才,他就可脱离孽海、转世投胎。道士给二爷念了一卷超度经文,临走又叮咛四叔给二爷烧点纸钱,烧件寒衣。烧纸焚香的气味,在黎明清冽的空气里异常浓烈,人们还在熟睡,但狗都耸起了鼻子。四叔下了白草岭,想偷偷地溜回村里,但是,他看见支书狗一样蹲在村口。支书来到二爷坟前勘查,四叔尽管销毁了现场,但那些纸灰长了腿长了翅膀,它们跑到远处的草丛或飞向半空。现在,风又把它们带了回来,它们在二爷的坟前拥抱,像一群归巢的鸟儿。支书站在二爷的坟头,跺着脚骂,刘养纯,你贼心不死,你阴魂不散,你想借尸还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给你一个不下蛋的儿媳妇,就是要让你断子绝孙!支书解开裤子,掏出家伙,转着圈儿在二爷的坟上撒尿,边尿边说,我给你的美酒,你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喝吧!我不怕你,即使再丢只耳朵,我也要和你斗到底!那天,支书没说四叔一个不字,但支书走后,四叔瘫软如泥,身上最后一根骨头像被抽去,他踉跄着,一步摔一个跟斗。
灯一熄,屋子就像一口千年古井,黑魆魆而又死一般静寂。爹刚迷糊一会,又突然睁开眼,在炕上烙大饼。娘说,别再搀和碾盘的事了,粘上倒霉。爹说,那是我兄弟;刚才二叔来了,进门就拽我。娘呸呸地啐了几口,骂着,死鬼!吓得用被蒙上头。爹说,我心跳得慌,出去看看。淡月朦胧,雪地上泛着青白的光,四叔挂在自己门前的杏树上,像条破袋子晃荡,两只野狗舔着舌头磨着利牙,在四叔身边打转。爹把四叔从绳套里解出来,背回家。四叔缓过气来,说,死了好,像是睡着了,多清净多舒坦!四婶哭得声噎气干。四叔还在喃喃自语,死了好,死了好。爹突然伸手,啪地打了四叔一个耳光。四叔抬起头看着爹,睡眼蒙眬。爹咬着牙,啪啪啪地在四叔的脸上左右开弓,骂着,你去死啊!带着他婶,你一死百了,你断子绝孙吧!四叔哭了,喉咙里像咆哮着一头巨兽,两滴泪从爹的脸上滚落。那晚,爹指着四叔四婶说,我把豆子给你们当儿子,你们管他吃管他穿;十八年后,豆子就是一条好汉,他娶妻生子,香火不就接上了?你们死了,有人摔老盆,坟前有人烧纸,人活着,不就这点念想?
腊月二十二是我生日。那天,四叔和四婶给我拿过一套新衣,一顶帽子一双鞋。四叔说,找个好日子,让豆子过去吧。娘莫名其妙。我爹犯了大男子主义,他平日搞一言堂,娘从不抗拒,至多唠叨几句,但这次,娘决不苟同,她把衣鞋塞给四婶,生硬地让四婶拿回去,我看见四叔虽然眉眼还笑着,但脸上落了一层土。我爹说出去的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不愿收回,娘便和他旷日持久地闹。娘问,好端端的孩子往火坑里推,碾盘那成分,豆子能有什么出路?爹辩解说,世道也是会变的。娘抢白他,世道攥在你手里,想变就变?你是天皇老子?爹颜面无光,只好对四叔说,这事先搁着,你嫂子心里不乐意。后来,衣服和鞋子四婶又送了回来,说,事成不成的不要紧,侄子和儿子有啥差别?豆子不穿谁穿?
