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推云

孙君飞

推云是一匹战马，我心目中的风之子。

我和推云一起被征，一起参战，这种幸福在全营里似乎只有我一个。想想吧，这匹战马是我年轻的“老伙伴”、配合默契的“新战友”，带着它，就如同一个亲人在身边，这种感觉冲淡了我对战争的恐慌，以及血色黄昏中的寂寥。

推云很快跟其他战马混熟了，而且它的领袖气质越来越明显。它常常用眼神鼓励那匹精神涣散的瘦马多吃些干草，对于负伤归来的战马，它不顾自身劳累，轻快地跑过去碰碰对方的头，甚至耳鬓厮磨。有一次，推云瞧见一只凶狠的老鹰正在攻击一匹伤痕累累的战马，而战马毫无反抗的力气，它就像风一样地奔过去，愤怒地嘶鸣，扬起前蹄，驱赶老鹰。嗜血老鹰自然不愿轻易放弃，推云竟张口去咬老鹰。最终，推云的面颊留下一道伤痕，而老鹰羽毛被推云咬掉好几根，只得狼狈逃离。

我越来越喜欢推云，战友们说好马都很有个性，不合群，没想到推云这样“亲民”。

战争是残酷的、让人恐惧的，然而只要跃上推云的脊背，我就感到自己是勇士，一种火热的力量源源而来。推云的灵巧和神勇让我一次次化险为夷，在整个营队我是受伤最少的一个，也是杀敌最多的一个，我多次被褒奖，这些褒奖自然有推云的一半功劳。

也许推云的名气已经超过我，有一天，副将通知我过去，原来是想夺走推云，做他的坐骑。我软硬不吃，但推云最终还是被副将夺了过去。我变得郁郁寡欢，骑着副将派送的战马，犹如骑在被施了魔法的木马身上，手中的弓刀似乎变迟钝了许多。

忽一日，战友告诉我：“推云竟那般桀骜不驯！”

不知道为什么，我凭这句话预感推云终将回到我的身边。果然，副将派人将推云退还给了我。原来，推云每次一见到副将过来牵它，就立刻嘶鸣，连靠近都很难。副将大怒，吩咐几十个人轮流上前驯服它，仍旧无法得逞。无奈之下，副将只好放弃，战事吃紧，他不能失去一匹好马，也不能失去一个好士兵。

推云见到我，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对我俯首帖耳起来。我看它的眼神，憔悴而刚强，原本洁白如雪的身躯有几处被弄脏了。我带它到小河边清洗灰尘和疲累，营里的几匹战马也跟过来，前来问候推云。

战友们也跟过来，看到推云对我忠心耿耿的模样，不由大为感叹，大声地对我们说：“推云的心交给你了，你这家伙好运气！”

我流着眼泪大笑起来，飞身上马，很快将所有人马都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和推云很快遭遇了一场生死离别，那是最凶险的一次战役，直杀得沙尘遮天蔽日，空气中的血腥味儿让人疯狂迷乱，弓箭已弃，手中只剩下战刀，每砍倒一个敌人，战刀就留下一个缺口。我没有命令推云，推云却带着我奋勇驰骋，它和我已经合为一体，不分彼此。突然我的身体猛地一震，巨大的疼痛席卷过来，盛满鲜血的太阳刹那间爆裂，染红了整个天空……

我苏醒过来，发觉自己被救回营地，而我的推云呢？我不顾疼痛，挣扎着要去寻找推云。战友将我按下，悲伤地告诉我：推云已被敌军俘虏过去！

我仿佛挨了一记重拳，张口吐出一团鲜血。

身体恢复得很快，毕竟我还很年轻，但是我心里面的伤始终无法痊愈，我已视推云为一个出生入死的兄弟，我还要带它荣归故里呢。

听说，推云被俘虏过去后，几乎没有反抗，就做了敌军首领的坐骑，而敌人也知道它是一匹良马，待它不薄，敌军首领甚至亲自为它修剪鬃毛。

我怎能相信？推云的心不是早已交给我了吗？而且，我的心也交给了推云。对此，我知，它也知。难道敌军用了最残酷的手段来驯服它，让它在恐惧中崩溃，而不是传说的那种善待？

一次，战友们指着敌军的阵地让我看，那个可恨的首领正骑着洁白如雪的推云，耀武扬威地踏步而行。从任何一种细微的动作看，推云确实已经被驯服了，甚至温顺得如一头丧失气概的绵羊。我的眼睛一阵刺痛，从新骑的马上滚落下来。战友边扶我，边叹息：“毕竟是牲畜啊，怎能分清敌我呢？”

接下来，我军和敌军进行了一次决定最终命运的鏖战。我冲锋在前，似乎把这当做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战斗，其实我的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将推云从敌营夺过来，即便死，它也要死在我的刀下。

战鼓轰鸣如雷，喊杀声惊天动地，整个世界变得异常混乱，让我辨认不清是人间还是地狱，我只是感到渴，而且只有用敌人的鲜血方能解渴。我感到死神就端坐在我的刀锋上，既嘲笑我，又刺激我，而我既憎恶他，又只能讨好他。我渴望见到任何白色，这是我的吉祥色。

突然从敌军中狂奔出一团雪白的影子，诡异如噩梦，迅疾如闪电。我看到的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晃动得我眼花缭乱。难道是我即将遭遇不幸前的一种幻觉？我拼命想看清楚这个鬼魅般的雪白影子，但它实在太快了，快得超越所有声音，我简直成了没有眼睛和耳朵的人，但我的心记起了一团雪白，还恍然记起一种奇异的血色。

“推云！推云！推云来了！”

这声声惊呼让我很快清醒过来，我瞪眼凝视，果然是推云。我起初很惶惑，然后立即明白了一切。推云飞奔如狂风，在它脊背上坐着的敌军首领，显然已经慌乱至极，手握护身短剑，拼命扎马，扎得推云由白马变成红马，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但是敌军首领已经进入我方阵地，回天无力。

我第一个冲上去，战了几个回合后，跟赶过来的战友们一起活捉了敌军首领。首领莫名其妙被擒，敌军群龙无首，霎时大乱，我军乘势反击，取得全胜。

而战功赫赫的推云一见到我，便如一座雪山轰然崩塌，我的心里也猛然涌出一阵奇寒，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停止了涌动。我狂怒地大吼：“不！”推云在我怀里泪水长流，犹如一个纯真孩子，永远地安然入梦。

选自《青年博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