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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一个茧人,缩身于乡愁”

2014-03-10

扬子江 2014年2期
关键词:平阳春风云南

主持人:汪 政 江苏省作家协会创研室主任 评论家

讨论人:何 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评论家

傅元峰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评论家

张宗刚 南京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 评论家

何同彬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讲师 评论家

育 邦 《青春》杂志执行主编 诗人 评论家

梁雪波 江苏文艺出版社编辑 诗人 评论家

韩松刚 《扬子江评论》杂志编辑 评论家

汪 政:各位,我们今天讨论的是雷平阳的作品《春风祷》。在我看来,这是当下诗坛不多见的作品,可以谈论的话题很多,长诗、叙事、地方性,可能还涉及到宗教性的内容与文体,哪位先说?

何同彬:新世纪开始以来出现的“长诗热”至今没有任何衰减的征兆,反而进一步蔓延、扩张,这一现象不仅具有丰富而复杂的诗学意味,也承载着当代诗人充沛又衰微的历史想象方式。雷平阳的《春风祷》(在《云南记》中为《春风咒》)只不过是那些被遗忘的、数量惊人的鸿篇巨制的长诗中的一部,现在或未来我们会长久地回味《水绘仙侣》(柏桦)、《大秦帝国》(小海)、《凤凰》(欧阳江河)和《哭庙》(杨键)吗?欧阳江河说,我故意写长诗,对抗碎片化的生活。但生活的碎片化本质上和诗歌的长度没有任何关系,一首二百行的长诗比一首二十行的短诗更能避免被“撕碎”吗?爱伦·坡认为长诗是不存在的,他把那些写长诗的人命名为“史诗狂”,反观我们最近出现的这些长诗,有哪一部不被盛赞为“史诗”呢?但这样的史诗是博尔赫斯认为可以引发“重大事情”的、再度把叙述故事和吟诗诵词合而为一的史诗吗?我个人是一个反对写长诗的人,因为我从任何一部当下的长诗那里都能轻易地发现拼凑和过度铺张的痕迹,发现他们那些必须要经由哲学、宗教、政治等话语进行神秘解读的宏大意愿。雷平阳的《春风祷》和他的诸如《祭父贴》、《木头记》、《昭鲁大河记》等系列长诗也不例外,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常常被迫把它想象为拥有主题相似性的一组诗,以维持阅读必需的专注力和持续性。

何 平:这个问题确实可以讨论。《春风祷》是自由的组诗,还是结构谨严的“组诗”或者“长诗”?在当下的诗歌批评中,对诗意的挖发,甚至过度阐释很多,却往往轻忽“诗结构”,这自然助长诗歌成为一种无难度的写作,或者仅仅是表情达意的“实用”文体。而事实上,诗歌是需要有结构意识的。如果缺少一种内在的结构张力,是很难用“组诗”或“长诗”来命名多首集成的成组的诗或者有一定长度的诗。那么,《春风祷》在地理空间位移,一个个小叙事的切换以及精神漫游者(或者是梦游者)的“祷”中间怎样完成“诗结构”就值得我们去细细思考。

育 邦:我相信,对于雷平阳而言,《春风祷》的创作并非一蹴而就,心智必然经历一场残酷的砥砺,一场只有作者自己能够品尝的弱小风暴。组织庞杂的材料本身就不是一件易事,相对而言,我侧重于认为通过它们来重新组织我们的心灵则要困难得多。因而我也可以想见诗人在写作《春风祷》时所遭遇的困境。在如此长的篇幅中,诗人的落脚点在哪里?他首先要避开描绘一个虚无世界的暗礁,他责无旁贷地要承担起坚实世界缔造者的角色。诗人不紧不慢,用他的心智与能力呈现一个坚定实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真实与虚幻、历史与现实、陈述与想象、现实真相与超现实跳跃,它们交织在一起,肮脏而雄奇。这个世界可视,可感,可嗅,可歌,可泣。如果说,仅仅为了把这些东西杂糅起来,同样也没有意义,就像史蒂文斯所言的那样:“它(诗歌)纯粹的修辞方面是无价值的。作为一种矫情它是平庸无常的。”

张宗刚:文以气为主。跟长篇小说、长篇散文一样,长篇诗歌首先讲究的,也是一种“气”。《春风祷》,作为拥有如此篇幅的长诗,读来诗风沉稳,语感自然,笔力沉实,气脉贯通,充满绝望的狂欢、压抑的舒展和低沉的高昂,诸多的隐喻,生成内在的张力。雷平阳的诗歌境界,已然达到了一定段位,遣词造句熟稔如流,有时几欲熟极而溜。《春风祷》色调虽偏于黯淡阴郁,而怪力乱神,山川草木,交织成多维狂欢的奇异景致,自有一种浑沌的整体感。

