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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一代:以“漂泊”为视角看中国当代青年主体

2014-03-12王翔

艺术广角 2014年1期
关键词:漂泊者成功者理想

王翔

漂泊一代:以“漂泊”为视角看中国当代青年主体

王翔

引子:灯火和黑暗

在进入这个题目之前,我先讲我的一个经验。上次,我到台湾玩,完了上飞机走,飞机飞起来,很快升高,从窗子里俯瞰出去,是万家灯火的样子。灯火密密麻麻地,一直连到了地平线上。当时给我一种感觉,好像城市文明已经征服了自然。飞机再往前飞,飞出了城市上空,就是一片黑暗。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做一个全球性的俯瞰,在这个星球上,恐怕城市文明依然是在黑暗的包围中的。

我想说的,不是文明的边界的问题,而是在主流之外,还有更广大的存在。如果在这里做一个简单的类比,把城市文明、城市里的灯火换成主流的生活方式,那么在这种生活方式之外,还有更多的生活方式。在主流的视野里,他们不一定被看见,不一定被意识到,但他们是存在的。这就像是我在飞机上看到的,城市灯火之外的黑暗。

提到这个经验,是希望大家先对这么一个景观有个印象。这个景观对我的分析对象来说,有一个图像化的作用:可以让被遮蔽的对象被直观地看见,我在论述中还会回到这个景观上来。

“漂泊者”:改革开放生产出的青年主体

我们习惯把新中国分成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一个阶段是改革开放时期,也有说是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的。前三十年,社会主义革命时期,新中国生产了一种青年主体,被称为“社会主义新人”,是我们这一代的父辈。而在后三十年,改革开放时期生产出的青年主体,我将其称之为“漂泊者”。

“漂泊”在这里指的是一种身体经验和精神状态,这也是我观察当代青年主体的一个视角。从这个视角出发,我看到了青年的五个面向,以及其中的问题。

第一,改革开放催生了国内大面积的流动人口。20世纪80年代后,户籍制度松动,中国人可以相对自由地在国内流动。从80年代恢复高等教育开始,出现了异地求学的学生群体;80年代的文化热催生了到处流动的诗人、北漂、艺术家群体;90年代在邓小平“南方讲话”后,出现了持续至今的打工人口;等等。在这大面积的人口流动中,出现了丰富的“漂泊”经验。他们在异乡是什么感受?他们有什么理想?他们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们能不能回家?

第二,城市化的快速进程,催生出了对故乡的陌生感。新世纪以来,中国的城市化建设被快速推进,房地产强势崛起。在一、二线城市,城市的变化非常大,过一两年又是一个样子。而这对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精神状态是有很大影响的。到处都在修路,到处都在变。在这样快速的变化中,对故乡的归宿感、依恋感也在快速地丧失。

第三,改革开放后,集体主义理想的失落和个人主义理想的建立。在当下的青年中间,理想是五花八门,甚至是空有一股理想的热血,没有理想的内容。我把这样的一个理想形态,看做是个人主义式的理想。一个巨大的共同体破碎后,理想变成了个人式的、漂浮的尘埃。

第四,现代性体验中产生的“漂泊感”。在这里我特别要提到交通工具的普及和网络对人的影响。飞机、地铁、汽车、摩托,在这些交通工具中,人的身体是被机械带着移动的,人可以很快地在城市里面移动,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而在网络上,则面对各种信息的流动,与他人用各种工具互动,这在人的精神上与阅读纸质书是两种状态。在网络上,人的注意力是分散的、流动的、跳跃的;而不是凝聚的、集中的。这样一种被现代的工业和科技带动起来的体验之中,也存在着一种常态化的、以致难以被意识到的身体和精神上的“漂泊感”。

第五,全球化下跨国和跨区域的人口流动。全球化,是一个世界市场的形成,但它同时也带来了更广泛的交流,甚至形成了跨国的合作等等。在这其中,如何理解和自己处于不同状况的人?如何面对不同的历史叙述?如何超越民族国家的限制?在什么意义和基础上能发展一种跨国的认同?这些都成为了这个时代的青年的问题。

通过“漂泊”这个视角,这五个面向被集中了起来。这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青年面临的新的问题和状况。这是我们的父辈在他们的青年时代不会经历的。我所谓的“漂泊者”,是被这五个面向所辐射,形成于改革开放这个脉络里的青年主体。

