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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鸟

2014-03-11于怀岸

躬耕 2014年3期
关键词:蜂鸟

于怀岸

漫长而枯燥的航行,他们没说一句话。他们是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和一个还算得上年轻的女人。机帆船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即使说,如果不趴在耳朵边上,也无法听清。男人许多次凑过脑壳,女人别过头去了。女人不想表现出跟男人特别亲昵的样子。船上人不多,都是乡下农民,除了两个老妇人,大多是精悍彪壮的中年男人,目光如炬,直往穿着小羽绒服和短皮裙套丝袜的丰腴性感的女人身上刺来。女人双腿并拢,矜持地坐着,目光平视甲板前一片浑浊的河水。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河水里的泥浆还没有完全沉淀下去,像绿豆汤一样碧里透黄。船舱里杂乱地堆放着乡民们购买来的货物,肉食、布匹、鞭炮,以及铁锹、锄头等等农具,还有装过鸡鸭的篾笼,空气污浊,异味冲鼻。女人的心里五味杂存。男人的心情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前站后蹲,举着他炮筒一样的佳能EOS550D,拍摄船舱里的乡民和杂物,船驶入峡谷后,他又趴在舷窗上拍河岸石壁上的悬棺遗迹。

女人突然后悔起跟男人去遥远而又偏僻的猫庄。

女人和男人是去猫庄看蜂鸟的。昨天晚上,男人突然打来电话,问她,有空出去几天吗?手机响时,女人刚刚服用氟伏沙明睡下,从床头柜上抓起就接,随口答道我在休假,正闲着没事干呢。男人说我们去猫庄去看蜂鸟吧,明天就去。好啊,好啊,女人爽快地答应了下来。算起来,男人已经整整十个月没跟她联系了,男人还记得他曾经的许诺,女人心里漾起一阵小小的感动,不由她不答应。去猫庄看蜂鸟!男人邀请过女人很多次,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年前他们相识的那天下午,女人也答应过男人很多次,因为忙,一拖再拖,每次都没有成行,直到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联系。女人以为男人彻底忘记了他的许诺时,男人却打来了电话,迫不及待地要兑现诺言了。接下来商量具体日程时,女人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猫庄实在太远,好几百公里,一去一回,至少得三天以上,女人无法想象跟男人怎么单独呆三天,她以什么样的身份跟男人相处呢?朋友,恋人,情人,还是纯粹的驴友?

虽然女人曾经跟男人约会过许多次,但他们单独呆在一起的时间从没超出过三小时呢。更况且,女人现在已谈了男朋友,正商议结婚呢。男友要是知道她跟另一个男人出去几天,会是什么后果?

