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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新历史小说的写作
——以《莎车》为例

2014-03-04彭超

新疆财经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西域国王公主

彭超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莎车》是新疆著名作家赵光鸣于2013年出版的长篇历史小说,为“西域长歌”系列历史小说中的一本,该系列包括《乌孙》、《楼兰》、《疏勒》、《莎车》、《龟兹》、《高昌》等六部,这是国内首个西域历史小说系列。《莎车》也是赵光鸣继《赤谷城》和《山围故国》之后的第三部历史小说。《赤谷城》原名是《解忧与冯嫽》,讲述西汉与乌孙和亲的解忧公主及其侍女兼女外交家冯嫽的历史故事。《山围故国》设定的时代背景是俄国十月革命之后,讲述被红军击溃的部分白军逃窜到新疆的故事,以及杨增新的一段故事。《莎车》与《赤谷城》有着亲缘关系,故事的主人公正是解忧公主的二儿子万年。在《汉书·西域传·莎车国传》中记载着这样一段话:“宣帝时,乌孙公主小子万年,莎车王爱之。莎车王无子死,死时万年在汉。莎车国人计欲自托于汉,又欲得乌孙心,即上书请万年为莎车王。汉许之,遣使者奚充国送万年。万年初立,暴恶,国人不说。莎车王弟呼屠征杀万年,并杀汉使者,自立为王,约诸国背汉。会卫候冯奉世使送大宛客,即以便宜发诸国兵击杀之,更立它昆弟子为莎车王。还,拜奉世为光禄大夫。是岁,元康元年也。”[1]赵光鸣正是从这简要的历史记录当中敏锐地抓取“暴恶”二字,演绎出《莎车》这部长篇历史小说。历史小说总是善于从历史的缝隙中寻找可以重新利用的资源,对于小说家而言,史料记载越少,想象空间就越大,但与此同时,小说创作的难度也会提高。怎样才可以有效地利用史书简要记载的史实,并将其与自己的想象融合在一起,给出一种让读者信服的解释,这是对小说家的一种考验。本文正是在此意义上,以《莎车》作为探讨西域新历史小说写作的切入点,试图探寻西域新历史小说的独特之处和写作转向。

一、西域新历史小说:以《莎车》为例

西域相对内陆地区而言,具有神秘色彩,但是不应该用“神秘”将西域本质化和一体化,而要看到西域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汉代,西域是指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地方。狭义的西域专指葱岭以东,广义的西域还包括通过葱岭所能达到的地方。在《汉书·西域传序》中这样记载:“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馀,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馀里,南北千馀里。东则接汉,阸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西域在公元前5世纪左右形成国家,《汉书·西域传》记载“西域三十六国”,当时有三十余个国家分布在西域各地。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前,西域各国受到匈奴势力的控制,汉宣帝时在西域设置了西域都护府。西域从汉武帝时属于汉朝,莎车是三十六国之一;后来这些国家分裂,约有五十余个国家。三十六国中,部分为游牧部落,部分为城郭之国。这些国家的语言不同,习俗各异,人口数量和经济发展程度相差很大,人口少则几千、多则上万。西汉为了维护与西域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在西域地区进行了一系列的战争,帮助西域各国抗拒匈奴的侵扰。在这种历史背景下,《莎车》所讲述的历史故事得以演绎。

