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里的亲情
2014-03-05湄虹
湄虹
18岁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参加高考,虽然成绩上了大学录取分数线,但夏天都已经结束了,我也没能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带着我忧心忡忡地跑到县里的招生办,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家瞟了一眼我右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就迅速把目光移开了,根本不做回答。母亲很固执,继续追问。那人最终咬了咬嘴唇说,上了分数线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能上大学,因为有些学校招生并不只看成绩,有时还注重学生的形象。我马上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脸上的疤痕,心里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当即闭上了眼睛。母亲似乎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着人家的面就哭出声来。
从县城回村子的路上,母亲一直在抹眼泪。她的情绪很糟糕,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嘴里一个劲地骂我的继父,骂他是该挨千刀万剜的祸害。母亲这样骂继父,是因为我脸上的疤痕是继父一手造成的。在我7岁的时候,我的生父因病离开了人世,过了一年,母亲就带着我改嫁到了继父家里。继父家里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我在眨眼间就和原本陌生的弟弟亲近起来。看到我和弟弟如此亲近,母亲和继父都欣慰不已,仿佛看到了家庭生活的美好前景。事实上,两个单亲家庭结合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隔阂,四口人在同—个屋檐下很快就过上了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然而,在我12岁那年秋天的—个下午,生活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当时继父站在凳子上准备安装一块窗玻璃,顺便叫我递一颗钉子给他,可是他弯腰接钉子的时候,凳子突然摇晃起来,接着继父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面的玻璃也顺势滑落下来,像一把尖刀从我右边的太阳穴一直划到脸部下端。虽然经过医生的救治我没有丢掉性命,但却从此破了相。右脸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成为我终生的梦魇。
我的伤心可想而知,其实比我更伤心的是我的母亲,她甚至感到异常绝望,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从小天鹅突然变成了丑小鸭。她开始仇视继父,把他当罪魁祸首,成天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他。继父从来不吭声,连一句辩解都没有,总是埋着脑袋默默地承受母亲的责骂。但继父的沉默和忍让没能减轻母亲的愤懑,反而激起母亲更大的怒火,半年之后,母亲在骂骂咧咧中主动提出了离婚。
母亲和继父离婚后并没有带着我离开,而是继续住在家里,只是把原来的四间屋子分隔开来,成了互不相干的两家人。那时弟弟还小,不明白事理,常常往我家这边跑。每次他一出现就会被母亲撵走,很明显,母亲把对继父的怨恨无限延伸开来,殃及到了弟弟。其实我并不清楚是不是应该像母亲说的那样怨恨继父,把他当仇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绝对不会怨恨弟弟,因为几年相处下来,我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但母亲很严厉,不允许我和弟弟有任何接触。
可以说,我脸上的疤痕更像是母亲的梦魇。她总是恶狠狠地发誓要把我培养成才,似乎想弥补继父对我造成的伤害,想把我从丑小鸭重新变成天鹅。她像追赶鸭子一样撵着我勤奋读书,每天让我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最终的结果是,我上了分数线,却无法跨入大学校门,母亲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那次从县城回家后,她守在继父家的门口足足骂了三天,使得继父三天没敢出门。母亲骂得筋疲力尽,心里有所不甘,又把我送进了学校,让我复读。结果第二年高考,我因为同样的原因又没能走进大学校门。
第三年高考成绩下来了,我的分数超过了重点线,但我和母亲都不敢掉以轻心,往年的遭遇像毒蛇一样纠缠着我们。母亲和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耐心等待,像是热锅上的两只蚂蚁忍受着煎熬。然而,等待的结果却是我18岁的弟弟接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间,母亲像是突然遭到了雷击,目瞪口呆地望着墙角的蜘蛛网,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会儿,母亲嘴里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随即就一头栽倒在地。
