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隋时代《文选》学中心在江南的形成及其北移∗
2014-03-03丁红旗
丁红旗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上海200241)
中大通三年(531),梁昭明太子萧统去世。承圣三年(554),梁朝的最后一个据点——江陵被西魏攻陷,真正意义上的梁王朝已灰飞烟灭。时事纷繁,此后所能见到最早关涉《文选》的史料,即是《北史》卷八十二《儒林下》以及《大唐新语》卷九《著述》所载不无简略的萧该、曹宪的传记。这两个传记直接表明了《文选》学在南北两地的发展,也标识着隋代《文选》学的兴盛,时间上约经历了五十余年。但就是这《文选》学早期蕴育、发展的重要阶段,因史料的缺乏,一度没能深入研究,整个变迁历程也不甚详明。今不避繁难与固陋,试从地域、家族传统、学术传承等角度做一些钩沉,以期有助于这一时期《文选》学的理解。
一
《北史》卷八二《萧该传》载:
于时学士之自江南来者,萧该、包恺并知名。
萧该,兰陵人。梁鄱阳王恢之孙,少封攸侯。荆州平,与何妥同至长安。性笃学,《诗》、《书》、《春秋》、《礼记》并通大义,尤精《汉书》,甚为贵游所礼。开皇初,赐爵山阴县公,拜国子博士。奉诏与妥正定经史。然各执所见,递相是非,久而不能就。上谴而罢之。该后撰《汉书》及《文选音义》,咸为当时所贵。
又,《旧唐书》卷一八九上载:
曹宪,扬州江都人也。仕隋为秘书学士。每聚徒教授,诸生数百人。当时公卿己下,亦多从之受业。······大业中,炀帝令与诸学者撰《桂苑珠丛》一百卷,时人称其该博。宪又训注张揖所撰《博雅》,分为十卷,炀帝令藏于秘阁。······年一百五岁卒。······初,江、淮间为《文选》学者,本之于宪,又有许淹、李善、公孙罗复相继以《文选》教授,由是其学大兴于代。
梁鄱阳王萧恢,《梁书》卷二二、《南史》卷五二有传,与梁武帝萧衍同父异母。《南史》载其“有男女百人,男封者三十九人,女主三十八人”,子嗣众多,现已考核不清萧该为谁之子了。但据二书,萧恢“幼聪颖,年七岁,能通《孝经》、《论语》义,发擿无所遗。既长,美风表,涉猎史籍”。其嫡子萧范亦舞文弄墨,“尝得旧琵琶,题云“齐竟陵世子”。范嗟人往物存,揽笔为咏,以示湘东王(萧绎),王吟咏其辞,作《琵琶赋》和之”。萧范的弟弟萧修“九岁通《论语》,十一能属文”。子萧世怡亦著有《淮海乱离志》四卷,“叙梁末侯景之乱”,见《隋志》。可见这一支系是有习文的传统。兰陵萧氏,在梁朝以文学著称,据禄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歌》,入梁后有诗人十三人。后梁的萧詧、萧岿亦有文集。萧岿的女儿,开皇二年(582)嫁给晋王杨广,后为萧后,《隋书·后妃传》也说她“好学,解属文”。北周时的萧圆肃、萧大圜,以及曾写过“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秋思》)由北齐入隋的萧悫,之后,甚至萧恢的五世孙萧晶,七世孙萧颖士(新、旧《唐书》有传,列入《文艺传》),均是比较著名的文人,特别是盛唐时的萧颖士“以文学著于时者”,“七岁能诵数经,背碑覆局。十岁以文章知名,十五誉高天下。十九进士擢第”[1],都显示了这一家族习文传统的源远流长。兰陵萧氏的学风,可直接追溯到梁朝的缔造者萧衍,萧衍曾不遗余力地借助政权在全国推尊儒术,即如萧衍自己所说的“思阐治纲,每敦儒术”[2]49。《梁书·武帝纪》、《隋志》中所列的梁武帝名下的诸多儒家经典,如《尚书大义》、《中庸讲疏》等,也见出其努力所在。至于皇室的普遍教育,当源自天监七年的诏令,“于是皇太子、皇子、宗室、王侯始就业焉”[2]662。只不过,一如《颜氏家训·勉学》所说的“贵游子弟,多无学术”,学有所成的不多罢了。《南史》所载,也就是子辈萧纶“博学善属文”,孙辈萧大心“善数文”,萧大临、萧大连“俱入国学,明经射策甲科,拜中书侍郎”等数人。也正是萧衍、萧统、萧纲、萧绎等人的推动,兰陵萧氏成了与当日有名的彭城到氏、吴兴沈氏、彭城刘氏并称的文学家族。