“漂泊者”和“成功者”:两种青年主体

“漂泊者”出现在改革开放这个脉络里,而改革开放所形成的机制也在强力地塑造着、规范着“漂泊者”,把他们纳入一个“经济建设”的轨道里。在这其中,“漂泊”的各种丰富的经验和内涵被抽空,“漂泊”中形成的各种理想、心情被无视,其中的所有力量成为原料,生产出一个主体,就是能赚钱的“成功者”。

“漂泊者”其实是不被看见的,被看见的只有成功者。而只有成为主流的成功者,漂泊才具有意义。这也是“失败乃成功之母”的新版本。具有丰富经验的、理想的、精神的“漂泊者”就这样被遮蔽了,隐没了,不见了。一个同质化的“成功者”的形象出现了。比如在“考研”这个群体里面,有大量的“漂泊者”,他们离开故乡,到异地求学。然而我们最终能看见的,是少数考上了的“成功者”,我们能听到的“考研”的经验,也大多来自这些“成功者”的转述,大量的落榜的“漂泊者”不见了。应试贯穿了整个高等教育,而教育的产业化和市场经济的发展,也把大量为了镀金、找好工作、又能考试的人吸引进了考研这个群体里面来。在这其中,最残酷的事情在于,这个结构保证了在这个竞争中,占优势的是考试的高手;而为了理想求学的、疏于应试的、真想做学问的,或者有性情和才华的人,往往会被排挤出去。又比如打工这个群体,这个群体的面目是非常模糊呆板的,南下,北上,从内地到沿海,持续了30年的时间,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渴望的是什么?他们对城市的感受是什么?这里面有非常多的东西被忽略了。而其中的成功者站了出来,有一个号称是“打工皇帝”的,宣扬他的“成功可以复制”,前几年热闹了一下。当然这很明显是一个借着打工来炒作的噱头。这句话本身就是机械时代打在人身上的烙印。而这个群体里面的真实状况,被遮蔽了。再举个例子。北京之前有很多的“北漂”的歌手、乐队,住在郊区,像是树村、霍营这样的地方,北京的城市化建设把这些地方变成了高楼,等于是变相地把这些人赶走了。2006年前后,我到北京去,路过树村,看着新起来的高楼,就在想,那些人哪去了?这几年选秀很火,包括台湾、香港的歌手也跑到大陆来选秀,选秀最流行的口号就是要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但我总在想,那些“漂泊者”,那些在北京苦熬了那么多年的乐队跑到哪里去了?那些被赶走的人跑到哪里去了?有大量的乐手、大量的“漂泊者”失踪了,登上舞台的、最终被记住的、能够喊出自己的“音乐梦想”的人,是占据了资源的“成功者”。最终他们将成为能赚钱的明星。

那么,什么是“成功者”?“成功者”的内涵相当狭窄,就是“在市场上有能力调动资本的人”。在这个机制里面,尤其是90年代之后,对财富的渴望井喷式地涌现,而财富的魔力和对人的压力也充分地表现了出来。对青年人来说,这是一个离开钱什么都无从谈起的年代。现在的年轻人,从小学中学大学一路读上来,或者工作,或者国内外继续读,到头来他们都会碰到一个问题:你赚多少钱一个月?你有房有车吗?那么在这其中,不能马上变成钱的知识、生活方式、做事方式、心态等等,都被边缘化了,都贬值了。所以在这其中,我们看到了很多现象,比如对知识的蔑视,无房的人在恋爱上的劣势,下岗的女工变成小姐,低俗娱乐的恶意炒作,等等。在这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社会形成了这样一种整体的氛围,没人关心你有什么兴趣,你有什么理想,你有什么美好的丰富的东西,在这里面你的价值体现在你能赚多少钱。你赚得越多,你就越重要。反之,你就越被边缘化,甚至被污名化。

这里出现了两种青年主体,“漂泊者”和“成功者”。改革开放释放出来大量的漂泊者,他们无法呈现自我,也无法以自身为主体,创造自己的生活,他们被强大的外力规范、塑造,最终有一些人取得了成功,占据了主流。这一小部分“成功者”,就此遮蔽了更广大的“漂泊者”。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对立的,直观来看,很像我在飞机上看到的场景,密密麻麻的灯火外面,是无边的黑暗。黑暗包围着灯火,也成为灯火得以存在的基础。

