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冠杰“鬼马歌”歌词研究

2014-03-12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100875

大众文艺 2014年12期

关键词：鬼马粤语市民

吕睿（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875）

许冠杰“鬼马歌”歌词研究

吕睿（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875）

许冠杰在香港流行乐坛被尊为“粤语流行曲开山祖师”，他的歌曲多年来一直受到香港普通民众的喜爱。许冠杰自填自唱的歌曲约一百五十首，而其中“鬼马歌”约占七十首之多，本文拟从其“鬼马”歌词中找出使其能在流行乐坛取得巨大成功的特征性因素。

许冠杰；流行歌曲；鬼马歌；歌词

在当下的中国流行歌坛，粤语歌曲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为数众多的香港流行歌手凭借这种方言演唱的歌曲红遍两岸三地。然后粤语歌曲并非从一开始就在中国的流行歌坛享有今日的地位，即使在香港本土，粤语歌曲也并非自诞生之日便成为主流的。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香港流行音乐大行其道的年代，国语歌、英文歌都非常流行，但粤语歌曲被青年人视为“不入流”的歌曲。粤语在音乐方面的影响力主要体现在当时十分红火的粤剧上。即便是在粤剧电视剧中，作为主题曲的却依然是国语歌曲，这其中除了大众的文化偏见之外，更有自身的原因，“粤语时代曲水平之粗糙低俗，实在已在社会标准之下……即使用今天廿一世纪的开明眼光看，歌词仍然有‘难登大雅’之感，无论怎样敝帚自珍，也不能改观。”

但是，随着香港民众本土意识的形成和牢固，粤语流行歌曲开始受到大众的欢迎。许冠杰便是这一发展历程中不得不提的人物，黄霑把他称为“粤语流行曲身兼作曲写词演唱及推广于一身的大功臣”，卢国沾在1980年《歌星与歌》创刊号中说：“如果将来要有人要为粤语流行曲写历史，请记得将许冠杰写上英雄榜首。”朱耀伟认为“许冠杰不但在粤语流行乐坛地位超然，他所填的词也直接带动着粤语流行曲复兴。”在七、八十年代的歌迷那里，许冠杰被奉为乐坛“四大天王”之首，还有“歌神”等美名。许冠杰留下大量的经典歌曲，除每逢春节必有人出来翻唱的《财神到》外，《打雀英雄传》《沧海一声笑》《急流永退》《浪子心声》《半斤八两》等曲目更是被众多香港歌手无数次翻唱。

要全面研究这样一位大人物，显然不是单篇文章所能容纳的，在本文中笔者主要针对其在“鬼马歌”歌词创作中的特征进行分析。许冠杰的歌词创作可分为个体独创和与他人合作的作品，其主要歌词合作者是黎彼得，二人的作者方式一般是由许冠杰提供创意，然后再由黎彼得填词，许冠杰编曲完成，所以本文将这类作品也视作许冠杰创作的歌词。许冠杰的歌曲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种是“鬼马歌”，另一种则是“情歌”。

“鬼马歌”名称源自许冠杰的第一张粤语大碟《鬼马双星》，“鬼马”一词在广东话中有“机灵古怪”之意，其中既有少许责怪亦包含有赞许之意。许氏的这类歌曲中包含有大量的粤语俚语、俗词，内容多是用调笑或轻松的口吻描绘出香港市民的普通生活和感受，仿似亲友间的闲聊。这一类型是许冠杰歌曲里面数量最大的，可算得其歌曲的主流。“鬼马歌”无论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能算是许冠杰歌词创作的“招牌”，所以选取其作为研究对象也具有一定的说服力。

“鬼马歌”的名称虽得自许冠杰，但粤语俚语入歌，却并非其首创。据黄志华、朱耀伟、黄霑等专业人士的研究统计，早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就已经出现了，但歌词内容多与黄赌毒等低俗内容相结合。普罗大众的生活的确是“俗”，但是“通俗”与“庸俗”甚至“低俗”“恶俗”并不能等同，这也是之前所说粤语歌曲长期被歧视的原因之一。许冠杰的粤语歌词大量吸纳粤语白话，与流行的英式摇滚等西洋曲调相结合，内容上更是以直观表现普通市民生活面貌、价值观和微妙心理反应为主。这些因素都使得他的“鬼马歌”与之前的歌词体现出云泥之差的整体面貌。许冠杰的“鬼马歌”歌词主要有以下两个主要特征——