以前,男人和女人约会时,男人很多次提到过猫庄,可以说很详尽地给她讲解过猫庄。女人知道猫庄很遥远很偏僻,按城里人的标准来说,猫庄是一处旅游的绝佳去处,那里有一片华南地区仅存的原始次森林,延绵数百里,山石林立,古木参天,溪流淙淙。男人每次说起猫庄,都要感叹那是一片被遗忘了的人间天堂。男人把猫庄描绘成“此地只应天上有”的世外桃源,女人并不奇怪,因为猫庄是他的故乡。女人还知道男人很早就从故乡出来,在城市里生活了近二十年,记忆里的故乡总是最美的,何况男人还算半个艺术家。男人是这座城市里小有名气的摄影师,虽然不是专业的,以女人的欣赏水平看,他的作品并不比那些专业的著名摄影家差小半个档次。每次约会,男人给女人讲的最多的是猫庄的蜂鸟,女人最感兴趣的也是男人关于蜂鸟的讲叙。因为女人从没有见过蜂鸟。大多数女人总是对从未见过的东西最感兴趣,对吧?况且蜂鸟是世界是最美丽最小巧的鸟类,说它们是世界上最惹人怜爱的小精灵也不为过。女人关于蜂鸟的知识极其有限,除了在一次摄影展上看过蜂鸟的照片,一眼被它们小巧玲珑色彩斑斓的身影吸引之前,女人甚至从没听说过蜂鸟这个名字。也就是在那次摄影展上,女人认识了男人。说得具体些,就是男人介绍她认识蜂鸟的。那几张蜂鸟的摄影照片并不是男人的作品,而是一个外国摄影师的,下面贴着一张打印的纸条标明作品题目:wood nymph。女人的英文不怎么好,直译成“森林少女”,觉得有些“照”不对题,因此满脸写着迷惑不解的神情。男人就是这时候主动凑上来当义务讲解员的,他给女人说,这是南美蜂鸟,世界上最小最美丽的鸟儿,当地印第安人称它为森林女神。它还是飞得最快最高的鸟儿,也是惟一能够悬停的鸟儿。女人被男人一口气说了四个“最”另加一个“惟一”逗笑了,她觉得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用如此煸情的语言介绍一种鸟儿特别逗。女人还想请教男人什么叫悬停,这时有人来找男人,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匆匆走往电梯间。进了电梯,男人还冲着女人笑了一下,像多年的老熟人、老朋友似的说了一句话,我知道哪里有蜂鸟,有空联系我,我带你去看蜂鸟!后来女人转到二楼展厅,看到墙壁上挂着男人的照片和简介,才知道男人也是个摄影师。男人展出的作品拍的都是这座城市的景象,以晨曦和晚霞中的建筑物为主,也有一些老人和小孩的人物照,拍得很夸张、抽像、扭曲和变形,让女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的压抑感。女人边欣赏男人的作品边拿出男人的名片,忍不住给他发了一个短信: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看蜂鸟,静候你的邀约。

从那个短信发送完毕到现在,女人跟男人整整交往了五年,女人自己都不好界定自己跟男人的关系,说是朋友吧,他们的关系显然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线。任何一对男女朋友,都不会像他们那样频频约会,更不会像他们那样每次单独密会;说是恋人吧,显然也不合适,他们至今没有任何肢体接触,没有过拥抱,没有过kiss,没有表达过love,更别说上床了。哪怕是精神上的情人,他们也算不上。既是情人,必得有一方是处于出轨的状态吧,无论精神的还是肉体的,但男人和女人都没有婚姻的枷锁,男人离异,女人未婚,他们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恋爱。即使上床和同居,也算不上偷情。说实话,女人从心底里还盼着男人向她求婚呢。有一段时间,女人觉得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男人,她也感觉到男人爱上了自己,她在等待对方捅破这层窗纸时,男人却突然撤退了,撤退得干干净净,十个月没有任何消息,手机不开机,短信息不回复。仿佛一下子人间蒸发。女人花了六个月时间,几乎把自己熬得了郁抑症,最后才说服自己男人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恰恰在女人谈好男朋友,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男人又突然冒出来了。

女人的退堂鼓第一声打得很响,男人一哀求,就再而衰三而竭。鼓声一退,心也柔软下来,女人终于答应了男人的邀请。男人定下的时间是早上六点来接她,女人不顾自己刚刚服药就从床上爬起来,收拾起行礼。女人心跳加速,全身轻飘飘地从这间房蹿到那间房。不是终于可以看蜂鸟了,而是能够看到男人。十个月来,女人已经忘记了蜂鸟,忘记了猫庄,惟一没有忘记的是男人。endprint

整整四个小时,船才到猫庄。确切地说,还不是猫庄,是在一个石码头靠岸。男人走出船舱,一脸的迷惑,望着新修的码头和远处一大片黑瓦白墙的砖楼,站在甲板上不动了。男人对此地似乎也很生疏,女人听到他喃喃自语,这是哪里呀,好像是老寨吧,没到猫庄呀?一个背负重物的中年人抢先男人跳下船,船身一阵剧烈地摇晃,男人一个趔趄,只差跌下水去,幸亏他一手抓住了甲板上的护栏。跟在男人后面的一位老妇人说,那支溪河筑坝了,猫庄上不去,十年前就筑了坝。另一个年轻人接过去说,整个那支溪峡谷里都在搞旅游开发,老寨已经搬迁出去,不住人了,只准建旅馆和酒店。男人拍着脑门感慨道,老寨换新颜,一晃,我都十多年没回来了。他又转过身来对着女人娇情地说了一句:近乡情怯啊。女人只差扑嗤一声笑出来。

男人下了船,才醒悟似的猛跑几步,追上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问,猫庄呢,猫庄搬迁出去没有?

