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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爱织就的边地“天方夜谭”
——杨杨《红河一夜》的历史意识

2014-03-11石健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0期
关键词:杨杨红河小说

石健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文 学]

诗与爱织就的边地“天方夜谭”
——杨杨《红河一夜》的历史意识

石健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新历史小说;杨杨;《红河一夜》;历史意识

杨杨的长篇小说新作《红河一夜》,既有新历史小说的特征,又有其独特的历史意识。在绚丽的诗意色彩中,文本蕴含着对人性灵魂的深层剖析、对美好心灵家园的真诚呼唤,以及对人类痼疾的无情鞭挞。

作为来自通海的玉溪本土作家,杨杨的创作一直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诚如杨义先生在《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方法论问题》一文中所说:“寻找文学的矿脉,应该从地理空间上入手。”①杨义.读书的启示:杨义学术演讲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131.丰富多姿的云南水土,便是杨杨不竭的创作源泉。多年来,他一直游走于滇中与滇南的大地上,以弥漫着浓郁诗意气息的作品,尽情开垦着这片神奇土地的文化与历史、乡风与民俗。他的长篇新作《红河一夜》②杨杨.红河一夜[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本文中《红河一夜》的引文出处均同此,不再标出。,聚焦于中越边境发生的一幕“天方夜谭”式的故事,对边地的历史进行了别有意味的重新解读。这部小说既迥异于传统小说的“史传”性质,又对流行的新历史小说模式有所突破,从而具有较为独特的历史意识。整个文本在瑰丽多姿的诗意色彩中,蕴含着对人性灵魂的深层剖析、对美好心灵家园的真诚呼唤,以及对人类痼疾的无情鞭挞。

优秀的小说作品,不能脱离历史时空关注人类的命运,也不能匮乏深刻的历史意识。“历史意识作为人观照历史与生活、探索人生和世界的观念和方法,其意义在于能够给人们提供一个回溯过去、探索现实和筹划未来的宏阔视阈。小说的创作与批评,就要求将历史看作不断流动的开放体,能够敏锐发现和把握叙述对象在历史发展中承上启下的作用、价值和意义,并由此深刻揭示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势和运动规律。”③王春云.小说历史意识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6-7.中国因具有悠久而漫长的历史,在文学创作中格外关注历史。而小说自诞生以来,就与历史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是“史传”传统对小说影响深远:“‘史传'之影响于中国小说,大体上表现为补正史之阙的写作目的、实录的春秋笔法,以及纪传体的叙事技巧。”①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12.

浓重的“史传”情结,也使中国的历史题材小说绵延不绝,尤其在当代文学中,曾占有重要的位置。《保卫延安》、《红日》、《红旗谱》、《红岩》、《青春之歌》、《李自成》等,即以不同时期的历史题材为背景,演绎着浓烈的意识形态观念。不过,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受西方后现代思潮尤其是新历史主义的影响,出现了许多面目迥异的“新历史小说”。这些作品之“新”,突出表现在以下方面:以野史消解正史;从阶级斗争的历史向欲望的历史转化;以历史的偶然性取代必然性;从突出英雄到重视凡人在历史中的作用;从反映历史到反映生活。“从根本上讲,新历史小说不是文学自省的结果,而是哲学真实观崩溃之后的产物。现代哲学昭示人们,包括历史在内的一切存在,在事实上都是不能被原原本本地复述的。”“既然如此,文学又何必要有复述历史的痴心?”于是,“改写历史居然成了一种赤裸裸的欲望。”②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299-300.

新历史小说对于丰富文学的多元性,改变传统创作二元对立式的本质性思维方式,具有很大的积极作用,但同时也产生了一定的弊端,较典型的现象就是对历史的随意化、世俗化处理,“逐渐陷入了对历史、传统的具有虚无主义色彩的绝望颓唐情绪之中,开始露出了彻底游戏历史的倾向。”③王爱松.政治书写与历史叙事[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7:327.这无疑会对历史的庄严性、人在历史中的地位、历史当中丰厚的人文精神,产生巨大的消解。

