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明后期的边镇将门

2014-03-04

关键词:总兵家丁将领

曹 循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中国古代的“将门”,是指几世从军并产生将领的家族[1]。明代实行武职袭替制度①明代世袭武官,即指挥使、同知、佥事、正千户、副千户、卫镇抚、实授百户、试百户、所镇抚,皆卫所武职。都指挥佥事以上为流官,由世官升调。有关明代武职袭替制度,可参阅于志嘉:《明代军户世袭制度》,台北:学生书局,1987年,第141-196页;李荣庆:《明代武职袭替制度述论》,《郑州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梁志胜:《明代卫所武官世袭制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但并不意味着明代武官家家都是“将门”。永乐以后,镇戍营兵制产生并逐渐取代卫所制成为明朝军制的主体[2](P523-534)。指挥、千户、百户等世袭武官主要在卫所管理军户、屯田、漕运等军政事务;总兵官、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等才是统领营兵镇戍作战的“将领”②明代官方文献中的“将领”,特指总兵官等镇戍与京营统领营兵的武官,又曰“将官”。见申时行等重修《大明会典》卷126《兵部九·镇戍一·将领上》、卷127《兵部十·镇戍二·将领下》、卷134《兵部十七·营操·京营》,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6年影印本。。除沐氏世镇云南,情况特殊外,镇戍将领皆流官,从卫所世官及武举等人员中选拔而来,并不存在固定的将领世袭制度。但在明后期,各边镇陆续出现了十余家几世为将,甚至父子兄弟同时为将的“将门”。目前学界对其中较著名的李成梁、祖大寿家族已有个案研究③主要有孙文良:《论李成梁的历史作用》,《东北史研究》第1辑,吉林省东北史研究会,1983年;《论明末辽东总兵李成梁》,《明史研究》第1辑,合肥:黄山书社,1991年;和田正广:《中国官僚制の腐败构造に关する事例研究——明清交替期の军阀李成梁をめぐって》,九州岛国际大学社会文化研究所,1995年;肖瑶:《李成梁与晚明辽东政局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6年打印本;李洵:《祖大寿与“祖家将”》,《社会科学辑刊》1983年第2、3 期。,但对明后期有哪些将门、将门形成的原因及其影响等,尚缺乏整体上的认识。本文勾稽史料,加以系统的探究。

一、诸镇将门

《明史》卷二三八《李成梁麻贵传》论赞曰:

两家子弟,多历要镇,是以时论以李、麻并列。然列戟拥麾,世传将种,而恇怯退避,隳其家声。语曰“将门有将”,诸人得无愧乎!

《明史》将李、麻称为“将门”,是因“两家子弟,多历要镇”。据是《传》,李成梁本人为总兵,弟成材为参将,子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皆总兵;侄如梓、如梧、如桂、如楠亦皆至参将。另据学者考证,其族弟成名、从侄如梗、婿韩宗功,如松子性忠、显忠、怀忠、如柏子效忠,及家丁6人为副总兵以下,孙守廉为总兵[3](P122-133)。麻贵(大同右卫人)父禄任副总兵,贵、锦兄弟俱至总兵,诸子总兵1人、副总兵3人、参将1人。

明后期,“九边”将门非唯李、麻两家。明末人茅瑞徵《东夷考略》云:

语称“将有将种”,除世爵外,如东李、西麻、土达、祈、鲁,及王、杜、尤、萧等族,家世晓畅兵事,从中推选,必多隽杰[4](P174-175)。

“土达”,本是明代对聚居西北的蒙古及其他一些民族的称谓[5]。茅氏所指应是凉州卫达氏,始祖于明初从哈密进贡赴京,得授试百户,住凉州卫带俸,后以达为姓[6](卷9)。万历时,达云历延绥、甘肃总兵,子达奇勋至昌平总兵、奇策至大靖参将,孙达元祯为凉州守备[6](卷10)[7](卷239《达云传》)。

“祈”应为祁,是西宁土官。始祖哥贡星吉,为元甘肃理问刑官,后降明[8]。其兵号“祁家兵”,较显者有祁秉忠为甘肃总兵,天启初援辽阵殁[9](卷584,万历四十七年七月戊子)[10](卷5,天启元年正月丙戌)。