年轻人头也没回地说,正在搬,应该快搬完了吧?

天色已晚,差不多已是黄昏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男人跟女人商量不去猫庄了,他说去猫庄还有十来里路,今晚就在老寨找家旅店住宿吃饭。女人欣然同意。打船进入那支溪峡谷以后,女人的心情就好了起来。两岸郁葱、葳蕤的树木送来一股股新鲜的空气,女人郁闷的心情已经舒散开来,走在投宿的路上,女人的心情更加通顺舒畅。她已经忘记了长途跋涉的疲倦,双腿迈动得咄咄有力。男人曾经给她描述的一点也不假,这里确实是一片原始森林,满山满岭青翠无际,风光秀丽,虽然当地政府正在搞旅游开发,路边到处是开挖的工地,一片泥泞,但远还未成规模,没吸引来旅客。他们走了一两里路,竟然连一个外地游客也没有碰上。酒店和饭馆也见不到人影,那些炊烟都是从山湾的还未搬迁出去的民房木屋飘散来的,这时可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没有一丝喧嚣和嘈杂,整个老寨显得很空旷和幽静。

女人最终选定一个叫做虎啸山庄的旅馆住下来。旅馆是一栋砖木结构的吊脚楼,建在一条小溪拐弯处的石崖上。溪流不大,溪水也不深,哗哗流淌,但那水白亮白亮的,很是晃眼。崖下有一块很大很平整的青石。女人选的房间正好在大青石上面。从房间里出来,绕过一块草坪,有一条几十级石板铺成的路直通溪底的大青石上。清明节刚过,这个季节显然还不能下河洗澡,女人想可以早晚去那里洗脸洗手,那也是一种情调。房间虽然在绝壁上,小溪的对岸却是一片开阔地,长着几株高大的火焰木,枝叶繁茂,已经开出了大朵大朵红艳如血的火焰花。花枝几乎覆盖住了溪面一半,距离女人的窗口不足五尺。男人进房来叫女人下楼吃饭时,女人指着那些火焰花说,兴许明天一觉醒来,就能看到蜂鸟藏在里面啜饮花蜜呢。女人在网上查过蜂鸟的资料,知道蜂鸟也采蜜,而且特别喜食红色花朵的花蜜。女人选定这家旅馆,就是因为它的房间能看到火焰花。男人淡淡地说,哪有那么好运,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还没见过十八次呢。

晚饭就在虎啸山庄吃的。两个人的饭菜,老板娘很快就做出来了。三菜一汤,一个腊肉小火锅,一个胡葱炒蛋,一个椿芽儿,还有一小盆菜苔,下火锅的,算是白送。男人说都是纯绿色食品,城里根本吃不到。女人的胃口不错,吃了两个小半碗米饭。要不是菜有些咸,女人还会盛第三碗。男人也吃了三碗饭,还喝了一杯店里自酿的米酒。吃完饭,天已经黑下来了。山里的夜黑得很彻底,伸手不见五指。房间里没有洗盥设施,男人问老板娘借了手电筒,带女人去溪底的青石上洗脸涮牙。回来时,走上第三个台阶,女人听到悬崖下的灌木丛里一阵声响,一把抱住男人,惊叫着说:我怕。女人双手箍着男人的下腰,脸紧贴着他的脖子,嘴巴往男人的耳孔里哈热气。女人其实并不是真怕,她也山里长大的孩子,知道那不过是一只夜游的小动物,女人是想给男人传递一个信息:今晚跟她一起睡。开房的时候,男人没有征求一下她意见的眼神,径直地要了两间房。男人拿来两张房卡时,女人还如释重负般地感到一阵轻松。清早离开城里时,不,应该说是从昨晚答应男人出来后,女人就在想晚上开房的事,如果男人要求两人住一起,她是答应还是拒绝,是爽快地答应,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是半真半假地拒绝,还是坚决地不留情面地拒绝。女人揣测这种如果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而是极有可能。当男人手里拿着自己的房卡,递给她她的房卡时,女人又有一些失落。接过房卡,女人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看都没看男人一眼,直接上楼了。

