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家村官”说乡村治理
2014-03-03萧邦
萧邦
一个在上海事业成功的企业家,为何突然重返家乡担任小小的村官?“企业家村官”的所见所闻,怎么会让久经风浪的他感慨“闻所未闻”?三年村官,他回馈给故乡的到底是什么?
许琦是一位70后,20岁时离开家乡,闯荡商海,2000年来到上海发展。他的老家在诸暨,一个不到2000人的村子,承载了他完整的少年记忆。如今,虽然工厂开在上海,店铺开到了全国几十座城市,他依然落户在那个村庄。
随着事业展开,除了每年春节、清明和冬至等重要节日,以及一些重要活动,他已经很少返乡了。谁也没有想到,2011年3月,他居然当选为诸暨安华镇球山村的村支书,成为一名村官。而三年来的村官经历,更是让他感慨万千。
《新民周刊》:这些年来你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当村官?是衣锦还乡,还是心血来潮?
许琦:都不是。2011年我当这个村官,看起来是很偶然,很突然,其实是性格使然。
那年我回家看望父母,偶然在饭桌上听到村干部要收购100多亩的林地,分给我家的山林地也在其中。我就随口问了为何要征地,了解到这些年来征地不断,村民的口粮田从我小时候差不多人均1亩,下降到了人均5分。这些土地去向五花八门,但有一条,卖了那么多的地,村民们却没有得到多少收益,很多人都有抱怨。要知道,我家所在的村庄,离义乌只有不到20分钟的车程,地理位置非常优越,土地是相当值钱的。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山林都是我小时候玩遍的,如今当然很有感情。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村里的土地越卖越少,村民却无法获益?我实在想不通。于是我出了个主意,由我和当地的一位伙伴买断了这些山林的开发经营权,从此任何人想要动这些土地的脑筋,都要通过我们了。我们并非做生意,因此马上就签署了公开承诺,今后开发所获利润全部归村集体所有,设立专门账户。如果因各种原因不能开发,山地的所有权也归村集体。
这样一来,用通俗的话说,是挡了一些人的财路,当然会招人嫉恨。但有些村民感到很振奋,鼓动我出来竞选村支书。我当时真的是不以为意,因为事业重心完全在上海了,此举只是对家乡和乡亲们的一种回馈,并不打算有更多的牵扯。谁想到,居然会有利诱和威胁随之而来。有人出巨款要我不要参选,也有人说,你来蹚浑水,小心自己的安全哦。偏偏我就是不吃这一套的,既然有人这么忌讳我出场,我倒要来看看有什么名堂了。于是就决定参选,而且是高票当选了。
《新民周刊》:农村像你这样的“企业家村官”大概不多吧?
许琦:“企业家村官”有两种,一种是在当地发展的老板,生意做得不错,然后出来竞选村官,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与老家没有生意上的牵扯,回到家乡当村官。相比之下,第一种要比第二种多一些。
企业家当村官,有的是要利,有的是要名,当然还有的是想名利双收。我是哪一种?你可以把我算成是要名的吧,因为我这个村官没有从当地拿到什么利益,而且还要倒贴不少呢。你说我什么都不图,别人也不会相信吧,好吧,就算我图一个不忘根本、回馈家乡的好名声。
2011年春天我当选村支书,第一年,我在村里的时间超过了200天,因为我同时还是村经济合作社的社长,参与村里的各种决策,大会小会也不少。我每周都要从上海往返诸暨,单程两个半小时,过路费和汽油费就是几百元,家里人笑说没多久就跑坏了一辆宝马。这些钱当然都是我自己出的,我当村官每年2万多元那点收入,大概只是这些开销的零头吧。
《新民周刊》:当村官和经营企业应该有很大的区别吧?