韩松刚:这首诗给人的第一感受除了“长”以外就是它的云南标记吧?雷平阳的诗歌仿佛背了一个结实的“云南”的壳。雷平阳曾说:“我一直身体向内收缩,像个患了自闭症的诗人,默默地生活在故乡;我希望能看见一种以乡愁为核心的诗歌,它具有秋风与月亮的品质。为了能自由地靠近这种指向尽可能简单的‘艺术,我很乐意成为一个茧人,缩身于乡愁。”而正是这种“向内收缩”和“缩身”,促使他内在的情怀得以在云南的故土上与那里的亲人、风物水乳交融般浸润在一起,也由此具有了别样的哀愁和气质。这种气质不是小打小闹的情绪和牢骚,不是固执的思念和情不自禁的哀伤,而是有一种大的胸怀和气魄沉潜在诗歌的内里,在理性的烛照下氤氲着云南独特的普洱茶香,从而掩盖了以往以乡愁为主题的诗歌中的脆弱的孤独和单薄的伤感。如果我们细细品味,所有这些云南元素在《春风祷》中都能觅得踪影。

育 邦:敏锐理解世界的能力使得诗人自己成为适应实现世界与诗歌之间隐秘关系的访客。在隐秘的精神层面和忧伤的气息统摄下,雷平阳复活了哀牢山、梨花坞、奠边府、佤山、雪山、基诺山、杰卓老寨、乌蒙山、湄公河,复活了它们被历史、文化与现实缠绕至深的沉重身体和日益衰老的生命。诗人目睹这一切,深切地体认这个孤独而又即将失落的世界,勇敢地认领了那个只属于诗人方能担当的命运——像巫师一般予以迷幻般地呈现。在这宏大的诗篇中,我们能够时时看到诗人面目模糊的背影,他的孤愤与旷达,他的冷静与忧郁。一方面,诗人移情于山川河流、大地花朵、流水往事、传统故乡;另一方面,在完成这种移情之后,诗人不可避免地深陷这些天空大地与人世间的事情之中,幽居在它们的深处。

何 平:雷平阳已经被我们想象成一个“文学的云南”的建造者,这一组诗也容易让我们产生这样的联想,因为诗中不断出现的云南“地”名。但是,我们要警惕这样的想象可能有意无意窄化诗人更深刻和辽阔的东西,哪怕诗人自己也愿意接受我们的塑造和规训。这一组诗另一个容易让我们想象的就是雷平阳可能是一个纸上“旧”云南的复辟者,特别是诗歌一开始就出现的几句:“金沙江东岸的一座旧城/被拆了,几千年建成的故乡/说没就没了/那些被连根拔出的/寺庙、牌坊和祖屋,它们想重生/我们就为它们超度吧”。但是,我们同样应该看到旧城的消逝和重生,在这组诗的一开始是和“哀牢山的荒草想还魂”以及“梨花坞的桃花,是群异乡人/它们想穿红棉袄,想提红灯笼/发誓要抢在梨花的前面/轰轰烈烈地开”并置在一起的。《春风祷》中的消逝和重生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对于他的写作,包括这组诗,我倒是认同他在《云南记》自序中所说的:“近几年,我常常寄身于滇南山中,生活里也发生了一些大事,比如父亲西游。这就使得我在此期间写下的诗作,总是绕不开山水、密林、寺庙、虫鸣、父亲、墓地、疼痛和敬畏等等一些‘关键词。它们像笔尖上活着的灵魂,自然而然,就来到了纸上,温暖或者冰冷。它们是多了,还是少了?我没有进行测度,也没用刻意地进行文本意义上的增删,就算是一种常态和生态吧,像安顿自己的亲朋,我淡定而又真诚地,为它们准备了一个个方格子,让其住下来。虽说一切都在纸上,却也希望纸上有片旷野。”因此,应该在“旷野”之上重新识别雷平阳在当代诗歌中的意义,而不是简单地把他作为全球化时代空间想象中的“地方”,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桃源梦的复现者。换句话说,“地方”的非对抗性有时候可能能够更自由地释放“地方”的文学能量。

