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调查栾城县工业园药企污染,臭味逼得居民常年不敢开窗
——制药:不可避免地制臭?
2014-03-08姚伊乐,邢飞龙
记者调查栾城县工业园药企污染,臭味逼得居民常年不敢开窗
——制药:不可避免地制臭?
CFP/供图
药品未出厂门,臭味已扑鼻而来;药品尚未治病,环境已因其得病。
仲夏之夜,沉闷的空气里刚开始有雨零落。
河北省石家庄市栾城县制药工业园区的街道上,除了几家企业射向天空的灯光外,一片昏黑。身处周边密密匝匝的民房中间,一阵阵恶臭在黑暗里分外清晰。
这是一个频遭举报、屡被查处的制药工业园区。根据举报线索,记者对园区内华北制药集团华栾有限公司、河北圣雪大成制药有限责任公司和新宇三阳栾城公司进行了暗访明查,发现了一些比举报更为严峻的问题,亟待引起地方政府的重视。
暗访园区:民生多艰民怨已久突击检测浓度超标
河北省石家庄市栾城县的制药园区年头已久。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家国营药厂落户于此,此后不断有制药企业入驻。自那时起,附近百姓关于环境问题的举报投诉便从未间断。
7月8日中午,记者驱车赶至栾城县。进入县城后不久,便不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恶臭,令人作呕。随着汽车向南行进,这股气味愈发明显。
来到位于县城西南的康威大街时,记者看到了横跨马路的广告牌——“医药工业园欢迎您”。
“这种味道已经有好多年了,我们每天晚上都不敢开窗户。”在园区内前彪冢村的一户村民家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年男子告诉记者,附近的另外一个村庄味道更大,几个村子的村民曾与企业交涉多次,但都没有结果。
这位村民还说,这附近制药厂有好多家,究竟是哪家企业冒出的味道,他也说不清楚。
在村里的一间小卖铺,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向记者发着牢骚。
“村里浅水井的水都是一股臭味,喝水得打深水井!”
“好多人来查,省里的、市里的都来过,都没什么用。”
“听说有家企业是中央的,地方管不了。”
……
圣雪大成制药公司(中核金原铀业有限公司)购买的是马家庄的土地。公司对面是一排民房,有两位老人已经居住多年。“这臭气就是菌丝发酵后的味道。”大妈告诉记者,“(圣雪)大成现在几乎每天都用三马子(农用三轮)往外拉菌丝,不知道拉到哪儿。”
据了解,圣雪大成制药有限公司主要生产土霉素和链霉素,年产量分别为1000吨、100吨。臭味源除了制药废水外,主要来自生产过程中产生的菌丝。
“还有华栾公司。”附近另外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大量的菌丝都堆在一个废弃厂房里,周围臭得不得了。
这座1986年建厂的老企业,与圣雪大成公司相去不远,主要产品是林可霉素和庆大霉素,产能分别是200吨/年、30吨/年,主要污染物亦是废水和菌丝。
数百平米的仓库,装满菌丝的麻袋摞了约两米高。
河北省环境保护厅执法人员于今年4月、5月对园区重点企业的突击检查和相关检测结果显示,距离企业最近的5个村庄氨、硫化氢、氯化氢废气超标;新宇三阳公司西厂界、圣雪大成总部西厂界、华栾公司西厂界臭气浓度超标。
记者看到,华北制药华栾公司的办公区与生产区隔街相对。与生产区一墙之隔,是一座废弃的办公区,大门处无人看管,里面不时飘散出让记者记忆深刻的恶臭。
走进去,院子里丛生的杂草已有半人高,靠北的一排办公楼门窗都已朽烂,依稀有“三产办”等标识牌。走进最后一重院落,一排房屋门窗紧闭,但恶臭气味更加明显。
华栾公司:生产过程臭味难治部分菌丝去向不明
7月9日,大雨。
在与华栾公司相关负责人接触,却被婉拒入厂后,记者来到了栾城县环保局,在分管环境监察的副局长邢锋的配合下,记者分别进入华栾、圣雪等三家公司。调查发现,这两家制药企业均存在严重环境问题。