许琦:区别是很大。说起来令人感慨。
像我们做正经生意的,都知道将本求利,赚钱不易啊。那时候有人出上百万的钱,希望我不要回家乡竞选,我就感到很纳闷:你也不是老板,不做生意,怎么就这么有钱?村官的位子就那么值钱吗?直到我“进入角色”,才逐步了解了其中的种种生财之道,有些简直是闻所未闻。
简单说来,村官牟利之道,其一就是巧立名目做工程。虽然村官当选后必须马上作出书面承诺,直系亲属不得承包本村的各种工程,但是纸面上的规定如果得不到监督和执行,那也就是一纸空文。村民很可能不知情,即使知道了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出头举报吧。工程里面的花头就多了,十几万的基础设施费用,最后花了四五十万元,很多钱都是一张白条就领走了,让人看了只能摇头。各种审计、各种验收,预算,决算……你说有用吧,每一个都有用;但在我看到听到的一些故事里,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生财之道,其二是土地买卖。为什么某些地方会挖出来家财数亿的贪腐村官?大量的横财就是来自征地的暗箱操作,因为信息不对称,村民不了解情况,即使想要了解,也未必就能知道。你见到过村干部把村里的土地贱卖给自己老婆的吗?听起来像不像笑话?我们村的前任村官把每亩市价就达300多万的约20亩土地,以2.5万元的总价卖给了自己的老婆。就上个月,他们已经在忙着开发了,你想想看这里面的获利空间有多大!至于克扣一点应该支付给村民的征地费用,那几乎就算不上什么了吧。
我很吃惊,一个村官的权力居然会这么大,如果搞好了关系,在整个利益链条里面要发点财真的不是难事,起码比我做生意赚钱要简单。
《新民周刊》:听你这么一说,我们平时听到的令人厌恶的大吃大喝,似乎排不上号了?
许琦:村民们都是很善良的,他们普遍认为,只要村干部不贪污,吃一点喝一点真的是不算什么。一个村子就像一户人家,总有迎来送往,总要礼尚往来,大家还是能够理解的。
当然,大家对吃吃喝喝的这种容忍,也许也是一种无奈吧。最近对于严禁公款吃喝的政策执行力度明显加大了,村子里的吃吃喝喝也越来越少,村民们对此都是很感到鼓舞的。
《新民周刊》:通过你这几年的村官经历,觉得农村治理的主要症结在哪里?
许琦:如何监督村官,是一个大问题。
村官是真正的芝麻绿豆官,但就像我前面说的,权力空间其实是很大的。基层的腐败,大家有切肤之痛,而且还是每时每刻的切肤之痛。现在反腐败既要“打老虎”,也要“打苍蝇”,我觉得, “打苍蝇”真的是十分重要,因为“老虎”数量不多,离我们普通老百姓也远,而“苍蝇”如果挥之不去,一天到晚就在眼前飞来飞去,心情真的会很糟糕。
农村的许多村官,或者是有经济实力,或者是有家族势力,或者是有其他的社会关系网,普通村民很难与他们叫板。说实话,一个村官要“治”一个村民,大概一千种办法是有的,而且都不违法。我在村里没有任何利益诉求,也根本不想什么提拔重用,要推进一些很平常的事情,有时候依然困难重重。近些年来我们村的党支部对前任的贪腐行为进行实名举报,涉及原村支书许某和原出纳的种种违规做法,整个过程也是备感艰辛。现在有些大学生毕业后去当村官,往往工作难度很大,因为基层都有复杂的利益关系网。
《新民周刊》:你的村官还会干下去吗?这几年你回馈给家乡和乡亲们的,最有价值的是什么?
许琦:前不久村党支部改选,我再次当选村支书,但是新政策要求村支书必须坐班,我在工作时间上难以保证,所以本届开始就改任村党支部委员了。今后是不是继续当村官?从我本人的意愿来说,可能也不会一直做下去吧。
农村有大量的老弱妇孺,很多能人都离开家乡外出打拼了。我觉得他们能够回馈家乡的,除了财富之外,更宝贵的是各种新观念。这几年村官生涯,我与其他的村民一起,清理以前的陈年烂账,把一些贪腐晒在太阳底下,将一些腐败分子彻底现形,让大家知道什么是自己今后必须捍卫的权利,我觉得这是我能够做的最大的贡献。
各种规定在不同层面,执行的力度会不断地打折扣。如果现有的规定能够不折不扣地得到实施,农村的气象和面貌会焕然一新。现在一些好的变化农民们已经开始感受到了,只要长此以往坚持下去,我相信正必压邪的道理。所以,从根本上说,我还是乐观主义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