历史是以时间为序列的叙事,它需要完整的时间链条作为自己的支撑,这也正是编年体存在的重要理由。史书大多是隔代修史,为的是避免修史的史官态度不客观。除此之外,在朝代更迭,或者出现大的变故、历史观改变等情况下,会带来一些问题,这就使得历史不可能永远是以完整的时间链条呈现出来,会出现一些空白段,即历史自身的虚无。此外,由于史书记载的概括性和抽象性,使得很多生动而具体的历史细节被抽空,隐藏或是消失在历史的黑洞中。在这种情况下来讨论西域新历史小说的出现才具有可行性。西域新历史小说的故事通常是在历史上有踪迹可寻的,如果将史书的记载比喻为骨骼,那么西域新历史小说是重新给这骨骼以血肉。历史的空白段反而更能激发小说家的冒险精神和想象力,他们将自己的历史观念带入对历史的理解当中,想象在这历史的空白段发生过怎样具体的事情。《莎车》便是如此。之所以称之为新历史小说,是要与原有的历史小说进行一种区分,新历史小说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是新历史主义的产物之一。索绪尔的语言学转向带来知识的改变,历史的真相是不可抵达的。在新历史主义看来,历史是充满断层的,它是由论述构成的,新历史主义承认客观历史的存在,但论述并不能够还原历史真相。论述是依据当时的观念所建构的,因而真相是不可还原与不完全可知的。所有的论述都是在无限接近历史真相,而无法等同于真相。正是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新历史小说区别于20世纪50年代或60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也区别于20世纪90年代的正“历史小说”,它更注重进行历史反思,将冷冰冰的历史还原为人的历史,试图挖掘深藏的人性,凸显历史的可能性。小说家将自己对历史的观念和个人的情感带入到小说的创作过程中,对历史事件的价值判断和对人物命运的设置,考虑到偶然性与个人性的因素,显示出人文主义的色彩。新历史小说诞生之初,因与革命历史小说的不同叙事态度而获得独特的价值,产生过莫言的《红高粱》、苏童的《妻妾成群》、《罂粟之家》以及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等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用新历史小说这个概念来讨论《莎车》时,更多的是出于以下一些考虑。《莎车》把故事背景设定在汉宣帝时期,莎车国将乌孙国解忧公主的儿子万年立为国王,但万年进入莎车国之后,在短短几年内就“暴恶”,落得被杀死的境遇。万年“暴恶”的原因成为《莎车》探讨的重要命题之一,而这也正是史书记载的空白段。权力和欲望的纠缠、险恶的政治斗争、民族关系的处理、女性与国家的复杂关系、追求自由的天性与王权政治所要求的秩序之间的冲突,这些都是作者在写作中综合考虑的因素,小说对这些因素的运用也透露出作者自己对历史的一种观点。作者以历史记载的人物作为故事的主人公,但他的想象力没有被史书所束缚,除了被史书所记载的人物最终命运不可更改之外,渗透在历史缝隙中的空白多成为渲染和演绎的对象。敢于向命运挑战的女子和被历史身份所遮蔽的人性都在小说中得以展现,人性的复杂与丰富在这里被打开,不再是 “好”与“坏”的简单二元对立。怎样讲述自己所理解的真相,展示寻找真相的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表达自己的历史观点,对于新历史小说的创作者而言是极为重要的。《莎车》试图重新思考西域王国的历史,而西域在中国历史上占据了特殊位置,又因时空距离所产生的神秘感,因而定义一种“西域新历史小说”并以《莎车》为例来进行分析,也是在探讨一种批评的可能性。

二、历史反思:“暴恶”的始末

《莎车》试图讲述的是万年为何能够成为莎车国国王,以及为何在成为国王后“暴恶”乃至被莎车国前任国王的弟弟呼屠征杀掉。万年之所以能够被选为国王,并非因为万年自身卓越的才干。细君公主远嫁乌孙之后,郁郁而终,汉武帝为了稳定汉朝与乌孙的关系,于太初四年将解忧公主嫁到乌孙,解忧公主的祖父刘戊是楚王。解忧公主的一生经历了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三朝皇帝,嫁了三次,都是乌孙王,万年是解忧公主与第二任丈夫翁归靡生的第二个儿子。赵光鸣在《赤谷城》中写的就是解忧公主远嫁乌孙的故事,《莎车》接续上一个故事,讲述解忧公主的二儿子万年。万年被解忧公主作为侍子送到长安,在上林苑学习。年迈的莎车国国王没有儿子来继承王位,他不愿意自己的弟弟或是侄子来继承王位,于是在长安物色自己的接班人。万年正当年,风华正茂,再加上乌孙是当时西域最大的国家,莎车国有心依附汉朝,在这种情况下,万年就以汉朝外甥的身份成为了莎车国国王。万年在成为国王后,在奚充国和侯平虏的辅佐下进行各方面改革,将汉朝的制度和技术应用到治理莎车国的过程中。