“鲁”,是指庄浪土官鲁氏[8],有兵马,号“鲁家军”[7](卷91《兵三》),故世代为明边将者不少。其四世五世鲁鉴、麟父子在成化时俱至分守凉州副总兵,六世鲁经至陕西总兵,万历时有七世鲁光祖、光国兄弟为协守凉州副总兵,九世鲁允昌于崇祯末为西宁副总兵[7](卷174《鲁鉴传》)[8][9](卷483,万历三十九年五月庚戌)。

“王”,应是榆林卫王氏。有王保起自行伍,万历时历昌平、蓟州、辽东总兵。子学书,宣府总兵官;学时、学礼并副总兵。还有王威,于万历、天启间“九佩将印,为提镇者五十年”,弟世国、子世钦、朴俱总兵[7](卷239《董一元附王保传》;卷269《尤世威附王世钦传》;卷272《曹变蛟附王朴传》)。

“杜”,本浙江昆山人,后徙延安卫。万历初,杜桐以指挥佥事为延绥清水营守备,至本镇总兵,历保定、宁夏。弟杜松,历镇延绥、蓟州、辽东、山海关,于萨尔浒阵殁。桐子文焕,历宁夏、延绥、宁远、山海关总兵,提督山陕军。文焕子弘域,至宁夏总兵,崇祯中,提督池河、浦口二营练兵,后移镇浙江[7](卷239《杜桐传》)。

“尤”,应是榆林卫尤氏。万历时有尤继先历固原、辽东、蓟州总兵。尤世功曾中武举乡试,历沈阳游击,天启初至总兵,殁于辽东;弟世威、世禄俱总兵,从弟翟文为靖边营副总兵;世禄子人龙为副总兵;族人尤岱至参将[7](卷239《达云附尤继先传》;卷271《贺世贤附尤世功传》;卷269《尤世威传》)[11](P54)。

“萧”,是延安卫萧氏,初世袭百户。嘉靖时有萧汉为凉州副总兵,其子文奎于隆庆时历宁夏副总兵、京营副将。文奎子萧如薰历官宁夏参将,宁夏哱拜之乱中立功,后转历七镇总兵,萧氏遂显。其兄如兰,陕西副总兵;如蕙,宁夏总兵官;如芷,提督南京教场[7](卷239《萧如薰传》)。

茅瑞徵没有提到的,还有好几家。如榆林卫人张臣,起行伍,万历时历宁、蓟、固、甘四镇总兵,子承荫、孙应昌、全昌俱总兵、德昌副总兵[7](卷239《张臣传》)。大同蔚州人马芳,由行伍至宣府、大同总兵;长子马栋历任山西、蓟州总兵,次子马林至辽东总兵,萨尔浒之战后阵殁;林子燃、熠随父阵亡,炯、爌至总兵[7](卷211《马芳传》)[9](卷407,万历三十三年三月壬寅;卷448,万历三十六年七月癸卯)。此外就是辽东宁远卫祖氏,是继李氏而起的辽东将门,以祖大寿最为著名。据李洵考证,除大寿外,宁远祖氏还有14人及家丁多人为将,与大寿同辈的大多官至总兵[12]。至于其他父子二人相继为将的,更是难以枚举。

南方的将门较少,著名的有刘显、刘纟廷父子,南昌人,俱总兵[7](卷212《刘显传》;卷247《刘纟廷传》)。纟廷养子刘招孙为守备,随纟廷阵亡于萨尔浒之役[9](卷586,万历四十七年九月甲辰);养子刘文昭至副总兵[13](P444)。纟廷弟相为守备[9](卷581,万历四十七年四月癸酉)。

