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巨人

姚孟溦

那一年的元宵节，下午十八时。在一家私人诊所里，一个男孩静悄悄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男孩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打量着四周，看见周围一束束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一股力量在他胸中汹涌、翻滚，眼看就要喷发出来，却在片刻后猛地被抑制住了。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巨人。只见他抱着膝缩在房间一角，用慈祥柔和的目光看着男孩。

他并不丑陋，只是敦厚笨拙。周围的目光却没有一双落在他身上，仿佛那个巨人只是一团空气，只有男孩才能看见他。

男孩瞪大眼看着巨人，他哭不出来了，小脸憋得发紫。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躺在床上的女人苍白着脸、挣扎般地支起上身，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又没力气。一位穿白色制服的女护士蹙着眉头走了过来，抓住男孩的脚踝，将男孩倒立着悬在空中。

在她的手掌落在男孩屁股上之前，那个巨人从狭小的角落里艰难地移动过来，在他的耳边吹了一口气。

“呼——”

那口气像一阵狂风拍打着树叶般的响亮。一股气流顿时从男孩的喉咙眼中涌出来，通过紫红的小嘴传到外界，以一种哭嚎的形式，响彻了整座楼道。

护士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半夜，男孩在沉睡的母亲怀中躁动不安。他一直盯着身边的巨人，似乎有些胆怯。

巨人抬了抬手，把男孩吓得一抖。

随着一声清脆的口哨，百千只萤火虫从窗户外陆续飞进来，带着温暖的、灯笼似的闪亮的光。

那些萤火虫飞舞着、歌唱着围绕着男孩，还不时送给他一个浅浅的吻。男孩儿兴奋了，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小手向上胡乱地挥舞，水盈盈的黑眸子里倒映着萤火虫在黑暗中的舞蹈。

一只闪着鹅黄色光芒的萤火虫停在男孩举起的指尖上。痒酥酥的，还有点儿麻。他嘟起嘴，呆呆地一动不敢动。

又一只萤火虫停在他的唇上，泛着一丝丝温暖。他忍不住咯咯笑着，眯起了眼，无意中瞥向巨人。巨人也笑了……

很快，男孩和巨人成为了朋友，再没了以往的生疏和胆怯。当父母带着酣睡的他出院时，趴在母亲肩上的他没有看到，其实每个产房前都有一位巨人在微笑着，向他告别，目光中流露出同样的柔情。

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巨人，他们是孩子的专属天使。

巨人对于男孩来说无疑是个魔术师。他能给男孩变出各种各样有趣的“玩具”，讲许多许多有趣的故事……

巨人的朋友们经常来拜访他们。蝴蝶仙子来了，她有一头如绸缎般光滑柔顺的五彩长发和一对妖艳美丽的翅膀。翅膀上精致的花斑和细密的花纹交织在一起，每只蝴蝶翅膀上的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最美的一幅画。她们会给男孩送来金灿灿的花粉。点在额头上，一个月都不会做噩梦。

花精灵来了，她们有着小巧的身体和透明的、泛着七彩光晕的翅膀。

玉兰花精灵喜欢穿洁白可爱的蓬蓬裙，发卡上别着一朵白纱做成的玉兰。男孩最喜欢吃她用纯净的蜂蜜、花粉和泉水制成的清凉可口的蜂蜜糖了。

玫瑰花精灵穿着高贵典雅的艳红色晚礼服，用树叶做成精巧的卡片，让夕阳镀成金色，藏在男孩的梦里。她还把清晨的露珠和细碎的阳光糅合在一起，串成一串晶莹剔透的项链挂在男孩的脖子上。

纯之风来了，他会给男孩带来世界上最纯净的风的种子——风絮。风絮生长在四叶草里，随着成长，毛绒绒的身体会不断变蓝，最后变成一阵带有天空色彩的风，在四叶草开花的时候从花蕊深处飞走。午夜时分，他会出来透气，像一小团幽蓝的火苗在四叶草上涌动，留下一串梦呓般的风之絮语。

当然，也有喜欢恶作剧的小人来捣乱。一个穿黑色礼服、有着蜻蜓翅膀的小人儿总是在男孩的周围飞来飞去，还时不时在奶粉里撒上一大把辣椒粉。每当这时，巨人都会拎起那个小人，把他丢出窗外。而他总是在被扔出去后翻个跟斗重新又保持平衡，咒骂几声，然后离去。不用说，他下次还会来。

在抓周仪式上，男孩看见一只晶蓝色的蝴蝶轻盈地落在一支钢笔上，微微抖动着翅膀。于是他抓住了那支笔。周围的客人都赞赏地说，没错，这个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名作家，或者书法家。没有人看到，有一大一小两个小人飞过男孩的头顶。她们穿着鹅黄的绒衣，每扇动一次翅膀，就会飘落下一些星星的碎屑。像钻石一般清澄明亮，漂亮极了。

