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诗经》研究“汉宋兼采”现象的成因与意义
2014-03-10张明花
张明花
伴随着清初经学的复兴,《诗经》研究从晚明异军突起的文学领域重新回归到了传统的经学领域,宋学派和汉学派仍然是《诗经》研究的两大阵营。前者出现了孙承泽《诗经朱传翼》,黄梦白、陈曾《诗经广大全》等著述;后者出现了贺贻孙《诗触》、朱鹤龄《诗经通义》、钱澄之《田间诗学》、张沐《诗经疏略》等著述。这两派以尊朱与尊《序》为各自的学术立场,相互争胜。如孙承泽尊朱抑《序》,认为正是《小序》使得“三百篇之旨,一夫障之,千余岁不明于天下”,而“朱子辟之,厥功亦伟”,更言“翼朱者,翼经也”[1]。汉学派则力斥废《序》之非,钱澄之《田间诗学》就认为“若舍序以说诗,随意做解,泛滥无归,非附会即穿凿,诗学之弊有不可胜言矣。”[2]两派在学术立场上针锋相对,在对具体诗歌的阐释上却又出现了“汉宋兼采”的现象。
一、“汉宋兼采”现象的具体表现
“汉宋兼采”现象在宋学派的表现有二:
其一,宋学派在阐释诗歌时重新关注《小序》。孙氏《诗经朱传翼》与黄、陈二人的《诗经广大全》一改元、明时人翼朱不言《小序》的传统,重新将《小序》纳入其阐释体系。孙氏《诗经朱传翼》在解说诗歌时每篇下皆并列《小序》与《诗集传》,黄、陈《诗经广大全》虽非篇篇皆列,所列者亦有十之七八。二人在推崇朱熹《诗集传》的同时并没有完全否定《小序》,该书凡例之中有言:“古《序》毛郑之说有足观者,篇后备览。”[3]
其二,在章句疏解和词语训诂上兼采汉唐旧说。如孙氏论《秦风·蒹葭》,其末有按语曰:“此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喻秦人肃杀景色也。其时西周人物尚有存者,顾不屑为时用,故为人所企慕想望如此。使周东秦霸之时,无此一诗将不成世界矣。夫子录之,寓意远矣。”[1]朱熹谓《蒹葭》“不知其何所指也”(朱熹《诗集传》),因而并未对此诗做过多的推衍和政治联想。孙氏持论的根本在《毛诗》,即《毛诗正义》所谓“襄公新的周地”[4]。黄、陈《诗经广大全》是一部集解性质的著述,在对章句疏解、词语训诂之时亦于旧注多有采摘,而非纯用朱熹及元、明时新解。
较之于宋学派而言,汉学派“兼采“的程度则更加明显:
其一,阐释诗义时尊《序》而不废朱说。如贺贻孙认为“朱子所训雅颂,圆转不滞。优于毛郑。虽时与序意相背,正可互相发明”,“阴为古《序》功臣”[5],因而对朱熹之说非一概不用,而是采取一个较为折中的方式,即援引朱熹之说发明古《序》;朱鹤龄《诗经通义》虽“专主《小序》”,但对待《集传》的态度,却非全盘否定,而是依据它与《小序》的吻合度,加以取舍。如《集传》与《小序》之意相去不远,则调和二者之意。若《集传》与《小序》之意义基本相同,则以《集传》证《小序》。此外对于朱熹改毛、郑之误者,朱氏皆能从之。
其二,章句、训诂兼采宋学。如朱鹤龄在其《诗经通义》《凡例》中云:“诗记名物、度数、山川、地理、禽兽、草木,其类不可不考,此诗根据注疏,辩证颇详,足补《集传》所未及。”[6]朱氏为经文注音、释义皆以《诗集传》为参照,援引众说,旨在补《集传》不足。如为《兔罝》一诗注音时,采陆德明、陈第、顾炎武之见参照于《诗集传》,对朱熹“叶韵”之说加以修正并对该诗用韵做了补充说明;另朱氏在该书疏通章句则“引毛、郑及《正义》语,而加以折衷宋元以来诸家之说必取其合于古义者。”[6]如对“吉士诱之”一语的疏解,毛、郑训“诱”为“道”,以为此处时为“以礼导之”;而欧阳修、严粲、朱熹则训其为“挑诱”之意;于此朱氏则从诗歌语境“感帨、警尨语”做出判断,认为“无礼挑诱,诚有之矣”。贺贻孙在其《诗触》中则称其“至于笺释,则斟酌毛朱,标以己见”,“斟酌毛朱”一语。钱澄之《田间诗学》中则言:“是编,毛郑孔三家之言录者十之二,集传录者十之三,诸家各本十之四间有出于己见者,十之一二也”。详考二书,亦可知这一派在名物、训诂、章句疏解上“兼采汉宋”的态度。