杨杨是一个有着极强历史意识的作家,此前创作的《通海大地震真相》、《昆明往事》、《雕天下》等,文体各异,但都有探究历史真相的强烈诉求,《红河一夜》亦是如此。小说的故事情节如下:勇敢、独立、要强的中国女孩、大学中文系毕业生丁冰冰,为了探寻家史,以及寻找越南男友阮艾中,孤身来到中越边境的河口,意外地被困在红河的沙滩上,并遇到了一个越南男人(阮艾中的孪生兄长阮爱山),此人对丁图谋不轨。丁为防止受到侵害,仿照《一千零一夜》中的方式,不断地讲述自己与阮艾中的交往历史,他们双方的家史,以及近代以来中、越、法之间的国族历史。百年来边地风云变幻的历史,在一夜之间,有了不同层面的重新叙述。从这点来看,这部小说显然可以视作新历史小说家族的成员,不过在艺术表现及内涵意蕴方面,则有新的开拓。

《红河一夜》在历史意识方面有了独特的探索。尤其是弥漫于整个文本的浓郁的诗意氛围,与新历史小说流行的较为冷漠的叙事语气相比,具有极为强烈的情感浓度,十分值得关注。作家情感生命的投入,在《自序》中就表现得非常明显:“许多年前,我曾梦想在云南的土地上寻找一块‘复杂之地',一个人悄悄潜入它的秘密角落,去探询隐匿在那里的令人惊异的事物。”“那些缥缈的神话、传说又与真实的历史融为一体,为烦躁的现实世界烘托出一个飘动诗意的宁静天堂。”“那里的一切极像一个童话、一篇史诗、一部小说,既是老百姓的日常故事,又是正史之外的秘闻传奇。”在这种强烈的探究历史的欲望驱使下,惯于在游走中激发创作灵感的作家亲身来到河口,并感受到:“这里的事物本身就蕴含着一种气息,蕴涵着‘寓言'和‘神灵'”。

可以看出,杨杨的历史探秘,始终是与诗意寻访相生相伴的。这样的创作基点,与小说中人物的体验恰切地融为一体,如丁冰冰在河口的感受:“每一天都如若进入了一座梦幻之城”,“阳光暖融融的,让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好像潜藏着深深的魅力。……我也因此走进了梦幻世界,走进一个个诗意的空间。”在她看来,由于红河的哺育,不但使这里“更加雄奇、温暖、丰富、古老和奇妙”,这里的人也是“一群最自由、最快乐、最浪漫的人。”甚至,“那里的自然和历史,神奇得令人不敢相信,它们在现实与超现实主义之间飞翔。”他和阮艾中之间的爱情,也是在这种诗意的氛围中升华的:“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地理及历史时空中,我们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充满诗意的古老梦境,走进了这个充满着生命热情的地方。我和他也似乎随之进入了恋爱季节。”这种诗性描写,也体现于各民族的和谐共处中,于是便有了如此乌托邦式的圣境描写:“小姑娘们显露出天使一般的性情和花一样灿烂纯洁的光辉,小伙子们则大胆地表现出自己的智慧和体魄。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各人都看到对方真实的心灵状态。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如此和谐,如此可敬,如此美妙。”类似对于边地美好情境的浓烈的诗意描写,随处可见,体现了作家对这方神奇土地不遗余力的讴歌。可以说,“如此充分地展示边地自然已不再是僵死的东西的机械组合,而是蓬勃盛郁的生命有机体,富有主体性、经验、感觉,有自身内在的价值。”①雷鸣.映照与救赎——当代文学的边地叙事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189.

杨杨笔下的诗意,还具有一种独特的神秘感,这不仅体现在梦幻般的不同情景中,还体现在人物身份的暧昧不明上。如丁冰冰发现:“这座小城中的好多男人,都有杂交品种的嫌疑,也正是这种‘杂交'优势,使他们在体质和精神气质方面,对我有一种抗拒不了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当然最明显地呈现于阮艾中身上,在他的血脉中,就流淌着中、越、法三国的血液。丁、阮之间的恋情,及文本呈现的开放的时空跨越意识,便因此具有了弥合国族历史恩怨的深层涵义。丁冰冰这一人物,就负有这样的使命。尽管丁父在中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她和母亲都有复仇的情结,但她对阮爱山还是这样说:“就在不久前,我还在梦中潜入你们的国家,找一个男人杀死了,那也算是我为母亲报仇雪恨的一种坚定行动。当然,好在那只是一个梦,在现实中我一直没有实施那个可怕的计划。”