何同彬:欧阳江河认为可以用“全球化和地方性”描述的诗歌都是二、三流的诗歌,这一观点似乎有点偏执了,比如我们可以在研究福克纳或马尔克斯的时候避免地方性或地域性话语吗?像雷平阳这种执着于“小地方人的视角和言说习惯”的“没有远方的写作”,或者说是精微的地方性写作,实际上在当前日益严峻的由全球化导致的文化同一性进程中拥有极其特殊、极其重要的价值。从《春风祷》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展开于一箭之地”的山谷、老寨、寺庙、少女、僧兵、母亲、采玉人等,在雷平阳“精神幻觉似的文字”之中,建构起一个自足而独立、充满疼痛和愉悦及虚无和想象的小角度的“云南气象”,深刻地呈现了云南自成一体的文化传统和诗学景观。而且雷平阳的这种地方性书写与全球化激化出的那些地域主义的普遍性诉求不同,他追求精确、细微和神秘的差异性,为了伸张文化差异的合法性他不惜陷入一种自我封闭和自我吟哦。就像他引起争议的诗歌《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七条支流》,《春风祷》只不过用另外一种看似“敌对”的方式彰显着同样的地理学意义上的精神祈求:“——做一个山中的土司/有一箭之地,可以制订山规,可以/狂热信仰太阳和山水,信仰父亲和母亲……”

梁雪波:实际上,作为一个自然地理和国家的概念,“中国”只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为了构建这个想象的共同体,倘若过分强调文化的一致性和统一性,往往会遮蔽或抹杀了不同族群之间的文化差异。在这首诗里,哀牢山、湄公河、基诺山、崇圣寺等具有历史感的地理符号连缀起一个关于云南的“边地神话”,那里既有瓦蓝的天空、激荡的河流、丰饶的山岭、葱茏的草木,也有代表着异族文化神秘色彩的土司、寨主、歌谣和寺庙。而在以往,关于边地文化的特异性描述总是以风景、习俗、服饰、歌舞、方言等碎片形式从整体中剥离出来,并被轻易地编织进民族国家的叙事经纬中。《春风祷》显然避开了这一点,没有简单化地处理成怀旧和乡愁,而是在厚描中小心地嵌入了历史的阴影,比如,用“白骨”和“戒指”的意象来对战争苦难进行寓言化书写,对“农夫不种地/田边地角,听广播,读报纸/喊口号,赛诗词,坐地日行八万里”这一荒诞历史场景的再现等等,从中可以看出诗人在把玩风物之外的现实关怀,即试图以一种重构故乡的方式,打捞失去的集体记忆。

韩松刚:然而,现实和浪漫之间总是充满悖谬的,因此在《春风祷》中,一种精神的高蹈在面目全非的现实面前,又是动荡不安的。诗人说:“哀牢山的树,一棵/想变成两棵,它们都爱上了自己/湄公河的水,每一片波涛/都想隐形,更少,直到没有/寂静才是寂静,一个少年/穿着一件偷来的袈裟,在沙丘上/种植菩提。年复一年,沙丘上/全是枯枝。他想死心,他想/自成菩提,但他无法停止/能不能给他开示,让他,在沙丘/用几根枯枝,为自己建一座缅私”。这精神高蹈的不够坚定,注定了其内在质地的破碎和孱弱,于是到最后也不得不做出无奈的妥协。“我一生最大的梦想/——做一个山中的土司/有一箭之地,可以制订山规,可以/狂热信仰太阳和山水,信仰父亲和母亲……”。据此,我们亦可以同时感知,雷平阳诗歌中的现实情怀和精神高蹈,依然充满了矛盾、游移、无力感及诸多的不确定性,而所有这些是不是不可避免地削弱了其诗歌的思想性和批判性?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看做是诗人在云南、在其诗歌世界中的一次次彷徨和迷失?

傅元峰:雷平阳似乎知道,在他以往的人间省察周围,一个富足的地方性存在,它是诗语的一部分。雷平阳邀请云南进入他的诗中,就必须抵抗自己沦为方志作家的惯性。很多沉醉于方志写作的作家,都这样挥霍了自己的才华。福克纳不是方志作家,因为他在家乡沉入了一种永远无法写尽的无限性中。雷平阳能否摆脱这个危险,就要看他如何从家乡的方志阴影中逃离。就《春风祷》来看,很多问题已不再是云南问题。但雷平阳将这些问题附着在笼统的云南地标和抽象的人生上,诗语的活力几乎要靠呓语来维持。这是十分吃力的行程。我经常想,这个有洞察力的诗人如此敏感,为什么要这样钝化自己?

