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妻
2014-03-07周晓文
周晓文
他下班回到家,紧皱着眉头,脱下税服,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自从他们单位的税官小王因为渎职被县检察院立案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最近县橡胶厂的李厂长又被县检察院传唤了,听说李厂长曾经给小王送过财物。这些天他经常在脑海里默默地梳理他和李厂长在经济上有什么瓜葛。
本想把烦恼随着烟云一股脑地吐出来,没想到却剧烈地咳了起来。
女人正在厨房忙活着。她知道丈夫有心事了——他平时不抽烟的。
女人熟练地把碗筷准备好,轻轻地叫着丈夫:“吃饭了。”
在走向餐桌的一刹那,他看到她眼角的细纹,心里有点酸——他对不起这个为他付出青春的女人。
她实在算不上漂亮,脸上长满雀斑。嫁他的时候,他刚刚长成一个青涩的少年。尽管他很帅,或风情款款地笑,或优雅地沉默,但是来相亲的姑娘一听说他父亲早亡,母亲拉扯着他姊妹三个,再看看他老鼠窝一样逼仄的住处,话也不说就走了。只有她没有离开,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到集上买了白面和肉,又到村后的荒山上挖了满满一箩筐荠菜,蒸了一大锅包子。
于是,他就娶了她。她下岗后当起了全职太太。烙饼、蒸花卷、包水饺,不值钱的青菜加上少量肉,就让一日三餐有滋有味。娘腿脚不好,女人就经常给她按摩。家里大小事情他从不操心,只是工资全部上交,有时企业送点小礼品或者表示点“小意思”,也都交给妻子。他乐得清闲。只是,他很少带她参加应酬,因为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那是两家人到一家豪华大饭店吃饭。把酒言欢之后准备离开,这时女人眼睛放亮地盯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咂着嘴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好的菜扔掉可惜了。”朋友妻子尽力掩饰住嘴边的嘲讽,仰着脸对服务员说:“打包给这位女士吧!”然后扭着细腰一阵风般地走了。他的脸顿时通红,低了头匆匆离开。从此,他再也没有带她出去应酬过。
“快趁热吃吧。” 妻子的招呼声把他的思绪拉到餐桌上。
“妈,今天做了你喜欢吃的排骨炖土豆,你尝尝。”女人往娘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服侍娘先吃饭。
娘饭量小,一会儿就吃饱了。女人扶她到客厅看电视。娘听不清楚,可她仍喜欢看热闹。
女人重新回到餐桌,端起娘剩下的半碗饭。
他感到嘴唇有点发干。不知为什么,这些天他脑子里老是想起一个故事,讲的是哲人苏格拉底让几个学生摘一枚自己认为最大最好的果子。摘完后所有学生都不满意,都请求重新选择一次,苏格拉底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没有第二次选择,人生就是如此。”
他很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你记得那位李厂长吗?他曾经来过咱们家……他被检察院传唤了。”
女人停止咀嚼,瞪大眼睛。
他避开女人目光,“他……他走时留下了五千元的购物卡。”
女人用手揉搓着太阳穴,尽力用厚厚的记忆擦洗着岁月。
他转头看向窗外,最后目光落在那株在秋风中摇摆的梧桐树上面,“别担心,也许……也许不会牵涉到我。”
这句话说出后他有些后悔,因为妻子脸上的表情让他读不懂。
他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说给女人,还是说给自己,“希望这次能侥幸躲过去。如果……能重新选择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收纳税人的东西。虽然一家四口吃一个人的工资很紧巴,但起码会心安、踏实。”
女人顺下睫毛,嗫嚅着:“希望你能原谅,我害怕你说我愚,这些年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以前企业送给你的东西和卡,我都兑换成钱,打到县反贪局设立的廉政账户上去了!”
他屏住呼吸,“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像是咽下一个秤砣。
女人弯腰从抽屉里取出儿子的旧本子和一叠银行汇款回单,“什么时候、什么单位送的什么东西,一看就知道了。”
他觉得满身的血液好像全涌到了心口,眼中泛着泪光,这是多年来自己听到的最美妙的一句情话了。他好想扑过去亲吻女人脸上那些可爱的雀斑,可是身体却好像给钉住了……
那一瞬间,他云朵一般彷徨顾盼的心,终于有了依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