总之,只要聚焦于中越边境这方神奇的土地,浪漫的叙事风格与不时夹杂的调侃语调便很不协调。但正是在如此浓郁的诗意氛围中,一部在表层涵义上具有传奇色彩的“三国演义”,在深层涵义中受到了极大的解构。所以,文本的整体取向,实际上并不是此书封面上具有商业卖点性质的语句——“关于战争、阴谋和爱情的‘三国演义'”,而是对人类充满恩怨与争斗、暴力与血腥之历史的解构,是对人类悲悯情怀的呼唤。

对于所谓“正史”的怀疑代不乏人,鲁迅就曾对中国历久沿袭的正史如此批评:“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②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所以终其一生都对相对更为客观真实的野史情有独钟。对于历史“宏大叙事”的拆解,是西方后现代思潮的重要出发点。一些信奉后现代观念的历史学家,就偏好叙述具有野史性质的“小故事”,并利用从这些“小故事”中得出的意蕴,来质疑正史的大趋势和大结论,这在《红河一夜》中也有明显的表现。

对于历史系研究生阮艾中来说,在做历史调查时,便格外重视老人们讲的野史,“他需要的就是那样的老故事,那是生长在老人心中最真实的历史。老人们把它们十次、一百次地讲给孩子听,孩子又讲给他们的后代听,一代传一代,成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共同记忆,滋养着人们的心灵。”活泼的、具有生命力的民间野史,与民族心灵史的建构就这样统合在一起。一个个老人讲述的“小故事”,也可视作早期小说形态“稗官野史”的翻版。在杨杨笔下,充满生命力的文学虚构,与丰富多彩的历史书写,奇妙地融汇在了一起。

由于更重视呈现历史的多面性,于是许多“正版”的历史就有了别样的演绎。比如黑旗军的历史,在阮艾中看来,此前的学术论文,“如果堆在一起的话,是有一定的高度了,但那都是一堆散发着死尸气味的材料,充满了偏见和谎言。”丁冰冰也这样认为:“在中学历史课上,我早就知道了黑旗军和刘永福,知道他们与越南的关系,那是我们云南人引以为荣的一段历史。可惜,当时的历史老师讲得太简单,太枯燥了。”于是,关于这段历史就有了多样的讲法。黑旗军领袖刘永福本人既受中国政府的派遣,又被越南王加官晋爵。这一历史中心事件的中心人物的双重身份,就暗示了不同因素在历史进程中的合力作用。在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追溯中,还尤其重视小人物在历史中的作用,比如刘永福的家眷黄八姑,就在抗法战争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

在丁冰冰与阮爱山的交流中,对正史的质疑,也同样无处不在。阮反对丁像老师在课堂上讲课那样,用灌输的方法来叙述历史,丁则这样回复:“想象你正在看一场具有穿越意味的电视连续剧”。就这样,阮本人也渐渐接受了丁的讲法,并将其概括为:“是一部好莱坞模式的战争电影大片,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爱情和历史戏剧,是拉美式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是异常精彩的电视连续剧。”充满奇幻色彩的历史叙述,不但使丁冰冰化险为夷,并且使阮爱山也着了迷,不但体现了多维历史的迷人之处,也印证了历史本身都是后人写就的“当代史”,是充满主观推测成分的。丁冰冰所谓的“你究竟是什么口味我现在也无法知晓,你喜欢什么故事就对我说吧!”还强调了历史不在于讲什么,而在于怎么讲,突出了历史的想象性。“恰恰是在想象这一点上,史学和艺术找到了共通之处……要重建过去的生活场景,没有想象力如何办得到呢?”①李剑鸣.历史学家的修养和技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53.《红河一夜》的历史探秘,显然是想象力无限升腾的产物。