韩松刚:我之所以说雷平阳的乡愁具有一种内在情怀,是因为他的诗歌具有一种建立在现实悲悯和精神的浪漫高蹈基础之上的坚硬质地。他的诗歌具有明显的地域性,但是诗人的情怀早已轻易越出了地域的边界,而具备了强烈的现代性意味。这种极具现代性的情怀和思想在其早些的诗歌如《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怀念德宏州》等中已经坦露无遗,而到了《春风祷》中,它已经不仅仅是感性和理性的撞击,而是有了祷告仪式样的精神升华和神性意韵。“一种反向的文明,被培育,被倡导/贴着地皮,翻卷着,无边无际/……——我们为此祈求吧,吹动佛尘/如柳丝,让千万狂跳的心,趋于寂静/我们为此撕开大地的皮,命令/滞留于地下的人,用眼泪/给籽种润心、催生、浇水/为荒芜的世界,留存一点点期冀”。在雷平阳的诗歌世界里,这现实的残酷催生出了诸多无意义的挣扎以及更多关于虚无的哲学思考,因此,他无奈的悲悯仿佛只能化作“一点点期冀”,进而实现精神内核的再次完善、升级。

育 邦:在这些方面存在不同看法是正常的。对于诗人而言,抵达是最为重要的目标,否则写作这一旅程会变得虚无。史蒂文斯说:“诗歌既不是政治也不是哲学。诗歌就是诗歌,一个人作为诗人的目标是抵达诗歌,完全就像一个人在音乐中的目标是抵达音乐。”在“瞬间”和“漫长”的自由转换中,诗人通过寻觅这些林林总总事物的深度、广度和长度,在精神向度上,他赋予它们现场感,从而实现某种预设目标的抵达。我从来不认为雷平阳的写作仅仅是“云南书写”。云南作为地理学上的概念镶嵌在雷平阳的诗歌中,这并不影响他文本的广度和深度,“云南书写”已成为东方传统与人类经验的传达。传统、文化、生活、经验、内心均成为他体内有机的组成部分,“天地人”已然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他的身体里,因而我们也不难理解雷平阳的写作已然进入通达澄明的自我书写阶段。

梁雪波:不过,与杨健的文化保守主义立场和激烈的道德化言说相比,雷平阳的面孔多少有点儿模糊,就如这首《春风祷》,尽管堆叠了很多地域文化的符号,但却缺乏一个以人为中心的切身性的视角。现代性是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它催生出各种物质神话,加之于人的命运轨迹便是“逃离地方”,从乡村奔向城市,从边地逃向中心,逃离地方的过程也就是逃离自己所嵌入的自然和文化背景的过程,它将人最终抛入一种反生态的、同质化的、割裂的“极端不真实”之中。这种撕裂的身份意识,以及地方与主体、自我与他者、异乡与故土之间的痛苦的纠缠,至少在这首诗里没有呈现出来,诗中的抒情主体好像天然地享有文化庇佑权,缺少内省和批判的维度使诗歌哀婉有余,而少了一点直指人心的力量。弗莱认为,将边地“田园诗化”的叙事是一种喜剧模式,相应的是一种具有悲剧叙事的哀歌模式,其中包含着逃避尘世的冲动。正如《春风祷》最后所表达的诗人“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山中的土司”,有信仰、宗祠、财富和时间,然后在“细数江上的波浪、星光和柳丝”中获得内心的慰籍。这难道就是土豪版的陶渊明?由于文化基因里缺失一种“神圣价值的核心”,无法建构起人与价值的神圣关联,诗人抵御现代性粗暴掘进的方式仍是逃向自然田园的旧梦,既无法上升到追寻神性踪迹的精神高度,也无力承担价值虚无之后的分裂之痛,更不知应该怎样弥合自然、身体、地方的分裂处境,把人重新定义在宇宙中,唤回人类所丧失的整体性。由于绝对价值的不在场,以及对于生态主义的认知匮乏,精神黑夜的事实仍将持续下去,并淹没在日益高涨的消费主义的嘉年华。

傅元峰:我觉得这首诗有很明显的宗教主题。在春风的行程里,云南地标有一个逐渐向上的过程,最终抵达了终极关怀。在根子的《三月与末日》中,春天是有形可感的,诗人在诗中是一个角色,诗最后的内容是情绪。但在《春风祷》中,春天的足迹被云南的地理风貌标注,诗人和它具有模糊的同位关系,诗人在诗中是一位主事,诗的内容被文化焦虑和终极关怀中的问题贯穿起来。两首诗都有历史的回声,语境被清晰反馈过来。在根子的诗中,语境问题包含了大量关于春天的个体感受,诗人的悲伤情绪宣泄形成了关于春天的奇异修辞,但还没有触及语言问题。《春风祷》经过了宗教探询,是否能够把被意识形态捆绑的话语修改为一种个体诗语?雷平阳抛弃了于日常事件的静默观照中寻找诗意的做法,尝试用提炼和升华的方式,承担文化和语言交织在当代汉诗的重大使命。这种承担会不会走出老北岛的陷阱,有新的收获,还需要拭目以待。