“漂泊者”的存在感及其可能性

在这样的状况下,当一个“漂泊者”要表达自我的时候,他需要把自己讲述成一个“成功者”,或未来的“成功者”的形象,才易于被大众接受。比如,他努力奋斗,吃尽苦头,终于成功了;比如,他不怕挫折,他的理想终有一天会有价值,带来物质的财富;等等。然而,我想要追问的是,有没有不为了赚钱的理想?有没有不一样的生活方式?有没有只为了今天而不是明天活着的人?或者,换一种问法,那些在现行体制下占据不了有利位置的人怎么办?那些过程中的痛苦是不是没有意义?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能够成为“成功者”,社会也无法把所有青年都纳入“成功者”的轨道里。那么,那些无法成功的“漂泊者”怎么办?他们是不是只能在被遮蔽、被忽略的状况里生活?

我们应该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意识到在我们身边,有着一种跨度30年的、被限制和遮蔽的“青年主体”的存在。要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是困难的,甚至我们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也会扼杀掉自己身上“漂泊”的因子,放大自己身上“成功”的可能,从而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成功者”。这样的一种自我审查和自我塑造,由外在的强力进入了青年主体的内部。“漂泊者”的形象被无声的、防微杜渐地遮蔽掉了,“漂泊者”的故事、经验和心情无法被正面表述出来。这就像是在灯光里,黑暗无法被呈现出来。我想这需要我们把视野扩大,不再局限在被塑造的世界里,而是超出界限,从“成功者”的形象之外,看到更广大的“漂泊者”。这有点像是把飞机拉高,拉到足够的高度,视野就超出了城市灯光的限制,就看到了城市灯光之外的、茫茫的黑暗的存在。在这样一个更大的视野里,“漂泊者”才具有存在感。

这样的存在感意味着,他们不应该是茫茫的、奴隶般的存在。不同青年主体都有权利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同状态、阶段的生活方式都应该被看见,不同主体的精神状态,都应该得到生长和呼吸的空间。在这里,被大量“成功者”的生活方式压住的、遮蔽的生活方式应该被看见。在这其中,可以看到,“成功者”与“漂泊者”并不是相互对立的,他们是一种相互缠绕的、共存的状态。如果“漂泊”状态下不同的青年主体被看见,“漂泊者”的不同的生存经验被照亮,“成功者”的形象,在这样一种互动中,也会相应地开放出来,向着更多元的价值敞开——他不再是一个单一的“有钱人”的形象,而是无数多元的、丰富的形象。

“漂泊者”在这里不是单数,而是复数。他的可能性在于,他恰恰是以复数的、在黑暗中涌现出来的、多元的形象,对“成功者”以及主流机制本身,提出了反思。个体化的生活方式被强迫纳入一种主流的轨道。不同个体的精神状态没有内在的形成,没有办法合理地呈现。仅仅看到占据着主流位置的“成功者”,这是一种“胜者为王”的野蛮。应该有不同的青年主体充分地发育。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差异性的生活可以同时存在,更丰富的世界才可能真正地形成。在这个过程中,“漂泊者”指涉的,是在改革开放这个脉络下,产生的多元共生的青年主体。

漂泊的一代:新一代的理想主义者

我所谓的这些“漂泊者”,其中有一部分是这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而在一个以“赚钱”为主导的社会里,任何不能被转化成钱的理想,都会被很快的边缘化,从而被遮蔽和压抑。他们不仅发不出声音,甚至连自己的语言也没有建立起来。这是一个很残酷的事情。这样的怀着理想的“漂泊者”,分散在各地,没有数据可以把他们统计出来。他们在无名中承受着这个时代的重量。因此我把他们称做是“漂泊的一代”。不是一群人,不是一伙人,不是一类人,是一代人。因为这是一个大时代。

