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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花开(外一题)

2014-03-07刘梅花

文学港 2014年4期
关键词:馍馍娃子大虎

刘梅花

风吹花开(外一题)

刘梅花

因为冬天农闲,串门的人多了。

老吕来串门,串到深夜还不走。我爹说,娃明儿还要上学哩,哪天了再暄?我立刻打了两个长长的哈欠表示瞌睡。谁知,老吕稳坐泰山,说,丫头家念书不念书都一样,有啥用哩。

我恨不能一脚踢飞这个老东西。

他喝着茶,饶舌长谈,唾沫横飞,我爹撵不走。天都快要亮了,老吕才装着一肚子茶水咣当咣当走了。我爹气咻咻地嘭一下关上庄门,恨恨骂道:我有心捏死这个没眼色的货。

过了几天,又来。还是不肯走,差不多鸡打鸣了才走。我瞌睡得一天都没有精神,蔫着,走着都睡着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才讨厌哩!

我爹说,放心,明儿我也早早去他家串门。

我爹这人固执,黄昏时去,第二天黎明,太阳快要出来了才打着哈欠回来。他说,啊呀,可把我熬坏了。

谁知,可憎的老吕,下次来得更加早了。下午,太阳还没落山,我们的晚饭刚熟,他就赶来了。蹭饭倒也不要紧,还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干拌面。我只剩下一口面汤了,就恨恨地想,噎死这个千年老妖算了。

那个冬天,我的数学考了三十来分。一上课就睡着了,还打鼾,嘴角流着口水呼呼大睡,还做梦来着。

跟熟人翻脸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尤其是老吕,年年跟着我爹打工,也算是患难朋友。后来,我爹不烧炕,想把老吕冻走。悲惨的是,我们冻得流着清鼻涕,打着喷嚏,天天熬姜汤喝。而老吕这老贼,却好好的,照旧披着羊皮皮褂来串门,鼻尖冻得通红,却一个喷嚏也不曾打过。还说,刘大个子,过了年打工的时候,第一个喊我啊。

有个外村的人,外号叫崔九碗。因为饭量奇大,给人家干活,不要工钱,只求吃饱。可是,他根本就找不到活。他的邻居,一个长舌妇说,如果吃席的话,和崔九碗坐在一桌上,什么也抢不到。他的嘴巴是方的,也不怕烫,只听见一串子呼噜呼噜的声音,然后剩下一桌子空盘。

长了一个庞大的胃,我想他一定痛苦死了。

可是,我总是不相信。因为崔九碗干瘦干瘦,一点也不胖。能吃很多饭的人,不应该这么瘦小的。我上学放学的时候,常常看到他领着几个丫头,在地里干活。

他是个地道的穷人。没有马,也没有骡子,牛也没有。连最便宜的毛驴都置不起。春天播种的时候,就把套绳扣在自己的肩膀上,拉犁。他的女人扶犁。几个丫头,撒种子的,撒肥料的,后面跟着一串子。拉犁的崔九碗纤夫一样,身体极度倾斜着,脸几乎挨到地面了。

我给爹说,做牛做马,是不是就是崔九碗的那个样子?

我爹却说,人穷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穷到了极致,也就到底子了。再穷,还能穷到哪儿去呢?穷人就是要豁出来的。

崔九碗果然是豁出来的,当牛一样拉犁,当马一样驮麦捆子,当驴子一样拉着磙子打场。他也不见得多忧愁,脸色黑黄,偶尔坐在地头,看着远方发呆。

本来,一个人的贫穷,饭量,都是不会被人嘲笑的。可是,崔九碗很不幸遇着一个多舌的邻居。这个女人,喜好蜚短流长。她肆无忌惮地挖苦他的饭量,到处宣扬崔九碗的贫穷。结果,崔九碗名扬天下,无人敢雇他干活。

有一年,我爹收了庄稼,要去一个叫柳园的地方打工,就喊上了崔九碗。别人都嘲笑我爹迂,说他喊上一个饭桶。我爹是个厉害人,他力气大,脾气暴戾,动不动就要豁出来,一般的工头都不敢欠着他的工钱。所以每年我爹只要一出门,好多人都来投奔他。

爹给人家砌墙,一面墙五十块钱。砌烟囱,一个五块。他睡在窝棚里,那是深秋的天气,地皮子上落了清霜。结算工钱的时候,人家扣去十块钱,耍赖不给。爹很从容地踢倒两个烟囱。他说,我可是从来不给黑心肠的人家白干活的。