据了解,华栾公司两年前对污水处理系统进行了整体改造,今年4月份栾城县政府对其下达了停产治理决定(栾政发〔2014〕14号)。而在现场,企业相关负责人声称新建了臭味处理设施,但记者在生产厂区内依然被臭味呛得难以呼吸。
华北制药华栾公司总经理韩胜峰告诉记者,企业目前运行产能只有设计产能的一半,每天产生废水约2000吨,经预处理后(COD浓度小于400毫克/升),排至栾城县污水处理厂做集中处理。
在记者反复追问下,韩胜峰表示,2013年约产生900多吨菌丝。至于菌丝去向,华栾公司另外一位负责人称,部分菌丝运至位于石家庄市开发区华北制药集团的另一子公司——华民公司进行处理。
当记者要求企业出示与华民公司签订的危废处置合同以及危废转运联单时,华栾公司一位工作人员向记者出示了一份名为《华北制药河北华民药业有限公司关于年产3000吨7-ACA改扩建项目配套菌渣处置工程试运行的申请》(华民药业呈字【2014】1号文件)的文件,文件显示:“菌渣工程试验期间,为了满足设施运行条件,将分别收集华药内部……华栾公司……等单位菌渣作为试验原料。”
石家庄市环保局对这份文件的批复为:同意项目菌渣处置工程设施试运行。
这样一份申请试生产的批复文件能否替代危废处置的资质文件?能否替代危废处置合同?《危险废物转移管理办法》第三条对转移危废做出了明确规定:“转移危险废物的,应当按照本办法规定申领、填写、移送、保存和报送危险废物转移联单。”制药过程中产生的菌丝属于危险废弃物,相关转运贮藏必须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严格执行,必须严格执行危废转运“五联单”制度。对此,华栾公司相关负责人却称:“这是集团内部转移,所以不需要联单。”但是,产生危废的华栾公司与处置危废的华民公司却处于两个行政区、相隔数十公里,监管部门并不相同,怎可将企业隶属关系上的“内部”偷换概念替代地域上的“内部”?
由于华民公司是2014年才申请的试运行,那么,2013年的900多吨菌丝以及之前的菌丝是如何处理的呢?
华栾公司的解释是,之前的菌丝有一部分经过烘干交由“祥农科技”作为肥料利用。2013年6月份石家庄市开展制药行业专项治理行动后,这种处理形式被禁止,企业按相关规定建设了容量为4000吨的暂存库,将菌丝脱水后暂存其中。目前库内暂存约200吨。
记者与华栾公司多位负责人沟通多时,但企业对“转移到华民公司的菌丝数量、暂存库中菌丝数量、目前菌丝实际产生数量”等关键数据始终含混不清,且未能出示其他证明菌丝去向的文件。
在污水处理系统出水口,实时监测数据显示COD浓度为234毫克/升。
当记者提出查看危废暂存库的要求时,企业带领记者来到了之前曾经查访过的废弃厂区,在最后那重院落里,企业工作人员指着门窗紧闭的那排房屋说:“这就是暂存库,省环保厅今年曾对此突击检查,并指出‘密闭不严,无危废标识,地面未硬化’等问题,企业已经整改到位。”
打开库房大门,记者先是闻到数倍于室外的强烈恶臭,而后发现,屋顶、墙体有数处孔洞透着光,雨水不时滴落到屋内新抹的、粗糙的水泥地上。
这座“整改到位”的仓库内,数百平米的面积,装满菌丝的麻袋摞了约两米高,占据了屋内一半的空间。按照企业“暂存了200吨”的数据,这座仓库即便装到房顶,也不过有400多吨的容量,何来“4000吨容量”?毫无疑问,华栾公司的厂区以及四面漏风的暂存库,是附近街道上异味的主要源头之一;其对危险废物菌丝的管理混乱不堪,相当一部分菌丝处置不规范或去向不明。
圣雪大成:挂牌督办应付了事危废处置花样百出
从华栾公司厂区出来,记者一行来到圣雪大成制药有限公司。厂区内异味情况比华栾公司好一些。
大成公司曾因“污水处理站部分曝气头堵塞、危废处置不规范等问题”,于去年10月被环境保护部挂牌督办,今年4月刚刚摘掉督办牌。
圣雪大成制药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桑宝钊表示,企业每日产生2000吨废水,经预处理后COD达到100毫克/升,之后进入栾城县污水处理厂。记者在厂区看到,企业污水处理设施全部密闭。