我喜欢四叔四婶。我一去四叔家,四叔和四婶就翻箱倒柜,给我找好吃的。四叔手巧,能做很多玩具,他给我做的驳壳枪几乎可以乱真,让我在全村的孩子面前出尽了风头,他们用弹弓、铁环、奶糖、香烟换,我统统不换。四叔还有项绝技,他似乎和所有的虫子所有的鸟都是好朋友,他好像懂得虫言鸟语。一天,我跟着四叔打猪草,四叔用草编了个笼子,我想,笼子里能有只蛐蛐该多好。四叔好像明白我的心思,他蹲在草丛里,吹着口哨,几只蛐蛐爬出来,乖乖地钻进笼子。四叔家的梨树上老站着两只鸟,雪白的肚子黑亮的羽毛,身上系着一条金黄色的腰带,漂亮极了,我非常喜欢,就要爬上树去捉。没等我爬上树,鸟儿飞了,落到屋梁上响亮地叫着,像在嘲笑我。四叔说,那是金腰燕。我让四叔上房去捉,四叔要我答应玩一会放了它们才捉,我做了保证。四叔的嘴里咕咕叽叽,表演口技,一会,两只金腰燕飞起,盘旋了两个圈子,落在我们面前,歪着头看着,慢慢地走近,四叔手到擒来。
我一直盼着爹和娘把我送到四叔家。四叔家非常整洁,地面扫得干净,常洒水;屋子里东西摆放整齐,几个水杯永远是透亮的;院子里没一根杂草,所有用具归类整齐有序。而我们家的院子脏乱差,尤其是鸡,它们散漫自由,整天低着头,在各个角落扒拉,弄得灰尘四起。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它们教养太差,随地大小便,有时我们正在吃饭,它们就在我们脚下拌蒜,极不礼貌地吧唧一声,拉下一泡屎,极其恶心。我们家的屋子里还不如院子呢,地面上撒着柴禾,粘着菜叶头发,炕上到处是针头线脑和破布头。下雨天,娘就坐在一堆烂衣服里忙活,那些脏衣服和旧衣服散发着腐朽的酸臭味。我们家吃饭,饭桌上从来少一盘下饭菜,饭盛到碗里了,娘才在菜园里揪几个辣椒拔几个萝卜,用水冲冲,就撂给我们下饭。同样是辣椒萝卜,四婶切成细丝,搁盐淋醋,红辣椒白萝卜再撒一撮绿莹莹的香菜,看起来就馋涎欲滴。吃四婶的饭,我狼吞虎咽;吃娘做的饭,我得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拨来拨去,每次总能找出一两根头发来。我抗议,娘说,不就一根头发吗,能卡死你?我小声说,四婶的饭里从来就没有头发。娘说,不干不净不生病;你四婶干净,一干二尽,连个孩子毛都生不出!爹将碗一蹾,呵斥,你这臭嘴,满口喷粪!
革命的高潮过去了。
每天早晨,北京时间八点整,支书登高和民兵队长董向阳准时在挂满马恩列斯毛画像的会议室会面,互致革命的敬礼后,开始一天的工作。董向阳翻看两报一刊,支书喝茶抽烟,眼巴巴地望着呆头呆脑不吭声不喘气的电话机,怏怏地问,小平同志怎么说?耀邦同志怎么说?美帝怎样?苏修如何?日本发生经济危机了?资本主义还不烂掉?刚包产到户时,两人强烈反对小平同志包产到户的政策,一致断言,社会主义将变色,资本主义将很快复辟。一年后,他们看到,庄稼年年丰收,农民的粮囤满了,腰包鼓了,家家户户在盖新房添家具,村道上飞鸽红旗凤凰自行车多起来。支书哀叹,革命的高潮过去了!董向阳仍不死心,说,目前,革命是处在低潮,社会主义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总在曲折反复中前行,总有一天高潮还会来的!