后来,我爹说,崔九碗干活很惜力气,大约是家里受苦受得过了,苦害怕了。又说,他吃饭并不是很多,顶多五碗饭。又说,他窝囊得很,被人呵斥了,也不吭声。又说,他偶然还顺手牵羊,没有气节。崔九碗给我爹说,他自己不敢多吃,饭都留给丫头们。一旦有人雇他干活,或者是遇上酒席,就拼了命饱饱地吃一顿,才落下个九碗的雅号。其实,吃不上那么多的。

后来,崔九碗年年都跟着我爹出门打工,光阴慢慢好了。几个丫头也都长大了,招了女婿的,饭馆里端盘子的,他的日子就更加好了。家里有了一匹好马,盖了一院子拔廊的房子。来我家串门,坐在门槛上,话不多,一锅子一锅子抽旱烟。他自己的烟渣子存着,一个劲儿抽我爹的烟。

每当崔九碗走了后,我爹立刻先抖抖他的烟袋,算计一下被崔九碗抽了多少,然后惋惜地叹息说,唉唉,这个死蔫牛,吃去这么多烟!

至于那个说闲话的邻居女人,她的两个女儿,都跟着人私奔了。崔九碗说,活该,报应!

我爹说,也不是报应。因为她总是嘲笑别人的贫穷,娃娃们的心里就种下了爱钱的根。一旦遇上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奋不顾身了。

光阴里都有一种暗物质,看不见,但会蔓延。

有一年,我爹要去马鬃山干活。那是个戈壁荒滩的矿山,活又危险,但工钱相对要高一些。我爹领着他的弟兄们,一伙几十个人,背着铺盖卷儿,坐车走了。

整整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腊月里,我们收到了爹的来信,说工头一直拖着不给钱。等拿到工钱,赶在过年之前肯定会回来的。又说,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买最漂亮的棉衣。

我每晚的梦里都想着新棉衣的样子。我想念棉衣,比想念爹更多一些。

体育课的时候,全班都挤一团踢足球,我不想去,还在想着棉衣的事情。结果,一个女生一脚踢过去,用力太猛,足球和鞋子同时飞上天空。大伙儿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同时扑向那只鞋子。

站在草场边的我,正在双手叉腰陷入沉思里,却被无人理睬的足球准确击倒在地。

体育老师可真个会说话。他总结说,全班集体判断失误。只有刘丫丫鉴定准确,只不过反应太迟缓,没有把握好机遇。同桌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说,想爹啊。

过年只剩几天的时候,一个黑夜里,爹回来了。挑着一根扁担,一头是铺盖卷儿,一头是铁皮桶,桶里有米和一只干瘪的钢筋锅。至于他的难兄难弟们,简直丢盔弃甲,狼狈得看不成。老吕的鞋子只剩下鞋底子了,崔九碗的裤子破成索索子。他们的头发,足有半尺长,乱蓬蓬的,野人一样。不过,每个人都是激动的,因为拿到了工钱。差一点,就白干活要不上了。

他们先是每人吃了几大碗面条,喝了几缸子茶水,才开始说话。

那个马鬃山,太荒芜,几乎没有人烟。他们干完活后,工头赖账,一分钱也不给。工头说,如果他们听话,他就派车送他们出戈壁滩。否则,饿死他们。

我爹的暴脾气就上来了。他领着二十几个人,操着扁担,大动干戈,打败了工头的五条狼狗,三十几个护矿的爪牙。我爹这个人,动不动要豁命的。措手不及挨了打的工头就害怕了,瘸着腿算给了工钱,一分不少。

爹和他的兄弟们连夜逃跑,往最近的柳园火车站跑。他年年打工,路况都熟悉得很。逃走的时候,几脚踹掉了矿上的灶,让爪牙们吃不上饭没力气追杀他们。几十个人跑了整整一夜,也没有迷路,不敢睡,在荒滩上吃了干粮,接着跑。一边跑,一边啃着雪团。

跑着跑着,力气小的人就丢盔弃甲,扔了铺盖卷。扁担都留着,准备和追杀的人打架。血汗钱都藏在贴身的衣裳里,人在钱在,不死是抢不走的。

人在危难的时候,身体里会激活奇异的能量。我爹居然领着他的难友们跑了两天三夜,成功逃到车站,一刻也没有停留,坐火车回到家里来了,毫发未伤。

崔九碗坐在地上就睡着了,老吕窝在炉子边靠着炕沿睡着了,嘴角还淌着清涎水。爹还说话,一口茶咽下去,刚刚感叹了一句,活着回到家里真是好啊,一伸懒腰就睡着了。他们打着呼噜,说着梦话,一脸疲惫。也许,梦里还在惊恐地奔逃吧?

