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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与境:来自雪国的讯息

2014-02-24段凌宇

中国摄影 2014年2期
关键词:雪景

这一期雪影像的策划,缘起于2012年岁末在新疆克拉玛依的一次出差,当时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中,那无声无息飘落着的厚厚大雪将编者带回了遥远的童年。全球气候持续变暖,大的雪也越来越少了,在专题进入到制版阶段时,北京依然雾霾深重,2014年的第一场雪迟迟未来,看着这些影像中的雪景,恍如梦境,感觉尤其珍贵了。

雪与人类的关系密切,在爱斯基摩人的语言中,和雪相关的词语竟有几百个。因为雪的洁白,因为雪的难得,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有雪的情结,雪也是文学家和摄影师钟爱的题材。

在雪的下面,是什么?雪掩盖了很多东西,浮现其上的也未必都是诗意。事实上,现实中的雪绝大多数是被践踏的、并不总是洁白的,描绘雪景,本质上还是要归到自然与人的关系上。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川端康成小说《雪国》的开篇,把读者引入了一个缥缈、辽阔的雪国。在文学中,同样没有一场无缘无故的雪,实相与心像,词与物,像与境,借着雪,都可在摄影与文学的搭配中产生新的理解与延伸。这些影像,是从上百张备选作品中选出来的,也试图打破风光、纪实、观念、当代等摄影分类,根本的标准是一张与雪有关的好照片。——编者按

2013年岁末,北京的初雪迟迟不来,家乡云南倒是赶了个早。母亲在电话里说这是十五年来的第一场雪,从家里的窗户望出去,坝子四周的龙马山头一片白色。在雾霭蒙蒙的城市,听着亚热带传来的雪讯,颇有点《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味道,一本正经地荒诞着。对于亚热带长大的孩子,雪的意象和影像比经验来得更早,远在触摸人生的第一瓣雪之前,我们已经背熟“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雪在中国文化里有着特殊的位置,它是旅人在边塞邂逅的壮阔风景,是画家孤高拔俗之意的外化,小说家也喜欢以雪地为背景写就人生世态的“炎凉书”,金莲在一个清冷的雪天撩拨武松,宝玉在雪地里谢幕。自摄影将其纳入取景框以来,文学中用意象表达,绘画里用笔触和色块努力描摹的雪花,在摄影中有了触手可及的颗粒感。不过,很多摄影师也在借鉴文学与绘画的手法,将实相与虚境合而为一。描绘雪景,还是要归结到人与自然的关系。随着时代的变化,摄影师镜头里的雪也有了更多样的面貌,它们或具体,或抽象,或荒诞。如今,这些意象与影像伴着我,等待今冬的第一场雪。

时间的印记

上和下在白胶里翻动

天鹅和花瓣,药粉和绷带

谁和谁缠绕着。

漫天的大风雪呵

天堂放弃了它的全部财产。

一切都飘下来了

神的家里空空荡荡。

——王小妮《我看见大风雪》

雪是一种开启。《雾中风景》里的小姐弟,偶然听说从未谋面的父亲远在德国,便执意踏上了寻父之旅。他们在雪地中目睹了一匹马的死亡。此时,他们刚刚踏上旅程,颠簸的命运还没有追赶上来。安哲罗普洛斯用近五分钟的镜头,拍摄了一匹马的死亡和一个五岁孩子的哭泣,不远处,穿婚纱的新娘和一群黑衣人歌着舞着穿过。雪原上,死亡与婚礼同时发生,而两个小孩正走向未知的命运。“谁正把最大的悲伤降下来?”某些时候,落雪有如神启,让人瞥见命运的一个暗示。也是在这部电影里,第一场雪落下来,小城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人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纷纷走到大街上,等待雪花落到身上。人们期待一场落雪,如同等待一个奇迹,雪会让这个城市突然安静和美好起来。在西方文化中,雪常常意味着神圣的时刻。复活节的晨祷给聂赫留朵夫一辈子留下极其鲜明极其深刻的印象,他踏着散布着几堆白雪的道路来到教堂,打扮得齐整干净的庄稼汉和农妇正在做礼拜,纯洁无瑕的玛丝洛娃唤起了他心中最美好的感情。这是他沉沦之前的最后一个复活节。布鲁诺·巴贝(Bruno Barbey)的《复活节前一周朝圣的人群》,拍摄了风雪中波兰乡村的路上朝圣的人群,看不到人的面目,望不到尽头的伞面落满了白色的粉末。谁能说伞下的人群里就没有另一个玛丝洛娃?