“荆州平”一事,指魏恭帝元年(554)北周柱国派于谨攻克江陵。据《周书》卷二载“并虏其百官及士民以归。没为奴婢者十余万,其免者二百余家”,其被免于奴婢命运的有二百余家。这些幸免于难的,史籍中还能钩稽考核,如《周书》卷四十中的颜之仪、乐运,卷四十一中的王褒、王克、刘谷、宗懔、殷不害,卷四十二中的萧大圜、宗懔,卷四十七的姚僧垣,《陈书》中沈炯等。这些人,除去姚僧垣精通医术外,其余的都是饱学之士。正因为此,太祖大喜,自然也极尽礼遇、优待。不过,与王褒、庾信立任高职相比,萧该可能并未受到重视,据“甚为贵游所礼”推断,初期可能仅是游走于权贵之门。但亲情也许让背井离乡的萧该感到一些温暖,因为至少在这些可考的入关人中,王褒是鄱阳王萧恢的女婿,也即萧该的亲姑夫,王褒当时颇受亲幸,可以想见王褒一定会尽力照顾、提携萧该。至于同辈的萧大圜等,也至少会游宴相处,时并欢笑,一解寂寞、愁绪。
至于曹宪,能说明的是,《大唐新语》的作者刘肃,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曾任江都主薄,自是熟习江都的掌故。实际上,新、旧《唐书》传记即本于《大唐新语》,仅多出以下内容:“扬州江都(今扬州)人,年一百五岁卒。”这里需先大致推断曹宪的生年。阮元《揅经室集二集》卷二《扬州隋文选楼记》,推断其生年在梁大同年间(535—545),然无具体论证。今按《旧唐书》卷一九零上《卢照邻传》载其“年十余岁,就曹宪、王义方授《苍》、《雅》及经史”。而卢照邻约生于贞观九年(635)[3]485,则“十余岁”自在贞观二十年(646)后,就是说曹宪至少活到此际,今姑据贞观二十年推断(李袭誉于贞观八年至十五年任扬州大都督时曾荐举曹宪,也能佐证其至少活到这一时期),则曹宪约生于梁武帝大同七年(541)前后。
这样,隋时(582——618)的曹宪约为四十到七十余岁,正是其学有所成的壮年到老年时期,学说、思想业已成熟,也有能力授徒,“聚徒教授,诸生数百人。当时公卿己下,亦多从之受业”。不过,隋末天下已分崩离析。大业七年(611),齐郡王薄在长白山(今山东邹平)已燃起起义的烽火。大业九年,炀帝亲临辽东,发动第二次对高丽战争,贵族杨素之子礼部尚书杨玄感乘机联合贵族子弟起兵黎阳(今河南浚县北),进逼东都,洛阳已后院起火。大业十年,因义军蜂拥,中原、淮河一带途路已经阻绝。因此,曹宪返归故乡江都,当在大业九年前(其大业中还在帝都长安编《桂苑珠丛》、《博雅》),这有两点原因:一,洞察形势异常而需趁早逃离,从避难的角度看是很有可能的;因为道路一旦阻隔,千里奔波就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永嘉大乱,许多文人死于逃离途中,就是有力的鉴戒。二,一旦乱起,帝京首当其冲,也要趁早撤离。而此际的故乡江都,已是南方的文化中心,人才汇聚(见下),正可以避难。当然,也可能因年老致仕而返故乡。但不管怎样,因缘际会,曹宪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江都而带来了《文选》学的兴盛。这时曹宪已六七十岁。
二