这其中值得关注的便是莎车国国王选择万年的缘由。莎车国的国王没有儿子继承王位,为何要从国外来物色人选,而不是让自己的亲属来继承王位呢?新上任的国王又是怎样对待国家的国民,得到“暴恶”的臭名进而落得被杀死的悲惨命运呢?这才是《莎车》着笔的重点。

《莎车》将汉朝外甥莎车新任国王从冰冷的历史还原为有血有肉的年轻男子。作为解忧公主的第二个儿子,万年深受解忧公主和翁归靡的溺爱,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成为国王,“自小顽皮任性,游牧行国习气难改,好动不好静,至今还喜欢骑射狩猎,尤爱倡游玩乐”。母亲送他到长安学习是希望他能够学习汉朝文化,历练深造,可长安的学习并不能将万年改造为适合当国王的人,单是从长安出发前往莎车,就因为他的恋栈贪玩而耽误两个多月的行程。在草原上长大的万年生性爱自由,喜欢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享受狩猎的痛快和歌舞的热闹,当然还有美色的陪伴。历史的偶然性将万年放置在莎车老国王的眼前,他背后所蕴含的政治力量使得他成为老国王所选中的继承者。于是,万年只有顺应这种安排,启程前往莎车。《莎车》分为两部,第一部名为《逶迤》,主要讲述万年如何从长安逶迤行进到莎车国,路途中遭遇梧桐林怪湖、野营地遇险、符节离奇失窃、被匈奴劫持到海西参加朝会等多重事件。这是作者赵光鸣所衷爱的“在路上”,一种流浪故事,不过这一次的流浪存在着具体实在的终点,那就是莎车国。万年的性格在《逶迤》中被刻画为贪图个人玩乐,冲动好冒险,感性压过理性,不以大事为重,缺乏雄才大略和长远目光。第二部是《金殿》,万年有惊无险地进入莎车国,并顺理成章地成为莎车国的新国王。可他上任之初不是安抚百姓、体恤民生,反而大肆建造王宫,激起民愤。莎车国老国王危娄王的弟弟呼屠征是舍中大吏,危娄王哥哥的儿子提纠什是大禄,此二人都有野心,希望自己能够登上王位。危娄王当年设计陷害自己的哥哥才当上国王,自然不愿意将王位传给侄子,而自己的弟弟渺眼跛足,相貌丑陋,也不是王位合适的继承者。万年并不清楚这些复杂的斗争,尽管有奚充国和侯平虏的辅佐,但万年将当国王视为表演、视为儿戏,他在提纠什和呼屠征的蛊惑下,热衷权力所带来的享乐,而不是为之承担应有的责任和义务,招致百姓怨声载道。万年的荒淫无诞再加上莎车国内部与匈奴的里应外合,使得万年新造的王宫最终成为自己的坟墓。他成为自己的掘墓人。

《莎车》所做的不仅仅是试图理解历史真相,综合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环境进行思考,探究“暴恶”的始末,“初来乍到,不在国计民生上下功夫,先大兴土木建王宫,这是本末倒置,实属大错,不听臣属意见,一意孤行,错上加错。王宫奢华太甚,更是错上加错”,更重要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对人性的思考。反思是一种解构与重新确认。作者尝试着用万年的眼光来看待加诸自己身上的历史重任,有一种理解的同情渗透到文本当中。作者把文学关注点下移到万年的情感与个人生活上,万年成为国王的身不由己,他的直率而单纯的性格,他同样也是这场政治之战的受害者。