多少年了,我还不能忘记那个夜晚。爹和他的难兄难弟们,一地鼾声如雷。爹挑回来的铺盖卷儿,被子是绿绸子的被面,褥子是天蓝花朵的,后来,弟弟一直用着,很旧很旧了,还在他家里放着。

盖着那床被子,盖的是爹一辈子为光阴奔逃的艰辛。那个动不动暴跳如雷的人,却从未骂过我们一句,伸出脑袋,任凭两个捣蛋小孩给他扎辫子。那个要不到工钱就要豁命的人,却从不吝啬,赶在过年之前,进了趟县城,给他的丫头买来新棉衣。那件棉衣,八十七块五角,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价格。那时候,一头猪也就值几十块钱。

他呵呵笑着说,我这个黄毛丫头,刁蛮得很啊!

冬天

大虎杵在我家庄门前,脊背紧紧贴着门板躲避风寒。寒风刮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他的脖子缩到衣裳领子里,瑟瑟发抖。三九天,还飘着青霜,刀子割着一样,冷得邪乎。

我家的庄门锁着,爹不知道哪儿串门去了。我的自行车也冻得咔嚓嚓直响。我刚到门前,大虎就从门板上把自己一张纸一样揭下来。他说,啊呀,梅娃子,我走了三个钟头到你家,还铁将军把门,可把人冻死了。赶紧开门!

我穿着厚棉衣,脑袋上裹着厚围巾,只留下两只眼睛看人,睫毛上还结了厚厚的霜,看人不很真切。大虎在我的眼睛里,冻得跟一根茄子一样,青紫青紫。

我摸衣袋,没钥匙。翻书包,没钥匙。钥匙忘在学校里了。这么冷的天,爹居然串门去了。我抱怨着,支好自行车,打算翻墙而过。家里还有一把钥匙。

我在墙下活动筋骨,把人冻得像一根葱,不活动一下,嘎巴一声会折断的。跺了几个蹦子,我噌一下就蹿上墙头。大虎的下巴还缩在衣领里,却多嘴多舌的笑话我:啊呀,梅娃子,你这么大的姑娘了,动不动就上墙揭瓦的,像话么。姑娘家的,要笑不露齿,你看你,一笑呵着脸就抬一张大嘴……

他还没数落完,就听见咚一声,我跳到院子里了。大虎眼巴巴等着我拿钥匙进屋烤火,他简直要冻僵了。

可是,我没工夫理睬他。如果他不是长舌妇一样捣逗我的闲话,他应该早早就坐在我家里喝茶了。现在嘛,他先喝几盏凉风再说……

屋子里暖乎乎的,火炉正旺。爹已经炒好了洋芋丝,还有馏热的馒头,都在火炉上热着,正冒着香气等我。我的脚都冻得麻木了,立刻脱鞋上炕,偎在被窝里。

大虎还在庄门前扯着嗓子喊,梅娃子,钥匙找不到吗?

我们的方言发音含混,梅娃子就喊成梅阿子。

我不吭声。嘁,钥匙就在桌子上哩。谁让你废话那么多,还动不动给我爹说,老哥啊,梅娃子念书干什么?不如早早给了人家要几个彩礼钱……

我喝茶,吃菜,吃馒头,吃得饱饱的,在热被窝里迷糊了一阵子。大虎冻得直接挨不住,哐嘡哐嘡走来走去,在寒风里跳蹦子。他又冷又饿,可怜巴巴大声喊着,梅娃子,家里的茶和馍馍隔门递出来个呀,我饿得扛不住了。

我还是不理睬。我爹早就给他说了,这个黄毛丫头,刁蛮得很,迂得很,是个左拧根,你最好不要招惹。

谁叫他不听话来着,动不动就讥笑我。

一会儿,听不见大虎的动静了,我想他也许冻死了,也许冻走了。看看时间,也要上学了。我刚出屋门,扣好钌铞,咳嗽了一声,大虎就在庄门外大喊,梅娃子,出来的时候给我拿个馍馍唦!