以上可见,明后期的将门至少有十余家。其特征,不仅是继世为将,而且是一门父子兄弟同时为将。其中除祁、鲁二家是土司,情况特殊外,其他如马芳、达云、王保、张臣、刘显都是行伍或低级世职起家;杜、尤、祖等在万历以前皆不显;李成梁祖父做过守备,其父曾被委用为把总[14](P161)。这说明,绝不能简单地将此现象归因于武职袭替制度。武职袭替是一个家族只有一人可以继承,“殁者承袭、老疾者替”[15](卷120《兵部三·铨选三·武职袭替》),不可能出现一门同时为将的情况。另一方面,由于世袭武官之家不可能代代皆是将才,嘉靖以前,也少有武官几世都被选任为将领的。为何在明后期就风云际会,将门迭出呢?下面结合武官官制与军制在明中后期的演变来讨论。

二、将门形成的原因

明后期诸镇将门的形成,主要有三方面原因:一是军功赐荫武职盛行;二是家丁制的兴起;三是将领久任本土。

明代文武官员及宦官立有军功,常被朝廷赐荫世袭武职。赐荫武职最初只恩及外戚,正统时开始赐及宦官,景泰后及于立有军功的文官[16][17]。武官在武职袭替以外赐荫武职,则始于正德时[18](卷92,正德七年九月癸巳;卷111,正德九年四月癸卯)。嘉靖以后,将领立功荫子非常普遍。如李成梁诸子俱以父荫起家;刘“用荫为指挥使”,推为守备;马林,“由父荫累官大同参将”;张臣子承荫,“由父荫积功至延绥副总兵”;王朴“由父荫屡迁京营副将”[7](卷238《李成梁传》;卷247《刘纟廷传》;卷211《马芳附马林传》;卷239《张臣传》;卷272《曹变蛟附王朴传》)。于是,不仅嫡长子不用待其父老故袭替,其他兄弟也能以恩荫起家任事①镇戍将领主要从卫所世官中选拔,故指挥使等职又是选任将领的资格。将领子弟获荫世职,即可起家任事。参阅曹循:《明代武职阶官化述论》,《史学集刊》2010年第5期。,这是父子兄弟同时为将的前提条件。

高级将领子弟以荫出身而被选任为将领,不仅是因为所谓的“将门将种”,更主要的因素是其继承或分给了父兄的家丁。将领蓄养家丁,用作兵锋,至迟在弘治、正德时就有了。当时还是卫所军士“投托各将领以避征调,多至千数百人”[18](卷77,正德六年七月己卯),原则上是非法的。家丁制全面兴盛起来,主要在嘉靖以后。一方面,将领蓄养家丁被朝廷认可并鼓励;另一方面,朝廷给予边将养廉田土,以资养士。正德时开始拨给各边镇守内外官养廉田[18](卷54,正德四年九月庚子;卷58,正德四年十二月癸卯),因嘉靖前期撤回镇守内臣,将其养廉田给还军士屯种,结果边将养廉田也被收回。嘉靖二十八年(1549),给事中胡叔廉等认为:“昔将无大小,必养死士以为用,往岁边将俱有养廉田地,近议裁革,请下督臣议复。”获准[19](卷354,嘉靖二十八年十一月戊寅)。边将有养士之资,家丁制就全面兴盛起来。前述将门,与其说是将材辈出,毋宁说是蓄养家丁较众。如马芳,“家蓄健儿,得其死力”[7](卷211《马芳传》);李成梁家丁“雄冠诸路”[20](卷35)。当时就有人指出:“今之号称名将者……不过恃其弓马技艺,蓄养降夷为家丁,勇敢直前耳。”[20](卷40)家丁或以招募、或以收降,与将领结成“情若父子”般的人身依附关系,也常被收为义子[20](卷38)。家丁随将领迁转(又称“随任家丁”),将领卸任,亦随之脱离营伍;不仅归将领个人所有,甚至父死子继。如刘纟廷,“有父(四川总兵刘)显故时部曲,颇多健儿,纟廷拥以自雄”,故屡立战功[9](卷168,万历十三年十一月戊午)。纟廷死后,朝廷又令其弟“刘相受守备职衔,训练川兵”[9](卷581,万历四十七年四月癸酉)。史载,“始成梁、如松为将,厚畜健儿,故所向克捷”,朝鲜碧蹄馆之役,李如松轻敌中伏,家丁死伤惨重,“气大索……有归志”。待到萨尔浒之战前夕,朝廷起用李如柏为总兵,“父兄故部曲已无复存”,遂不敢战[7](卷238《李成梁传》)。可见,将门之家完全以家丁多寡、勇怯为盛衰。家丁人众善战,子弟自然藉之飞黄腾达;消耗不存,将门也就随之衰落。