三、被凸显的个人:万年的反成长史

换一个角度来看《莎车》,这部小说可看作是个人成长小说,讲述的是万年成长的故事,或者说是万年怎样抗拒成长的故事。万年并不是生而为王的,在没有遇见莎车国危娄王之前,他与王位毫不相关;遇见危娄王之后,他似乎也没有把自己即将成为国王这件事情看得很重要。作为解忧公主的第二个儿子,他生而与王位无关,怎样成为一位合格的国王是万年的哥哥应该考虑的问题。在草原上长大的万年生性爱自由,不愿意受过多的拘束,即便是作为侍子被送到长安学习,仍旧不能改变他的性格。他对所学习的汉朝文化兴趣不大,《春秋繁露》之类的典籍对万年的吸引力丝毫不及长安的歌姬美色。如果不出意外,万年将会成为享乐而无所事事的王公贵族,但可惜的是,莎车国危娄王对他命运的介入强行改变了他行进的轨道。万年的个性不适合成为一位国王,却被推上了王位。就像苏童在《我的帝王生涯》中所描写的端白,他从懵懂无知的王子到燮国的傀儡国王,这一切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他成为工具,是来自母系操控的统治工具。端白没有做皇帝的野心,也没有做皇帝的能力,但他被推到了皇位上,拥有所有臣民的生杀大权,他并不快乐,在战乱中他丢掉自己的皇冠成为走绳索的江湖艺人,成为无冕之王。万年和端白有着相似的命运,所不同的是,万年在自己的王位上丧命,先是大禄提纠什勾结匈奴发动战争,后是舍中大吏呼屠征发动的宫廷政变,精通剑术的万年死在了呼屠征的剑下,这是一种绝妙的反讽。

成为国王,对于万年而言是种表演。他会在需要的时候扮演好国王的角色,但仅仅是扮演而已。疏勒国遭到匈奴的围攻,情况严重,万年听到此消息,慷慨激扬,表明自己的心迹:“我在莎车国,蛰伏几年,给人留下声色犬马享乐印象,其实只是表象,大丈夫立世,应有雄心壮志,征战沙场,是男儿本分,当个弹丸小国的边鄙国君,非我所愿,征服各邦国,才是我的宏图大业,这也是汉朝天子之所愿,我一直等着时机到来,早等得不耐烦了”。万年的这番表白让臣僚倍感意外,都以为他是在表明真心,其实这又是万年的一次临场发挥,一种表演而已。他错把提纠什和呼屠征当作自己的朋友,而不知道这两人所隐藏的野心,甚至把别人善意的提醒看作是对这种“友谊”的挑拨和对他者的嫉妒。在如何获取权力和玩弄政治这条路上,万年是逆成长。

如果说万年在政治上的无能是由于性格的单纯和直率,那么在个人情感上,万年也没有找对成长的方向,仍在以一种消极的态度抗拒成长。万年在长安学习的时候就对莎车国公主须丽奴有意,心中潜藏着对公主的爱,他以为自己成为莎车国国王之后,可以顺利地把公主娶到手。但是自己花花太岁的名声反而让公主对他敬而远之,直到自己成为莎车国国王,公主依然对他毫不动心。他在得到许多美丽的行尸走肉之后,以国王需要贤惠的王后为借口,在汉朝使者房慎之的协助之下,顺利地得到须丽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万年的精神之父是匈奴人忽由楚。解忧公主和亲的时候特意绕道去参加海西朝会,受到了忽由楚的盛情款待,公主以自己的才智宣扬了汉朝的国威,广交西域各民族的朋友,成就一段佳话。万年渴望自己体验母亲当年的经历,被匈奴劫持正好满足了万年的愿望,他不但不以此为耻,反而点名要享受虎床和浴桶,还要看西海游芦荡狩猎吃鱼宴。万年向忽由楚倾诉,在汉朝学的礼仪典籍都是教化,让自己无所适从,他的本性还是喜欢我行我素、自由自在,不喜欢被人管束。忽由楚教导他要学会利用威权,“威权,让人怕你,才能治理郡国地方。国王如此率真亲近,其实不妥,应当威严起来,威恩并施,才能做好一国之君”。不仅如此,忽由楚还让万年在自己罕为人知的虎房中度过了放纵情欲的一夜,万年知道毒素和酒一起进入自己的身体,权力和欲望交织在一起,在万年的心中疯狂开来。这是万年心中深藏的秘密,为此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万年始终停留在与忽由楚相处的这一阶段,自此他懂得用国王至高无上的权力带来无尽的物质享乐,但并没有看到忽由楚给他设下的圈套和忽由楚蓬勃的野心。万年抗拒来自奚充国和侯平虏的谏言,反而无限怀恋在匈奴人忽由楚那里所得到的快乐。忽由楚成为他的梦魇所在,是恶魔般的精神之父。如果说在遇见忽由楚之前万年是单纯的,那么在经过忽由楚调教之后,万年的单纯中就掺杂着邪恶,他开始明白权力给自己所带来的一切,并在短时间内耗尽自己作为国王的威望。《莎车》正好见证了万年走向衰落的过程。

