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英译的诗学探究
2014-03-11任艳霞
任 艳 霞
(桂林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易经》包含着华夏民族上古文化的深厚底蕴,位居“群经”之首,有“大道之源”之称。作为中国文化最具民族性的经典之作,《易经》不仅是一部先民们用以占筮吉凶祸福的筮书,从其形上思维与观念建构来说,更是一部蕴含丰富哲理的思想著作。它借助卦符号及爻辞构建一个宏观的象征系统,通过对上古时期战争、商旅、渔猎、婚嫁、祭祀等方面的记录来探讨宇宙与人的生命哲学。学者金景芳曾说: “《周易》之所以可贵,端在有《易传》为发掘它在卜筮外衣下所掩盖的哲理。”[1]《易经》不仅对中华文明意义重大,在世界其他地区的影响也颇为深远。自17世纪至今,《易经》在西方被先后翻译成了拉丁文、法文、俄文、日文和英文等多种不同文字和风格的译本,其中仅英译就有十多个不同的版本[2](P60)。在语言方面,《易经》文字句句精妙,饱含哲理,颇具文学艺术价值。整体的诗学特色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在字词层面,卦爻辞文字古奥难训,意义隐晦难解;在句法层面,句式韵律和谐,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多言句式杂陈,呈现诗歌排列形式;在修辞层面,卦象符号和爻辞用以隐喻类比隐匿于其中的思想内涵。综观目前《易经》英译现状,其相关研究主要停留在文本思想的哲理化阐释,却忽略了文本本身的诗学特色。
基于以上原因,本文试以《易经》文本的文学性为视角,结合理雅各、卫礼贤和汪榕培的三个译本(以下分别简称为理本、卫本和汪本),从字词、句法、修辞三个层面来分析《易经》的英译本是如何体现或改变原文本的诗学特色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所出现的问题。这样有助于全面探索《易经》英译的规律和技巧,在跨文化译介过程中尽显中国文化经典魅力。
一、语言障碍与文化差异:字词层面的诗学翻译
《易经》语言折射出华夏民族深邃而又神秘的上古文化形态,体现了鲜明的民族特性,文字因其古奥难训,结构复杂,意义隐晦难解等特点给翻译造成了巨大的障碍。因此,译者只有摆脱字面束缚,把握语言的深层结构以此来发掘其真实内涵,才能传达《易经》卦爻符号表象外衣下所掩盖的思想和智慧。一般来说,造成《易经》字词层面出现误译现象的原因主要体现在词汇通假现象、词汇引申义、文化差异及对文本理解表面化等方面。(一)通假现象。譬如,《小蓄》卦六四爻“血去惕出”一句,“血”通“恤”,“惕”用作“惧”,六四爻暗示了只要具有诚实守信的德行,就能去掉忧恤,解除悚惕,免除灾祸的道理[3](P93)。从理本“血去惕出”一句的理解来看,其译文“The danger of bloodshed is thereby averted,and his(ground for) apprehension dismissed”中,“The danger of bloodshed is thereby averted”并未体现出“血”通假背后所隐藏的真正内涵,理本只是对原文字词表面的直译、形式的复制,而并未涉及原文本质。同样卫本译文“blood vanishes and fear gives way”同样以表层的直译抹煞了原文的思想。相比之下,汪本译文“Sincerity repels worry and fear”则比较准确地传达了原文的旨意,对文字通假的处理也较为妥当。再如,《遯》卦上九“肥遯”一词中,“肥”为“盛”,有“余裕”之意[4](P228),“遯”通“遁”,即退隐之意。“肥遯”,即喻即使在鼎盛之势退隐,而依然能做到心无疑虑、遁行无闷。理本和卫本译文分别为“retiring in a noble way”和“Cheerful retreat”。二者相比来看,卫本译文虽然比理本译文在思想上接近原文,然而同样未能体现《遯》卦上九爻中居上位者那种在大势已去时毅然主动离开的那种从容和智慧。然而,汪本译文“In a carefree retreat”中“carefree”一词生动传神地再现了位居高位者那种对待退隐问题的智者风范。(二)词义引申。譬如,“君子”一词在《易经》卦爻辞中出现16处,而“小人”也达10处之多。据上古汉语词汇意义来看,“君子”一般用作贵族统治阶级的称谓,而“小人”则相对指被统治阶级,即为平民之众[5](P53~54)。自孔子之后,“君子”一词则专用来指品德高洁之士,而“小人”相对指品行卑劣之辈。从译文来看,理本中“君子”和“小人”译为“superior man”,“small man”,卫本译为“superior man”,“inferior man”,而汪本译为 “gentleman”,“inferior people”,三种译文都采取了引申义,扩大了文字的含义,并非《易经》本意所指。