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躺着一个陌生人

叶倾城

叶老师：

你好。我想我们是同龄人吧。刚为人妇为人母的时候，记得杂志上经常有你的文章，每一篇我都很喜欢。所以不知不觉，在心里把你当作朋友了，写信给你，也不是有什么问题要请教，就是聊聊天吧。

我大学毕业后一边读研一边结婚生子，拿到硕士学位时女儿才1岁，两边都没有老人帮忙，我爱人当时又正是事业上升期，我对职场也比较恐惧，所以就说，先带孩子，等孩子上幼儿园再出来工作吧。你也知道，报纸上经常有这样的言论，陪孩子到3岁，妈妈再谋求自我发展什么什么的，现在想想，真是扯呀，难道没有工作经验、三十大几，还和人家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竞争前台职位吗？所以我就名正言顺地一直当全职太太了。

开始几年真是辛苦，爱人早出晚归，又有应酬，我觉得我跟单亲妈妈一样，情绪不稳，经常和他吵架，那段日子，离婚就跟减肥一样，几乎是我天天说的字眼。后来孩子6岁，把她送到一个寄宿制的国际学校，那么小的孩子，谁放得下心呢？我和爱人一商议，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我每天接她回家吃饭，送她去学钢琴学跳舞上培训班，再送回去睡觉。每个晚上都排得满满的，白天就准备晚餐的菜谱，逛逛街什么的。周末我再和女儿一起回家。我和我爱人吧，都是火爆脾气，是那种一言不合，能去厨房拿菜刀的人。结果呢，这小别胜新婚，倒不吵架了，周末还是忙孩子，我俩偷个闲聊会天什么的，倒挺恩爱的。那段日子，真是我俩的黄金期。

我女儿成绩一向很好，但心理素质不太行，小升初的时候，紧张得发高烧，没考上本部，她伤心得要死。关键是，国际学校的课程与义务教育是不一样的，再让她回来上普通学校也不太现实。我与爱人商量来商量去，正好我们同事有小孩送到新加坡读书，受了这个影响，我也把女儿送过去了，在那边陪读3年，原来以为寒暑假都会回家，事实上，我们经常去参加各种游学、各种夏令营，回家不算多。

今年，女儿被美国一家私立高中录取了。这一次终于不需要我陪读了，那边有寄宿家庭。我漂了这么多年，能回家，我也谢天谢地。可是，怎么说呢，没有女儿的家，好像不是家了。

现在我用卧室的电脑给你写信，我爱人在书房用他的电脑也不知道干嘛。这些年他事业发展挺好的，应酬、出差也不像当年那么多了，一星期总有三四个晚上在家吃饭，我们也没什么话说。家务有阿姨做，吃完饭，我们又各自回到电脑上，我看韩剧，逛微博、淘宝，他呢，我还真不知道他干什么。

有人跟我开玩笑地提醒，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我心想难道不知道吗？男人那些花花肠儿，不就那么回事儿嘛，这么多年来，我在家的时候少，他要能一直素着，也不现实。我相信他能处理好，知道轻重缓急。我其实，真的懒得管他。

我可能太习惯身边没有男人了，我看到我爱人，就像一个陌生人，就是有一个陌生男人在我屋子里，我哪儿都不得劲，会穿那种密密实实的家居服，上厕所还关门，晚上我们还睡一张床，但那啥也不多。

我不想离婚，也没外遇，我估计他也没那种谈感情的外遇。我也不是很介意这件事，你也知道，到这个年纪，孩子就是我的一切。各方面也都很好，家庭呀，经济呀，投资呀……我就是觉得到处空空的。

为了方便与女儿联络，我也上微信，也有朋友圈了。有时候我发一些家居呀、吃饭的照片，朋友们都挺羡慕的，大家说我享了半辈子福。可是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当年不是一毕业就结婚，也许会不太一样。就是偶尔想想。偶尔的事。

洛妮

亲爱的洛妮：

谢谢你看过我的文章，我如果给过你快乐，你的认同带给我的快乐，也许更多。所以，某种意义上，每个读者都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就随意聊聊吧。

正如你也知道的那样，你的故事不是孤例，我的朋友我的同学里面，也有太多这样的陪读母亲、全职太太。中国经济正在突飞猛进，我们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重视教育，而教育，实在是爱、时间与耐心的艺术。于是母亲们，当仁不让。你用了15年时间，培养了可爱出色的女儿，是你一生最大的成就。中国人爱说“相夫教子”，能完成一半，已经很不错。

但也因此，你放弃了，或者说身不由己失去了个人生活。这么多年来，你在不同的居住间漂来荡去，能交上新朋友吗？所有时间都给了孩子，旧朋友还能剩多少呢？孩子饿了烦了困了就找妈，你找谁？是不是一直以为，都是自己靠自己，使你学会了不抱怨不叫苦，也不依赖不指望婚姻中的那个男人？他是你的爱人，却总不在你身边。

好在现在孩子大了，你解脱了，你所面临的困境，其实就是一句话：重塑属于自己的生活。你就四十上下吧？现代人普遍长寿，你还有四十年的日子可过，衣食无忧、身体健康真是幸事，但空落落的滋味，正如你所知，并不好受。而可干的事还很多。

前段日子去深圳，见到一位服装企业的女老板，中年创业，现在为自己打造了一座王国。我叹赞她至今还勃勃的生命力，也深切认识到“人生四十才开始”这句话。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业？如果想，现在就可以着手了。

如果不愿意风里来雨里去受些甘苦，你有没有不曾实现的梦想？我的朋友们，有人开始学成人钢琴，乐观地打算在70岁之前考到十级；有人练瑜伽，已经练到打算自己开一个茶室的程度；更有一位不可思议的朋友，斥资去剑桥读神学——她要读个艺术啥的，我们还更容易理解一些。但反正都一样，前半生为父母为儿女已经尽够了义务，后半生可以按自己的模式生活了。不想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学个烘焙，做个陶艺，参加一下每个城市都会有的那种公益活动，学习、分享、结交朋友，会成为生命中的光。有事做，有朋友，会令你笑声朗朗。

女人最需要的，是有人爱你。你已经现成的有一个爱人了。对他陌生吗？没关系，想想二十年前，你们本来就是从陌生人开始。假装你患上老年痴呆，假装你已经忘掉这一切，重新与他恋爱吧，探索彼此的性格与身体，把一个一个乏味的夜点燃，把一个一个平凡的日子洒满花朵。中年的你与他，脱去少年青涩，没有孩子作为第三者打扰，才是人生最佳境。

巢总会空，父母会离开，儿女会离开，15岁或者25岁都一样。不要黯然，把这视为珍贵的机会，让你有机会，能重返青春，重回二人世界。

而到最后，陪着你的，永远是，也只可能是你自己，所以，要以当年对待孩子的用心，来虔心地经营自己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