本来,曹宪所居的江都,以及京口(今镇江一带),东晋以来仅是南下流民最集中的地域,以武人著称,土地也较荒芜贫瘠,但经高平郗鉴的一番经营,①其对京口的经营,可参见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中“郗鉴与京口经营”一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0—79页。东晋中后期已成为一个军事重镇,谢玄组建北府兵,就藉此为根据地,因为这些历经长途跋涉、奔波才得以南下的流民本就剽悍、善战。就是这只队伍,淝水之战中打败了前秦苻坚的近百万大军。晋宋之际,出身于北府兵的下级将领刘裕在火并了劲敌刘毅后,也是依靠这支队伍,最终移了晋鼎。但是,随着时光的推移,一百二三十年后,即刘宋中后期,这些北来强健流民的后裔除了身体素质业已退化外,某种程度上已在向文化、学术靠拢,而出现了不少儒学人士,如南齐时,“沉深典素”,撰成足以“弥纶一代”的《晋书》的臧荣绪就隐居在京口,并教授子弟,其好友关康之也“世居京口”。关康之,《宋书》卷九十三有传,撰“《毛诗义》,经籍疑滞,多所论释”,也是一个学者。并且到了隋朝,江都则一跃而成了南方的文化中心,这与晋王杨广,也即后来的隋炀帝有密切关系。
钢板支护技术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是钢板桩,钢板桩由带有钳口的热轧型钢板制成的,具有良好的稳定性,在施工过程中,将钢板桩进行有序的连接,形成一道钢板桩墙,从而对水土起到阻挡作用。该技术在实际应用中的效果非常理想,而且操作简单,但是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即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而出现变形问题。
开皇八年(588)十月,隋文帝命晋王杨广率军五十一万,兵分八路攻打陈朝。平陈后,任扬州总管,镇江都,每岁一朝。可以说,直到二十年(600)十月被立为太子(前太子杨勇被废),杨广一直驻守在江都。十余年的悉心经营,自然非同一般。炀帝一即位,大业元年八月,即行幸江都;十月,即给予扬州特别照顾,“赦江淮已南。扬州给复五年,旧总管内给复三年”[4]65。炀帝的另一重要举措,就是在大业四年(608)至七年凿通、疏浚河道,开通京杭大运河,直接加强了江都在南北漕运中经济、航运中心的位置。当然,这也不是炀帝的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战略使然,在他之前,魏高祖就曾对宠臣李冲说过要修通从洛水到淮河的通道,以便南伐[5]。因为在那一时节,“交通以水路为便,自无疑义,而转漕尤甚”[6],水路交通特别受到青睐。这些举措,不管是个人偏好还是国家层面的政治运作,无疑都迅速地促使江都的急遽发展。一时间,江都超越了京口、帝京建业,成了江南的政治、经济中心。杨广所作的《江都宫乐歌》“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余秋。渌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7],也能看出其眼中的江都确实有值得时时淹留、美轮美奂的景致。重要的是,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杨广在晋王时就注意笼络文士,当日的一些一流文士,如柳、诸葛颖、虞世南、王胄、潘徽、杜正玄等人先后进入晋王府。《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二“大业十一年”条也载“帝好读书著述,自为扬州总管,置正府学士至百人,常令修撰,以至为帝,前后近二十载,修撰未尝暂停;自经术、文章、兵、农、地理、医、卜、释、道乃至蒱博、鹰狗,皆为新书,无不精洽,共成三十一部,万七千余卷”,足以看出其对书籍、文士的重视和喜好。又,据《挥麈录·后录》卷七引唐著作郎杜宝《大业幸江都记》载,“隋炀帝聚书至三十七万卷,皆焚于广陵。其目中盖无一帙传于后代”。在当日,能在金陵、江陵两次焚书之后,再次聚得三十七万卷典籍,其文教之盛,确然可想;因为五十年前梁元帝萧绎焚毁所聚的古今图书也不过十四五万卷。因此,《文选》学中心出现在文化中心江都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了。
