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悬崖边的树》
2014-03-10狄霞晨
在风暴中展翅
一转眼,诗人曾卓已经辞世十年了,也许他的音容笑貌已经随风逝去,然而他的诗歌却从不曾远离。曾卓原名曾庆冠,1922年生于武汉,14岁开始写作,17岁正式发表作品。1940年加入全国文协,组织诗垦地社,编辑出版《诗垦地丛刊》。1944至1945年从事《诗文学》编辑工作。1947年毕业后回武汉为《大刚报》主编副刊。1950年任教于湖北省教育学院和武汉大学中文系,1952年任《长江日报》副社长,当选武汉市文联、文协副主席。1955年因“胡风案”而受到牵连,被捕入狱,1979年获得平反,2002年去世。
作为一名诗人,曾卓的名诗并不少,著名的有《悬崖边的树》、《铁栏与火》、《我遥望》、《有赠》、《一个少女的回答》、《海的沉默》、《老水手的歌》等等,许多诗句都广为传诵,然而,如果要从这些诗中选一首代表作,那《悬崖边的树》一定当之无愧。这首诗作于1970年,此时正是诗人因“胡风案”被卷入政治风波,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时候。诗人写下这首诗之后并没有能够马上发表,而是隔了9年——人们在1979年9月才在《诗刊》上读到了这首诗。然而曾卓正是通过这首诗感动了无数上下求索的灵魂,告诉我们如何用黑色的眼睛去寻找黎明前的光明,用文字为受难知识分子的灵魂打造活雕塑。
此诗以“悬崖边的树”为题,以树喻人,托物言志。曾卓的好友、同为“胡风分子”的老诗人牛汉就曾写过《悼念一棵枫树》,被伐倒的枫树象征那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灵魂:一棵枫树被伐倒了,然而“枫树直挺挺的/躺在草丛和荆棘上/那么庞大,那么青翠/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还要雄伟和美丽”。同是写树,曾卓笔下这棵“悬崖边的树”却少了几分悲壮,多了几分希望。
全诗有十二行,格律规整,结构匀称。依内容来看,可以分为三个小节。前 四句是一节,讲述一棵树被风吹到了悬崖边: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平原的尽头/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悬崖边的树”营造了一个孤独、隐让的忍者形象,具有强烈的画面感,让人联想到黄山上那些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千年名松……然而,和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山松比起来,这棵树却是被一阵“奇异的风”所吹来的。什么样的风能够将一棵树吹走?那一定不是微风,不是和风,而是一场狂烈的风暴!多年后,曾卓回忆道:“我被卷入了一场风暴……没有料到它的来势是如此猛烈,震动了整个中国大地。更意外的是我竟也被卷入了风暴中心。当我发现自己是在铁窗下时,我恍恍惚惚的以为是处于一场噩梦中。”①在这场人人自危的风暴中,个人的命运如同一片孤叶,在时代的劲风巨浪中孤独无助地飘零着,个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是一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然而,这狂风骤雨在被卷入其中的诗人笔下却只是轻轻带过,这是一种怎样的从容与气度!
这棵树的家乡在哪里?也许它曾经是那片“喧哗”的森林中的一棵,却受到了命运的捉弄,孤身被吹到了平原的尽头、悬崖边上,临近深谷。
我们不禁要问:身在悬崖,它的命运将何去何从?第二节诗人便为读者讲述了这棵树在悬崖边度过的岁月: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它孤独地站在那里/显得寂寞而又倔强/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
也许它已经被森林遗忘,然而这棵树却并没有遗忘森林。它独木成林,远离了其它同类,却依然积极地倾听着远处森林的喧哗,处江湖之远却依然心怀黎民百姓。然而,在生存环境极为恶劣的悬崖边上,这棵乐观的树依然听到了深谷中小溪欢快的歌声。它的内心虽然是抗争着的,活跃着的,然而“寂寞”依然是生活的主题。“寂寞”在曾卓的诗中屡有出现:1973年《海的向往》中曾卓写道:“我们相互默默地诉说/海的向往和海一样的寂寞”。在这里,这棵悬崖边的树又何尝不是在向山谷诉说它“海一样的寂寞”呢?
寂寞也许是来自于环境,可是它的孤独却是源自于内心。曾卓曾经是一位地 下党员,坚定地信仰马克思主义。在文艺思想上,他是胡风的战友。然而在1955年的一天,他所相信的那一切突然被定性为“反革命”、“大毒草”,胡风被打倒,曾卓也被牵连入狱。一夜之间,他远离了亲人,也远离了他的信仰。对于诗人来说,远离信仰也许比远离亲人更痛苦,这就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孤独感。然而,信仰虽被否定,诗人的精神并没有崩溃。曾卓曾经对友人邵燕祥说:“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国外一位女作家的一句话支撑了我。她是这样说的:‘在列宁格勒被围困的日子里,那些最早倒下的是精神崩溃的人,而不是身体虚弱的人。而这时我正在旁边听着。我心里一震。我多么希望这句话能从此活在我的血液里啊。”②同为“胡风分子”,胡风、路翎等人却因精神防线的失守而不幸精神失常,平反之后也未能完全恢复。
不管恶风是如何的肆虐,这棵悬崖边的树始终倔强地保持着站立的姿态,虽然它的身上已经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创伤——“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选择弯曲,也表明了一种生活的态度:在风暴的折磨和摧残下,若一味盲目抵抗,只能剩得断肢残躯、坠入悬崖;它的身体虽然弯曲了、佝偻了,灵魂却从不认输,从不放弃。它选择了坚强地活下去,去寻求精神的突破和映照。这场风暴,在多少人身上留下了“风的形状”——创伤的记忆?