男人呆住了。女人听到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大约两三秒后,男人轻轻地掰开女人的手,几乎没有停顿就快步走开,上了十多级台阶,男人才停下来,把手电光往后照。等女人走到他下一级台阶时,男人又快步地走开了。如此反复,男人好像故意不让女人挨近他。女人今晚心情好,不想跟男人生气。她想,就当是一个好玩的游戏吧。这些年来,女人也没跟男人真正地生过一次气,男人神秘消失了十个月这么重大的事件,又没给她只言片语的解释,她要是生气,他还能一个电话就能把她“拐”来偏僻边远的猫庄?

女人一直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对男人那么有感觉,会那么强烈地爱上男人。要是没有碰上男人,她可能早已成家,为人妻为人母了。从上大学起,不知有多少男孩追求过女人,工作后也不知有多少好心的老大姐老大妈给女人主动充当过介绍人,其中不乏条件好、学历高、相貌帅的三位一体者,女人都没有动过心,硬是把自己从一个靓女修炼成了剩女。女人常常自问,她喜欢男人什么,是他的成熟,他的稳健,他的博学和幽默,还是他的沧桑,他的落寞,他的传统和单纯。其实,女人虽然跟男人接触很多,但对他的底细却知之甚少,男人只说过他是一个没有任何职务的公务员,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至于男人在什么单位,为什么离异,他的家住在哪里,房子有多大,积蓄有多少,甚至他跟前妻有没有孩子,若有,孩子多大,跟谁,女人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女人只知道跟男人在一起开心,安全,每次约会都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女人觉得男人是一个毫无心机的男人,单纯得就像一个大男孩。女人自认是一个凌厉的女人,敢爱敢恨,公司里人人也认定女人是一个女强人,做事果断、泼辣,但在跟男人相处时,女人就成了一只温顺的羊羔了,以至于好几年女人都只是一味地傻等着男人主动示爱……endprint

男人先回了自己的房间,女人在草坪外一株大树下站了一阵子,平复自己的欲望,也压抑对男人的失望和不满。山里的空气太清新宜人,使劲猛吸一口,仿佛肺叶在白亮的溪水里洗涤过一般。夜也静谧,一片又一片的落叶掉地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女人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咚咚咚,跳得很欢快。女人一直把她跟男人的关系界定为上不不去下不来的“悬停”。男人第一次邀请她去看蜂鸟,也是女人第一次跟男人约会的那晚,女人就向男人请教过悬停,男人说,蜂鸟因为飞行的速度特别快,可以通过拍打翅膀,完全静止在空中而不掉落下来。这就是悬停。蜂鸟每次采食花蜜都是悬停的,甚至可以悬停几十秒种以上,令人叹为观止。男人又说,据加拿大的一位心理学教授研究,蜂鸟的这种独一无二的凌空悬停的能力,很可能与它大脑里一种特殊神经核有着关系。女人当时还跟男人开玩笑说,所谓的悬停也就是上不去还下不来,或者说故意不上去也不下来,对吗?女人没想到一语成谶,他们现在的关系恰恰就在悬停,她想上去上不去想下来不甘心,男人是故意不上去也不下来,悬停在那里不动。女人不顾一切地跟男人来猫庄,就是想打破悬停。男人自己也应该是悬停不住了,上去或者下来,女人想,猫庄之行应该可以见分晓了,她只要再耐心地等两天,一切都会结束,或者重新开始。既然是悬停,总不可能一直静止不动,哪怕是一只蜂鸟,也要重新飞行啊!