新的问题在不断出现。比如,自然灾害,快速的城市化进程,千奇百怪的犯罪事件,网络技术的快速发展,空间的不断缩小,等等。就现实的变化之快而言,理论是落在了后面,旧的分析工具无法处理新的问题。比如,忽然而来的大地震。既有的批判理论怎么处理大地震?各地的灾难频繁发生。说大一点吧,这是关乎到人类的整体命运。这不仅需要一种事务性的防护,也需要一种反思,一种精神的安慰。地震仅仅是一种自然灾难,而跟发展模式无关吗?流行文化的恶俗化仅仅是文化领域出了问题吗?为什么一有研究生跳楼,就认为是他们的精神、情感状况出了问题?社交工具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而不是控制工具吗?等等。而在这样的一种情势下,“漂泊一代”正需要找到新的方法,找到新的资源。不能再靠权威、专家,再靠着以前的工具、理论就万事大吉,这其实是一种懒惰;而是要靠这代人抓住这个时代的新问题,自己来解决这样的问题,自己来创造新的方法。

之前我提出了“漂泊一代”的概念,后来有朋友看了说,现在还有代际的差别吗,大家都一样嘛,也有人说,怎么可以用一个词概括一代人呢?有很多不同的看法跑出来。我想说明的是,“漂泊一代”当然无法概括所有年轻人。这个概念的作用在于,它承认了这是一个前所未有、好坏并存的大时代。同时它指称的是,在改革开放的脉络里,在漂泊的状态下,产生的新一代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一种怀着理想的“漂泊者”,因此被看做是“漂泊的一代人”。无论怎样,这是一个年轻人身在其中的时代。因为这种不安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看不清楚未来这些特质的存在,我把“漂泊”中的青年主体看做是某种尚未固定下来的状态,而不是已经固定的状态。而青年主体的形成过程,也就是在“漂泊”中与自身的问题纠缠的过程。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不同状况往往是被忽略的。流行文化塑造出来的年轻人,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全球化其实是一个分裂的时代,也是一个冷漠的时代。

以漂泊为方法:“漂泊一代”的生产性

如果我们承认我们的社会存在一种主流—边缘的对立结构,并且承认这种对立结构不仅遮蔽了边缘,而且也对主流形成了伤害,那么,我们就需要在这个结构里寻找新的方法。主流—边缘的对立结构在不同的角度下,有不同的具体内容。比如在马克思的分析里,是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对立;在鲁迅那里,是主—奴的对立;在后殖民的视野里,是殖民者—被殖民者的对立。这些分析的方法都有着不同的阐述和解决问题的方式。

然而在今天的这样一个大时代,之前积累下来的问题继续存在,又高速地变化、移动,在这样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状况里面,已经无法再用一个坚固的老方法来处理一个大时代中快速流动的问题。这就意味着,这种对立结构既需要被看见,也需要被打破。

在我的分析里,“漂泊”既是一种身体经验,也同时是一种主体的精神状态。不安,无根,没有方向,生活在别处,对理想的坚持,无法说出理想是什么,迷惘……这种种状态,都可以被理解成是一种“精神的漂泊”。那么,从身体经验来看,“漂泊者”和“非漂泊者”的界限是一目了然的。然而从主体精神状态这个角度来看,“漂泊者”和“非漂泊者”的界限就不那么分明了,主流—边缘的界限可以说在这里变得模糊了。“漂泊”变成了一种幽灵的状态,一种鬼魂的状态,可以穿越实体的、体制的界限。你很难计算、统计出人们在想什么,在感受着什么。你很难看出“漂泊”这个幽灵潜伏在哪个主体内部。举一个例子,这也是我这几天随时翻书翻到的:有这么一个人,他高中考进北京大学,之后一路读上去,留校,又一路教上去,成了北大教授。从他的身体经验来说,他是北大体制内的主流,这和在北大旁听、求学的边缘人是全然不同的。这么一个人,他的精神状态却是倾向于“漂泊者”。他在当了老师之后开始警醒身上的“安逸”“圆熟”,并写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仍旧需要时时怀想一种漂泊的心境,一种心灵动荡不定的感觉。那种感觉使人常常感到无依无靠,无缘无助,也常有寂寞孤独的心绪,但心灵却是极度敏感,向大千世界开放,像一个未谙世故的少年人,容易受伤害,但也容易受感动,容易接纳整个世界,接纳一切新鲜和陌生的体验。”