“环境保护部华北环保督查中心查处的相关问题已经整改到位。”栾城县环保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据桑宝钊介绍,企业每年产生土霉素、链霉素菌丝共计1000吨左右,分别由石家庄翔宇环保技术服务中心和石家庄皓轩环保科技有限公司进行处理。他还向记者出示了危废处置合同与转运联单,大约每10天转运一次,每次转运30余吨。经仔细查阅,在今年2月份,圣雪大成与翔宇环保和皓轩环保分别签订了菌丝处置合同(2014年度),预计菌丝产生量分别为3000吨和1100吨。这两个企业均具有危废处理资质,其中皓轩环保是由圣雪大成投资建设的危废处置企业。
根据这些数据,菌丝的合同处置量比产生量多出3倍,何以如此?桑宝钊的解释是“为了留够余量”。
根据环保部门统一对危废进行监管的要求,危废产生单位应根据实际产生量签订处置合同,也就是说,产生单位签订的合同量必须等于或者大于产生量,但“余量超过产生量3倍”并不符合逻辑。
一位熟悉业内情况的人士表示,如果签订总的处置合同量为4100 吨/年,则实际产生量也应该与此数相去不远。
记者随后分别调查了这两个危废处置单位。翔宇环保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虽然圣雪大成与其签订了每年3000吨的处置合同,但实际上,今年以来总共转运过来263.49吨。
那么,圣雪大成的其他菌丝全部运往皓轩环保进行处置了吗?石家庄环保局网站上关于皓轩环保的环评公示信息显示,项目位于赞皇五马山工业区,总投资1404.16万元,年处理菌丝体能力为1500吨。
记者一路颠簸赶往五马山工业区。然而记者在工业区里仅有的两条路上来回穿行数趟,仍未发现目标。但根据环评文件所指明的位置,皓轩环保就在一马路某处。而现场却不见任何与皓轩环保公司相关的标记。无奈,只有继续根据坐标逐个企业询问。
在一个没有任何名称标识的厂区门口,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里是“海创建材厂”的厂区,但有个名为“皓轩”的公司租用了厂区的一块地,与他们并无关系。
顺着工作人员所指的方向,记者一直走到厂区最南端,才看到了一扇紧锁的铁栅门,里面就是“皓轩”公司。
向里看去,门口的值班室内空无一人;整个厂区没有任何企业标志或牌匾。
为查明实情,记者从围墙的一个缺口处进入了厂区,通过主厂房窗户记者看到,数百平米的厂房内安装有一套崭新的焚烧设备,银灰色的机器表面落满了灰尘,地上水盆、扫帚随意放置。
在厂区内,记者发现了挂着“危废暂存库”牌子的库房。三间库房分别标着“菌丝渣库”、“飞灰残渣库”、“辅料库”字样。记者推开门后发现,“飞灰残渣库”里仅有几袋废料堆放,而“辅料库”中更是屈指可数的数袋原料,偌大的库房里几乎空置。
从“皓轩公司”出来后,记者见到了海创建材厂锅炉房的几名员工。一名女员工告诉记者:“这个厂的人十天半月来一次,平时都没人,也没见他们进过几次货,老是这么空着。”
这样一座资质俱全的危废处置设施,原来仅仅是个摆设!至少现场情况说明,设备从建成起基本没有运行。那么,圣雪大成每年产生的绝大多数菌丝也就“下落不明”了。我们有理由怀疑,今年前几个月运送到翔宇环保处置的260多吨菌丝,也仅仅是为了应付环境保护部“挂牌督办”以及地方环保部门监察的权宜之计。
从左手到右手,表面上证据齐全、联单历历,私下里逃避监管、陈仓暗度。圣雪大成的这一手“花活儿”做得实在漂亮。
既然已经建设了处置设施,为何不用?这笔账很好算。委托专业企业每处置一吨菌丝,产废单位要支付2000元;自己投资建设设施,运行成本甚至更高。即便按照每年1000吨菌丝的产生量,每年可节约处理成本200万元,如果按照圣雪大成在合同上预估的产生量4100吨来算,每年就能省下800余万元。这座投资1400万的设施,用不了两年就能“回本”。
这是一个企业的如意算盘。但作为“制药救人”的药企,无论是华北制药华栾公司,还是圣雪大成公司,或是其他如此盘算的企业,却丧失了其存在的本意。
药品未出厂门,臭味已扑鼻而来;药品尚未治病,环境已因其得病。
我国部分制药企业的发展理念,究竟是造福万民,抑或贻害一方?
(《中国环境报》记者 姚伊乐、邢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