已经过世的名导演胡金铨,他与徐克合作的《画皮》,开场即是在一个落雪天,二三行人在荒郊野岭中赶路,随即转入青楼中饮酒作乐的场景。凄冷与热闹的交替,是古典小说中常见的笔法。清冷冷的雪天往往演绎着热闹的故事,《金瓶梅》第二回里,欲望与死亡的世界尚未真正启幕,金莲在家里烧着炭火等武松归来。金莲“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火炉既象征着金莲炙热的情欲,也象征着武松的暴烈的脾气。第四十六回又是一簇男女雪中出游的场景,元宵之夜陈经济陪着月娘、瓶儿、玉楼、金莲等人“走百步”。那天夜里,“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

如果说滚滚红尘是皮相,传统中国文人更愿意把一片白茫茫看作世事的底色。宝玉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一个雪天。“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繁华过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事的兴衰与四季的流转达成了一致的节奏。

不过,在现代人这里,雪并不总意味着时间的终结。1920年代的愤怒中年鲁迅形容雪是“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时间的终结转化为空间的膨胀。先生不愿重复世事苍茫的老调,他喜爱的是“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决不粘连。1990年代初,崔健唱出“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我还记得当时香港的电视台播放这首歌的MV,16岁的姐姐不顾父母的斥责将音量调到最大。亚热带的家乡其实很少下雪,患了青春热病的少女依然渴望“一片闪着光的 燃着火焰的雪地(芒克语)”。彼时的世界身处市场经济初期,北岛诗里江河冻结的冬天似乎已经成为历史,青年崔健却说这是又一个“没有感觉”的时代。对于“60后”、“70”后的文艺青年,雪地里撒野的召唤,和揭下“一块红布”,都是他们成长经验里重要的启蒙。endprint

可时代在变,崔健歌里热血与雪地的决裂,到蒋志这里走到了尽头,雪地的存在让“光”显出了无能无力的另一面。《圣经》里写道: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可是一束投在雪地里的光,又有什么用呢?《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变得虚幻》:一个人在雪地里或匍匐或蹲坐,焰火与光亮始终伴随着他,他却依然孤独如昔、寒冷如昔。正如著名的悖论:“你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雪地焰火也是一件徒劳无益的举动。与此相对的是《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变成钉子》。2007年3月底,在重庆“史上最牛的钉子户”被拆除前的最后几天,蒋志在其旁边的一幢楼房里,架上了一支大功率的追光灯,让一束强光刺破夜幕,直射到位于巨大深坑中的孤楼上。大多数时候,我们宁愿相信,光亮能让历史定格,让卑微者显影,可是雪地的存在让“光”看到了自己的限度。

寂静的纬度

某些地域的记忆与影像,似乎总与茫茫大雪联系在一起,比如北方,比如藏区。雪之于这些地方,不仅是风光,更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气息。2007年至2009年,离家多年的游莉重返故地,在北方的过境线上行走、拍摄,她将这组照片命名为《寂静的纬度》。大雪覆盖之下的荒原,少年漠然地看着前方,雪似乎让整组照片的调子调低、节奏放慢。“寂静”不仅指向一个地理位置,更是人心中的一块雪原——洁白、荒芜,一个愣愣的少年在其中探头探脑。很多人镜头里的“北国风光”,无一例外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风光固然壮美,可风光背后的人心似乎也没掩藏在甜熟的套路中。难的是拍出雪的精气神,捕捉到它和人心的联系。这组作品中有一张照片:穿蓝色羽绒服的小姑娘走在雪地里,脸上冻得看不出表情。我忍不住把她看作摄影师的化身,一个孤身行走在世界开始之初的孩子,那时荒原依然荒芜着,少年依旧无所畏惧。“林中雪地的寂静中,回响着你脚步的音乐声。……在寂静中心灵已经成熟,这薄冰来自我的心灵。”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也许可以作为注脚,在随雪花而来的寂静中,心灵已经成熟。

