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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斯塔科维奇笔记(二)

2014-03-11肖复兴

音乐生活 2014年12期
关键词:黑衣契诃夫交响曲

文/肖复兴

肖斯塔科维奇笔记(二)

文/肖复兴

在所有俄罗斯作家中,肖氏最喜欢的是契诃夫。他把契诃夫所有的小说和剧本,连同契诃夫的笔记和书信都读了又读。他认为“契诃夫是位非常富有音乐感的作家。”肖氏晚年一直想把契诃夫的小说《黑衣僧》改编成一部歌剧。他说:“我一定要写歌剧《黑衣僧》。可以说,这个题材磨擦着我结满老茧的灵魂。”可惜的是,肖氏临终前未能完成这部歌剧。这也成了一个肖氏之谜。

《黑衣僧》(汝龙翻译为《黑修士》,似乎不如《黑衣僧》好,黑修士可以理解为修士的肤色黑,缺少了黑衣的特指,而在小说里这位僧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幻影,黑衣飘飘无疑是平添了许多气氛的),是契诃夫1873年写作的一篇中篇小说。内容是一位叫柯甫陵的心理学硕士,到一位农艺学家乡间的园子里做客。在黑麦田里,忽然遇见了他曾经梦里见过的一千年前的黑衣僧。同时,他爱上了农艺学家的女儿达尼雅,并顺利地和她结婚住回城里。婚后柯甫陵却因见到黑衣僧而疯了,不久和达尼雅离婚。达尼雅返回乡间,迎接她的却是父亡园毁,气急之下给柯甫陵写了一封谴责和诅咒他的信。此时,柯甫陵正在大他两岁的女友照顾陪伴下到南方养病的途中的旅馆里。看到并撕碎这封信后,柯甫陵倒地身亡,临死前想叫女友的名字救自己,呼喊出的却是达尼雅的名字。

可以看出,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但因为出现黑衣僧这样一个虚幻的角色,使得小说不完全属于写实,而增添了魔幻色彩。在谈论这部不太长的中篇小说时,契诃夫说这是一部“医学作品”,描写的是一个“患自大狂的青年人”。面对评论家蜂起的诸多评论,比如说主人公的崇高志向和现实的矛盾等等,契诃夫表示:评论家们没有看懂他的小说。

那么,肖氏看懂了契诃夫的小说了吗?他执著地想将小说改编成歌剧,要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情感和思想?能够和契诃夫相契合吗?还是要借契诃夫浇自己胸中的块垒?

如今,因为没有《黑衣僧》的这部歌剧诞生,已经无法弄清楚肖氏的真实意图了。但是,我还是非常感兴趣,企图触摸到肖氏与契诃夫之间的微妙的心理轨迹,以及音乐和文学之间的交织、交融和互为营养、互为镜像的蛛丝马迹。很多音乐家都曾经做过这样工作,比如德彪西就曾经改编梅特林克的歌剧《佩里亚斯和梅丽桑德》,理查·斯特劳斯曾经把塞万提斯的小说《唐·吉诃德》改编为管弦乐。文学从来都是音乐最好的朋友。肖氏一生,除了为他的学生弗莱施曼(过早地战死在二战战场上)根据契诃夫的小说《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改编的歌剧写过配器之外,没有写过一部或一支关于契诃夫的音乐作品,成为遗憾。

做这样力不从心的工作,我想从这样两方面入手:

一、是小说中黑衣僧的形象以及对柯甫陵的影响,也就是说,为什么黑衣僧导致柯甫陵最后疯掉。

小说中,黑衣僧主要出现了这样几次:第一次,是柯甫陵清早刚刚想起关于黑衣僧的传说,晚上便在黑麦田里遇见了黑衣僧。但仅仅照了一面,对他点点头,向他亲切而狡猾地笑笑,就脚不沾地如烟一般飞似地闪去。这一次黑衣僧的出现,带有神秘感,也带有喜悦感,就是这一次黑衣僧飘然而去之后,柯甫陵向达尼雅示爱。

第二次,还是夜间,黑衣僧出现在园林旁的一个松树后面。这一次,黑衣僧和柯甫陵有交谈,谈的是关于人的永生和真理的永恒的话题。对柯甫陵影响至深的,是黑衣僧对他说的这样的话:“你的全部的生活,都带着神的、天堂的烙印,你把它们献给合理而美好的事业。”以及疯了的是先知与诗人,健康的是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的议论。这是黑衣僧最重要的一次出现,因为这一次黑衣僧的高谈阔论,直接影响柯甫陵命运的发展,即日后的疯,以及最后的死。