这样一种“漂泊”的主体精神状态,无声无形,存在于不同的主体内部;将它归类,局限在、划分为边缘一方的方法也就失效了。它变成了一种幽灵。在主流—边缘的结构非常坚固、边缘被主流不断吸纳、全球性的流动加快、各种问题不断出现、之前的反抗的话语和方法开始失效的一个大时代中,还有这样一种“漂泊”的幽灵,在刺激着、折磨着不同的主体,让他们在不同的位置试图超越出来。因此,“漂泊”在这里,可以作为一个方法来看。第一,它打破了二元对立的结构,在身体经验对立的双方形成了一种可以相互理解的“感觉结构”。第二,它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因而无法被轻易觉察和剥夺。第三,它可以指涉不同年龄、身份、性别、阶层的主体,只要这些主体还没有麻木,还没有沉迷在既定的生活方式里面,还在寻找,那么,他们就可以被理解为处于一种“漂泊”的状态。

以“漂泊”为方法,是为确定“漂泊的一代”在这样一个大时代的主体性和合法性,并且是以自身为主体,而不是以他者为主体,来试图解决自身的问题。中国的市场转型,让大国崛起成为了这一代中国人的集体意识。拉大一点来说,这也可以说是,20世纪的中国,从清帝国的崩溃,到军阀割据、国共内战、新中国建立,这一百多年来,大国崛起的梦积压在民族的内心深处。而对这种崛起的焦虑,中国人因为身在其中,反而没有充分地意识到。我看过一个有意思的说法,来自一个印度学者,他说中国其实从来就不是什么第三世界,中国经历的屈辱是一个帝国的挫折。那么在这个过程里,“国家主义”的情绪是铭刻在不同个体身上的。这往往让我产生一种感觉,就是中国人好像个个都是国家的代表,人人都是集体主义的代言人,这种情绪是不分你我的,也不分什么官方民间,大家共享。一种大的国家主义的幻象笼罩着个体和个体的生活。在这里,一个问题被凸现出来:中国往何处去?我更想知道的是,中国人往何处去?难道只有中国重要,中国人就不重要?一问中国往何处去,很多话会跑出来,中国过去怎么样啦,五千年文明,近现代的屈辱,社会主义理想,等等,很多专家会跑出来。但是如果问“中国人往何处去”,反而没什么话可说。中国人都是一个样子吗?中国人有能力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式生活吗?这些问题在“国家主义”的情绪里都看不见。“国家主义”压抑住了个体,个体并没有充分地发育起来,个体的理想也没有能够充分地发育起来。上世纪初,鲁迅有一个理想,就是先“立人”,再“立国”,这样的话,才是一个“人国”。今天来看,这条路没有走出来,没有找到方法。中国的崛起不代表中国人的崛起,个体的空间没有被打开。相反,在经济崛起的大势之下,中国人被驱赶进了一个“赚钱”的轨道里面,与此无关的理想被压抑、排斥。

集体主义的理想崩溃之后,个人的理想、情感、梦变得像碎片一样在空中飞舞。“繁荣”的魔咒召唤出各种各样赚钱的方式,在文明的外衣下,包裹着一种野蛮的、越堕落越光荣的生存方式。有钱就是王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明白这个道理,并且与之靠拢。没有钱,没有资源,那么任何理想都无从谈起。更多的人被剥夺了述说理想的力量,变成求生存的打工者。而当多数人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梦,也找不到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时候,他们被看做是“个人主义者”“没有信仰的一代”“没有理想的年轻人”。在多数人被剥夺了理想之后,少数人以有钱就是王道的方式实现了理想。理想被赚钱收编,也被高度地窄化。这个大时代也被削掉棱角,精心算计成一个“小时代”。与“繁荣”合谋的“小时代”,成为了下一代想象现实的入口。

在这个状况里,以“漂泊”为方法,可以汇聚起怎样的情感?以“漂泊的一代”为主体,可以看见怎样的年轻人?在我的理解里,“漂泊的一代”不是一个描述性的概念,不是通过一种描述,来命名一代人;而是一个生产性的概念,借着它,我们看见、确立被压抑和遮蔽的生命力,来述说那些没有办法讲出来的理想和故事,来让这些理想和故事产生作用,进而呼唤一种新的青年主体。而对这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的理解,对其中不断涌起的新的问题的回答,也正在这一代青年主体的形成过程中。

王 翔:现为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出版小说《夜雪》和诗文集《飞翔的梦》《灯还亮着》《寂静之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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