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遇桃源 容美大美
2014-03-11王肖
王肖
古桃源、情结深
武陵山区是历史上土司最为集中的地区之一。从今天的湖南湘西、湖北鄂西、重庆渝东南到贵州黔东等地区,武陵山区的“土司”势力历来不容小觑。作为朝廷 “以夷治夷”的手段,土司制度采取“以土官治土民”的办法,除去对中央政权负担规定的贡赋和征发以外,土司在辖区内一直保存传统的机构和权力,犹如“国中国”。武陵地区的土司制从南宋以来存在了八九百年,直到“小国”威胁到了“大国”,清雍正年间将全国2000个土司政权废除,全面实行流官制,即“改土归流”。从此武陵山区最后一代土司的田园梦境被彻底打破,繁华的老司城日渐没落荒芜,成为今日所见的残垣断壁,淹没于大山和岁月的深处。
有关土司王城遗址的考古发掘始于2001年,作为当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这项针对鹤峰老司城遗址、容美土司王城遗址的考古工作持续了十余年,通过发掘和复原这片沉睡了百年的“江南紫禁城”群落,我们得以发现,相较空灵高远的文学意象“桃花源”。或许,这片在史书中有零星记载的、在现实中有厚重遗迹的古桃源遗址,承载的故事更为“丰满”和悠长。
上世纪80年代,几位热心的湖北鹤峰乡土文人费尽周折,从北京千里迢迢寻觅到了久已散佚的一本旧书——《小方壶斋舆地丛抄容美纪游》,以及雍正皇帝的御笔批件等珍贵史料档案。自此,紧锁千百年的“古桃源”之门洞开。
《容美纪游》的作者是清代诗人、戏剧家顾彩。翻开《容美纪游》,我们会发现,相比于“桃花源”,容美这个“古桃源”持续时间之长,拥有地域之广、人口之众、自然环境及人文民情之丰厚,已经远远超出陶渊明的描述和想象。或者可以说,容美“古桃源”是一个放大了的“桃花源”,是一个更加充实和成熟的“桃花源”。在这个放大的“桃花源”里,有顾彩的《容美纪游》,有容美土司田舜年的戏剧艺术梦,也有孔尚任《桃花扇》的重生和永生。
让我们先来认识骁勇善战又善诗酒歌赋的容美土司田舜年,他有许多特别之处,比如,大力提倡学习汉文化,送次子入京师国子监学习,同时在容美周边多处府洞设有藏书楼,并著有不少文学作品。四十岁那年,田舜年受康熙皇帝召见,开西南土司陛见的先例。
桃花巷,戏曲情
或许,最特别的还在于田舜年对戏剧艺术的酷爱,他不仅在容美建有戏厅、戏楼和教坊,办有一个声色皆佳的戏班,还特地派人去北京找孔尚任的新剧本《桃花扇》,聘请吴腔、苏腔艺人,置装扮演。这样,他有了机会结识孔尚任的挚友、戏剧家顾彩。
1704年春,清代诗人、戏剧家顾彩,受好友孔尚任的委托,怀着对古桃源地的向往,自山东曲阜经湖北枝江,来到了万山丛中的容美宣慰司,也就是今天的湖北省鹤峰县。
《容美纪游》记载,顾彩在枝江受到孔子后裔、枝江县令孔振兹的热情接待,在这里,他给六百里外的容美土司田舜年寄书赠诗,把自己比作探访桃花源的渔郎,明确表达:去容美走走。艰难跋涉七天,顾彩一行来到宜沙。令顾彩惊讶并感动的是,田舜年竟带着戏班子,背着土酒新茶从三百里外的容美中府赶到宜沙,专门迎接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客人。
在田舜年的宜沙别墅——天成楼里,顾彩第一次看到了容美女伶表演孔尚任的《桃花扇》。“楼之下为厅焉,未有门窗,垂五色罽为幔,以隔内外,是日折柬招宴,奏女优”,由于《桃花扇》当时已被清廷禁演,为掩人耳目,田舜年封闭门窗,挂上可隔音的布幔,《容美纪游》里的这些文字写尽了田舜年的热忱和细心。