四、被压抑的情感:女性与民族

女性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历史中一向是不被重视的,她们的个人情感问题更是无人关心的。在汉朝的和亲公主中,万年的母亲解忧公主为汉朝稳定西域、团结少数民族做出了巨大贡献,陪伴解忧公主远嫁乌孙的侍女冯嫽更是被称为第一位女外交家,为汉朝和西域的交流奉献一生。至于个人的情感,她们作为具体而鲜活的生命个体,如何面对强加给自己的命运,这是被历史所选择性忽略的。对于万年而言,他的反成长是对文化规训的潜意识反抗,他不愿意压抑自己的天性;但对于女性而言,其实压抑较多,但往往反抗似乎并不那么强烈。对于女性而言,不仅面临着情感上的困惑与压力,而且一旦牵涉到国家民族等问题,通常会被要求牺牲自己的个人情感而成全国家民族的利益。

赵光鸣在《赤谷城》中讲述过解忧和冯嫽远嫁乌孙的故事。解忧公主按照乌孙的习俗,在丈夫去世后嫁给继任的乌孙王,先后嫁了三任乌孙王;冯嫽原本与侯平虏情投意合,但被乌孙的右大将西叔涯看中,只好嫁给了西叔涯。《莎车》中的女性同样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她们的情感被压抑。须丽奴喜欢自己的师父侯平虏,在上林苑学习过的须丽奴学会像汉族姑娘一样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她担心过于热烈的情感会让自己喜欢的人退怯。“规行矩步,过于看重操守名节的师父让她敬仰,让她变得优柔寡断,让她把爱埋藏了起来,成为遥遥无期的等待。”她的师父为了汉朝的利益,终其一生没有选择个人幸福的权利,而她作为莎车国公主同样没有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在汉朝使者亲切的笑脸后面掩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师父为了断绝她的念头,娶了呼屠征的女儿弥脱子。在民众看来,万年与须丽奴,侯平虏与弥脱子的婚姻是得体而合乎国家民族利益的,至于被压抑的情感,与国家民族利益比起来是不值得考虑的。

婚姻在这里成为一种政治行为,成为一种工具,因为可以依靠联姻来获得势力范围的扩大。乌孙国的汉朝公主的儿子与莎车国的公主,汉朝的副使与莎车国贵族的女儿,这种结合之所以被看好,是出于国家民族的利益,而绝非个人的意愿。和亲作为一种政治行为,可以促进和亲双方友好相处,对维护中原王朝的统一和民族地区的稳定有积极作用;同时,和亲也可以促进双方在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对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起到一定作用。但和亲这种行为却给女性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少数民族的习俗与汉族差异较大,兄终弟及,在哥哥去世后,弟弟娶自己的嫂子,这样的婚姻习俗与汉族大为不同。西汉第一位远嫁乌孙的公主细君公主无法接受这种习俗,虽从命嫁给了第二任乌孙王,但终究郁郁而终,留下《黄鹄》传世,“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女性在文化再现的层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文化生产的想象与审美的维度又往往天衣无缝地把女性缝合在民族/国家话语当中”,[2]女性似乎天然地被要求为国家民族利益而牺牲自我,被压抑的情感永远也不会占据与国家民族利益等同的地位。