我跑到厨房里,给他拿了一个黑面馍馍。然后,爬上墙,咚一声跳下去,跳到大虎跟前。可怜的大虎,已经冻得不成样子了,清鼻涕流着,脸也紫得发黑。

他接过我给他的馍馍,几乎要哭了——那个黑面馍馍冻得硬邦邦的,扔出去能打死狗。他使劲儿咬了一口,馍馍好好的,馍馍皮上划了三道牙印儿。大虎终于知道这个黄毛丫头的阴险了。

我调转车头打算上学去。大虎哀求着说,丫头,你把我领到你们邻居家烤烤火呀……

声音绵软了很多,他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我很慈悲地把他领到冯爷家里。冯爷摸着我的脑袋夸奖说,啊呀,梅娃子真是学生啊,心肠好,把要饭的都领到我家里来了……

我说,他可不是要饭的,是我爹的朋友,年年一起打工的,过来烤火。他等着我爹回来,给他做媒人哩。

大虎抱着一个铁疙瘩似的黑面馍馍,立刻扑到火炉前,清眼泪本来是冻住的,一烤火,就淌下来了。他的嘴唇哆嗦着,手指已经冻弯曲,伸不直了,犯了羊羔疯一样喀喀喀浑身直抖着。

我的腮帮子也抖着,一股子坏笑在肚子里乱窜,压不住。

我爹实在能串门,我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他也才回来不久。不过,大虎在我的邻居家吃饱喝足,倒也没有冻死。他坐在我家炕沿上,楚兮楚兮吸着清鼻涕,很哀怨地看我一眼,给我爹说,老哥,你把这丫头宠得太过啦……

我爹正张罗着给他说媳妇呢。

我立刻梗着脖子说,等你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就严加管教,天天打,棒子打,棍子打,皮带打,打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行啦行啦,我爹笑得收刹不住,摆着手不让我说了。

本来,我爹是不喜欢做媒人的,他是个清雅的人,觉得做媒人很俗气。可是,大虎,还有他的几个患难兄弟,都这么数落他:刘大个子,我们仅仅也比你小几岁么,梅娃子都上初中了,过几年,你都要做老丈人了,我们连女婿还当不上,你于心何忍啊?

我爹是个心肠软的人,到了冬天,农闲了嘛,就天天忙乎着给他的几个老弟老兄说媳妇。据我目测,这几个人也都不算窝囊,都是憨厚人,虽然唠叨一些,虽然见识短一些,虽然比不上我爹的脚趾头。

我爹是个有魄力有胆识的人,这是后来我这么总结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觉得我比我爹还要内行。

我给爹说,他们娶不上媳妇,不是家里穷,而是他们的父母亲太木讷了,脖子不往前伸。要是有您这么个爹,早就不打光棍了。

我爹说,对呀,我这个黄毛丫头眼睛里有水,料事如神嘛。你看我家,也穷嘛,阳洼村的张家,地湾的余家,还有老冯他们,都争着要跟我早早对亲家,把丫头许给你弟弟哩。他才多大点儿人啊,媒人就踏破门……

我总结了一下,郑重其事说,归根到底,还是爹您有本事,能镇得住人,别人才巴结咱们的……

我和爹总是这样,没事的时候相互吹捧一下。

我们父女俩最后大方地决定,就帮帮他们,俗气就俗气吧,总不能看着他们打光棍嘛。况且爹这么有本事的人,在他手里也不算个事儿。所以,整个冬天,爹很忙的,东家西家,说白道黑,芝麻吹成西瓜。

大虎长得笨,一点也不好看——当然也不至于让人看了发怒。他是丢进人群里咕咚一下就不见的那种人。爹就给人家说,大虎心眼好,实在,干活力气大。大虎废话很多,絮叨得很,爹就说,大虎生来是个操心的命,啥事儿都搁在心上。

但是,大虎抠门得很,一个钱也不想多花。这个令我爹很窝火。他给山子做媒人,山子家动不动就炸了油饼子,炒了老公鸡,可着盘子端上来招待他,全家陪他喝酒,哪回他不是喝得醉醺醺回来的?山子娶媳妇的时候,还给他做了一条裤子答谢媒人。

可是大虎这厮,不但没请我爹吃个鸡儿,反而总是到我家蹭饭呢。吃我家的饭也就罢了,还把邻居冯爷家都吃烦了。他总来找我爹,我爹总是去给他说媳妇不在家,他理所当然地去了冯爷家,就是那次我给他领的路。

冯爷抱怨说,梅娃子,你当初还不如给我领进来个要饭的呢——要饭的吃一顿就走了。这个大虎,动不动就来,一顿饭吃三碗也就罢了,还要喝一天的茶。伺候得烦死了。

幸好,冯爷家是几个男人。若是有个丫头,八成都会被大虎拐跑了。

后来,我爹终于找到了一户人家,愿意见见大虎。丫头是抱养的,也只有二十岁,和娘顶嘴的不成。养父养母打算给个人家,要一笔很重的彩礼,嫁出去算了。

大虎挤着他的三角眼问道,事情若是成了,彩礼得多少啊?

