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豆角,见风就长
2014-02-25丛林
丛林
我奶奶出生于清朝光绪年间,公元1907年,比我爷爷还年长四岁。奶奶在江南地面上生下我父亲时,已经41岁了,因此从我记事起,所见到的奶奶就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耄耋之人了。
奶奶一辈子有姓无名,户口簿上只注“何李氏”。她体格高大健壮,天性痴纯,也不识字,从不知人心尚有算计,也不知三餐之外更有人世。她一生随着爷爷漂泊,唯爷爷之命是从。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年景,无论水上陆上,亦无论有米无米,总要灶头把炊烟升起,想办法弄些吃食来填饱家人的肚子,才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职责和目标。得益于此,乱世荒年饿殍遍地,我奶奶也没有饿死过一个孩子。
我父亲是独子,他上头有三个亲姐姐并一个义姐(爷爷收养的一个孤女),全都体格健壮。我父亲小时候还常饿饭,提小花篮到野地里剜黄鹌菜,常被人追得四处跑。我出生后,乡下虽仍穷,但不饿饭了,一家人的饮食依然还是奶奶操心,虽常年难见荤腥,然米缸里总有米,奶奶已觉非常满足。奶奶是清朝遗老,缠足,穿清式大襟短褂。她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在床沿上,伸手到腋下摸索着扣好她藏蓝大襟短褂上那些布盘扣,然后走下榻板,拿一把沉暗的黄木篦子对着镜子篦头发。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掉落得稀稀疏疏。她将手心里那可怜的一小束白发在后脑勺上挽一个小小的、与她的头很不相称的发髻后,就蹒跚着一双小脚,走到厨房里去忙碌。奶奶做这一切时,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的。她从年轻时便生有这种很奇怪的毛病,别人看着总替她累,她自己却并不知觉。
我常常设想奶奶年轻时会是什么样子。那个在七里湖上摇荡渔船,体格健壮,皮肤白净,被人唤作梅姑的年轻姑娘,是否也同别的姑娘一样,有过一条乌黑的长辫子?爷爷将渔网撒向夕阳涂抹的江面时,站在船艄的奶奶是否也曾迎风哼唱过一些低低的歌谣?可是奶奶也同爷爷一样从不讲古,也不追忆往事,她成天不停点着头,笑眯眯的,永远只着眼于眼前这个小小庭院里的现实生活。
床头柜上的青花瓷坛里塞满的是一个个小布包,那全是先年冬天奶奶收藏的辣椒、茄子、刀豆、娥眉豆、长豆角、四季豆、黄瓜、冬瓜、苦瓜、南瓜、丝瓜等各样蔬菜种子。清明前后,天气转暖,父亲在家里泡谷种,奶奶就取出这些小布包,用微温的水浸湿之后,放在饭后尚有余温的灶台上催芽。
爷爷檐下低头打瞌睡时,正是空气清明,和风如煦的春天。有家燕频频飞返于檐下,庭前水田旁桃花初绽,柳条新茁,而厨房里,灶台上奶奶纱布包里的辣椒种子、黄瓜种子也都急抢着从纱孔里钻出腿来了!
妹妹小我两岁,她也要跟着我去看奶奶在菜园里撒种子。奶奶见我同妹妹赤着脚,嘱咐我们小心别踩新翻的土,说是春天菜土肥,冲气重,会把脚沤烂。我同妹妹可不管那么多,菜园子里有各种好玩的东西吸引我们。那新挖开的菜地里常有蚯蚓,身子被挖成两截之后依然能灵敏地钻入泥土。它吃土又屙土,屙一串细细的小土圈。泥土中还有一种肥白的地老虎,又名切根虫,专吃植物的根,奶奶叫我们见到即打死它。那新钻出土的辣椒苗像举着的一双小手,小手上还顶着一片辣椒籽的壳不曾褪下,我见到总想帮它掰下来。柚子树下有婆婆纳伏地开出许多蓝色小碎花,每一朵小花里似乎都藏着一个秘密的小世界。又有太阳草,可以撕开来预测晴天雨天。这些,都可以让我同妹妹玩上半日。
奶奶虽然蹒跚着一双小脚,走路也不快,随时要跌倒的样子,可是她除了不下水田干活,做饭喂猪,浇水灌园,成天忙个不停。她在菜园子角落上挖了一方深一米有余的小水池,接天落水,种菜时可以就手舀来浇园。有一回父亲于田间捉了两条寸长的小鲫鱼,做不成菜肴,便将其放养在这个小水池里。我同妹妹想等它们长大之后捉来煮食,可那天池里水快被奶奶舀干了,我同妹妹用棍棒在池里搅了半日,也不见当日那两条小鲫鱼。问奶奶,奶奶说化了。问化成了什么,说不知道。我自然不相信两条鱼能化成别的什么东西,但长大之后读《庄子》,读《本草纲目》,却知自然界确有化生之说。
菜园子用土坯垒了半人高的围墙,围墙上密密繁衍许多扁竹。扁竹又称鸢尾,五月时开蓝色的花,形似蝴蝶,极为冷艳。园角还有一株大栾树,喜鹊爱在上面做窝。每到秋天的时候,栾树上会结一簇簇红灯笼一样的果子,树底下也掉落许多,我同妹妹常捡来玩。当栾树上还只有一些绒毛一样细小的绿芽时,奶奶在栾树下种了一窝娥眉豆,期待不久之后,娥眉豆的藤蔓会缠树而上,缀满一树的娥眉豆荚。园子另一角有一株梨树,正叶绿花繁,那白色的花衬得叶子越发清明好看。可这树上结的梨子粗涩,不好吃,母亲几回思谋要将它伐了,说它遮了阳光令蔬菜不长。我想折一枝梨花下来玩,够不着,唤奶奶过来帮我折。可折时枝条抖动,花瓣纷纷掉落,拿到手上时已经不如生在树上时好看了。
我同妹妹嬉闹着返回院坪,惊扰了檐下打瞌睡的我爷爷。爷爷规矩很多,譬如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言,吃饭得左手掌心托住碗底端好,喝汤不许发出声音。他一见我走路蹦跳,就骂我没个走路的样子,还说要一顿棍棒打死我,我因此不喜欢他。他骂了我,却又要我同妹妹给他挤鼻头上的瞌睡虫。早春暖风如熏,使人恹恹欲睡,但我爷爷以为这是有瞌睡虫在作怪。爷爷鼻头毛孔里果真能挤出许多白色颗粒,状如小虫。我同妹妹也试着挤自己的鼻头,却又没有。
我同妹妹的脚果然被菜地里的腐气冲坏了,奇痒无比。到夜间奶奶给我们洗脚时,我们的脚趾缝已经被抓破了,奶奶笑眯眯地给我们抹上香油。在奶奶眼里,香油是最好的解毒治病的良药。蚊虫叮咬、长疱长疖都给我们拿香油擦;肚痛、头痛,奶奶也用小瓷勺蘸香油给我们在背上、额上刮痧;有时候她还会叫我们把香油生喝下去,我们也从不反抗,总是乖乖地领受她的安排。
奶奶与爷爷不同,她不给我们立规矩,对任何事也不抱怨,不评判,只一心一意爱护侍弄我们这些孙儿,从不因任何事情责骂我们。她握着我同妹妹的小脚板笑眯眯点着头,欣慰我们如同她所种下的黄瓜豆角一样,见风就长。
(耿敏摘自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水流林静是故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