第三次,婚后的一天半夜,黑衣僧坐在为思想而蒙难的柯甫陵房间的圈椅上,继续和柯甫陵交谈。这一次,中心谈论的是幸福。醒来的达尼雅,看见柯甫陵在和一个空圈椅说话,发现他病了,疯了,开始带他看病。疯时幸福,健康时却是庸庸碌碌,是上一次柯甫陵与黑衣僧见面谈话的延续和深入。

二、是肖氏特别强调的契诃夫小说中关于葡萄牙作曲家勃拉加(1843-1924)的那首有名的《少女的祈祷》。肖氏自己说,他每次听到这支乐曲的时候,都会热泪盈眶。他设想:“《少女的祈祷》一定也感动了契诃夫。否则他不会那样描写它,那样深邃地描写它。”

在小说中,关于这支《少女的祈祷》,契诃夫描写过两次。一次在开头,黑衣僧第一次出现在小说里之前,傍晚,一些客人来达尼雅家做客,和达尼雅唱起了这支小夜曲,其中,达尼雅唱女高音。就是这支曲子唱完后,柯甫陵挽着达尼雅走到阳台上,对她讲起了黑衣僧的传说。这天夜里,他便在黑麦田里遇见了黑衣僧。

另一次,在小说的结尾。柯甫陵看完达尼雅那封诅咒的信后,撕碎信扔到窗外,信的碎片被风又吹回,落在窗台上。他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上,忽然听见阳台下面一层有人在唱这支他非常熟悉的《少女的祈祷》。他觉得这支歌很神秘,是天神的和声,凡人听不懂,自己却忽然感到了早已忘却的欢乐。

这样的梳理,或许可以让我们多少接近一点肖氏对契诃夫这部小说钟情的原因和创作走向的思路。在我看来,第一方面,即黑衣僧的形象,透视了肖氏的思想。在专权统治的现实面前,对于肖氏音乐的误读,曾经是肖氏特别大的痛苦,他曾经说借助于文字来演绎自己的音乐,也许是不得已的法子。借助于契诃夫和契诃夫的黑衣僧这个完全虚幻的影子,来勾勒面对现实与真实却不能又不敢言说的思想和情境,便是肖氏选择黑衣僧的最好的最曲折的表达。在黑衣僧的对比下,让柯甫陵疯,让柯甫陵死,便具有极其残酷的悲剧性,是延续着肖氏自第四交响曲之后特别是晚年创作一样的脉络,呼应着一样悲天悯人的回声。同时,小说最后让达尼雅和她的父亲曾经那么美丽的园林毁掉,便和契诃夫的《樱桃园》里的樱桃园一样,具有了象征的意象。为思想而蒙难,疯;庸庸碌碌地活,健康。健康,凡夫俗子;疯了,乃至最后死了,幸福。如此充满悖论的反差与反讽,是只有经历过那种残酷的高压的政治年代,才会体味得到的。这便是经过自省之后晚年的肖氏要表达的最痛苦的内心和最深沉的音乐。

肖氏自己透露过一点这样的信息。他说:“我有一部作品以契诃夫的题材为基础,就是第十五交响曲。这不是《黑衣僧》的草稿,而是一个主题的变奏曲。第十五交响曲有许多地方与《黑衣僧》有关系。”在这部第十五交响曲中,即使我们找不到一点黑衣僧的影子,但我们总能够听得到一点自省和痛苦。那是属于契诃夫的,属于黑衣僧的,也是属于肖氏的。

我所说的第二方面,即《少女的祈祷》,关系着肖氏创作这部歌剧的音乐形象和旋律的基础乃至整部歌剧的走向。在谈这支乐曲的时候,契诃夫说它“有点神秘,充满优美的浪漫主义色彩。”肖氏说:“我一定要在这部歌剧中用它。”他说自己边听这首歌边在脑海里清晰地映出了这部歌剧的样子。我猜想,一定是以这样的优美浪漫,映衬那几乎逼人致疯的痛苦;用这样的神秘深邃,映衬那黑衣僧的飘忽和肖氏内心的向往。

可惜,我们再无法看到这部歌剧。我们只能从肖氏的第十五交响曲中隐约触摸一点影子,就像隐约看见消逝在黑麦田中的幻影黑衣僧一样。

(责任编辑 张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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