摘帽后,四叔获得自由,尽管被告知不用再仰人鼻息,可以扬眉吐气了,但四叔的大脑却管不住自己的脚,脚每天带他去榆树湾,恭恭敬敬地向支书请示,那几块地真是分给我的?我想种麦子就种麦子、想种玉米就种玉米?想出工就出工、不想出工就不出工?不拔资本主义的苗了?不批斗了?四叔谦恭的神色,支书被看做是对他的讽刺挖苦,支书低眉垂眼说,给你戴帽子批斗你是组织的决定,我不过是一只狗。四叔像长久关在囚笼里的鸟,笼子门打开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四处张望。
四叔渐渐还魂、起死回生了,他活力四射干劲冲天,除了种地,他建蔬菜大棚,贩卖牛羊,雄心勃勃地要办砖瓦厂、大型养猪场。四叔家的日子好起来了,娘有事没事就去四叔家,夸四叔能干、四婶手巧,可惜没个孩子,要有个孩子,孩子就跌进金窝银窝了。那段时间,娘老在爹耳边说四叔四婶的好,娘的意思爹听得出,但他佯装不解,娘的出尔反尔,让爹在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面。清明祭祖时,娘还是捅破了这层纸,要把我过继给四叔。四叔说,打算抱养个孩子。娘急赤白脸地说,抱养的孩子不知根底,还是自己的孩子亲,豆子和你们很有缘。四叔四婶回去后,爹逼问娘,你说的是心里话?娘说,字字是真!爹又问,不再反悔?娘说,他四叔家底多好,豆子过去就享现成的福,我再反悔我傻啊?爹恶狠狠地说,你要再改口,我把你拉下的屎塞回你嘴巴里去!第二天,爹郑重通知四叔四婶,你们若喜欢豆子,就把他当儿子吧。我爹为之前的食言而愧疚,四叔四婶说,谁都不怪,好事多磨。
爹和四叔商定,我生日时,搞个隆重的仪式,热闹一场。我的生日在腊月,没想到秋天时,天变了。
丁琴琴回到榆树湾引起一波骚动。包产到户后,丁琴琴不听路董二人劝阻,“向钱看”,丢了大家顾小家,去城里开了家发廊,钱来得像天上落雪花,成了我们村最先富起来的人。有一次,支书去城里找丁琴琴,她正忙着给女人烫发染发,忙完后,招呼支书说,给你理理发,免费。支书说,我不是来理发的,我是找你回去过组织生活的。丁琴琴哑然失笑。她嘲笑支书,屁事没有,整天念念报纸表表决心,有意思吗?支书说,你还是妇女主任,要有组织观念。丁琴琴说,妇女主任是个什么鸟?有谁二毛钱买吗?你卖给她!支书负气,甩袖而去。丁琴琴追出来,塞给支书两条烟说,给董向阳一条;你们该换换脑子,做正常人过正常生活;瓦窑村我不回去了。但丁琴琴回来了,她心有余悸地说,风向变了,城里清除精神污染,跳个舞、烫个发、穿个喇叭裤,就抓就杀;还掐冒尖户,有钱人都逃了。支书激动得颤抖,真要运动了?董向阳热泪盈眶,说,等得太久了,终于盼来了晴天!董向阳说,他其实早就从两报一刊里嗅出了变革的气息,高层关于姓社姓资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息过,不仅现在,将来也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所以,天下大势久分必合,久合必分。支书和董向阳兴奋地击掌说,天下还是我们的天下!支书说,得好好庆贺一下!董向阳说,我去准备,保证有酒有肉!丁琴琴说,我不走了,既然又要吃大锅饭,还是留在组织里安全舒坦。支书问,那你还是我的人?丁琴琴飞他一眼说,旧情难忘嘛!支书抱住她说,该过组织生活了。丁琴琴扭捏了一下,就被饿虎扑倒。支书抓住丁琴琴的两只奶,一边动着,一边大骂。两个战友重温了一次革命友谊。
那天,董向阳去了四叔家,他坐在四叔崭新的太师椅上,敲着八仙桌说,生活滋润啊,很会享受啊!四叔不敬烟不泡茶,冷着他。董向阳要四叔立马准备两只鸡两瓶酒一条烟,四叔问,是勒索还是贿赂?董向阳一拍桌子,是慰问干部支援革命!四婶看势头不对,跑去鸡窝里逮鸡,四叔拦着四婶说,不怕,他这是打劫!董向阳两手空空地走了,出门时,他瞪着四叔说,走着瞧,你还长刺了!