开始筹划这个专题的时候,我以为雪域高原一定盛产佳作。仔细翻阅下来,好片子并不多。“圣洁的雪山、洁白的哈达”一旦进入镜头,就显得千篇一律。相比日本人对富士山雪景新意迭出的表现,中国摄影师的藏区雪景图却每每跌入了套路中。实地中人人仰视的雪山,一旦进入取景框,仿佛就成了一坨平庸无奇的色块。高原的风景与人们的服饰、身姿,对习画者和摄影者都有着极大的诱惑,却也因此容易迷失在绚烂的色彩与造型的健美之中。画面不免显得过于闹腾,大量的色块朝观众砸来,表面的震撼之下并没有留下回味的余地。即使是雪山草原,也多半流于奇观的呈现,难以造成精神的触动。与此相对照的是,庄学本1937年拍摄的《康定老城》,则是以“静气”取胜,远处缭绕的云雾与飘雪渐渐不可分,毡房顶的积雪将居民区切成了一个个小白方块,“圣境”亦在人间烟火中。江南的雪不如北方朔劲,倒也别有一番滋味。森秀的山水,缠绕的人世,一被积雪覆着,蓦地添出多少层叠来。陆元敏《苏州河》系列里有一张照片,落雪覆盖了河畔的泊船和附近的弄堂,平日不服输的、总在撒娇斗气的上海仿佛也软了下来,嘈嘈切切的儿女私语暂时沉默了。紧闭的阁楼里不知藏着多少故人旧事,“短梦似的一场一场在心上跑着(俞平伯语)”。

1941年,中央大学艺术系的年轻助教孙宗慰追随张大千,担任助手一道临摹和研究敦煌壁画,先取道渝成公路,而后从成都换乘火车到西安,从西安往兰州一段依靠步行、搭车和骑驴并举,在战火中走走停停,用了两个月时间才到达兰州,和张大千会合。这段经历也成了他日后绘画的重要素材,包括一组《蒙藏生活图》,皆是取自旅途中的目睹的场景。其中的一幅《踏雪》,五分之四的画面被茫茫雪原笼罩,近景处才勾勒了几位衣着艳丽的藏民的背影,高原特有的景致无意中达成了留白的效果。1950年代人民摄影师蓝志贵入藏,拍摄藏族人民欢呼“金珠玛咪雅古朵(解放军好)”,构图也与《踏雪》如出一辙。照片中景远远地掠过解放军骑兵的身影,右下角留下了几位欢呼的藏民的背影,大部分的画面仍被茫茫雪原覆盖。晚近吕楠、杨延康拍摄的藏区,雪山与风光在作品中的位置微不足道,他们着力表现的是四季中的人,是人的生活与信仰。无论是《四季》里冒着风雪劳作的女人,还是杨延康拍摄的冒着风雪赶路的女尼,雪都褪去了神圣的光环,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水,如光,如草木,它们首先是生活中物质性的存在。

具象与抽象

论到雪的表述之丰富,也许日本文化中是极致的。“物语”与“俳句”中不断出现“咏雪”的场景,到近代以来,谷畸润一郎的《细雪》、川端康成的《雪国》、三岛由纪夫的《春雪》,樱花与落雪一直是最能体现“物哀”之美的。永井荷风《江户艺术论》中写道:“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望无告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雪在日本文化中是一种特殊的“风物”,除了风景、风光的含义外,还具有时间的特征。《细雪》正是通过四季风物的变化,展现了以大阪为代表的日本古典文化的境遇。书写或者拍摄雪景,不仅是风光的呈现,更是一种地方审美心态,是对人和世界之间的关联的一种特殊解读。马格南的摄影师温纳·比肖夫(Werner Bischof)拍摄雪中的日本神宫门前,身着和服的旅人匆匆赶路,是很接近于日本古典文化的意境。可见在一般外国人心中,雪景已经成为日本文化的固定表述之一。

日本摄影师中,将雪作为一种独特的精神表达的也不乏其人。在山本昌男的作品中,总能感受到一些日本文化的意趣,不过他的表述又是颇具现代主义意味的,并非浮世绘般地再现艺妓、樱花、富士山。他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定格日本文化的象征物,将他们从风景画中抽离出来,凝视每一个具象。他的作品大多是黑白的,即使是彩色摄影,颜色的使用也并不杂乱。剔除了绚烂的景致和色彩,作品中只剩下抽象的点、线、面。雪无疑是最适宜承载山本的思考与审美的对象,无论是雪中的彩色水桶,还是雪窟窿里的几尾小鱼,抑或是微光中被白雪覆盖的富士山头,都以其抽象、简洁的现代表述呼应着“无”的哲学。如果要用文学作类比,它们更像是短小的俳句。他抵御住了“诗意”的诱惑,又在暗中呼应着它们。其中一幅作品,苍茫的天空与雪白的富士山交接,山顶露出一小弯黑色,一个刚刚抽芽的树枝从山脚延伸而来。富士山、雪景、樱花,都是来自成熟的日本文化符号,不过山本昌南的作品并非风景的再现,而是意象的拼贴与再造。endprint