一、平民化

“鬼马歌”歌词十分贴近普通市民生活中衣食住行等基本元素，配合流行的西洋音乐，这便大大吸引了青年人的注意力。许冠杰的歌词到底平民化到什么程度，试举一些例子：

我地呢班打工仔，——我们一班打工仔

通街走直头系坏肠胃。——满街奔走饿坏肠胃

揾个些少到月底点够驶（奀過鬼），——赚到的钱少得支持不到月底（穷过鬼）

——《半斤八两》

六婶、三太公，

大众开台啦面似莲蓉。——大家开始打麻将，笑得就像莲蓉

又放工、打餐懵，——下了班，打得一塌糊涂

围埋砌几圈论呀论英雄，——打上几圈论英雄

谁是大英雄！

——《打雀英雄传》

第一首所选部分从“赚钱吃饭”这个大众话题写出青年工薪阶层的牢骚与愤怒；第二首则是以简单的文字加上麻将牌的名目，将几位普通市民打麻将时的形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听来让人忍俊不已。这种再常见不过的普通市民的生活场景，居然也能写入歌词，恐怕在许冠杰之前的香港流行乐坛难以想象。“从某种意义上看，解放思想是文艺创作的规律，是文艺创作赖以发展的思想的启动力，是繁荣创作的关键。”“变，不仅是文艺发展史所证实了的，也贯穿于每一次创作活动的始末，也是文艺创作的规律所在。”70年代正是香港经济大发展的年代，市民的日常生活肯定也会出现新的变化。试想一帮刚刚走上社会的青年人或者一群爱玩麻将的中年人，在许冠杰欢快激情地演唱之下，近乎全粤语口语化的表达，肯定会感觉如一位老友在向自己倾诉日常的生活，亲近之感由然而生。

“社会生活，是歌词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源泉。”对比之前的英文歌和国语歌，这样的粤语歌自然更容易被操一口粤语白话、土生土长的香港市民所喜欢。正如黄霑所言“任何一个听过许冠杰唱片，经历过70年代的香港人，总可以随口哼出一两句当年他红极一时的旋律来。70年代，粤语流行曲好旋律中，起码有二三十首以上，是许氏的作品。这是很了不起的成绩。”

许冠杰歌词中的平民化不仅仅体现在其题材选取上，还有与之相配合的语言技巧。首先是歌题，歌题能使歌众产生出“相应的情感和意义期待视野，一首好的歌词作品应该不断地延伸和创造着歌众的期待视野。”许冠杰的“鬼马歌”的歌题——《鬼马双星》《天才白痴钱钱钱》《制水歌》《天才与白痴》《半斤八两》《齐齐唱首歌》《加价热潮》《揾嘢做》《发噏风》《十个女仔》……对香港市民来说都是明白晓畅、通俗易懂的，接受起来也毫无隔阂。

其次，“鬼马歌”在词汇方面呈现出多语种混搭的特点。许冠杰采用了极具香港特色的文（普通话）白（粤语）夹杂，更有英语和日语的加入，例如：

人生如赌博，赢输都冇时定，赢左得餐笑，输光唔驶兴。

——《鬼马双星》

贫贱拗颈多，(No Money, No Talk)……

——《天才白痴钱钱钱》

Hello kon ban wan

小姐你好吗？

WATA SHIWA HONGKONG NO MAICHY DESU

——《日本娃娃》

这种多种语言混合的组句方式既反映出香港中西方杂糅的地方文化的特色，英日等表音文字的加入也更有助于歌词与旋律的和谐，保持歌曲的韵脚稳定。同时由于粤语词汇中多语气助词，有利于在歌词中表达出更多的情绪，使歌曲更具亲和力。

上世纪70年代的香港正是日本文化盛行，再加上特定的历史原因，香港青年人的日常用语中常是英语、粤语和日语多种词汇混搭使用。这样多种语言杂糅的方式多使用在副歌中，副歌是歌曲反复吟诵的部分，即是听众最易于记忆的部分，在副歌中设置流行句或记忆点创造出好的“流行句记忆点”这也是歌曲获得良好传播效果的一个重要因素。“当歌词进入歌曲之中并与音乐结合为一体时，作为一件独立的艺术品的诗词便瓦解了，它的词句、声音、意义、短语以及它描写的形象也统统变成了音乐的元素……（歌词）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结构之中，从而使原来那独立的诗句完全消失在歌曲之中了。”所以即使是在不通粤语的国内其他地区，从影视作品中听到许冠杰的“鬼马歌”，虽不能全解其意也能被其吸引，这与其旋律与歌词的和谐押韵有很大关系。