女人站了足足一刻钟,直到感觉全身凉飕飕的,才上楼去。男人在他的房门口等着女人,见女人来了,问她,感觉怎么样?

女人明知故问,什么感觉?

男人说,来这里的感觉。

女人说,迟到了五年,你早就应该带我来这里了。

女人故意不看男人,直接走到隔壁,拿出房卡开自己的房门。

男人看出女人的冷淡,讪讪地说:今天累了吧,早点睡吧,明天带你去爬山。随便跟我去一趟猫庄好吗?我想去看看我家老屋场,房子也许撤了,屋场总还在吧。

男人的语气幽幽的,有些伤感。

景色美得无与伦比。而且是完全没有污染没有篡改过的原生态的美。山石峭竣,轻雾缭绕,林木幽深,溪流清澈,每走几百米,就能看到一挂瀑布,一潭碧水。男人今天兴致很高,一路上指指点点,给女人担当导游的角色。他对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道岭都很熟悉,讲起掌故和传闻来滔滔不绝。男人知道哪座山岭上曾经野猪出没,麂鹿成群,哪个山弯里闹过鬼,哪道溪沟里出过事,都是他少年记忆,讲起来生动有趣。他还能够叫出森林里的珙桐、红豆杉、柏乐树、银鹊树等大多数树种的学名和所属科目,连很多灌木和野花也能说出当地人的叫法。女人感觉昨天的男人有些怪怪的,怎么怪又说不出来,但今天男人一下子又回到了以前那个风趣、幽默、博学的状态了。女人昨晚睡得特别香,没有梦魇,一觉到天明,所以今天神精饱满,心情舒畅,双腿弹性十足,迈动得轻快有力,爬了几小时山一点不觉累。

女人记得男人曾经说过,他回到猫庄一定要拍好多好多美丽的照片,给朋友们欣赏,拿出去发表,让更多的人知道猫庄,喜欢上猫庄。男人的脖子上挂着佳能EOS550D,但他连相机盖都没打开。女人提醒男人拍照,男人却小孩似的狡诈一笑,说不拍了,越多人知道猫庄,猫庄的山就秃得越快,水就脏得越快。男人指着清澈见底的溪水说,不要再等三五年,这里就会到处漂浮着塑料袋、易拉罐。可口可乐瓶。一路上,女人还看到了很多鸟儿,有时是单独的一只长尾雉或锦鸡从他们头顶上掠过,有时是呼啦啦的一群白鹤或斑鸠从这座山林飞向另一座山林,更多的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婉转的嘀鸣声。

遗憾的是,一直到猫庄,他们没看到一只蜂鸟,连它嗡嗡飞行的声音也没听到。

男人是到了猫庄心情开始坏起来的。站在山梁上的时候,男人就看到了猫庄寨子里到处是杂乱的人群。他们正在拆除房屋。地上放满了拆散的木柱和板壁。男人直奔自己的老屋场。男人的老屋在一条土坎上面,是一栋很小的木屋。虽小,但是标准的吊却楼,有正屋,有厢房,厢房下面是吊柱。标准的土著人的建筑。厢房已经拆除,正屋的黑瓦和木檩下了,板壁也卸了下来,只剩下木柱连着排方孤零零地伫立着。奇怪的是,那些木板,木檩和瓦都没有堆放在附近,似乎早被运走了。木柱和排方已经发黑,长了一层绒毛似的灰菌,可以判断它们日晒雨淋很长一段时间了。这里也没有一个人影。男人一走上长满荒草的坪场,脸色就很难看了,比阴霾的天空还难看。男人从脖子上摘下他的“炮筒”相机,从各个角度,摆着各种姿势拍自己的老屋孤零零的木架。女人的目光随着男人咔咔闪光的镜头追逐着男人取景。