将领蓄养家丁、且耕且战,有赖于久任其土。明代武官的选任,并不像文官那样存在不得官于本土的回避制度。相反,明朝长期从本土之人中选拔将领,以便熟知人情地利。如成化十八年(1482),宪宗认为:“边将必用本土之人,庶知彼兵势地利,易于成功。”[21](卷234,成化十八年十一月癸丑)正德八年(1513),给事中李凉奏准:“今后守备有缺,必须曾履行阵,及出自边方、堪为将领者,举保推用。”[18](卷106,正德八年十一月己卯)明中后期选用将领,大抵遵循“北将补北、南将补南”[22](卷37),优先选用本土之人,就近升转的原则。尤其是“冲边将领,如辽东、延绥、甘肃战地”,更是“多于本镇升转”[9](卷558,万历四十五年六月乙未)。同时,为巩固边防,明廷允许边将久任以责其成。嘉靖二十一年(1542),给事中管见曰:

祖宗以来,军士月粮取给山陕诸路,而客兵与赏赐费皆藉屯盐之利。其后,夷虏日肆,屯田渐荒,而将帅有力者,尚号集家丁与盐(商)巨贾连结堡寨,居常则屯种自营,虏至则阖众备御。岁久,守臣恶其专利,遂为厉禁,于是家丁散流,富贾亏损,膏腴之地弃为虏牧,屯盐二利俱废,而边陲荒落、兵力不振矣。今欲实边,必兴盐法,欲兴盐法,必复屯田。臣请严敕沿边总督、抚、按官,令将帅、军民凡有力者,听其招集流亡,开垦土田,力不赡者,官给牛具,俾有成业,即为己产,永不起科。比及三年,盐法不兴,边境不实,臣未闻也[19](卷269,嘉靖二十一年十二月丁酉)。

既然要边将召集流亡为家丁,自行占种荒地,且耕且战,就必须有较长时间的积累,“俾有成业,即为己产,永不起科”,边将自然也不愿迁转远处。嗣后,朝廷上下相应也掀起了一阵要求边将久任的呼声。隆庆二年,兵部覆准:“久任边将,以定将选。”[23](卷18,隆庆二年三月壬戌)万历十九年(1591),兵部又题准:“将领人地相宜者,当议加衔久任。”三十八年(1610),巡关御史金明时奏准:“自大将及偏裨,三年之后,果有成劳,宁与加衔,不轻易地,使将卒久则相维系,志意安则不夤缘。”[9](卷233,万历十九年三月丁巳;卷469,万历三十八年闰三月丙辰)为免兵部论俸推升与久任责成产生矛盾,万历二十三年(1595)兵部覆准:“边方各属大小将领,或应久任以需成功,或应加衔以责后效者,督、抚、按、关诸臣不时咨题,以凭酌请。”[9](卷281,万历二十三年正月壬午)鼓励督抚等保留将领久任。李成梁两度镇守辽东,共30年,就是典型的例子。边将或久任本土,或迁调后本土仍有族人任将“留守”,兴贩殖利,召集家丁,经过一两代的积累,将门就得以兴盛壮大。

三、将门产生的影响

明中期以来,朝廷对边将的控驭本是极严的。在礼仪方面,总督或兼有提督军务衔的巡抚上任,“总兵以下皆戎服庭谒”[19](卷484,嘉靖三十九年五月乙亥)[24](卷22《督抚》)。所谓“戎服庭谒”,黄宗羲有生动的描绘:“武人至大帅(总兵之别称——引者)者,干谒文臣,即其品级悬绝,亦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裤靴,趋入庭拜,其门状自称走狗,退而与其仆隶齿。”[25](P32)在监察方面,“一二白面书生日操惠文三尺,摘其细微,使其跼蹐俯仰,救过不瞻”[26](卷11《筹边》)。总兵被抚按等参劾,即遭提问;副、参以下,“巡抚至加鞭笞”[19](卷550,嘉靖四十四年九月己酉)。武将的地位越来越低,司道,甚至“承委府佐(厅官)以下官员非理凌辱”[23](卷24,隆庆二年九月戊辰)将领的情况也屡见不鲜。这就是常被后人论及的“重文轻武”或“文尊武卑”现象。但又如学者指出,明末出现了武将跋扈的局面[27](P57)。笔者拙见,从“文尊武卑”到武将跋扈,有一个逐渐转化的过程,其关键就在于将门的出现。