再者，好用短句是许冠杰“鬼马歌”的语言上第三个特点。许冠杰的歌词绝大多数都采用短小的句子，用字简单，极少有抽象艰深的词汇；超过五字以上的歌句极少，其中多数更属于表音的赘字，并无实际意义；若是脱开音乐来读，有种顺口溜的感觉。配合轻快的旋律则令歌曲清新活泼、悦耳动听，配合舒缓的旋律则令歌曲字字落印、意义隽永。对于听众，既便于他们很快抓住歌曲的意义所指，又十分利于记忆。

但是，口语入歌会不会降低歌词的艺术水准呢？而之前饱受歧视的粤语俗曲也采用了口语入歌的做法。许冠杰要想成功，就要在低俗跟受大众欢迎之间取得一个平衡点，“造语必俊，用字必熟。太文则迂，不文则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这就要求许冠杰在使用俗词反映世俗生活的同时，立意上必须有所提升了。

二、积极的精神内涵

1.现实关怀——针砭时弊、嘲讽调侃

许冠杰的歌词中总是包含有一种对现实生活的关怀，但要选取普通市民生活的题材，可供入手的角度依然很多。许冠杰所选之题材之广可说是渗透香港市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年龄从学生到老年，反映的日常生活有工作有家庭生活，还有恋爱、婚姻，都是市民们在日常中真实可感的生活场景，并不是某些艺术家高度浓缩提升过的理想化生活。可以说，在许冠杰的歌声中，香港人找到了自我的身份认同——这样的粤语歌较之前跟黄赌毒一路的俗曲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许冠杰的歌词并没有止步于简单的反映市民生活，还加上了立足于市民阶层本位的价值判断，大胆地针砭时弊。例如：

又制水真正受气（又制水真冇乐趣），又制水的确系无谓，又制水今晚点冲凉，成晚要干煎真撞鬼。

——《制水歌》

这首歌针对的就是七十年代香港政府的制水令。经济发展必然导致工业用水需求越来越大，但水资源是有限的，所以在全面推行环保法案和工业转型之前必须节约用水——施行制水令，直接导致了市民生活不便。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港府推行制水令势在必行，但民众从个体的基本生活需求出发，自是难免生气怨骂。许冠杰的歌词正是抓住了这一点，表达出市民的“切肤之感”。

你怕我怕个个怕，

烟加、酒加、屋租加，

巴士加、的士加、多士芝士乜都加。

加、…加、…加加加加。

…

其实无他，我做人多说话。——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人就是多话

係D加价热潮风气下，——这样的加价热潮的风气下

八下卦！八下卦！发起烂渣，谷鬼气嘛！——八卦下，发发脾气，确实是憋气！

70年代末香港经济依旧保持快速发展，房租、食物等基本生活所需的开支持续上涨，通胀的出现令普通市民心生不满，但身处底层也自知无力改变。许冠杰的歌曲恰好成为了底层市民抒发内心积郁的最好途径，歌唱本身就有移情作用，加上歌词中对现实的无奈，恰是市民的心声。

唱出市民心中的愤愤之情之外，许冠杰也对小市民本身的固有缺点进行了调侃式的讽刺。例如：

人人无论富或贫，

都要晓得装身，

只要着得好款开声屋都震

——《先敬罗衣后敬人》

十个女仔，九个实际，人人恨嫁，富裕门第，小妹选婿，要讲家底，屈居妾侍，亦冇乜计。

——《十个女仔》

这两首歌显然是在嘲讽那些只重外表和贪慕虚荣的人，但歌词颇具喜剧色彩，加上轻快的旋律，让讽刺显得不太刺耳，更像是友人的玩笑或善意的劝慰。从常人的心理机制看来，这样的批评劝诫恐怕比一本正经、刻薄严厉的指责更易让人接受。

总体而言，无论是站在市民的角度批判社会或者对市民自身进行调侃式的批评，虽然不避俗词俗句，但在情感方面始终保持适度的节制，并没有怨毒、仇恨的咒骂。在骂、讽之外，许冠杰“鬼马歌”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鼓励普通市民阶层积极进取。