突然,男人举着相机的手僵硬了。女人看着男人。此时,男人是仰拍的姿势,蹲在一丛没膝高有草丛里。男人蹲了好久,一动不动,女人等了几十秒钟,男人也没有按下快门。女人顺着镜头看去,看到一根木柱上斜插着一把尖刀。对,是一把木柄的尖刀。女人看到尖刀时心里动了一下,脑子里立即浮现出那个状态:悬停!那把木柄倒垂的尖刀太像图片上看到的正在采食的悬停着的一只蜂鸟。

倾斜的身姿,完全静止的状态。

若隔得再远一些,女人很可能以为那就是一只蜂鸟,会兴奋得失声尖叫起来。

男人的镜头咔咔闪光,闪得既快又狠。

男人起身后把相机递给女人,快步向那根木柱走去。女人明白男人是去拿那刀。男人站在木柱下,跳了几次,够不着。男人转过身来,对女人说:悬停。

女人惊诧地望着他。

男人又说:你看它像不像一只悬停的蜂鸟。

女人机械地点头。男人说完,纵身一跃,爬上了柱子。木屋架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巨响。女人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尖叫起来,危险,快下来。男人还在往上爬,直到他拔出尖刀,才跳下来。男人和女人走出坪场,屋架还在吱吱嘎嘎地晃动和呻吟。

男人一直走向二三百米远的另一家屋场,那里有很多人在干活,撤屋。男人一路疾行,手里提着一把尖刀,脸色阴沉沉的,一副找人拼命的架式。女人跟在后面追赶他。那些干活的人看到男人直奔而来,纷纷停手,呆呆地望着男人。那些人的脸色麻木,既没有惊恐,也没有兴奋。男人走到那栋屋前,大声问:“刘二佬在吗?”endprint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惊讶地说,你不是刘屠户家的老二吗?啥时回来的?

另一个青年汉子调侃男人说,你找刘二佬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吗?

男人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尴尬地笑了笑,对那个老汉说,我应该叫你彭三叔吧?这是我爹杀猪用的剔毛刀,刚才在老屋里看到的,我想带回去做个纪念。

男人的解释让做工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老汉说,刘二佬进城去了。

男人说,我是想把我娘卖给他的老屋场买回来,我可以出三倍的钱,或者他想要多少,等他回来了让他跟我联系。

做工的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那个老汉叹了口气,说就是因为你这屋场,刘二佬呆在城里不回来了,上访上得半疯半癫的,听说政府专门给他配了两位公安,二十四小时跟着他呢。

刚才那个青年汉子接过去说,就是就是,刘二佬说你家几兄弟都考上了大学,是老屋场出人(才),硬是不搬,撤到一半时只差出人命。这不,屋架没人再敢撤了,旅管局出一百块钱一个工都没人去。

那个老汉说,你娘和你哥心甘情愿卖给他的,别说要折迁,就是不折迁你也跟他买不回来的。

男人又问,猫庄真的要整体搬迁走吗,会搬往哪去呢?

那个老汉说,反正每户只补那么点钱,爱搬哪里搬哪里,乡上,镇上,县城,随便你,就是他们划定的景区内不准住。我说刘家老二,你还想住回乡里来,大城市住不耐烦了?

男人连声说,老了来住,老了来住。叶落归根嘛,总不能一辈子悬停在城市里。

男人再一次用到悬停这个词。女人明白男人是把他在城里的状态定位于上不靠天下不着地的悬停,就像女人把他俩的关系也定位成这种状态一样,倒也不失准确,还新颖和别致。但女人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惊骇一下,突然感到背脊一阵阵发凉。

女人又听到男人长叹一声,给他的村人们说,猫庄没了,老了也回不来了喽!