爹说,他们说了,至少一万。

二十多年前,我们村致富奔小康的口号是万元户。谁家万元户,谁家就很了不得了。

大虎一下就蔫了,勾下脑袋。他说,家里只有两千块啊,差得多了去了。

爹骂他,那你打一辈子光棍吧,钱很重要。

大虎吸溜吸溜喝茶,苦着一张青紫的脸,一脸迷茫。也不是冯爷嫌弃,大虎真是不要脸,把我家的茶叶,大块的丢在茶壶里煮,熬得牛血糊糊一样酽,一下午喝掉三茶壶。好像他家没有茶一样。尤其他的废话,吵得我作业总是写不完。

后来,他居然领着那个女孩儿到我家里来了。

爹伸着指头点着我的额头说,丫头,你可不能多嘴。那个女娃若是问起大虎的岁数,不要说二十七,就说二十三。

我说,大虎这么老了,她难道看不出来吗?

大虎紧张兮兮地哀求我,梅娃子,你可是方圆几十里的女状元,知书达理,万万不可给我挖坑,我一辈子的大事哩……

这厮知道我的厉害,也知道我很阴险,关键时候会使坏。

大虎抠门到家了。他的女朋友到我家里来做客,却一分钱也不拿。我爹把自家下蛋的母鸡杀了,炖了猪头肉。大虎却厚着脸皮说,老哥哥,你再买来两瓶酒,无酒不成宴席嘛。

那个女孩儿,穿得的确很破旧。才二十岁,还傻傻的。真是奇怪的事情,她就是喜欢大虎,看大虎的眼神,很柔情。可是,我一直想不通,那么一个沉闷无趣还十分小气的家伙,有什么可以看上的。

大虎的脸皮,真是厚而无形。他中午在我家招待他的女朋友也就罢了,居然花言巧语哄着那个女孩子,留她吃晚饭。结果,我家留着过年的一个猪头就被他两顿饭吃掉了。还那么能吃的,吧唧吧唧绊着嘴皮子,唾沫飞溅。

后来,他们就订婚了。大虎又领着女孩子来过我家几次。他给女孩子买了呢大衣,买了围巾,两人说说笑笑。大虎照旧在我家吃了午饭吃晚饭,我爹也讨厌起来了。

我爹说,大虎么,也不想想,我给别人做媒,还能喝上酒,吃上油饼子。可是,他却把我家吃了一个冬天,什么人啊。

过了年,种了庄稼,我爹就出门打工去了。大虎却没有跟着去,支吾着说他爹病了。

后来嘛,大虎就领着那个女孩私奔了。

他实在拿不出来一万块钱,也实在借不到那么多钱。他的父母,连钱也不会数,数到十块,就数不过了。看见几百块钱,手就啪嗒嗒抖个不停。

那时候的人家非常有趣。女孩儿跑了,她的养父母就撵到大虎家,牵走了一匹骡子,捉走了一头肥猪,挖走了粮仓里所有的粮食。看看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就把两床新被子也抱走了。

可怜的大虎父母,整整多半年都拎着口袋东家西家借粮食。连醋都吃不起,盐也是赊欠的。

村子里王花花的爹看见我就嘲笑:梅娃子,你爹给大虎做媒人来着,结果大虎却拐跑了人家的丫头……

我爹受苦受得多,年年出门打工。老王头从不出门,他有四个女儿,长大一个出嫁掉一个,要来一笔彩礼,大吃大喝,吃得满面红光。他的三丫头和我同岁,早已经许给人家了,可我还在念书。

老王头到现在还活着,老成一截枯木一样了,颠三倒四,还能认得邻居们。我的父亲,却早早走了,命运的手把他摘走了。而大虎的儿女,也都长得和庄门一样高了。

实际上,我离开村子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后来,偶然遇见一个熟人,告诉我这些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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