又,杨广的影响还表现在转向典正文风上。“初,王属文,为庾信体,及见(柳)已后,文体遂变”[4]1423,此处所说的“庾信体”,实指庾信比较绮丽的诗风,也即《周书·庾信传》中所说的“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杨广既然“文体遂变”,自当是追求典正一类的文风了。考柳氏在开皇六年(586)萧詧建立的梁国废后不久即“转晋王谘议参军”,则杨广文风的变化在开皇六年以后。而据《隋书·李谔传》,在李谔上表批评当日文风绮丽,“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并提及开皇四年(584),“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隋文帝“颁示天下,四海靡然向风,深革其弊”后,均在强调典正的文风。杨广的转变正好切近这一历史进程。
因此,无论是从杨广个人的转变还是朝廷的指向,都在推进典正文风。这也是《文选》在隋时得以浮出,以及在江都形成第一个《文选》学圈的重要原因。由此,许淹、李善、公孙罗等讲习、注释《文选》也就势在必然了。这是整体社会氛围。从普通、中大通年间萧统编撰《文选》,到隋朝初年,经过半个世纪的沉寂,《文选》终于浮出了水面。
三
再看萧该所居北方的文化环境。
十六国时期没有留下多少作品,除去战乱、作品难以留存外,缺少交流、传播,创作少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一直到北魏孝文帝进行汉化,才渐趋有所改观,入洛的鲜卑贵族已渐趋由尚武转变为崇文,“及太和任运,志在辞采,上之化下,风俗俄移。······从此以后,才子比肩,声韵抑扬,文情婉丽,洛阳之下,吟讽成群”[8],就清楚地道出了这种转变。至于“志在辞采,上之化下”等,考之史籍,确系如此:孝文帝本人虽仅活了三十三岁,但却创作了大量的诗文,《隋志》就载《后魏孝文帝集》三十九卷,《魏书·高祖纪下》也极力赞美其文学才华,“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有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诏册皆帝之文也”。不仅如此,孝文帝还多次在宫廷主持文学宴饮、赋诗联句等活动,如《魏书·任城王传》中“即命黄门侍郎崔光、郭祚,通直郎邢峦、崔休等赋诗言志”,甚至一时未能尽兴,燃烛“夜饮”唱和。正是这样的不遗余力,到了宣武帝、孝明帝时,元魏宗室中擅长文学的人较多,如元顺、元勰、元昌,特别是元晖业,更是熟读经史,其武定(543——550)末撰写的五言《感遇诗》音律谐畅,注意到了骈偶对仗,写得颇为成熟、动情。而《何逊集》的迅速传入也与爱好文学的元晖业有直接因缘。《北史·文苑传序》也说孝明帝时“文雅大盛,学者如牛毛”,文学之士袁翻、裴敬宪、孙彦举、温子升等人甚至能媲美于“建安之徐(干)、陈(琳)、应(瑒)、刘(桢),元康之潘(岳)、张(载)、左(思)、束(皙)”。不过,史臣所言有些夸大,北魏的文学成就,还是远不能与北齐相比。这只要看一下严可均《全后魏文》就可明白,这是因为除了诏书、上表等实用文体外,但睹性情的赋、启、序、颂等几乎寻觅不到。或者说,到了魏恭帝元年(554)“荆州平”后,随着庾信、王褒等一批有文学才华的士人的到来,才渐趋有了改观。而这时已近隋初了。