为了摸一摸她们，男孩在蝴蝶仙子的扶持下慢慢站起来。而那些星星却砸到了他的脑袋，让他头昏眼花，差点倒了下去。

那两个小人绕着迷迷糊糊的男孩飞了两圈，嘲笑般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有一次，巨人把男孩的手摊开，指着手心上的纹路，告诉他：每个人手心上的掌纹都是一幅地图，上面画着他回家的路。

他看着男孩，又说了一句：“你总有一天会长大。”

可是男孩没有听他的话，而是咯咯笑着把脑袋埋在他的臂弯里。

巨人后退两步，蹲下身拍拍双手，说：“宝贝，来这里。”

那时他已经在学走路。他摇摇晃晃、咿呀咿呀地倒在巨人怀里，依旧笑着，忽略了巨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男孩和巨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渐渐不可分离。

宁静的夜里，一个个笨拙又轻柔的音符在涌动着的夜里跳动。那是巨人在唱摇篮曲。

闭上双眼，额头上花瓣般柔软的触感，那是巨人温柔的吻。

每一片花瓣、每一滴露珠、每一丝笑语……到处是巨人的气息、巨人的温暖、巨人的爱……

男孩口中吐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大个子”，断断续续，让人听不明白。但是巨人懂了，那是男孩对他的昵称。他们之间太多太多的默契与亲密，给男孩的心里留下一丝不可磨灭的印记。

但一切总要结束。

三岁以前是人的一生中最纯洁的时光。孩子们的眼睛通常能察觉一些成年人无法察觉到的美好的东西。当然，一些人无法看到，但是他们愿意去相信。

所以，在男孩三岁生日那一天，对于巨人的失踪，他没有刻意去寻找。因为他觉得，巨人还是在他身边的，只不过是暂且看不到他了而已。就像每一个夜晚，巨人都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当自己睡着时，也像现在这样看不见他。但那无数个夜晚，巨人确实一直都在看着自己。睁开眼时，他就在身边。

男孩相信自己只是在做一个梦，一个没有巨人的梦，一个和巨人玩着捉迷藏的梦。

只有角落里的巨人默默叹息——时间能抹去一切。

但是他错了，时间能抹去一些事物，却抹不去全部。男孩心中那块不可磨灭的印记，依旧闪着光、发着亮。

无论何时何地，男孩都能感觉到巨人温柔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因此他一直都认真地去做每一件事。在他胆怯的时候，巨人替他打跑了内心的恶魔，给予了他无限的勇气。男孩一直是最优秀的，九岁那年，他考过了钢琴十级。

过往，像一缕烟雾，萦绕在男孩心里。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忘记他们。他想象着身边有千千万万个他看不见的精灵与他擦肩而过。于是他张开双臂，去拥抱他们。弹钢琴时，那些音乐小精灵就在他耳边舞蹈。他的内心里有一个比同龄人更庞大的世界。这让他相信童话，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

中考过去了。

男孩考上了外地的一所重点高中，很快就要离开家了。

在临走的前一个夜晚，男孩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书房窗外的路灯远远地闪出刺眼的光，经过书房大门和客厅一角斜射入男孩的房间，在床上和床边的白墙上留下一条刺眼的光带。

男孩翻了个身，望着那条光带呆呆地出神。

这时，那条光带忽然变暗了。男孩疑惑地转过头看向远处的那盏路灯，只见它刺眼的亮光变得模糊、柔和起来，让他想起了曾经停在他指尖上的温暖的萤火虫。

男孩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敢肯定那是巨人用那具他看不见的身体帮他挡住了刺眼的亮光。他再向上一点望去，他不能肯定他在直视着巨人的眼睛，但他肯定巨人一定在温柔地注视着他，就像这十四年千千万万的夜晚。于是他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火车缓缓地启动。

男孩站在窗边，再一次地寻找巨人的身影，却还是徒劳。泪水终于顺着略带棱角的脸廓滑下。

他没有看到，跟在火车后面的，是一个声势浩荡的巨人队伍，他们随着火车的前进缓缓移动着。

这火车上，坐着那么多的孩子。

陪伴他们这一路走来的巨人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唱起了同一首歌。无数个夜里，他们曾唱着这首摇篮曲伴他们的孩子入眠。

火车加速，呼啸声渐大，盖住那些歌声。

但孩子们听到了——那些声音渗进他们的心里，使所有的孩子都为之一震。

巨人们在风中渐渐不见了，那铁轨边，好似忽然多了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那些歌声仿佛成了树叶的沙沙声，小草的摇摆声，花朵的绽放声……

车门前，男孩用手心胡乱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突然想起了巨人说过的话。他愣愣地看了看手心。片刻后，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泪水不禁又夺眶而出。

男孩收起了手掌，起身向车厢内走去，朝着家的方向缓缓招手。那一刻，他好像又看见了巨人。泪眼中幻化出的，是自己咿咿呀呀、咯咯笑着扑倒在巨人怀里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