根据文本原意,“君子”和“小人”应分别译作“noble man”和“ordinary man”,以待参考。(三)文化差异而产生的误译现象。譬如,《既济》九三爻中“高宗伐鬼方”,据高亨大传今注:“鬼方”,国名,严允(古书做俨狁)部落之一,在当时中国西北地区[6](P441)。此爻记录了商朝殷王武丁用了三年才战败鬼方部落的典故,以此用来比喻成功来之不易。理本译文 “the Demon region”,和卫本译文“the Devil’s Country”都是译者在不明文本历史背景情况下而采取直译策略所造成的误译。而汪本译文则对采取释义的手法,对此典故未作任何处理。虽然这样正确地表达了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却未能涉及《易经》文本中特有的文化内涵,也有失妥当,试将原句改译为“King Wuding of Yin Dynasty kept leading the army to attack Guifang (one tribe of Yanyun kingdom)(for three years).”
此外,文本内涵误解现象则是由于译者对文字未作深层解读而产生的普遍现象。《易经》文体特殊,停留在文字表层的理解是实则不可取,只有透过卦象和爻辞表层现象,才能体现《易经》文化的博大精深。
二、文本风格与诗体特色:句子层面的诗学翻译
从句式形式来说,《易经》语言简洁,音韵和谐,颇具诗歌特征,是“从卜辞到《诗经》的桥梁”[7](P15)。卦爻辞中初步体现的诗歌艺术风格赋予《易经》极高的文学价值。《易经》卦爻辞主要采用三言和四言的基本结构,同时也有二言、五言、六言等杂陈出现的情况,体现了和谐灵活的句式风格。高亨较早就指出卦爻辞语言方面的一些特点: 韵律和谐,节拍清晰,句法整齐,可以咏唱;语言简古而清秀,音节爽朗而和谐;词汇相当丰富;语句简短而洗练;描写事物,生动有姿,形象性较强[8](P63~68)。郭沫若在《〈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中也提到“《易》经文的交辞多半是韵,而且还有不少是很有诗意的”[9](P6)。因此,《易经》文本形式的艺术性也决定了对其译文句式风格的必然要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译文句式层面的诗性化风格,是《易经》文学艺术价值体现的关键所在。以下以《乾》、《泰》、《大壮》和《兑》四个卦中的若干卦爻辞为例,以此来探讨《易经》句式风格的翻译现状。
《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
理本:…,(We see its subject as) the superior man active and viligant all the day,…
汪本:The gentleman strives hard all day long.
卫本:All day long the superior man is creatively active.
“乾乾”为《易经》中所特有的叠词风格,具有增强节奏韵律的效果。从三个译文来看,卫本中“乾乾”译为“creatively active”,在达到音韵和谐的同时,也起到了增加音响效果的作用,凸显了译文诗歌特色。而理本和汪本译文在这方面却未展现应有的效果。
《泰》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
理本:...,while there is no state of peace that is not liable to be disturbed,and no departure (of evil men ) so that they shall not return…
汪本: There is no plain without bumps;
There is no going without return.
卫本: No plain not followed by a slope.
No going not followed by a return.
一方面,从文本风格来看,此爻辞为《易经》典型的四言结构,句式简洁明快,呈现诗歌形式排列,颇具诗性美;另一方面,从译文风格来看,理本译文拘泥于原文字词和结构的表面复制,译文趋向汉化却又不够地道,这样造成译文风格跟原文风格相去甚远。相比之下,汪本和卫本译文在形式上很好地呈现了译文诗歌艺术风格,重现了原文的诗性美。
《大壮》上六,……不能退,不能遂”……
理本:…,and unable either to retreat,or to advance as he would fain do.……
汪本: It can neither retreat nor advance.
卫本: It cannot go backward,it cannot go forward.