北齐所居地域,是原来北魏时代政治、经济和文化最发达的黄河中下游地区,自汉以来,就有深厚的文化传统,所以《北齐书·文苑传序》即称“有齐自霸图云启,广延髦俊,开四门以纳之,举八纮以掩之,邺京之下,烟霏雾集”。北齐也一直保持着对南方文化的倾羡和思慕,“(济阴王元)晖业尝大会宾客,有人将《何逊集》初入洛,诸贤皆赞赏之”[9]。这是武定(543——550)之前的事。而《何逊集》约集于大同三年(537)①据《梁书》卷四九《何逊传》,何逊“服阕,除仁威庐陵王记室,复随府江州,未几卒。东海王僧孺集其文为八卷”,则其文集为死后编撰。又据《梁书》卷三,大同三年庐陵王萧续为安南将军、江州刺史,则何逊当卒于此年。,可见传播的速度是很快的,也说明了北齐对南方文化的渴慕。而元晖业此举亦非一时心血来潮,史称其“涉子史,亦颇属文”,曾云“江左文人,宋有颜延之、谢灵运,梁有沈约、任昉,我子升足以陵颜轹谢,含任吐沈”[10],虽是赞誉温子升文学才华,却足见其对文学的喜好和自信。
《北齐书》卷三七《魏收传》载:
收每议陋邢邵文。邵又云:“江南任昉,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闻乃曰:“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贼,何意道我偷任昉。”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武平中,黄门郎颜之推以二公意问仆射祖珽,珽答曰:“见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优劣。”
魏收与温子升、邢邵互不服气,本是文人相轻之习,固可不论。但邢、魏的斥责言论,却正见当日著名的文人仍倾心、热衷于南朝文学的事实,也说明与南方的文学水准差距较大。在逯钦立所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邢、魏二人的一些诗作,尽管散轶较多,仍依稀能见对南朝文学的倾赏:如邢邵《三日华林园公宴诗》,铺张雍容、用词华丽,与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的格调相近;而且,其“弥盖属瑶池。······览物惜将移,新萍已冒沼”显然移自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秋兰被长阪,朱华冒绿池”。《七夕诗》“盈盈河水侧,朝朝长叹息。······不见眼中人,谁堪机上织”,也是化用自《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的诗意。魏收《美女篇》更直接套用曹植《洛神赋》中的成词和诗意。《晦日泛舟应诏诗》“袅袅春枝弱,关关新鸟呼。棹唱忽逶迤,菱歌时顾慕。睿赏芳月色,宴言忘日暮。游豫慰人心,照临康国步”,恰好与沈约《钓竿》“桂舟既容与,绿浦复回纡。轻丝动弱芰,微楫起单凫。扣舷忘日暮,卒岁以为娱”中铺设的意境相近,其语词亦有直接沿用,如“忘日暮”。而“棹唱”、“菱歌”,都是江南的景致。
最有名的是《北齐书》卷三九《祖珽传》所载抄写、盗取《华林遍略》一事:
州客至,请卖《华林遍略》,文襄多集书人,一日一夜写毕,退其本曰:“不须也。”
珽以《遍略》数秩质钱樗蒲,文襄杖之四十。······又盗官《遍略》一部。
文襄指高澄,其抄写复制,然后把书再还给买书人,手段虽有些不齿,但其喜爱南朝文化却于此尽现。须知,《华林遍略》共六百二十卷,是梁武帝特意纠集一班人马编撰以压倒刘孝标的《类苑》的大型类书,天下三教九流、六艺七略自然是无所不包了,有此一本,尽可囊括天下知识,高澄焉得不喜!又,此事在高欢之前,而高欢死于武定五年(547),《华林遍略》的入北应更在其前。不过,尽管北齐地域的文学水准已得到较大的提升,整体上对南方清幽、淡雅的文学风格一时间仍不能深入品味,仍不免有隔膜。《颜氏家训·文章》即载卢询祖批评王籍《入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认可这一评价。同样,对萧悫“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时人未之赏也”,以及“卢思道之徒,雅所不惬”,都说明了同样的问题。