文本中的中、越抗法的近代史,完全可以以时下流行的后殖民主义批判方式予以解读,即破除西方“他者”眼光注视下的“东方主义”偏见,重新确立自我的族类意识。但是作品超越了后殖民阐释框架,具有更为宽广的历史视野。比如,在阮艾中的祖父母的河口之行中,对这一“对内对外的通商咽喉”,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写。“他们看到了唱戏的、表演现代歌舞的、放无声电影的,同时也看到了法国人开的寄信局、沙利耶洋行、商会、小学、医院、制造厂、妓院、烟馆、当铺和赌饷公司等等,简直就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小世界。”再比如对曾是贫民窟的山边街的描写:“那里已不是所谓的贫民窟,而是赌馆、戏台、烟花馆、咖啡馆之类的东西,是一个充满着人间的七情六欲和异域情调的城中之城”。尽管这些沾染了殖民特征的地域也有藏污纳垢之所,但叙事者显然不是对殖民主义充满民族义愤式的谴责,而是对西方现代文明赋予落后的前现代中国的一些“现代性”,予以了充分的理解,甚至不无赞许。在这种“理解之同情”的观照视域下,即使当时正在修建的滇越铁路,在法国人残酷野蛮的管理下吞噬了无数劳工的生命,也具有推动现代文明的独特意义,因为这种特定时代中先进技术的引进,“毕竟是中国开始向工业化、都市化迈进的起步,同时也是古老中国走出中世纪、迈向新社会的艰难而又意义重大的一步。”②宝成关.西方文化与中国社会——西学东渐史论[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4:290.

对于正史中流行观念的揶揄,也是所在多有,比如丁冰冰的探险心路:“自己虽然是个女孩,但巾帼不让须眉,这是中国的一个‘传统'”遇到了困难,则“在心中呼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口号”。再如,当丁冰冰听到阮艾中说出“我爱中国历史文化,我更爱中国人”这句庄严的话时,这样反应:“他最后的这句话,像呼口号一样,把我逗得哈哈大笑。”这对于充满“宏大叙事”意味的传统价值观,都有一定的重新考量的意味。此外,在丁冰冰的讲述中,始终闪现着一个极尽调侃之能事的叙事人,其特点之一,就是把今日的流行语以嬉笑怒骂的形式融入历史的讲述中。如写阮艾中的高祖母,在反对丈夫找越南小老婆时的心理:“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明媒正娶者反而成了二奶?”借古讽今的意味相当明显。总之,《红河一夜》中的历史,确实被予以穿越时空式的新式组装。这对拓宽、丰富小说的历史意识,提供了借镜。

《红河一夜》尽管也有对正史的拆解与质疑,但绝非有些新历史小说那样,完全以游戏的态度观照历史,而是自出机杼,对人类的命运进行了深入的反思。

寻根,是新历史小说青睐的主题之一。这种寻根倾向,鲜明地体现在阮艾中这一人物身上。如他对丁冰冰所说:“在这块复杂的土地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传奇,都是一个谜。”正是为了寻找谜底,“我们似乎有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有了自己的历史责任。”由于具有多国的、多文化的血缘背景,在研究历史的同时,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归属产生了强烈的困惑:

正因为有了这种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渊源,造就了我们家族的特殊历史,后来又因为发生在三国之间的几次战争,我们的家族几代成员的命运更是各不相同……简直是理不清,说不明。但这种杂乱家史,在某些历史阶段,却让我们家族的几代人面临着各种“选择”,你究竟是中国人还是越南人?或者是法国人?只要选择不对,你就成了敌人。可是,我们怎么选择呢?谁也选择不了,谁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历史,这样一来,我们常常成了没历史的人,就像我现在,人是越南的,但心却在中国。这在越南人眼里,我不是叛徒是什么?