那么,作为当权者的男性是否就能够逃脱被安排婚姻的命运呢?答案是否定的。侯平虏为了汉朝的利益和民族的稳定,两次放弃自己的情感。万年得偿所愿地娶了喜欢的莎车国公主,但在公主看来,“国王最好不要有爱,爱是非常奢侈的东西,弥足珍贵,人世间能得到者极少,国王是治理天下郡国的人,不应该堕入情网,沉浸于小爱,国王应有的是大爱,爱元元万民,为百姓做好事,使国家强大,人民安居乐业”。作为男性的万年和侯平虏同样不能够获得自己的幸福。个人情感的小爱与国家民族的大爱在这里形成怪圈,成为二元对立的选项,陷入小爱之中就会忽略大爱,只有舍弃小爱才能获得大爱,而大爱才是作为统治者的男性应该全力以赴的所在。在关注女性被压抑的情感时,男性同样存在着相似的被压抑的情感,这些被压抑的情感或被转化为对百姓的大爱,或畸形地化为肉欲,引起无尽的灾难。

五、新历史小说:一种对历史的态度

历史小说表达出对历史的一种态度,不同的历史观直接影响到历史小说叙述的立场。随着更多有关历史论述理论的引介,对以往历史观念的反思也逐渐渗透到历史小说的写作过程中,这也是借用新历史小说的内核来探讨西域新历史小说的题中之义。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在这种观点的影响下,关注故事本身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要,讲述故事的年代是怎样影响着故事的讲述显得更为重要。

德国历史学家哈贝马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阐释了自己对历史的理解,他认为这是为了从整体上理解历史。在哈贝马斯看来,“把历史当作一个整体来探究的使命,实在是一种严肃的责任感”。[3]这种历史观是典型的现代性历史观,试图建构历史整体性,隐含着历史进化论与目的论,追求合目的性的历史建构。在他看来,对历史的回忆是展望未来的基础所在,历史观给人们的认知提供场所,历史图景是决断所参考的重要因素。哈贝马斯的历史观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主导了现代性的历史叙事,“历史主义的每一种说法都表达了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卷入将来的感觉”。[4]随着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发展,历史观发生改变,开始关注历史中的裂痕和差异事实,不再将历史看作是完整的一块,而是试图寻找其中的差异性因素,“它不强调理性讨论与经验研究法则意义上的方法,而强调叙事的诗学与修辞特征”。[5]在德里达看来,解构使得历史中性化,用一种“事件到来”的思考方式来对待历史。后现代的历史观排斥历史进步论,他们不认为在历史中存在单一的、促进人类进步的东西,而热衷于寻找历史中的裂痕和差异。自从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中提出“永远历史化”口号,将历史看作一种叙事,历史化的概念就在深刻改变对历史的认知,“我们对历史和现实本身的接触必然要通过它的事先文本化,即它在政治无意识中的叙事化”。[6]不可避免的是,历史叙述包含权力话语运作,历史小说也包含着作者的价值判断,所有的文本总是倾向于构成一种历史,成为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是历史图景构成的组成部分。

把《莎车》放置到这种历史观背景下进行考察,可以打开问题讨论的广阔场域。关于民族关系的问题,中原汉朝与西域少数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民族性格的差别,中原汉族的礼仪教化是否会束缚人性,当时的西汉王朝与西域王国之间的复杂政治关系,女性的命运与国家利益的冲突,个人与国家的冲突,少数民族的宗教信仰,这些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莎车》没有刻意将西域的神秘奇观化,即便是莎车国所信仰的拜火教,也是很有节制地点到为止。当作者尝试从历史文本的缝隙进入的时候,可能只是希望探究莎车国国王万年“暴恶”的始末,但在这一过程中,从历史的差异间带出来更丰富的内容,作者没有进行二元对立式的价值判断,而是尝试理解性的同情和批判性的反思,这种对待历史的态度是值得肯定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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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顺馨.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5.

[3]哈贝马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1.

[4]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的贫困[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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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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