《太平广记》卷二四七引《启颜录》载:“高祖尝令人读《文选》,有郭璞《游仙诗》,嗟叹称善。诸学士皆云:‘此诗极工,诚如圣旨。”’其所谈论的“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正见于《文选》。此“高祖”即北齐高欢(496—547)。可见在当时南北对峙的形势下,《文选》成书后十数年,就已传至毗邻的北齐。高欢的汉化水平已较高,其专门让人讲读《文选》并加以品评,正说明其对《文选》的看重。但是,就诸学士所论“此诗极工”,只重形式而言,又未免只是泛言,未达一间,这是因为《游仙诗》,钟嵘《诗品》已评“辞多慷慨”、“坎壈咏怀”,显然高了许多。这也适足说明,尽管北齐所在地域比北魏的文学水平高,但一时仍较缺乏深入理解、赏析《文选》的社会土壤。
四
而到了隋朝,悄然间已改变了许多。下面是一則学者熟知的史料,《北史》卷二十六《杜正玄传》载:
隋开皇十五年(595),举秀才,试策高第。曹司以策过左仆射杨素,怒曰:“周孔更生,尚不得为秀才,刺史何忽妄举此人?可附下考。”乃以策抵地,不视。时海内唯正玄一人应秀才,余常贡者,随例铨注讫,正玄独不得进止。曹司以选期将尽,重以启素。素志在试退正玄,乃手题使拟司马相如《上林赋》、王褒《圣主得贤臣颂》、班固《燕然山铭》、张载《剑阁铭》、《白鹦鹉赋》,曰:“我不能为君住宿,可至未时令就。”正玄及时并了。素读数遍,大惊曰:“诚好秀才!”
杨素既然“志在试退正玄”,必然会出一些难题刁难,其选拟赋、颂、铭三种体裁,就足以说明。杨素让杜氏所拟诸赋,除《白鹦鹉赋》为临时借题外,均见于《文选》,即适足证实此际的《文选》,在高层如杨素,普通士子如杜正玄等,都比较熟悉;否则,杨素也不会一时兴到,在神圣、严肃的科考中,拈出《文选》一考高下,而杜正玄更需习知甚且熟背《文选》,否则就谈不上准确拟作。杜氏的拟作得到了杨素的惊叹,“诚好秀才”,也正透露正玄深厚的《文选》功底。如果再结合开皇初萧该、曹宪均已在北方讲授《文选》的事实,能看出《文选》在其时业已开始兴盛了。
再从时人的作品看,逯钦立辑《全隋诗》卷四王胄《白马篇》(显系模拟、铺陈曹植的同名作)、《枣下何纂纂二首》(源自潘岳《笙赋》“咏园桃之夭夭,歌枣下之纂纂”)、《西园游上才》(源自沈约《应王中丞思远咏月》,王胄遥想其境),诸葛颖《赋得微雨东来应教诗》(源自陶渊明《读山海经诗》“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卷六孔德绍《赋得涉江采芙蓉诗》(源自《古诗十九首》,但文意、语词倒近于陆机《拟古诗·拟涉江采芙蓉》)、刘斌《送刘员外同赋陈思王诗得好鸟鸣高枝》(源自曹植《公宴诗》);卷七李巨仁《赋得方塘含白水》(源自刘桢《杂诗》)、王由礼《赋得岩穴无结构诗》(源自左思《招隐诗》)等,都当是模拟《文选》中诗作的结果;因为这两卷,题目标明“赋得”二字,且为诗句的,仅此七首。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时人有意模拟《文选》诗句的结果。从作者的地域来看,王胄,仕陈,大业初,为著作郎,后亡匿江左,是地道的江南人;诸葛颖,丹阳建康人,侯景之乱,奔齐,待诏文林馆;孔德绍,会稽人,窦建德称王时署为中书令;刘斌,南阳人,梁时名士刘之遴之孙。除李巨仁籍贯不详外,其余的人实际上都生长在江南,或者一生多数时光在江南度过,受江南文化的滋养。