明王朝对边将的控驭力逐渐削弱,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将领迁转存在阻碍;二是朝廷军法渐不能行;三是武将跋扈之势抬头。

边将有缺,朝廷往往只能从本镇将门中挑选。如李成梁于万历十九年第一次卸任后,辽东“十年之间更易八帅”[7](卷238《李成梁传》)。继任的杨绍勋,广宁人,为成梁部将,一岁三失事而罢。后三任尤继先、董一元(宣府前卫人)、王保,俱外来将领,不久相继罢去。朝廷只得先后起用成梁子如松、如梅,及家丁孙守廉。万历二十七年(1599)以马林任,一年六个月罢归。这八任总兵中,外来将领不安其位、在任不久的原因是什么呢?其一,如万历二十九年(1601)大学士沈一贯言:

辽东近罹倭虏之患,总兵马林革任,佥谓非李成梁不可。皇上往年特用李如松,固嘉成梁威名尚在,其子必能制虏也。今即使成梁,老手展布,必当不负任使。麻贵亦一老将,但系西人,必用西兵为家丁,马林因用西丁,搅扰辽人,若麻贵不带家丁,则无手足,若带家丁,又蹈前辙,不若成梁即用辽丁为简便也。成梁虽老而其精力矍铄,尚称谋勇,廷臣推举,惟翼皇上允可[9](卷357,万历二十九年三月辛亥)。

不久,明廷就再度起用李成梁。可见,因家丁随将领迁转,就会产生外来与本地官兵不和的问题。其二,如天启五年(1625)陕西巡按蒋允仪所说:“榆镇向有养廉地土,自本镇人总戎,将膏腴据为己业,今所存无几。”[10](卷56,天启五年二月甲申)边将官其本土,便于营私舞弊,尤其是侵占养廉田土,使外来将领无资养廉及豢养家丁。明王朝难于清查监管,也就不得不从本地武官中选拔将领。其三,将领个人毕竟财力有限,所蓄家丁多亦千余,少则数十,但其父兄子弟皆有蓄养,集合起来就是一支可观的军事力量,外人难以驾驭。如李氏衰落后,明廷在辽东依仗的军事力量就是以祖大寿为首的“祖家将”及其“祖家军”。祖氏通过联姻(吴三桂即祖大寿外甥)、结拜、收养等方式,“编织成一种亲属网,它所产生的内部凝聚力大大超过了一般军队”[12]。辽东军队的首领,也就非祖大寿不可。

与此同时,朝廷军法也渐不能行,对跋扈、犯罪的将领常加优容。如万历二十七年,播州之役起,明廷将正在朝鲜作战的刘纟廷调赴四川,“纟廷闻征播命,逗遛,多设难以要朝廷。言官交劾,议调南京右府佥书。纟廷至是闻之,即辞任。总督李化龙以平播非纟廷不可,固留之,力荐于朝。”[7](卷247《刘纟廷传》)李化龙认为非他不可的缘故,就是刘显、刘纟廷父子久镇四川,善将川兵,朝廷最终也只得将其起用。万历三十七年(1609),麻承恩等冒饷,“会勘七年,抗匿不结,催提之檄甫下而调用之咨随至”。蓟辽总督王象乾解释起用的缘故,是因麻承恩畜有精锐家丁八百余人,其弟副总兵麻承训死后“遗有随任家丁二百名”,须由承恩统率,“可得敢战精兵千人”,故请求兵部起用之[9](卷463,万历三十七年十月壬申)。天启元年(1621),杜文焕镇守延绥,朝廷“诏文焕援辽”,他有意“遣兵出河套,捣巢以致寇”,诸部大恨,深入寇掠,朝廷调延绥兵援辽的计划也就落空,文焕“解职候勘”而已,不久即起用[7](卷239《杜桐附杜文焕传》)。崇祯二年(1629),蓟辽督师袁崇焕下狱,随同入援京师的祖大寿率部哗变,奔回关外,明廷也加以优容。大凌河之役,祖大寿率部降清,杀害不愿同降的副总兵何可纲,后以替清军劝降为名,回归明朝,再被任用。明廷始终未加之罪,如皇太极所说,是因为“明所恃者,惟祖大寿之兵”[28](卷64,崇德八年三月丙申)的缘故。

