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守候“夕阳红”
2014-03-03欣闻
欣闻
我们在传统城镇化的道路上行色匆匆,但到底忽视了多少人的晚年?
农村老人没有退休
大年初二的午后,黄土高原上一个小村庄里,没有一丝寒意,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晒得人们暖洋洋的直发懒。
突然一阵黄土扬起,一辆摩托车停在了大门外的麦场里,在院子里玩着的几个跟随父母回乡过年的孩子停了下来,欢笑着跑过去想看看到底谁来了。
穿着很多地方都磨破了的黑色皮夹克,腿上套着黑色的皮护膝,头戴灰绒鸭舌帽,背着四角都磨破了的棕色出诊箱,黑瘦的张家锁(化名)笑嘻嘻地下了摩托车,掸了掸满身的黄土。这在土质疏松的黄土高原来说,再正常不过。
张家锁是村里唯一的医生,孩子也在大城市工作,家中剩下夫妻二人,哪家有病人,他就外出问诊,如今已经在这个村子里行医40多年了。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认识他,在老一辈中的名声尤盛,大家都尊敬地称他为“家锁大夫”。
家锁大夫已经70岁了,身体还很健朗,前些年添置了摩托车,替换了之前的自行车。现在出诊方便多了,他长期在外奔波,皮肤被黄土高原上炽烈的阳光晒得黢黑,西北的大风吹得他两颊发红。
“我们等了你很久了,怎么才来?”张宁(化名)赶紧迎了出来,递上一根黑兰州烟。
“别提了,孙家他二大年前背柴摔的伤还没好,昨儿走夜路又摔了一下,娃过年又没回来。今儿早上他老婆给我打电话,还好骨头没事儿,先输液消炎再看看,不行就得找车上县上看哩。年龄比我还大,哪能挨得住哟。”
“哎,娃怎么没回来啊,你快大房里坐。”张宁一边慨叹,一边把家锁大夫请进屋,一边嘱咐大儿子倒茶。
45岁的张宁在离家600多公里之外的小城市经营一家饭店很多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这次他请来家锁大夫,是想给自己79岁的母亲输液,母亲感冒有些时日了,之前靠吃药扛着一直不见好,直到张宁大年二十九回家才张罗着输液。已经连着输了两天了,张奶奶病情也没见好转,不过却全身发颤,走路不稳,所以张宁又给家锁大夫打了电话,希望能换一种药物接着再输几天。
家锁大夫把黢黑干瘦的手放在张奶奶的手腕上切脉,然后自己嘀嘀咕咕地说:“发颤应该是心脏不好啊,但是切脉又好像不是心脏有问题,心脏有问题的话是结脉,这个脉还挺稳的,稍微有些弦,还是输点治感冒的,再加一点降压药吧。”
扎上针,家锁大夫又着急去下一家,就没有多留,这一次张宁结给家锁大夫的输液费是78元。
“农村人,哪里还有退休?”家锁大夫说,村里的老人都需要他,而且他常年行医,家里早就不种地了,如果不干这行,就没有收入。
其实,家锁大夫70岁还在奔波的深层原因是家中还有一个患了“疯病”的老婆需要吃药。老婆养儿防老的思想根深蒂固,年轻的时候连着生了4胎都是女儿,一时心急气上心头,犯病时或打骂毁物、或大声高歌,从不看场合、不避亲疏。后来在别人的牵线搭桥下抱养了一个男孩,病情好转。谁料长大后女儿们渐次出门,儿子又在外打工,虽然都对二老体恤有加,但有时一年也难得回家一趟,这女人“养儿防老”的心愿未能很好地实现,犯病的频率便又高了一些。
已经老去的村庄
生病的和看病的,吆喝的和买货的……埂畔田头上忙碌着的全是老年人,他们也已经习惯了在日常生活中不再安排年轻人的角色。
这不过是黄土高原上诸多小村落的一个缩影,早年外出打拼的人们渐渐意识到了城乡生活的区别。他们希望接走孩子使其接受更好的教育,剩下的都是年迈的老人,还有一些学龄前的孩子。
张宁十几岁离乡,打拼多年,为家里置下了一座小院共23间房,宽敞的门楣上雕着“家和万事兴”的古语,两层门楼十分气派,在村中算是有名望的富足之家。
但偌大的家中现在只留下两个老人,81岁的父亲和79岁的母亲,除去厨房和粮仓,房子空了一大半。老两口帮张宁带着刚满4岁的女儿,三个人平时就住在西厢房。
本来张宁去年就打算将女儿接到城里上幼儿园,但村里新开了一家幼儿园,他怕老两口孤单,就决定让女儿先上家里的这个幼儿园。不过,到了女儿上小学的年龄,他还是要带走的。
“在这上学就把娃的前程毁了,路太远了,主要是学不到什么东西。”张宁说。
就像张宁的两个儿子,都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然后在城市里上学,20岁的大儿子今年中专毕业在兰州打工,16岁的二儿子还在上初中。
张宁家中姐妹多,现在都在城市里安了家,家里一共留下了30多亩地。张宁想把地转包出去,但老父亲不同意,说农民就是从地里刨食的,不种地心里不踏实。
所以,这30多亩地,就由这对年迈的老两口经营。25亩小麦、5亩玉米、4亩菜籽,收完小麦,还要在麦子地里种上5亩黄豆。此外,他们还经营着2亩苹果园,养了3头牛、6只羊。
一位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爷爷在帮助这老两口,播种和收割的时节都可以雇用机器,但日常的农活都是自己做,还要带着小孙女。这小孙女还没断奶就抱回了老家,是老两口用羊奶喂养长大的,对于80岁的老人来说,跟城市里两个老人一天只带一个孩子的“工作量”相比,他们的艰辛与不易可想而知。
