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洪水记忆
2014-03-11
别样的洪水记忆
文/赵雅楠 编辑/罗婧奇、李颜岐
淮河从来没有离我这么近过。以前都是我走向它,这次它却走向了我。目光所能企及的所有树全矮了一截长在水上。
我家离淮河的距离只要五分钟。它近得像床头的一个摆设,似乎不用扭头,伸手就能够到它。淮河大部分时间很沉默,即使站在岸边也很难听到水在流动,它安静地不生一朵浪,唯一能听到的是货船航行在河面上持续三四秒钟的汽笛声以及马达低沉的吞咽,听上去像是男人不紧不慢地喝水。不管是在河中央还是站在岸边看,它的流淌都是平整的,黑土地一样安静。整个淮河平原,没有高的山,没有深的水,既看得到头,也望得到边。柳树和杨树散布在种着小麦和油菜花的田畦里,树根永远有一节被涨潮时的河水泡得发烂发黑,从土壤里支楞出来。红棕色的土壤被水浸得软塌塌的,走一步就往下陷一下,冒出细小的水泡。
一九九八年初夏,雨水特别多,日夜不消停地连着下,像是要颠覆什么,超出了很多人的忍耐极限。虽然还没有到倾城的地步,但淮河晃了晃腰身,一夜间暴涨数寸,默默酝酿着。那时候我10岁,父母单位的职工宿舍楼还没有盖起来,一家三口挤在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的平房里,冬天阴冷湿寒,夏天闷热潮湿,屋子里靠阴面的粉墙上长了半墙霉斑,每天晚上睡在床上都感觉它流动着朝我倾泻下来,却又迟迟不把我淹没。探头望望窗外,无花果树抽芽抽得像在挣脱一切。
有天下午三点左右,我午睡起来,迷迷糊糊出门上厕所,突然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喊:“发大水啦!”人们都跑出去,四处都是拖鞋板子还有木板门哐当甩出去的声音。我跑回屋里,看见大人满屋子找蜡烛,原来电线杆子刚刚被大风吹倒,整个院子断水断电。水漫过平房下的四层台阶,只差一点点就要漫到房子里。平房门口摆着的装菜的竹篮子和塑料袋全漂在水上,邻居家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坐在澡盆子里,拿两个胶皮破了的乒乓球拍划水。
被两个大孩子拉着跌跌撞撞冲上河坝,我对眼前一切至今难忘:淮河从来没有离我这么近过。以前都是我走向它,这次它却走向了我。目光所能企及的所有树全矮了一截长在水上。小孩子们下饺子一样泡在水里,拿塑料脸盆、小铁锅、捕蜻蜓用的网子、塑料袋低头捞鱼。我急不可耐扎了进去,捧着玻璃罐往深处摸索。一个大孩子憋了一口气沉在水里,河面上咕嘟咕嘟冒着泡,他猛地从水里蹿出来大嚷:“水太浑了,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邻居姐姐“嘘”了一下,说道:“要用腿的感觉。啄一下就跑的是小鱼苗,用尾巴甩你的是大鱼,蝌蚪让小孩子捞去好了!”
我在河中央蹲下来,慢慢往水深处挪动。水里泥沙腾起,无法保持平衡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体验。水波的荡漾竟然那么有力,我左右摇晃不止,感觉到下巴和脖颈被水光反射得异常明亮。我用脚趾抠着一块滑腻的生满苔藓的石头,努力矫正倾斜。陆续有东西从我腿间经过,我把手一通乱摸,抓上来的无非是树叶和塑料袋子,偶尔抓到蝌蚪,也是从手缝里一晃眼掉下去了。
杵在我旁边的邻居陈松哥勾着腰像个老虾米一样盯住河面一动不动,屏住呼吸,仿佛喘气喘粗了就会把鱼吓走。就这么纹丝不动站在河里足足十几分钟之后,他的右手手臂突然像馒头一样发起来,青筋在黝黑的胳膊上乱蹿,随后整个人陷进河里,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旁边的小孩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看车棚子大爷的外孙帅帅把脑壳凑过去看看,说:“这是条鲫鱼,还没长大呢!”