进入容美土司疆域后,顾彩所到之处,虽路途险恶,但振奋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荒尽至五里坪,则天开一幛,山环水绕,如十二翠屏,桑麻鸡犬,别成世界,人居疏密,竹篱茅舍,犹有避秦之遗风焉。”《容美纪游》中的这段文字,无疑令人想起《桃花源记》。而顾彩看到的容美中府及街市,则又像一幅武陵大山中的《清明上河图》,人声鼎沸、商贾云集,足见当年容美土司政治、经济、文化的繁盛。从这个意义来说,容美古都不是“鸡犬之声相闻”的“桃花源”,而是一座繁华的城邑。
最令戏剧家顾彩惊叹的当然是“古桃源”里的戏班子——“女优皆十七八好女郎,声色皆佳,初学吴腔,略带楚调。男优皆秦腔,反可听。丙如自教一部乃苏腔,装饰华美,胜于父优,即在全楚亦称上驷,然秘之不使父知,恐被夺去也。” 《容美纪游》里的这段记述,为我们解开了一个谜团,四十出连台大戏《桃花扇》在容美演出时,采用的唱腔为昆曲,而昆曲的演唱是以苏州的吴语语音为载体,即“吴腔、苏腔”,田舜年、田丙如父子看来不仅工于诗文,还会苏吴之腔。他们远在湘鄂腹地是如何做到的?背后的热忱与勤奋,至今想来都令人啧啧称奇。
再来回顾这趟行程的初衷。由于政治上的原因,火爆上演的《桃花扇》于1699年被清廷全面禁演,孔尚任也随即被罢官,而在天高皇帝远的容美司境内却恒演不衰。消息辗转传到山东,孔尚任的激动之情可想而知,好友顾彩自然也心潮难平,在多方的怂恿下,顾彩来到心仪已久而又神奇莫测的古桃源秘境,打算一探究竟。现在看来,在容美的这五个月,顾彩并不是简单的走马观花,不仅写下了现实版的“桃花源记”——《容美纪游》,在戏剧艺术上,也完成了一次真正高质量的切磋。
作为孔尚任的挚友,顾彩工于民间口语,往往能为“典雅有余,当行不足”的孔尚任带来巧思和妙笔,孔尚任知道自己的不足,因此非常倚重顾彩的帮助,所以在二人合作的传奇《小忽雷》中,“皆顾子天石代予填词”。孔尚任写 《桃花扇》时,“天石已出都矣”,天石即顾彩,故两位戏曲大师未能就这部重要作品的创作实现艺术上的互补。也是在容美的日日夜夜,顾彩观演并修改了《桃花扇》,并引而申之,改出了一部《南桃花扇》,在容美的细柳城长演不衰。
桃花源,乌托邦
时至今日,我们很好奇回到山东的顾彩是怎样和孔尚任描述容美的,但他的心情,可以从很多文字里得以一窥。比如这首题为《客容阳席上观女优演孔东塘户部<桃花扇>新剧》的诗:“鲁有东塘楚九峰,词坛今代两人龙;宁知一曲桃花扇,正在桃花洞里逢。”诗中的东塘指的是孔尚任,九峰就是田舜年,顾彩把这一对土汉文化的精英相提并论,虽然略有夸张,但也可想见五个月的纪游时光对他是多么非同寻常。看过《容美纪游》,想来孔尚任对顾彩应当是很羡慕的,至少庆幸《桃花扇》有了一个不幸中之大幸的结局。在《〈桃花扇〉本末》中,我们看到孔尚任写下了非常动情的一句话:“楚地之容美,在万山中,阻绝入境,即古桃源也。”《桃花扇》虽然遭到封杀,却在数千里之外的容美获得了永生。
“桃花源”的意象容量之大,之深远,考古和文献的发掘在一次次刷新我们的理解。如果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美好如天堂,如乌托邦,是古往今来中国人心中不醒的梦境,那么在孔尚任和他同时代的文人心目中,容美就是另一个真真切切的“古桃源”,超越地理,超越文学。就像田舜年在《情田洞记》中的一句话:“不仅人有知遇,而山川与人更有知遇也”,是艺术家之间的惺惺相惜,是人与山川的映照和知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