明后期,武将受文官欺压的局面依然存在,却也有了武将抗拒文官,甚至欺辱文官的情况。如李如松镇守宣府时,“巡抚许守谦阅操,如松引坐与并。参政王学书却之,语不相下,几攘臂。巡按御史王之栋因劾如松骄横,并诋学书,帝为两夺其俸”。提督东征,“与经略宋应昌不相下”,不愿庭谒,“用监司谒督抚仪,素服侧坐而已”[7](卷238《李成梁附李如松传》)。万历四十二年(1614),四川道御史田生金疏称:

国家文武两途,虽各宜其用,而武弁所以不敢大逞者,犹赖文吏约束之。副总兵陈寅之在黔也,苗夷浊乱地方,不能一矢戡定,而又纵其爪牙,择人而食,知府钱策按法绳之,竟被劾去。近日刘纟廷效之,遂有詹知府之殴矣[9](卷520,万历四十二年五月壬子)。

这些武将敢于与文官抗衡,甚至殴辱文官,一是依仗父兄将门的势力,如李氏一门“姻亲厮养分操兵柄,环神京数千里,纵横蟠据,不可动摇”[7](卷238《李成梁附李如柏传》),朝廷只能加以优容。二是控制了明后期军队的核心力量——家丁,即使一时被革职废弃,终能得到起用。如万历四十六年(1618),直隶巡按王象恒就建议:

各处废弁有多带家丁赴辽自效者,总兵、副将等官皆复其职;其原无官而自能带家丁至四五百名者,即授以副、参、游击职衔,二三百名者,授以都司。除李如柏已推外,杜松诸人养有死士,亦不可不亟为招徕[9](卷596,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丙辰)。

到崇祯时,武将不听朝廷调遣、督抚节制的情况,就比较常见了。对此,明末刘城总结:“昔日东李西麻之横与近者祖氏一门之肆,沿习成风,日渐以重。”他认为原因在于:将门长期镇守边陲,“视之犹闾里故旧”,与塞外部落“马蹄络绎,声息时通,厚利甘言,往来不绝”,兴贩殖利,“其物力则猗顿、陶朱也,其苍头、义儿皆拖曳金紫、布列偏裨,而足以贫人、富人、生人、杀人者也,又所与誓矢刭颈、结欢投好者”,故其“家丁健儿,文吏自顾不如远甚”[29](卷4《制镇将议》)。这样,武将骄横跋扈乃势所必然,以至于督抚有“为大帅驱使者”[25](P34)。

结 语

将门出将,历代有之。盖因中国古代始终未能产生有效机制以培养选拔军事人才,不得不依赖军队内部,特别是武将家族来完成其培养[1]。然而,明后期的边镇将门也有其自身的历史特点。以下总结前文,并与其他时代的将门现象相比较,加以归纳。

首先,明后期的边镇将门多起自寒微。明朝开国、靖难,一大批功臣受封世袭公侯。然而,除沐氏世镇云南,公侯出镇掌军在明中后期比较少见,大都任五府掌印等闲职或名义上的京营主帅,否则食禄奉朝请而已[30]。公侯名为武臣,多数人却一生未历战阵,并未成为真正的将门。明后期的将门都是行伍出身或低级世职,崛起于长期的边境战争中,和其他王朝的将门常是开国功臣、高门世族[1],有所不同。