2003年,河南省正阳县,淮河支流洪汝河发生涝灾,养鱼老板正在拦截被洪水冲跑的鱼。 摄影/周一渤
2003年,河南省正阳县正在补种玉米的农民。 摄影/周一渤
过了一会儿,太阳开始歪过去,河面上暖烘烘的,头发上像顶着盆火。我拎着装了十几只蝌蚪的玻璃瓶走到坡上,坐在草地上晾着。一天的暴晒渐渐过去,淮河坝子上蔫了的草开始直起腰板从土地里射出来,里面藏着的棕色老蚂蚱在草丛子里头乱蹦,呆笨迟钝,在草尖子上嘤嘤嗡嗡地喧闹,惹得淮河坝子上都是麻雀,肚皮上的毛鼓得支棱起来。开了一整天的小花瘫软下来,露出柔软而凌乱的一面,一丛一丛肆意摊着。身上开始从乱哄哄的暖意过渡到土地深处喘出的凉气。我整个人躺下来,被草紧紧抓在地上,寂静和隐蔽扑面而来,仿佛从一个小针眼滑落到了这里,掉进了一个时空以外的地方。
傍晚五六点钟我们回了家,到坝子上去扛沙袋的大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水退了,屋里仍然没电。几家人把黄杨木桌和锅搬到院子里,用小煤炉子生火做饭。渐渐的,空气中漂浮着炒豆饼的香气、炸馒头的焦味和腌过的猪头肉特有的咸呛。蚌埠人喜欢把馒头片烤焦了就咸菜,或者用五毛钱一斤的锅盔夹着猪头肉,一口下去又脆又有嚼劲,配小米稀饭特别香。孩子们在桌子旁边蹿,这里尝一口那里拈一块,比较着各家的吃食。天渐渐黑下去,街道居委会的主任过来每户发六根很粗的蜡烛,大人们从屋里摸出白瓷碗,在碗底滴两滴蜡,把蜡烛立上去,就把扑克牌拿出来打斗地主了。过了一会儿,街道主任不仅来发蜡烛发毛巾,竟然也开始发牌了。作为蚌埠人,我实在骄傲。
接下去的几天雷雨不断。学校停了课,父母上班之后小孩们就穿上胶鞋在院子里玩水。我们在坝子后头的荒地上挖了一个坑,用雨水把坑填满,把前些天抓的蝌蚪放进去,再拿着树枝肆意驱赶它们,蝌蚪惊慌失措的甩动着黑色尾巴往泥土里撞。中午大人们下了班,我们四散着跑开,回家吃午饭。午休之后聚在邻居姐姐家看《邋遢大王》,等想起坑里还有蝌蚪的时候跑过去一看,浅水坑里的水已经基本被太阳蒸发殆尽,十几尾蝌蚪已经死了。
下午,我们跑到河坝上准备再捞点蝌蚪回家,发现坝子上搭起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帐篷,几个女人蹲在帐篷前的炉子那里生火做饭。我们往坡下面走,几个穿迷彩服的兵哥扛着沙袋问我们:“又下河捞鱼呢?”我们愣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们笑笑地说:“别捞鱼苗啊,捡大鱼捞,捞上来教你们烤着吃。”话音还没落,离我们最近的一顶军绿色粗布搭的帐篷里钻出来一个伯伯说:“下午我捞的鱼吃不完,你们拿去烤着吃。”后来才知道,这个伯伯家住五河县,家里一共六亩地全部被洪水淹了,他们整个村子的人被疏散在不同的地方,他和他老婆还有刚刚生下来不到三个月的儿子被送到蚌埠段淮河大坝这里。
他从屋里端出来一个绿色的脸盆,里面游着两尾看上去很肥的鲫鱼,嘴巴一闭一合,时不时吐出来一些泥沙。他下午抓了好几条,已经用豆腐熬了鲫鱼汤给他老婆下奶,自己家也吃不了这么多,看我们几个小孩在外面嚷嚷捞鱼,一定要送给我们。兵哥也不客气,二话不说借了把菜刀把两条鱼去鳞去内脏,鱼尾巴剁了,把木棍从鱼嘴那里捅进去,架在两节木桩上面烤。
那一次鱼的味道是什么样的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有很多刺,每个小孩几乎都是用手撕一块鱼肉就往嘴里放,用牙齿筛出那些又细又密的鱼刺。
听我妈说,那一年市场上的鱼特别多特别新鲜,鲫鱼、黑鱼、罗非鱼,蒸一蒸撒点姜末葱花就能直接上桌,扒开鱼肚子,里面会有金黄饱满的大粒鱼籽。河蟹也特别肥而且极便宜,那段时间家家晚上都蒸螃蟹,吃螃蟹吃到舌尖都破了。直到现在,蚌埠夏天的烧烤摊子上都有一道其他地方没有的特色——烤螃蟹,就是把四五个极小的螃蟹串在竹签子上烤熟,实际上小螃蟹没什么肉,就是嘬个鲜味儿。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市区。淮河岸边的雕塑,铸铁安澜牛。 摄影/周一渤
2003年,河南省正阳县,农民正在清理田间河道以备洪患。 摄影/周一渤
China Three Gorges
2014年7月,河南省正阳县。农民正在给大面积花生地打药。淮河北岸的百里冲积平原,适合种植花生,让正阳县成为了全国第一花生生产大县。 摄影/周一渤
河南省正阳县陡沟镇。淮河岸边水牛与水鸟等动物和睦相处,表明这里的环境尚且乐观。 摄影/张爱武
2014年6月,河南正阳大林。村民正在新农村建设起来的成排农舍边上插秧。 摄影/周一渤
2006年,河南省正阳县,一群妇女正在收割稻子。淮河两岸是中国重要的稻米产区,正阳更是国家级优良稻米生产基地。 摄影/周一渤
2014年6月,河南正阳大林。紧靠淮河北岸的正阳是淮北主要稻米产地,这是麦收前农民插秧时节的情景。 摄影/周一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