回老寨时男人带女人走的是另一条小路。这条路比去时的那条山势要舒缓一些,树木没那么高大,也没那么密集,很多路段开满了桃花,桐籽花和野水仙花。男人说运气好的话兴许可以看到蜂鸟,他小时候就是在这条路上多次看到过蜂鸟,只要一听到嗡嗡的飞行声,他就只知道是蜂鸟来了。他还说如果蜂鸟不是悬停的话,其实根本就看不清它的身影。因为它的身体太小,飞行速度又太快,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蜂鸟一直没有出现,男人象有些欠疚,一直在跟女人谈蜂鸟。其实男人说的这些,女人以前跟男人约会时听他过很多次。女人看出了男人的情绪不对,他不过是在用说话掩饰自己的沮丧。每次休息时,男人一坐下来就低头玩弄那把他父亲留下来的尖刀。那把刀锈迹斑斑的,但还很锋利。一次男人用大指拇磨挲刀刃时,手指头上弄出了鲜血。女人其实很想听听男人讲讲他的家人,讲讲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女人只知听男人说过他少年丧父,是母亲把他们兄弟俩拉扯大的,他的母亲几年前也去世了。今天,女人才得知,男人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屠户。

回到虎啸山庄时天已煞黑。老板娘早就做好了晚餐,菜都凉了。男人让她去厨房里热一下,另外男人又加了三个荤菜,凑成七菜一汤。女人跟男人开玩笑说,最后的晚餐吗?男人问,你还想多留几天?女人笑着将男人军,没看到蜂鸟我是不走的。男人也哈哈大笑,说也许明天起床,一只蜂鸟就悬停在你的窗口上呢。

这是男人整个下午第一次笑出声来。女人觉得男人笑声很假很别扭,是那种故意夸张、扭曲、变形了的笑。

女人突然想起几年前看过的那些男人的后现代摄影作品。

晚饭吃得漫长而艰难。男人一直地闷声不响地喝酒。看来男人真的想明天回城,其实女人还想多住几天,这里的消费不贵,住一晚才三十元,饭菜也便宜,就是替男人买单,住十天半月女人也不会心疼。女人先吃完饭,去溪底里洗漱回来,男人已经喝掉了那瓶差不多一斤装的米酒。男人上楼时摇摇晃晃的,女人去扶他,他却粗暴地推开了女人。

女人在床上一粒粒地数氟伏沙明时,男人敲响房门。

男人在外面说,我睡不着,想跟你聊聊天,能到我房间里来吗?

女人答应一声我就来后,磨磨蹭蹭地服了药,才去男人房里。女人一进房,男人一把就抱住了女人。抱得紧紧的,他一手搂着女人的后腰,胸膛紧贴着女人的胸脯,另一只手按着女人的后脑勺,把女人头压在他的脖子下。男人此刻就像一个魔鬼,或者说,更像是一头发情的野兽,疯狂、粗暴,直接。女人感一阵窒息,脸色憋得通红。挣扎了一阵,女人才把嘴唇贴上男人的嘴唇。

女人和男人赤身裸体地滚上床。但是,但是,女人刚要进入美境,男人釜底抽薪,说没就没了。

男人狼狈地爬起来,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女人不理他,伏在床上哭了。女人一开始是抽泣,后来哭声越来越大,呜呜地干嚎。哭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响亮,女人似乎憋足了劲,要把整栋吊脚楼哭塌下来。男人手足无措,慌乱中几次穿反了小裤头,坐下后从裤兜里掏烟,又把床头柜上的两个水杯打翻下地。

女人哭了足足三分钟才从床上起来。女人嘴里嘀嘀咕咕地表达着对男人的失望和不满,一边飞快地穿好睡衣。出门时,女人指着男人大骂,你是个骗子,大骗子,我受够你了。

男人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低头服罪的样子,说我是骗子。

女人怒视着男人,歇嘶底里地咆哮道,你知道你骗我了什么?

男人轻声地说,知道,知道。

女人拍了拍胸脯,你骗了我的心,还骗了我的青春。

女人说,这些不说也罢。你知道吗,你他妈的最不应该骗我的是什么?