2.鼓励乐观进取，积极向上

普通香港市民在许冠杰的歌词中主要是以有缺点的可爱人物形象存在的，在歌词中注入精神能量，鼓励听众乐观进取，积极向上。例如描绘校园生活的《学生哥》：

学生哥，好温功课，——学生哥，认真温习功课

咪净系挂住踢波。——不要光想着踢球

最弊肥老左，无阴功罗，——最惨就是挂科时，怪祖先不保佑

同学亦爱莫能助。

……

学生哥，要思己过，

唔系第日悔恨更多，——不然将来悔恨多

人之初，应知错，

唔自立就会捱饿。——不自立就会挨饿

许冠杰玩笑般向学生唱出劝诫之语，没有条条框框的说教，而是从学生常见的学习与踢球、恋爱等之间的小矛盾入手，点出学生应该更多地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同时针对学生哥这一特殊群体，歌词中还加入了“思己过”“人之初”等学生在书本中常见的字眼，既能表达出贴心的关怀又不至于令少年人反感。

我与你同坐这条船，

无情浪把它猛卷，

满天风雨，视野未能见，乱作一大团，不知怎算。

既决意留在这条船，

齐齐令它不遭破损，

困境挑战，奋勇地面对，令到这条船，永不翻转。

——《同舟共济》

这首歌问世较晚，是许冠杰在淡出娱乐圈之后为困境中的港人而作，鼓励他们齐心协力保持一贯的香港精神，包含着一个年长朋友的关怀。

在发掘许冠杰歌词中“正能量”的一面时，不能忽视其本身的商业目的，香港研究者黄志华的论著《粤语流行四十年》及吴宏的长文《批评许冠杰》都对所谓“许冠杰神话”进行了批判，二者都运用了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的理论。阿多诺将流行音乐的特征归纳为——标准化、伪个性化、促进消极消费，所以流行音乐关注更多的是如何取悦消费者以获利，而没有古典音乐那样的真情流露。黄、吴二人都指出许冠杰并不是真正关怀市民生活而是出于商业的需要，甚至责难许冠杰对现实的批判并没有为民众指出一条解决困境的道路。笔者认为这样的责难未免有些求全责备了。

首先，针对阿多诺理论的使用问题。众所周知阿多诺那篇著名的《音乐分析问题》充斥着对古典音乐的崇拜和流行音乐的不屑，即便是英译者帕迪森（Max Paddison）对此也表示了自己的异议。“事实上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种种批判，基本上是拘囿于理论分析，很少伴以具有说服力的经验证明。”香港本土研究者黄霑、梁秉钧等人也对全然照搬阿多诺理论来研究香港流行音乐并不一定适合。

其次，从许冠杰本身来看，他无疑是那个时代最先亲近大众的流行歌曲填词人，回到特定的时代背景来考察，如果说许冠杰只是为了商业的牟利，那他大可继续唱英文歌或者旧上海的曲调，借着其兄长许冠文先生的电影，恐怕也不难获得利益。但他却另辟蹊径，主动为普通香港市民而歌，唱出他们的心声，并且饱受欢迎，那就不能简单将其歌词的取向归为商业运作的结果了。填词人创作出普通民众喜欢的歌词便已可看作是一种关怀民众的表现，至于其原始出发点为何，消费群体根本无心兼顾，研究者也不可能做到真实还原。而据许冠杰在2005年为其演唱会“永不欺场”做宣传接受媒体访谈时表示——自己以前的作品都是根据当时社会环境而创作的，目的是为反映当时的民生及为群众抒发情绪，并认为好的作品，必须要配合当时的社会情况，要迎合各阶层的需要和口味。而对于受众来说，审美经验具有难以驾驭的特性，“它有逾越规范的作用，但反过来，通过使社会状况理想化又起着使其改观的作用。”所以，面对流行歌曲的商业操作，受众并不是单纯被动方，如果听众没有真正被许冠杰的歌词感动，恐怕他也不会使其成为“神话”。

再者，许冠杰的身份只是歌手（填词人），他并不是社会活动家或者工会领袖，他所创作的只是流行歌曲，供人抒情娱乐，其歌词能使广大香港市民喜爱并传唱至今已是了不起的成就，将过多的社会责任压在他的肩头似乎有种强逼狗拿耗子的逻辑。

歌词始终是与音乐结合才能生出意义的，即使存在有唱念结合的表演形式，但歌词是诗与音乐的结合，对于彼此都是一种开拓和解放，从而是歌曲上升到新的境界。本文仅从歌词入手研究，对许冠杰的歌曲整体自是难得全貌。但“歌词不但是这个流程（即歌曲传播流程，引者注）的起点，而且是使整个过程得以顺利进行的第一步。一首歌是否成功流传，首先看它是否能满足某个时代的文化需要，而这个需要首先体现于歌词。”从歌词的角度管中窥豹，或能发现一些许冠杰成功的原因，对普通话歌词的发展或者也能提供一定借鉴之功，那就善莫大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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