其次,明后期的边镇将门以家丁为纽带维系。在明初的卫所军制下,卫所武官平日在卫管军,遇征行,“则率其属,听所命主帅调度”。战事结束,兵还卫,将归朝,将领与兵士之间没有密切的联系[7](卷76《职官五》)。永乐以后,常备兵制——镇戍制产生,总兵等将领长期镇戍边镇,统率营兵。特别是家丁制兴起后,将领与兵士之间开始结成紧密的关系。明后期的将门以家丁收集、分拨、继承为纽带而维系,与北宋等王朝将门多依靠皇室扶持、家族荫庇有显著不同。

最后,明后期的边镇将门削弱了朝廷对军队的控制。历代将门,除三国、南北朝及晚唐五代等几个特殊时期外,一般都在朝廷的有效控制之内,北宋尤其突出。北宋朝廷通过联姻等方式笼络将门[31],又不允许将门长驻一地或长期把持一支军队,将其有效地控制在“抑武”的框架之内[1]。明后期的边镇将门是边将选于本土、就近升转、久任其地的政策与恩荫、家丁制相结合形成的,并非明廷有意扶植的产物,相应的约束机制尚未建立。于是,明廷对武将的控驭力渐被削弱,军阀势力萌芽,最终形成了武将骄横跋扈、尾大不掉之势。

直到清朝建立后,国防形势有所缓和,又有以八旗军控驭绿营这一特殊条件,清廷遂废除家丁制,厉行回避、升转、丁忧等制度,才将强将跋扈的局面扭转过来,并“铲除了根苗”[32](P311-313)。

[1]陈峰.北宋“将门”探析——对中国古代将门的断代史剖析[J].中国史研究,2004,(3).

[2]肖立军.明代省镇营兵制与地方秩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

[3]肖瑶.李成梁与晚明辽东政局研究[M].东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

[4]茅瑞徵.东夷考略·东夷答问[M].玄览堂丛书本.

[5]杜常顺.史籍所见明清时期西北地区的“土人”与“土达”[J].青海社会科学,1998,(2).

[6]张澍.凉州府志备考·文艺[M].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

[7]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8]王继光.安多藏区土司家族谱探研——以《李氏宗谱》、《鲁氏世谱》、《祁氏家谱》为中心[J].西北民族研究,1988,(2).

[9]叶向高等.明神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10]温体仁等.明熹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11]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12]李洵.祖大寿与“祖家将”[J].社会科学辑刊,1989,(2)(3).

[1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4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14]孙文良.论明末辽东总兵李成梁[C]//明史研究:第1辑.合肥:黄山书社,1991.

[15]申时行等重修.大明会典[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6.

[16]郭培贵.明代文官荫叙制度考论[J].历史研究,2005,(2).

[17]曹循.明代武职阶官化述论[J].史学集刊,2010,(5).

[18]费宏等.明武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19]张居正等.明世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20]程开祜.筹辽硕画[M].民国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丛书.

[21]刘吉等.明宪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22]石星.覆枢筦善后事宜疏[M]//吴亮辑.万历疏钞.续修四库全书本.

[23]张居正等.明穆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24]沈德符.万历野获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5]黄宗羲.明夷待访录[M]//黄宗羲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26]于慎行.谷山笔麈[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7]顾诚.南明史[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

[28]清太宗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9]刘城.峄桐文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30]曹循.论明代勋臣的培养与任用[J].云南社会科学,2012,(3).

[31]陈峰.北宋皇室与“将门”通婚现象探析[J].文史哲,2004,(3).

[32]罗尔纲.绿营兵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4.

猜你喜欢

总兵家丁将领
老板是他的“家丁”,兄弟是他的“白手套”大搞团团伙伙的“三腐”贪官
《重庆镇总兵加赠都督同知任勇烈公传》写作背景及其价值考论
漫天撒谎
明辽阳副总兵黑春事迹考略
论明代军队中家丁的来源
开原老城明辽东副总兵孙文毅墓志考略
少年家丁的烦恼
一部颇具特色的将领传——《彭雪枫传》评介
国民党将领观摩八路军打伏击战
忆我军优秀将领阎红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