汪 政:元峰对《春风祷》宗教主题的阐发很有意思。我到想到另一个话题,即这种宗教意味与诗体的相关性。

傅元峰:确实可以展开来说的。祷文的文体特征决定了它是被铺展或摊平的文字。《春风祷》也是如此,抒情者的主诉随风而至,这种类似宗教仪式主事的呓语,靠象征或隐语遥远地指涉现实,诗中抒情者的情感厚度和文字厚度始终如一,意境的深度和节奏的长短也没有太大变化。雷平阳的诗,近年有在文体上回望传统的倾向,如《祭父帖》。这也和他的诗不断追随文化的纵深感有关。不过,我更喜欢雷平阳朝向日常生活的诗篇,在那里,抒情者是讲述者,静默,隐忍,有恢弘的情感和尖锐的洞察力。近期他逐渐转变了抒情者的角色,成为一名表述者,离开了生活流,追寻文化地标。在这篇春风祷中,隐喻掩盖了生活,诗人在探索心灵空间具象化的方式。但文化的概念化、类型化和个体心灵的复杂性还是水火不容的。尽管诗句已经足够流畅,有祷文的平缓和规整的宣告结构,但还是给人夹生的感觉。我一直质疑雷平阳的这种选择,是一种新的文化寻根的心态,它究竟能够给已经足够平面化的汉诗诗语带来什么?或者,重拾文化寻根的主题,重新讲求地标特色的地域文化,这些究竟能够给诗歌带来什么?把文化焦虑表达为一种古老的散文体制,是不是最终会成为誓词一样的文字而吞噬掉现代白话给汉诗带来的活力?

何 平:再有就是语言,或者是“词语”。雷平阳曾经写过一首叫《词语》的诗。在《词语》里雷平阳写道:“我还是绕不开,一个接一个/生病的词,乞求的词,泡在/血汗中的词。这些幸福的反义词/因为挣扎和打磨,很多都没了/偏旁部首,成了错字和别字/有的,还被拆散了,像楼道上/乱扔的垃圾”。记得汪政老师在谈于坚诗歌的时候曾经用“词与物”做过题目,雷平阳的写作趣味、路径和于坚不同,他在已经新词和旧物的抵牾和相忤中生成诗歌中紧张和对抗的力量,而这恰恰可能接近我上面关心的“诗结构”,也就是说雷平阳的《春风祷》是在词与物的追逐和闪避,追逐和不达中完成诗的结构。

汪 政:这个话题也有意思。不过,你这儿的语言还是结构层面的话语意义上的。这几天我跟大家就这首诗曾断断续续地有过交流。宗刚也与我说到语言,他说的语言更多的是修辞层面的,宗刚好像有些看法,不妨说说。

张宗刚:这首诗的语言还是值得称道的。比如诗中那些集束式句子:“哀牢山的荒草想还魂……梨花坞的桃花,是群异乡人/它们想穿红棉袄,想提红灯笼/发誓要抢在梨花的前面/轰轰烈烈地开……”(1节),“哀牢山的树,一棵/想变成两棵,它们都爱上了自己……”(7节),“荒草的清明节,昆虫将喉中的喇叭/一一关闭。或在土中,伸出小舌头/深情地舔着草的根须……”(14节),完全以形象说话,以意象示人,如此纯粹的句式,真正促成文本的气韵生动。还有作品中氤氲着近似神巫般的氛围,在祛魅与返魅之间,纠结出诗性的忧伤。

汪 政:你重点说说你不太认同的地方。

张宗刚:从大处说,有的地方给人的感觉是做作,夸张。一些刻意设置的“文化”意象,如旧城、寺庙、牌坊、祖屋等等追求深度但却丧失了原本的虔诚大气。另外就是我觉得此诗最碍眼处,也许是“大词”(big word)的滥用:革命、母语、命运、宗教、自由、灵与肉、生与死、兵工厂、屠宰场、殡仪馆、刽子手、纪念碑、推土机、暴力美学、栽赃、杀戮、轮回、悲悯、茫然、孤绝、地狱、天堂、亡灵、末日……这些随处可见的大词,有些原本无需存在。

汪 政:语言的问题恐怕要进行仔细的文本细读,宗刚这儿也只是点一下,他好像已经有了专文,那就另谈吧。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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