最后一节只有两句,却是全诗的诗眼,也是最为人们称道的诗句,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想象和思索的空间: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风暴似乎要将这棵树置于死地,而它自己却百般隐忍,成就了一个传奇的生命。曾卓钟爱“飞翔”这一意象,在诗作《呵,有一只鹰》中,为这棵想要展翅飞翔的树做了最好的注解:“呵,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中/有一只鹰在飞翔/它飞得那么高呵/白云紧贴着它的翅膀/呵,俯望着闪光的彩色的大地/鹰在高空中自由的盘旋/它的雄健的翅膀能够飞得多远/就有着多么辽阔的蓝天/呵,有一只鹰在高飞/怀着真正的鹰的心/它的翅膀有时牵引着狂风暴雨/有时驮负着阳光白云/呵,鹰,蓝天的骑士/你也有你的歌么/更高更高的飞吧,鹰/生命的歌要唱得更响,更响”。这棵树虽然不幸被吹到了悬崖边上,岁月残酷地带走了它宝贵的青春,在它的身上留下了创伤的痕迹,然而,这棵树之所以没有被风暴毁灭,正是因为他拥有鹰的意志和渴望飞翔的灵魂。endprint
若能在这场风暴中活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固然是最好的结局,但这棵悬崖边的树也未尝没有考虑过它的另一种结局:如果有一天,它的生命再也无力与风暴抗争,它将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曾卓的译诗《老海鸥》对此作了诠释:“在海边的一座礁石上/栖息着一只老海鸥/它已无力展翅了/静静
地匍匐在那里/没有忧愁 没有哀伤/也曾呼啸着穿越暴风雨/也曾欢唱着扑抓海的波/一生都在浩瀚中飞翔/此刻,它用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望向白云/望向远方/浪潮一阵一阵向礁石涌来一声一声亲切的呼唤/它突然迸发高啸,纵身一跃随着波浪起伏的/它的身影,仍在翱翔/远去了,远去了……/晚霞灿烂 大海茫茫”。于是我们知道了,拥有一颗渴望飞翔的灵魂的树,即使是死,也会像这只老海鸥一样,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完成它的飞翔,最后与晚霞、大海融为一体。这样的生命,虽败犹荣!
而感动了千千万万个读者的,不仅是这棵树所表现出的意志和向往,更是诗人执着地相信未来的信念。这棵悬崖边的树风吹不倒,傲骨铮铮,正是因为它选择了相信未来——正如食指1968年的诗《相信未来》所言:“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而这种信念,来自于诗人乐观、豁达的性格。这种信念在曾卓的诗集中随处可见:“向前看,向前看!/心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肩负着那个累人的‘明天”《向前看》;“在长夜中人们期待你的来临/你从不使希望者失望”《黎明》;“我失去了一切,是的,一切,但你从没有离开我/我也从没有失去你呵——希望!”《希望》。
曾卓的这首《悬崖边的树》,唤起了人们心中“人”的觉醒。在“文革”中,个人是时代洪流中的一滴水,一滴无足轻重的水,只是一个符号而已。而曾卓却用温情又伤感的语言告诉他的读者,你是一棵悬崖边的树,你有你的灵魂,你应当觉醒!于是,读者在他的诗中,找到了丢失了的自己,也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找到了那些伟岸却又孤寂的身影的映照,发现自己并不孤独!这棵悬崖边的树,似乎是那在雪地冰天中苦忍十九年的苏武,又似被流放至云南却苦读不辍的明朝三大才子之一杨慎,还似那有心力挽狂澜却被幽禁在瀛台的光绪帝……历史一再重演,而悬崖边的树却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每天被鹰啄去心脏,第二天又重新复原如初。于是,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着《悬崖边的树》,如痴如狂。40余年后再读此诗,它依然毫不褪色。
如果说曾卓的诗“是寂寞中呼唤爱情的姿态,是在风暴与烈焰中飞翔的姿态,是袒露心胸企求真理的姿态,是受诬的灵魂燃烧的姿态”③;那么曾卓其人,则是一名蓝天的骑士,一棵悬崖边的树,一只在风暴中展翅的海鸥!
①曾卓:《生命炼狱边的小花》,《曾卓文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1994年出版,第379页。
②王家新:《老水手:曾卓印象记》,徐鲁、田野主编《崖边听笛人:曾卓研究文选》,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01年出版,第20页。
③牛汉:《一个钟情的人:曾卓和他的诗》,徐鲁、田野主编《崖边听笛人:曾卓研究文选》,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01年出版,第3页。
狄霞晨,文学博士,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
悬崖边的树
曾 卓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