《大壮》上六卦爻中“退”和“遂”两个韵脚对称,无论是音韵效果还是形式排列上都更好地体现了文本的诗性美。综观三个译本译文,理本译文句式冗长呆板,同时语言风格趋向庄重、典雅的古式英语表达,造成了句子毫无美感可言。相反,卫本译文则呈现出句式对称和音韵和谐的特点,兼具意美、音美和形美的诗学特色。这样看来,汪本在这方面却似乎相形见绌。
《兑》:初九,和兑,吉。
……
九五,孚于剥,有厉。
上六,引兑。
理本:1.The first line,undivided,shows the pleasure of (inward) harmony.There will be good fortune.
……
5.The fifth line,undivided,shows its subject trusting in one with would injure him.The situation is perilous.
6.The topmost line,divided,shows the pleasure of its subject in leading and attracting others.
汪本: —1.Deal with people in peaceful joy
And you will have good fortune.
—5.Be sincere to the flatterers
And you will be in danger.
--6.You are inducing others to be joyous.
卫本: T H E L I N E S
Nine at the beginning means:
Contented joyousness.Good fortune.
…
Nine in the fifth place means:
Sincerity toward disintegrating influences is dangerous.
Six at the top means:
Seductive joyousness.
…
以上缩略版的《兑》卦,三个译文在整体风格上所呈现的特色可见一斑。首先,理本译文每爻都由诸如“The first line”等这种句式开始,之后以“divided”“undivided”表示“阴阳”爻。同时,句式也颇显拖沓冗长,每爻以“…shows…”的固定形式表达句式,使得译文呆板生硬,缺乏原文的艺术风格。其次,卫本译文每爻以诸如“Six in the first place means”开头,句式以诗歌形式排列,短句简练有序,灵活多变,同时具有诗歌的韵律美。然而,从诗歌整体的形式来看,铺陈于每爻之后的解释文字使得整个卦不免显得臃肿累赘,削弱了诗歌简洁明快的整体形式美。最后,和前两者相比,每爻开头直接以“--”“—”两种卦爻符号加相应的阿拉伯数字标注,简洁洗练,又不失形式美。同时,整体形式也凸显了诗歌简洁明快的特点,符合古经句式的翻译风格。
通过以上三个译本译文在句式艺术风格层面的对比分析,可以看出,卫本译文和汪本译文更偏重于诗歌特色的艺术表现力,无论是在句式排列还是语言组合的运用上,都能体现出诗歌独有的节奏美和形式美。但是,从整体而论,卫本译文在音韵效果方面稍优于汪本译文,而整体结构布局却不如汪本译为来得更简洁明快。相比之下,理雅各译文却与原文风格相去甚远,丧失了形式美。
三、表层翻译与深层翻译:修辞层面的诗学翻译
《易经》采取“远取诸物”的特殊叙事手法,以六十四卦来构建一个象征隐喻的哲理体系。换句话说,“卦”代表的并不是某种具体的事物,而是从具体事物中抽象出来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性质,这种性质是不变的,可以代表任何事物,但“卦”本身什么也不是[10](P58)。因此,从字面上训诂解义,无法真正传达《易经》实质。只有立足于字面意义之外的深层解读,才能揭示隐藏在每卦爻辞背后特有的思想底蕴。譬如:
《乾》初九,潜龙勿用。
理本:1…,(we see its subject as) the dragon lying hid (in the deep).It is not the time for active doing.
卫本:Nine at the beginning means:
Hidden dragon.Do not act.
汪本:—1.The dragon is lying in wait.
The time for action is not ripe.
此爻意为“人处在乾初九的时候,需晦养以待时,勿有所施行,勿有所作为。”[11](P7)从而喻示了有德行之人身处下位之时,不可轻举妄动,要注意继续修德,以待时机成熟之时,才可显现才能。由此可见,“潜龙勿用”,并非是真的“勿用”,而是在时机不成熟之时采取的一种自我提高的明智之举。汪本译文中“The time for action is not ripe.”体现了“潜龙勿用”所隐含的真正意图。而理本和卫本译文却未能体现此爻所暗藏的真正思想和智慧。
《眀夷》六五:箕子之眀夷,……
理本: 5.…,shows how the count of KI fufilled the condition indicated by Ming I.