四叔像只引颈待戮的羔羊,被董向阳呵斥着,一步步走向榆树湾,参加他的第386次批斗会。支书得意地问四叔,孙悟空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碾盘始终要被碌碡压着,还能翻了天?今天就掐掉你这个冒尖户!村里人早就眼红四叔红红火火的日子,路支书和董向阳长篇大论姓社姓资、阶级、路线、方向什么的,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如何掐刘碾盘?我们村上了年纪的人有过在刘鼎山家吃大户的亲身经历,几个老者在现场讲解指导安排,他们宝贵的经验确保了这次吃大户有条不紊地进行。那几天,四叔家的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锅,我们村两个专业屠户忙着杀猪宰羊。支书指示,先吃四条腿的后吃两条腿的,有肉不吃豆腐。全村的人聚集在四叔家,流水席昼夜不息,男女老幼齐上阵,期间秩序井然,竟然没有发生一起争吵和踩踏事故,堪称奇迹。按支书的说法,掐了冒尖户,就该回到老路上,牵着你的牛羊、扛着你的农具高高兴兴地回到集体。猪牛羊是一把草一把料喂起来的,吹口气就能长大?两只老母鸡就是个小银行,油盐酱醋就靠它了,谁舍得吃?杀鸡那是过大年或是嫁女娶媳妇才有的心痛之举。自己口里省下的,却要送给集体,那不是抽人的筋扒人的皮?能卖的偷偷地卖,卖不掉的就可劲地吃,宁肯撑死,也不能留给集体。那些天,我们村像是过大年,人们吃完了四叔,就吃自己,嘴角油汪汪的亮,不断地打嗝放屁,一团臭气笼罩在我们村子的上空,熏得鸟雀懒惰,猫狗呕吐,草呀花呀也都蔫头耷脑。
年底,瓦窑村班子集体解职。省上来了工作组,组长像个教授,戴眼镜梳大背头,肺活量大,讲话底气足,我们的耳膜差点被震破。组长说,农村改革政策长期不变,社会的发展就像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虽然曲折反复,但它劈山穿岭,最终将奔向大海,那些妄图开历史倒车的人,是螳螂挡车自不量力,最终要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丁琴琴又回了城里,支书和董向阳渴望的革命高潮,只是溅了几个浪花。董向阳一蹶不振,他衣衫褴褛,神情抑郁,整天幽魂一样在街巷里飘荡。崔秀英追着他屁股说,向阳啊,快四十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该成家了,你爹睡在墓坑里盼孙子呢!路登高则被他老婆三寸丁完全监管,逼着他耕地锄草割麦,一招一式地学十八般农艺。瓦窑村威名赫赫的三个人,被扫进了垃圾堆。
春天时,榆树湾一场大火,大队会议室化为一片灰烬。这场火烧得蹊跷,有人怀疑是董向阳纵火,因为大火之后,他从我们村子消失。董向阳再次出现在我们瓦窑村时,已是五六年之后,他长发披肩,穿着一件灰长褂。他破败的家里,渐渐成为村里老女人们光顾的地方,村里的人都说,他会什么大法,道行深不可测。一天下午,我去董向阳家,三九寒天,炕上只铺一张草席,他穿着单衣盘腿而坐,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张八卦图。他低着头闭目养神,突然,他睁开眼问我,刘碾盘呢?那时,四叔已死去了三个年头。
我没能给四叔四婶做儿子。运动来了,四叔摘掉的帽子又戴上,又弯腰九十度站在会场上时,娘反悔了。娘对爹说,你若把豆子送给坏分子,我就上吊跳井!路登高董向阳垮台后,爹说,天又晴了,豆子该去他四叔家了。娘一跳三尺高,你兄弟家还有什么?就剩他们两根木头了,豆子去喝风吃屁啊?吃大户时,四叔家的羊啊猪啊鸡鸭一只只一头头被宰被吃,娘疼得像剜自己的肉,白天跟着吃流水席,晚上上火牙疼,念叨着,这都是豆子的呀!娘让爹给四叔递递招,别那么傻等着任人宰割,该卖的卖该藏的藏。爹去说了,但四叔怕得要命,不敢有小动作,要不是工作组来得及时,粮囤都见底了。
风平浪静后,四叔和四婶来到我们家。四婶拉着我的手不松开,四叔吞吞吐吐地说,我把豆子领过去吧?爹没说话,直看娘。娘拉着脸问,你们现在是叫花子吃豆腐,一穷二白,让豆子过去受罪?四叔眼睛一亮,说,还有粮,有粮就啥也不怕。娘将我拉回身边说,先搁着吧。爹瞪着娘说,他四叔日子还会好起来的。娘说,谁再让豆子过去,就先拿根绳子勒死我!