所以,阮艾中认为:“我其实也是一个没历史的人,我的来源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黑洞'。”,他还认为自己的“身份很荒诞”,是“空心人”。在丁冰冰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一个飘逝而过的“影子”和“梦中之人”,并且还有这样的疑惑:“感到他就是一个人在孤独地战斗。为了这段历史?为了自己的研究课题?为了能确定自己的身份?他始终在战斗,而敌人在哪里呢?好像在他的周围,又好像远在天边。”

美国著名思想家萨义德,少年时期曾以少数族裔的身份到英国读书,他这样回忆自己与英国学生的主要区别:“我记得从来不曾听他们提过‘家'字,但在我心中,他们是有家的,而最深意义的‘家'是我一直无缘的东西。”①①[美]爱德华·W·萨义德.格格不入:萨义德回忆录[M].彭淮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48.这种与生俱来的“格格不入”的身份归属的困惑,也最终促成了他提出闻名全球的“东方主义”。阮艾中的困惑,虽然源自更为复杂的族裔困惑,但是更多的诉求则是消除民族之间的宿怨。文本对某些越南人对中国的仇视心理,做了深入的剖析。中、越的原住民在传统上具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不过由于越南长期以来作为中国的藩属之国而存在,一些越南人认为自己是没有文化根基的人,对中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附属感及由此衍生的屈辱感和嫉恨感,并终于在此基础上酿造出民族性的“弑父”情结。阮艾中本人,对这些仇华者给予了尖锐的批判,认为“他们的做法就像一个有病的人”,“唯恐天下不乱、不斗、不战”,体现出强烈的反战心态,及对极端民族主义的抵制。在丁冰冰眼里,“他现在的一切努力就是要改变这种相互仇恨的局面”,“这正是这个越南人最纯真可爱的一面。”所以,阮艾中的寻根,实际上不仅构成了对生物意义上固有之根的拆解,也是对于天然就有血缘纽带的中越人民宝贵情谊的召唤。

丁冰冰的使命之一也是寻根,即追寻丁氏家族的英雄史。然而,这一过程却出现了多层次的所指断裂。首先,英雄的家史非但没有给家里带来荣耀,人们对于丁家却充满了歧视。而当地的地方志研究专家,则不过试图从丁家挖掘出一批爱国主义教育“成果”,充满了反讽的意味。其次,丁冰冰的寻根动机也受到了强烈的质疑,比如她甚至为此不惜改写历史,受到了阮艾中的强烈指责。最后,她是否真的是英雄的后代,在不同讲述者那里,成了一个彻底的疑问。所以文本所传递的,是英雄这一能指符号的虚无,也进一步昭示:一切类似英雄的光环,无非是巨大的光环而已,人还是应该脚踏实地地立足于个人本位,以坚实的创造来使历史更为丰富和完满。

从更深层次来看,《红河一夜》的整个文本,都可以看作寻访历史的隐喻。三位主人公,无论是丁冰冰、阮艾中、阮爱山,都是历史的寻访者,也是自我的寻访者。这些人的身份归属问题,无处不在隐喻历史之偶然性与非确定性,并折射出一种“局外人”式的存在主义困惑。这种对人类命运的深层叩问,与现代人所特有的“荒原”意识,对接在一起,将现代人在现实社会中无所适从的困境彰显出来。对历史的寻访,及其意义的消解,无不显现:“现代生活被瞬间性所主宰,分裂成偶然的碎片,构成一个缤纷的永不枯竭的印象之流。”①汪民安.现代性[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35.

历史所蕴含的多彩诗意、复杂多变、命运主题,在《红河一夜》中都有了浓墨重彩的演绎。杨杨的创作,具有新历史小说的明显特征,但是强烈的现实关怀意识,使其没有堕入历史虚无主义,而是始终保有一种深挚的人间情怀。他在《自序》中写道:“这样的地区就好像是棋盘上的‘边'和‘角',历来就是政治家、军事家和商人关注和争夺的焦点。当然,这样的地区在过去的年代里,几乎纯粹属于政治性或军事性的存在,是政治权力在地域上的划分或限界。但随着当今世界经济形势的变化和发展,边境对于文化和经济的作用力却显得越来越大了。”