而据逯钦立辑的《北齐诗》,除去上所举的魏收、邢邵的例子外,其余人的诗作我们找不到以“赋得”为题,或模拟南方人的作品,这当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因为这类作品绝不可能都散逸净尽,必然有一二留存。这只能说,尽管北齐一地,文化比北魏厚实、发达,但对南方的作品仍不是很理解,或者能赏析但没能拟作。据前面的考订,魏恭帝元年(554),北周柱国派于谨攻克江陵,萧该、何妥同至长安。到史书中再次提及的《文选》学者曹宪,中间至少有五六十年的光景。这五六十年间,我们基本上找不到记载北地读习《文选》的蛛丝马迹。这种空白,由以上拟作、“赋得”的作者均是南人,似乎能清楚地解释,即这一时期,北方还远没有形成接受、拟作《文选》名篇、名句的整体氛围。这个氛围,还需要慢慢地酝酿、培育。或者说,只有对名篇、名句的赏析形成一种社会时尚,才可能出现文人在聚会间有意识地模拟、仿效。至于北齐时的魏收、邢邵二人仿效南方的任昉、沈约,更多的恐怕只是个人行为。比较之下,南方就厚实多了。这也是第一个《文选》学圈在江南形成的深层原因和文化土壤。
但是,曹宪引领的江淮间《文选》学的繁盛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这些《选》学名家至少在武后初期就已星散,流寓、充实到北方以长安、洛阳为中心的学术圈——因为这时的长安,经过六七十年的经营和发展,作为大唐帝都已开始显现了吸纳百川的宏大气象。显庆三年(658)李善上《文选》注时官职“文林郎守太子右内率府录事参军崇贤馆直学士”,显然已在京任职。咸亨三年(671),坐贺兰敏之事,流配姚州;但不久即遇赦还,“因寓居汴、郑之间,以讲《文选》为业”,所注《文选》“大行时”。李善载初元年(689)卒,其晚年正在武后初年。准此,至迟在武后初年,史书所提及的《选》学名家许淹、李善、公孙罗、魏模,除许淹不清楚外,其他三位都已寓居北方;并且因“诸生多自远方而至”,而实际上形成了《选》学发展的第二重镇——北方洛阳、郑、汴一带的《选》学圈。时间在武后初年。这一学术圈,其发展,因毗邻帝京的特殊地位而日益强劲。比较之下,南方的《选》学圈则不免因后继乏人而渐趋式微,这是因为此后史书提及的对《选》学推动有力的学者,如五臣、陆善经等,或有志于《选》学者,如冯光震、萧嵩、王智明、李玄成等,都是朝中官吏,即京都之人,南方空无一人。而从658年到685年,历经李善二十余年的努力,或者说从开皇(581——600)初萧该的经营算起,历八九十年的光景,北方《选》学的兴盛也自在情理之中。或者说,尽管这两个《文选》学圈一度曾互相辉映;但到了武后初期,以李善为界碑,北方郑、汴间的《文选》学已开始兴盛,并表现出了强劲的发展势头。
沿此《文选》在创作领域的影响,至少在唐高祖、太宗时代《文选》就已进入了知识界高层关注的视野。武德七年(624)九月十七日,欧阳询等编撰《艺文类聚》成(历时三年),奏上。欧阳询在《序》中特别言明:“前辈缀集,各抒其意,《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文义既殊,寻检难一”,虽不满意《文选》只取文的做法,但在实际的编撰中,《文选》是其选文的重要蓝本之一。另外,检《全唐诗》、《全唐文》,这一班人化用、征引《文选》诗句亦在在多有,也可窥见《文选》的实际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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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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