卫本:Six in the fifth place means:
Darkening of the light as with Prince Chi.…
汪本:--5.Feign madness to avoid injury;…
眀夷,原为一种鸟,此处用作比喻君子遭难退隐[6](P277)。从此卦整体来说,眀夷卦以“明入地中”为喻,展示了政治昏聩、光明泯灭之世的情状以及“君子”自晦其明,守正不移的品质[3](P301)。六五爻通过讲述了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在被纣王囚期间佯装发狂,作为明哲保身的权宜之计,以待以后重新为国为民尽忠职守。此爻隐喻品行高洁的君子即使处在暗无天日的艰难时局下,也能以一种智者的态度保持头脑清醒,保存和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成熟时,重新施展才能。从三个译文来看,理雅各译文只是表面的直译,却未体现爻辞背后隐藏的历史典故及所暗含的思想实质。同样,卫本也未能从深层渗透“箕子之眀夷”的本质。相比之下,汪本译文通过释义手法阐释了暗含的历史典故,揭示了隐藏的深层内涵,起到了传神达意的效果。
《否》九五 “……。其亡其亡,系于包桑。”
理本:5.…(so shall the state of things become firm,as if) bound to a clump of bushy mulberry trees.
汪本:—5.Vigilance against potential danger.Is the source of safety and solidarity.
卫本:Nine in the fifth place means:
“What if it should fail,what if it should fail?”
In this way he ties it to a cluster of mulberry shoots.
本爻辞意为,逆境时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势而后才可待机而动。由此可见,此爻暗含了“惧危则安”的思想,以此警示人们应该有“居安思危”的警惕意识,只有这样,才能免于危难。
理本和卫本都只是对文本表面的阐释,未体现爻辞中所隐含的惧危而后思安的人文思想。而汪本由表及里的深层解读,通过释义的方式表达了原文中所隐藏的内涵。“Vigilance against potential danger.”译文的深层解读,可谓是传神达意。
《震》六三:震苏苏,震行无眚。
理本:3.……shows its subject distraught amid the startling movements going on.If those movements excite him to (him) to (right) action,there will be no mistake.
汪本:--3.The roaring thunder brings distress.
If you act cautiously amid thunder.
You will not have disaster.
卫本:Six in the third place means:
Shock comes and makes one distraught.
If shock spurs to action
One remains free of misfortune.
全卦主题以雷势威盛为喻,寓意处在不利情况下,能做到临危而惧,而后修身自省,谨慎行事,这样自然可免于祸患。在理本和卫本译文中,“distraught”一词体现了因畏惧而产生的不安心理行为,而“excite”和“spur”却未能传达原文所体现的那种谨慎小心的行为态度。
相比之下,汪本译文通过“distress”和“cautiously”这两个词的运用,传神地体现了本爻所暗含的那种于不利情况下惧危而后知修身自省的君子风范,折射出了《易经》所包含的精神和智慧。
因此,《易经》文本古奥神秘,表层翻译难得其精神实质,而发掘隐藏在卦爻辞背后的深层含义才是《易经》翻译的关键所在。
四、结 语
从以上的研究可以看出,《易经》因文本的特殊性而导致了其在字词、句式和修辞层面的翻译难度。因此,语言文字层面,应该注意上古时期文字的特点,在准确把握文字训诂同时发掘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文化、心理等因素;句式层面应该注重译文对原文的节奏和韵律美的重现;最后还要在修辞层面做到准确把握《易经》卦爻辞中所隐藏的内涵,真正体现其精神思想和实质。然而,如要达到最大化呈现《易经》文本的文学性和哲理性,需要灵活运用多种翻译方法。首先,对于体现文本深层且特定内涵的词,采用释义或释义加注的方法,对文中隐含的信息和思想加以补充说明。必要的话,还要另辟蹊径,采用音意兼顾或者弃文求义的翻译手法。其次,从整体上把握原作的艺术特征,综合应用各种翻译手段,从整体上再现原作的艺术风格。最后,对于有特定文化内涵的词宜尽量采用直译加注或音译加注的方式,保存原作的文化意象和艺术风格。此外,译者应参照、比较众多的注释本,尤其注意综合参考体现易学理、象、数三方面的注释本,从而选出恰当的解释。《易经》翻译是一项庞大的工程,需要语言学、文学、易学等多个领域学者的共同努力和协作。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基础,《易经》译介任重而道远。同时,全方位尽显中华经典魅力也是势在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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