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鹿
2014-02-25桑格格
1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越来越爱哭了。就连下雨,我也会莫名其妙地哭。九色鹿为了安慰我,就把存折找出来给我看,然后放在我手心里庄严许诺:“都是你的。”这一招开始还有效,后来也无济于事了,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泪人”。
九色鹿又出国了,去的啥子别克斯坦。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哭,情况越来越严重。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像是站在一个大黑洞的边缘,里面咝咝冒着冷气。夜不能寐,只要一睁开眼睛,痛苦就如墨汁滴入清水——所有的伤心难过都开始扩散。连续失眠了数日之后,我哭着去深圳找豆豆,在火车上一边哭一边在手机上玩“切西瓜”。身边座位上不到一个小时换了三个人,都是被我哭跑的。
我终于被送去成都住院了,住在精神内科,九色鹿陪床。医院很快给出了诊断结果,原来我体内的这个小魔鬼就是传说中的抑郁症。
2
九色鹿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问题——他从来没病过,不知道生病的滋味,因而也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夜里,他守着严重失眠的我,看着我吃了平时四倍剂量的安眠药等着药效发作,急得手足无措,只能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拼命祈祷我快点好起来。
他是这样祈祷的:“保佑保佑!热烈保佑!”
在九色鹿自己力不能及的时候,他就会想到他所谓的“第三者”策略,我的闺蜜老展就是他在我昏睡之际搬来的救兵,另一个救兵是三姐。
病房里多了两位女侠,九色鹿轻松多了。在成都,一个房间里要是凑齐了四个人,大家自然就会往麻将上想。正好住院也有自由活动时间,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根据“精神病人尽量不要脱离正常生活,不要总提醒自己是个病人”的谆谆医嘱,我们决定在这段宝贵的放风时间出去打麻将。
老展看我打麻将,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连续打三个九筒?”我说:“我痛恨一切超过七的筒、条、万,看着就麻烦,数不过来。”九色鹿在旁边补充道:“她的脑袋是个286,不能算超过7的算术,否则会死机。”我白了九色鹿一眼,向全场宣布:“老子是精神病人,情绪不稳定!整大了老子要咬人的!”老展见我气宇轩昂的架势,提议我去参加精神内科病员合唱团,有助于稳定情绪。“算了吧,我唱得那么好,人家好容易建立一点自信就被我摧毁了。”我一边摸牌一边说,“而且我是那么低调的人,真的不想很多年以后,精神内科还在颂扬我的传奇……”
大家吐了,我和了。这次放风很成功,最后大家把一个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我送回了医院,酣眠一夜。
连续打了两天麻将,都是我赢。我在病床上数着两天赢来的100块钱,高兴极了,要九色鹿请女侠们再来输钱!九色鹿很严谨:“一次不能赢太多,要不就没人敢来了。”我猛点头:“对对对。”
我出院了。生病显然并不全是坏事,至少九色鹿把出国的行程缩短了,更顾家了,而且针对尚未痊愈的我,他发明了一种对症下药的治疗方式:他在家中四处藏钱,然后在临走之前告诉我每一处都是1000元的巨款,让我去找。我的眼睛立刻就亮了,黯然无光的双眼很多天没有那么有神过了!在一周内几乎天天都有惊喜:我拉开抽屉,啊1000元!我觉得我的阴暗世界射进了一束阳光!我翻开枕头,啊1000元!我觉得生活真是充满了花香!掀开地毯,1000元!我当时就吻了一下地板!我翻旧书,中间夹着1000元!怪不得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呢!
为了根治我的抑郁症,九色鹿自学了中医。他学东西特别认真,天天问我饮食如何、排便如何。有一阵我有点便秘,他就一天问几次。最后我终于通畅了,他很高兴:“拉出来的形状好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弓起背缩成一团:“是这样的呢?”然后又拉长身体呈直立状:“还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居然还站在一坨牛粪面前沉思,得出结论:“消化和吸收出了问题,溏便。”
3
记不得是几年前了,那时和九色鹿因为一些琐事吵架,并且闹到要分手。他说:“这样,你让我做两件事情,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分手吧。第一,我帮你出本书;第二,我带你看看世界。”然后,他帮我出版了《小时候》;再后来,我们走遍了大半个地球。
五月,九色鹿邀请我和豆豆一起去安徽,游览他最爱的黄山。我们在山脚下发现有三条路线可以上山,豆豆问我:“我们是走A线、B线,还是C线?”我咬紧嘴唇,半天都答不上来。九色鹿在一旁撇着嘴:“你不能同时问桑格格两个以上的问题,她会死机。”他提议我们和他走一条他大学时走过的路线。“毕生难忘!”他一脸激动难平地说,“那时就想着什么时候一定再来。”
我和豆豆都是第一次来,不知深浅地热烈鼓掌:“好啊好啊!”等到上路了,才发现这是一条最艰险的路线,一路都是各种天堑。走到天色将晚时,豆豆已经累得面如土色,而我像壁虎一样匍匐在峭壁上,满脑子都是脚下的万丈深渊,而前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爬到头……我生生被吓哭了!
这时,周围的云雾突然开始发亮,一缕金黄的阳光从我们头顶上方滑落下来射向对面,刚才的浓雾中渐渐露出一面巨大的金色峭壁!它比我们爬的山更大更险,而离我们又这么近!我们一直在崖谷这边攀爬,却不知道它一直就在数丈开外的另一边。这突如其来的场景一下子把我镇住了。我呆呆地看着那若隐若现的画面,感觉像在做梦。豆豆在远处兴奋地尖叫,对面的峭壁马上传来一连串回声。
九色鹿从后面跟了上来。“原来我们一直在面壁啊。”他边说边擦去我脸上没干的眼泪。
我缓过神来,问他:“我们还会去到对面的山上吗?”
“不会了。到了黄山,还会有人相信‘山高人为峰吗?”九色鹿转头望向对面,“我只相信山外有山。”
夕阳斜照在他英俊的面孔上,目光清愁如织。恍惚间,我像是回到了当年。
九色鹿回头说:“谢谢你陪我来到这里。”
我说:“谢谢你带我来到这里。”
(鸭梨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不留心,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