张爷爷说,以前农忙时候也可以雇用小工,还有一些活儿是回家帮农忙的孩子们帮着干的。现在孩子们都看不上种地,农忙时候回来的也少了,小工也很难再雇到。
“一亩地收成600块左右,你自己算去。”张爷爷这么说,记者粗算,不算苹果收成和卖牛羊的钱,张爷爷种地一年的收成在23400元左右。
虽然收成在村里来说数一数二,但老夫妻累得够呛,最令张爷爷失落的是没有时间听上一折秦腔戏,没有时间看上一本历史书。
张爷爷的“学历”虽然只有小学二年级,但是他对中国历史十分痴迷,能把中国历史正序倒序说几轮。听张奶奶说,年轻的时候,张爷爷撑着一盏煤油灯,一看就是一夜。十多年前,张爷爷自己写了一本书叫做《历史推算图》,他抄了很多本送人,但没有出版。如今他还留着几本,压在了箱底。而被张爷爷反复看的早已经破了的又重新裱糊在一张硬纸板上的“中国历史朝代表”,如今也落满了灰尘,落寞地躺在柜子后面。endprint
一杯浓茶一折子秦腔戏,是张爷爷向往的神仙式生活。孙辈们孝顺,秦腔碟片买了无数,干活儿的时候,张爷爷会连着说出一大串对仗工整的戏文,但都是年轻时候的积累,现在没有时间看上那么一会儿,品上那么一壶。
没有时间写毛笔字,只在过年的时候张爷爷提笔写下了一副春联:“福星高照农家屋,春日永悬致富门”,横批是“吉星高照”。
已经贴出多日的大红色对联已经有点褪色,似乎在预示春节的热闹临近结束,下一年的孤单和辛劳,又将开始。
守候“夕阳红”
中国农村5000万(数字来自中国国家老龄委)守望孤独的老人,一切源头不在2.6亿(数字来自国家统计局)农民工身上,而是传统的城镇化步伐太过匆忙。
兴工业、促出口、盖高楼,传统以“城市扩建、规模扩张”为核心的城镇化吸引着大量农民背井离乡涌向大城市,但是他们到了城市却面临着虽有工可打,却很难融入的尴尬窘境。在户籍、教育、医疗、养老等制度壁垒下,他们没有能力扎根,也不能时常陪伴父母身边极尽孝道。
农民工离开家乡,把农业生产、人情压力、抚养孙辈、赡养父母等任务交给了留守老人自己。在这些重负之下,留给老人们的实际上是更多的辛劳、孤单、多病、力不从心等一系列问题。
清华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景军教授历时两年对中国农村劳动力输出较多的五个省的700名留守老人进行实地调查发现,老人的情绪问题在当前的中国农村是被忽视的部分。老人和周围的人一方面因本身文化水平有限而无法判断此类问题,另一方面,因为经济水平有限也无力关注此类问题。
国家老龄委在去年发布的《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中指出,留守老人的心理问题非常严重,甚至有部分老人出现了严重的自杀倾向。
不可阻挡的城镇化让我们的家乡处在新与旧的裂变中,农村留守老人“有儿难依”,农民工“两头不靠”,中国农民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岔路口。
中共十八大提出了“新型城镇化”的概念,在以人为本的核心理念下,倡导“服务均等化”“让社会变得更加公平正义”,引来了巨大的社会共鸣。
只有让资源和政策不过度向大城市倾斜,更公平地分布在中小城市,提升中小城市的活力,才能够让农民工在家乡附近的城市就业,并且享受平等的社会福利和待遇,从而更好地照顾父母双亲。
2014年全国“两会”将在3月3日拉开帷幕,从目前已经召开的地方“两会”来看,“新型城镇化”或将是2014年全国“两会”难以绕开的重点话题。
虽然“新型城镇化”的话题在去年“两会”上已备受关注,但作为部署全面改革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后的首次全国“两会”,与户籍、教育、医疗、社保等多个领域改革息息相关的“新型城镇化”再度成为热议话题有其必然性。
不过在传统地方“土地财政”的思维下,一些地方再度爆出以城市建设为中心的心态来推进新型城镇化的新闻,如此,则与新型城镇化初衷背道而驰。
新型城镇化被视为中国下一个十年经济发展的引擎,它的成败关乎2.6亿农民工和5000万名留守老人的未来,而这其中最关键的则是城镇化是否能够真正从“人”的角度出发。
2014年新春开工后迎来的第一大改革政策就是城乡养老金并轨,这在城乡服务均等化的基础上迈出了切实一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李国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城乡养老金并轨,将有效减少农民进城的障碍,能够更好地推进新型城镇化。
一切都在预示着新型城镇化在中国农历甲午之年将得到实足发展,国家发改委相关负责人指出《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已经修改完毕并上报国务院。
反观历史,现在农村的留守老人正是曾经在年轻时播撒汗水,大力发展农业来哺育工业的主要劳动力。如今,工业成熟驱动城镇化,人们在城镇化进程中汲取财富,也到了该对养育之恩“反哺”的时候,别让岁暮苍凉、夕阳不红,成为永远难以弥补的遗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