男人嚅嗫着说,我是骗你了,我没有家,没有工作,也没有固定收入。离异时,我把孩子房子和所有财产都给了前妻,也辞掉了工作,彻底做了一个自由人。我厌恶婚姻,更厌恶那份机械死板的工作,每天两点一线,上班喝茶看报,下班回家看电视,听老婆喋喋不休地抱怨谁谁谁升副处了,谁谁谁又买别墅了。但我奋斗了整整六年——对不起,我骗了你,认识你时我已经辞掉了工作,自由撰稿,摄影,我拚命赚钱,熬出了一身职业病,至今还住在亲嘴楼的出租屋里……endprint

女人根本没听男人的解释,说你最不应该骗我的是什么?是你他妈的说猫庄有蜂鸟。三年前我就在网上查过,中国根本就没发现过蜂鸟,仅有的一只蜂鸟标本还是一百年前美国的一位传教士带来的,你小时看到的那些所谓蜂鸟不过是一种飞蛾罢了。飞蛾根本就不能悬停,你知道那些是飞蛾不是蜂鸟。你就是个大骗子。我丢下一个快要结婚的男友跟着你这个大骗子出来看你虚构出来的蜂鸟,我他妈的也疯了!

男人还想分辨,脸憋得通红,嘴巴一张一歙的,什么也没说出来。女人吼完,转身出了房,进自己房里时使劲带上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天麻麻亮的时候,女人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地爬起床。昨夜睡得晚,又整夜做噩梦,梦里被人追杀得无处可逃。女人头痛欲裂。令人烦燥的是,房间没有卫生间,女人必须下楼去方便。女人全身轻飘飘的,像梦游似的下楼,又上楼。走到男人房门口时,女人感到脚下粘稠稠的,低头一看,失声尖叫起来,瞌睡一下子全醒了。那是一摊血!她身后也是一串血脚印,一直延伸到楼梯口,下楼时她已经踩过了。女人一把推开男人的房门。男人的房里亮着灯。不出所料,女人看到男人斜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尖刀!女人一眼认出,那把尖刀是男人从老屋木柱上带回的,他父亲生前杀猪用的剔毛刀。

女人一屁股坐在了男人身边。

女人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起身时突然发现地板上刻着什么图案,大部分被血浆覆盖了,只剩几根白色沟槽线条很显明地露在外面。很显然,是男人用刀刻下的遗言。女人又蹲下身去,用手指抠。终于,女人看清了,男人刻下的是一只鸟儿。男人的刀笔功夫明显不及他的摄影水平百分之一,这只鸟儿刻得粗大、笨拙,丑陋,但女人从它那倾斜的身姿,张开的双翅,纤细修长的嘴巴还是看得出男人刻的是一只蜂鸟。男人的本意肯定是要刻一只悬停着的蜂鸟,女人想,此时此刻,这只蜂鸟却更像洇浸在血泊里挣扎。

女人再次头痛欲裂,站起身,双手轻轻地推开窗户。

奇迹就是这时发生的。女人第一眼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了,第二眼就看到了一只蜂鸟。是真正的五彩宾纷的蜂鸟,不是灰朴朴的飞蛾。它此刻正悬停在窗外不足一米的地方,纤细修长的嘴巴伸进一朵火焰花里吮食着花蜜。溪面上没有一丝风,蜂鸟和花朵都没有颤动,完全静止着。女人的身体也静止了。

突然,女人想起男人的相机就在窗棂边的圆桌上放着,她伸手拿起相机,对好焦距,女人按下快门前,蜂鸟像感应到了什么,扑楞一下飞起,快速地扇动双翅,带着一串尖锐的嗡鸣声,眨眼间从女人的视野里消失,飞向对岸的山林里。

女人轻轻放下相机。房间里没有电话,女人从床头柜上拿起男人的手机,拔打110报案。竟然有信号,一拔就通。女人听到那边地传来一声喂,语气平静地说,我杀人了!

随着大量的源源不断的清新冷冽的空气灌入胸腔和大脑,女人感到整个人都在向上提升,她的身体像被深水包裹着一样,使劲地浮向水面。女人把手伸出窗外,松开手掌,她听到手机落在悬崖下大青石上“啪”的一声开裂的清脆声响。女人知道几秒种后还会传来第二次声响,但女人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亲耳听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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