从那之后,四叔性情大变,白天还算正常,晚上则焦躁不安。他睡不下坐不住,耳边的风吹落叶雨打屋檐声,在他听来就是鬼哭狼嗥声。四叔念叨着,变天了,该藏粮了。四叔在屋子里转悠,藏哪里安全呢?他背着粮袋茫然四顾,屋子里、院子里、鹞子嘴,哪里都不是安全保险的地方,他刚千辛万苦找到一个地方,几秒钟之后又自我否定,就这样,四叔整夜奔跑,气喘吁吁疲于奔命。他极像一只茫然无措的迷路的蚂蚁,衔着食物,一会东一会西,四处碰壁走投无路。
我们想尽办法给四叔治病,医院去了,仪器查了,中医西医看了,药吃了无数多;巫医神婆请了,阴宅阳宅该整改的整改,该修缮的修缮,竭尽所能,但四叔的病情没减轻,反倒加重。村里人说,四叔可能是痰迷心窍,要找他害怕的人,以毒攻毒,或许有救。四叔一生最怕的人莫过路登高董向阳,董向阳四处飘泊,难觅踪影,只能找路登高了。
路登高被三寸丁改造得规矩本分,凡事得向三寸丁请示,不能擅作主张。我爹说明来意,路登高听了,像弥勒佛一样傻傻地笑。三寸丁断然拒绝,还让他吓刘碾盘?他该积点德了,要不,死了连奈何桥都过不了!
四叔死的那个晚上,风大得能掀起屋顶,天上乌云堆积,夜黑魆魆的看不出五指。四叔出去了,四婶烦躁不安心惊肉跳。四婶来找我爹,我们出去找四叔。四叔在哪里呢?夜黑得像浓稠的墨汁,肆虐的风像魔鬼的鞭子抽打着,我们摸着喊着,跌跌撞撞从村里到村外,又从村外到村里。
清晨,风停了,太阳跳出来,嫩得像颗剥了皮的鸡蛋。我们找见四叔时,他趴在地上,一袋一百多斤的粮食压在他身上,他的口鼻里流淌着殷红的鲜血。我爹伸手去摸时,四叔已浑身冰凉,爹伏在四叔身上痛哭流涕。
四婶抱着一只引魂鸡,向我们走来,边走边抽泣。
爹抱起四叔,叫过我问,谁给你四叔磕头?
我说,我给四叔磕头。
爹问,谁给你四叔挑引魂杆?
我说,我给四叔挑引魂杆。
爹问,谁给你四叔摔老盆?
我说,我给四叔摔老盆。
爹说,抱着引魂鸡。我抱起那只雪白的引魂鸡。
爹说,叫你爹回家。
我一愣,爹腾出一只手,一个巴掌打过来,我的眼前五彩缤纷。
我嘴一瘪,哭了,叫着,爹,回家!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