所以,《红河一夜》在寻访历史的同时,是时刻不忘关注现实的,如多次出现对暗娼等社会负面性产物的批判。尤为显著的是,在看似具有传奇色彩的历史寻踪中,实则隐含着对这段历史中绵延不绝的战争的强烈批判。比如,在阮艾中的祖父母的童年时光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他们都听到了铁路边的一排树上有一只奇怪的大鸟在啼叫。越南女孩说,那只鸟的妈妈是不是在战乱中被打死了?中国男孩说,恐怕不仅它妈妈被打死了,还有它的爷爷、奶奶、父亲、大伯、叔叔、同伴也许都被打死打伤了,不然它为何那么长久的悲鸣?”民胞物与的博爱情怀及对战争的无比憎恶,鲜明地呈现出来。此后,对于美军对越南国土的轰炸,在老年祖母的视角里有了如此呈现:

她看到不远处的街面上,墙角下,大大小小的儿女们全被炸飞、炸碎在那里,一切都是分离的,一切都是变形的,一切都是血腥的,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此后,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了,一切都恍若一个噩梦,断断续续,忽明忽暗,让人时而浑身发冷,时而焦渴难耐,时而惊恐不安,时而麻木不仁……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死亡世界,又是一个喧嚣混乱的魔鬼地狱,一切都难以用语言表述或描摹了。战争再次改写了阮艾中的家史。

这是一幅类似毕加索著名的反法西斯题材作品《格尔尼卡》般的人间浩劫的素描,在具象与抽象、实感与臆想中,把战争给人带来的巨大灾难,触目惊心地刻画出来。对于战争的强烈谴责,同样是一种深层历史反思意识的体现,也警醒着人类,时刻不能忘却自身炮制的历史上重大灾难的重要根源:“本质主义与排他主义的理论、或设置障碍与偏袒一方的问题在于,它们提倡两极化,饶恕无知,又蛊惑人心,却无益于知识的增长。只要草草地看一看最新的关于种族、现代国家、现代民族主义的大量理论就可以证明这一可悲的现实。”②[美]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40-41.

《红河一夜》的现实观照,还体现于对文化痼疾的警醒,尤其对传统的“看客”心态,予以了猛烈的抨击。丁冰冰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却一直受到周围环境的不公正对待:“我和母亲都相互承受着来自不同人群的偏见和歧视,也许就是因为母亲没有丈夫,我没有父亲的缘故?从这点上来说,我的邻居和同学们是很冷酷无情的,他们对我母亲与我组成的这种残破家庭,不但不同情,反而通过猜忌、造谣、漠视等方式,不断伤害我们。在我们面前,他们时时刻刻显示出他们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高尚性。”这种严正的叙述方式与文本中大量的戏谑、反讽显然扞格,凸显了作家对于冷漠无情之人性的强烈针砭。后来,丁母发疯致死,竟也成为身边人们的谈资,甚至成为小报等媒介津津乐道的话题。人性自私、愚昧、狭隘等痼疾,在被无情展示的同时,也昭示着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作家所开启的永恒命题——国民性改造任务的无比艰巨。

杨杨是一位学者型作家,多年来耽溺于各种文化与文学典籍的研读中,理论功底很深,并熟稔云南的民俗风情,所以学养积淀是较为深厚的。他的创作,具有典型的云南地缘性特征。发自对故乡的热爱,他始终坚持在云南大地上的行走,力求亲身体悟这片土地的自然与文化气息。“在生活世界中呈现的游之精神、游的行为,既在政治经济及社会政策上产生过重要的作用,也影响到中国人的处世态度与精神动态”①龚鹏程.游的精神文化史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345.。他的行走,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具有精神深度的漫游,这既为他的作品增添了无限诗意,也可以催生丰厚而开阔的历史感,《红河一夜》就可视为这方面新的开拓。对于挖掘脚下这方水土美妙而神奇的不竭资源,相信这位正当创作高峰的作家,一定会在厚积薄发中,发挥出更多的潜能。

Frontier“Fantasia”of Poetry and Love: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in Yang Yang's One Night on the Red River

SHI Ji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uxi Normal University,Yuxi,Yunnan 653100)

New-Historical Novel;Yang Yang;One Night on the Red River;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Yang Yang's new novel One Night on the Red River shows new historical novel features and unique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Beneath the poetic narrative are a deep analysis of the human soul,a sincere call for a beautiful spiritual home,and a merciless scourge of human obstinate illnesses.

石 健,博士,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l207.42

A

1009-9506(2014)10-0016-07

2014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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