我在惊恐中的哭喊声,招来了隔壁的继父和弟弟,他们赶紧把母亲送到了镇医院。可是,在医院只呆了两个小时,母亲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医生说母亲是脑溢血突发而死的。当我跪下去号啕大哭的时候,弟弟也在旁边跪下了,我听到了他压抑的哭声。母亲的丧事是继父一手操办的,他让弟弟和我一起披麻戴孝,一同跪在母亲的坟前叩头。那天送葬的人要离开墓地的时候,继父却出人意料地跪了下去,他念叨着母亲的名字,告诉母亲他会好好照顾我的。继父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有两行泪水。
母亲的去世就像一盏灯突然熄灭,使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我被黑暗所笼罩,成天坐在屋里望着房顶发呆,心里一片苍茫。如果不是继父和弟弟央求我吃饭,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此饿死,紧随母亲的身影而去。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十天,那天下午弟弟突然飞奔着从镇上跑回来,手里挥舞着—个信封。到了跟前,弟弟喘着粗气说:“姐,省城的一所大学录取你了!录取你了!”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一把夺过信封,急匆匆浏览了一遍,就夺门而出奔向母亲的坟墓。
跑到母亲坟头的时候,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兴奋与激动却像风一样突然消失殆尽。一切都晚了,母亲的离去不仅使她看不到这份期盼多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而且也使这份通知书眨眼间变成了废纸。没有母亲这棵大树依靠,没有她提供经济支撑,我依然跨不进大学校门。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于是悲从中来,趴在坟头痛哭起来。当我在冲动中想一把撕掉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被随后赶来的继父和弟弟拦住了,他们把通知书抢了过去。
眼看就要到开学报到的日子了,继父把我和弟弟召集到跟前,然后很平静地说弟弟不去上大学了,让我去大学报到。当时我大吃一惊,本能地扭头看弟弟。弟弟望着我笑了一下,说:“姐,这事是我和爸爸商量后做出的决定。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只能供一个人上大学,那个人只能是你,因为这次被大学录取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我年龄还小,过两年再去上大学也不迟。”
继父和弟弟的举动令我感动,但我不能耽误弟弟的前程,我不想上大学了,决定独自出走。那天早晨,我简单收拾行李,悄悄出门。离开的时候我没有锁门,因为那房子本来就不属于我,我想把它还给继父。可是,我还没有走到镇上,就被奔跑而来的弟弟截住了,他拉着我的手臂泪流满面。几分钟后,继父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从我身上取过背包,说:“小虹,先跟我们回家吧。上学的事回去再商量。”
跟着继父和弟弟回去后,继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初两家人中间被堵上的那道门重新打开。四间屋子又连成了一家。继父说从此我们又是一家人了,他要让我和弟弟都去上大学,一个都不拉下。五天后,我和弟弟一起奔赴省城。弟弟先送我去学校报到,因为通知他报到的日期比我晚一天。弟弟和我分手的时候,他说自己到学校安顿好后就来找我。但直到一个月后,弟弟才再次出现。他给我送来了生活费,说是继父寄来的。那以后,每个月弟弟都会准时给我送生活费过来。
快放寒假的时候,弟弟又来了。他说自己已经找了一份假期短工,不回去过春节了。我只好独自回家。当我把弟弟不回家的事告诉继父的时候,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弟弟写信告诉他了。事实上,那以后每个假期弟弟都没有回家,继父好像也不当回事。有几次我想去弟弟的学校看他,但弟弟总说他来看我就行了,我只好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大三的下学期,有一天我路过一家商场,意外地看到弟弟穿着一身保安制服站在商场门口。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奔过去问他是怎么回事。弟弟放声大哭:“姐,其实我根本没读大学……你知道的家里是不可能同时供养两个大学生的……两年来我一直在省城打工……”我抓着他的手:“你说什么……父亲知道吗?”“父亲知道呀,是他支持我这么做的……姐,我知道你恨父亲,因为你脸上的疤,可是,父亲心里是疼你的……”除了流泪,我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弟弟安慰我说:“姐,你别难过,两年来我已经攒下了一些钱,过些天就要辞职回家了,我想准备再次参加高考。”我一把抱着弟弟,失声痛哭。
令人欣慰的是,弟弟真的再次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现在他已经在读大二了,我也毕业找了份很理想的工作。每个月我都会准时给弟弟送生活费过去。弟弟总说等他毕业挣钱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送我去美容,把我脸上的疤痕彻底清除,让我变成美丽的天鹅。我总是摸着疤痕摇摇头,因为这道疤痕长出的亲情比天鹅更美,让我无法割舍。
刘欣摘自《家长里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