二、“汉宋兼采”现象的成因
综合上述,“汉宋兼采”现象的成因包括:
1.汉宋两派在对待《序》的问题上有相合之处。宋学派虽持废《序》之说,然而朱熹说《诗》却非全盘否定《小序》,如《序》曰:“《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工之事。”《诗集传》中则曰:“此《序》首尾皆是也,但其所谓在父母家一句未妥。”又如《序》曰:“《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诗集传》中则曰:“此《序》首句得之,余皆《传》会之凿说。”《诗集传》中对《序》首句多有肯定之语,这与清初汉学派尊“古《序》”、“首《序》”、“《序》发端一语”正相吻合。此外,朱熹提出《序》首句之外有《传》、《笺》附会之处,与汉学派辩证取舍毛、郑,修正自身亦有契合之处。贺贻孙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认为朱熹说《诗》“虽时与《序》意相背,正可相互发明”,“阴为古《序》功臣”。[5]如此汉学派在阐释诗歌义理时才能引《诗集传》来佐证《小序》,使得其著述客观上呈现出“汉宋兼采”的特点。
2.汉宋两派在研究方法上有互补之处。在对《诗经》文本进行研究时,汉学派依靠对诗歌的辑补、校正、训诂来笺注文本,形成了重考据的研究方法;宋学派则从诗歌的要旨大义着眼,重视对诗歌内涵的探究,形成了重义理的研究方法。汉学派重训诂,阐释诗歌则从字、词、句、名物、典章、地理、职官等微观处入手;宋学派重义理,阐释诗歌便从诗歌的微言大义等宏观处去把握。从经学发展历史来看,宋学可以说是对汉学繁琐注经弊端的矫正,而汉学的复兴又是对宋学空谈义理弊端的反动,所以这看似相对的两种研究方法又呈互补之势。训诂考据是理解文本的不二途径,阐发义理则是经学研究的根本目的,二者优势互补才是客观阐释经文的最佳方法,“汉宋兼采”所取的恰是这一点。如朱鹤龄《诗经通义》于名物、度数、山川、地理、禽兽、草木皆有翔实考据;而钱澄之更是集引论说二十余家,于名物、典章、天文、地理、字词、历史等诸多方面,无不穷尽其所知,旁征博引以求论述客观详实。四库馆臣评钱氏一书“持论颇为精核而于名物、训诂、山川、地理言之尤详”[7],实乃精当之言。故宋学派虽指斥汉儒穿凿附会,主张废弃《序》说,却不能尽舍弃毛、郑、孔等汉唐旧注。同样,朱熹说《诗》虽难免有新的附会,然于汉儒附会之言多有破除,而疑《序》亦有其合理之处,因而汉学派虽着力驳斥宋学派废《序》之说,于朱熹说《诗》信实可取之处却又不可不用。正因汉宋两派的研究方法恰有互补之处,才使得“汉宋兼采”现象的出现成为可能。
3.汉宋两派因相争而促成了两家在内容和方法上的相互渗透。自明代中后期复古思潮兴起,诗经汉学重新萌动,诗经学阐释上宋学一统的局面就被打破了。诗经汉学的主张者们一方面修正自身学说,另一方面又不遗余力地批驳宋学以求重新树立汉学的权威地位,这样汉学派从再次萌动到复兴也就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朱熹《诗》学的时代烙印。反之,诗经宋学的主张者们为了维护自身的学术立场不得不面对来自汉学派的冲击,因而他们在羽翼朱熹《诗》学的同时又博采众家之说,其中也包含了一些汉学家的见解,从而使得他们在标举“翼朱”的主观态度下,呈现出“汉宋兼采”的客观效果。这种有别于元明以来朱熹“《诗》学”阐释状态的新动向,反映出了汉学复兴对宋学派带来的冲击和影响,亦即汉宋两派在诗经学界因相互攻讦而促成了两派之间的相互渗透,因而主观上虽为争胜客观上却呈现出了“汉宋兼采”的效果。
三、“汉宋兼采”现象在诗经学史上的意义
“汉宋兼采”现象的出现,标志着清初诗经学研究风气的转变。这种转变的具体表现有三:
其一,打破了宋学派废《序》言《诗》的旧局面。如黄梦白、陈曾的《诗经广大全》实以明胡广《诗传大全》为蓝本,重新采摘群经、折衷众说而成。而《诗传大全》又袭明刘瑾《诗传通释》而来,三书一脉相承,俱为羽翼朱熹“《诗》学”之作。所不同的是,刘瑾《诗传通释》与胡广《诗传大全》皆以《诗集传》为底本,前者完全“述朱”,后者则网络众家以翼朱,到了清初黄、陈的《诗经广大全》却将《诗集传》与《小序》并列,所谓:“古《序》与毛、郑之说有足观者,以备篇后备览。”他们的态度基本上是以《诗集传》为主,间存诸说,其中也包含着《小序》。再如孙承泽《诗经朱传翼》虽极力言其翼朱立场,却有每每“取《小序》与朱子之说并列每篇之首”,一改以往宋学派舍《序》言《诗》的旧局面。
首先,重新裁定《小序》的内容。如贺贻孙言其书“虽从《序》说,然以古序发端一语为正”。他认为汉儒于古《序》之外,往往牵强附会,“与诗旨离合参半”。朱鹤龄则言“通义者,通古诗序之义也”、“序乃一诗之纲领,比先申序意,然后可论毛郑诸家之得失”。他认为《序》的首句为一诗之根基,以下则推而演之,推演者间出于汉儒,首句则最古不易。[6]钱澄之则认为《小序》“乃诗题发端二语”、“乃古序也”,“余则为后世申引之说”“乃卫宏作”。[2]三人本持尊《序》立场的同时都对《小序》本身所指的内容进行了新的裁定,说明了汉学派正在通过对自身观点的修正来廓清久为宋学派诟病的附会之嫌。
其次,指摘《小序》失误,加以更正。如朱鹤龄《诗经通义》认为《序》言《考槃》“刺庄公也”是《序》之失,而“郑氏之失盖生于序文之误”,并加按语以为朱熹解“解弗谖、弗过、弗告甚明”(朱熹《诗集传》)。于此可知,朱鹤龄指摘《小序》及郑玄的之失,能更客观对待朱熹所言合理之处。贺贻孙《诗触》则谓“朱子所训雅颂,圆转不滞。优于毛郑”,不能不说是汉学派对《小序》独尊传统的一种突破。
其二,打破了汉学派独尊《小序》的旧传统。汉学派一直将《小序》视为解释诗歌的根基所在,并以维护《小序》作为其一以贯之的学术立场,至清初这一传统虽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但汉学内部在对待《小序》的问题上却出现了新的动向。
其三,打破固守一家旧方法,确立了客观实证新途径。汉儒解经有家法、师法之论,阐释经文往往固守一家;宋儒疑古惑经,思辨成一时之风,然而自朱熹《诗集传》出,《诗经》的阐释进入了“述朱”时代。至清初,学界倡导从对经学的客观认识中求得学问,学者对固守一家之见的弊端开始有了清醒的认识,如朱鹤龄言:“六经之学,汉兴之,唐衍之,宋大明之,至今而衰。其兴也,以不专一说而兴,其衰也,一固守一说而衰。何则,学成于信者也,信生于辨,辨生于疑,疑生于不一说。盖自帖义混淆,经术芜没,狂瞽相师,茫昧白首,疑既无之,信于何有。此则固守一书者为之阂也。故古人治经,患在多异说,今人治经,又患在专一说。”又曰:“经学之荒也,荒于执一先生言,而不求其是。”[6]诸儒解经亦不再固守一家之见,往往博采众家而求其是者。张舜徽先生评价钱澄之《田间文集》,称其“注诸儒之说,未尝专偱一家,亦各从其是者而已”。[8]《清儒学案小识》则称之“所采诸儒之说数十家,考之核辩之精举,凡制作之本末,时代之异同,情事之疑信,图经之得失,无不博搜而旁证之,可谓实事求是也。”[9]正是这种客观实证的治经态度,不仅使得汉学派重新审视《小序》并对朱熹疑《序》的合理之处做出新的裁断,修正自身并积极采纳宋学长处,同样也促进了宋学派重新关注《小序》,从而形成了“汉宋兼采”的现象。
综上所述,所谓“汉宋兼采”,其实质是汉宋两派在不断争胜的过程中,为了最大程度地追求经文阐释的合理性与真实性,对自身研究方法所做出的调整。而这一现象的出现,则反映出了清初《诗经》研究风气的逐渐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