如果说诗歌是隐喻的艺术,那摄影则首先是对具象的凝视。至少,文学中用意象表达,绘画里用笔触和色块努力描摹的雪花,在摄影中有了触手可及的颗粒感。“纪实”是长期以来摄影最引以为自豪的特征,除了反映社会现实,它还具有科学般的精确性,可以让神秘的自然现象显出平实的本相。阿列克谢·克佳托夫(Alexey Kljatov),这位来自莫斯科的摄影师超近距离地单独捕捉雪片的几何形状和线条,呈现六角形的冰晶精巧的结构。一些西方摄影师的作品里,雪原具有一种几何之美,远远看去,仿佛点、线、面的自由组合,观者也获得了观看抽象画般的美感。

在摄影作品里,雪也可以成为万物的底色。雪的背景,与镜头里的人事形成参差对照之美。马克·吕布1957年中国之行拍摄的《紫禁城》,一个穿长袍的中国人面朝积雪覆盖的宫殿,小小的背影在一片白茫茫中更加醒目。这也是摄影师心中老中国的背影吧,历史的谓叹最终只剩下一片苍茫。摄影的神奇在于它能将抽象与具象合二为一,从“物”的凝视到“境”的升华,很多摄影师也在借鉴文学与绘画的手法。比肖夫拍摄雪中的日本神宫,构图与意境似乎都来自于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的浮世绘。庄学本、蓝志贵的藏区雪景图,表现对象看似是异域风情、新时代新气象,骨子里还是受到从小习得的笔墨山水审美影响。山本昌男“向普通的石头与事物致敬”与他一向喜欢读俳句也是有关的。我们在前面提到,某些时候,雪景的出现,能够起到一种类似中国画“留白”的效果,影调的变化也与笔墨的烘染、敷粉有神似之处。这种效果,在东方摄影师或者东方题材中尤为多见。

诗意的诱惑

雪有时是一种诱惑,它有着固定、成熟的诗画表现,影像的表达者很容易陷落其中。我们看一幅雪景照片,最常发出的赞美是“像一首诗”或者“像一幅画”,这未必是一个好的评价。究竟摄影只能以摄影的方式呼应“诗意”,而非某一文学场景的再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里的这一段,可能是中国文学中关于“雪”最早的表达。在文学的源头,诗歌与物象之间存在着直接的、面对面的联系。铺陈、比附、起兴,正是“词”与“物”联结的纽带。在后世的文学发展中,“雪”逐渐脱离了与具体物象的联结,升华为一个象征。王子猷雪中访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张岱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雪景成为文人心像的外化,意蕴着他们高洁的志趣。

雪景图在中国山水画史上也长盛不衰。文徵明在《关山积雪图》的图尾题跋处,对此总结道:“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者,盖欲假此寄其孤高拔俗之意耳,若王摩诘之雪溪图、李成之万山飞雪、 李唐之雪山楼阁、阎次平之寒岩积雪、郭忠恕之雪霁江行、赵松雪之袁安卧雪、黄大痴之九峰雪霁、王叔明之剑阁图皆着名今昔,脍炙人口,余皆幸及见之,每欲效仿,自嫌不能下笔。曩于戊子(1528)年冬同履吉(王宠,1494-1533)寓于楞伽僧舍,值飞雪几尺,四顾千峰失翠,万木僵仆,履吉出佳纸索图,乘兴濡毫演作关山积雪,一时不能就绪,嗣后携归,或作或辍,五易寒暑而成。但用笔拙劣不能追踪古人之万一,然寄情明洁之意当不自减也,因识岁月以归之。”把雪景图视为文人品性的象征。它们是古代世界的“实相”,也是文人追慕的意境。

如果摄影追求的是这样的“诗意”与“画境”,其实是很难达到的。如今的世相与人心都已改变,雪花不再落在青山古寺上,更可能落在一片狼藉的工地,落在城市里急着讨生活的路人身上,落在早已改变了样貌的城市和乡村。一些摄影师即以“反诗意”的路径行之,姚璐用“中国垃圾”重绘了宋人马麟的《暮雪寒禽图》,雪落在当代的建筑工地上,绿色防尘布代替了青山绿水,民工的身影取代了樵夫、渔翁;何崇岳把镜头对准农村的计划生育宣传栏,在雪地的衬托之下,显出追问的意味;李鼎拍摄的旧居民楼前的“马踏飞燕”,被一堆残雪环绕着,雪不再神圣、洁净,显出了它的另外一重面貌:它只是城市里一种普通的物质,由水汽和灰尘结合而来,短暂地升腾之后又回到了肮脏的地面。

不过,依然有一些摄影师希望能拾起古典的“词”(诗)与“物”(风物)的联结,塔可的《诗山河考》、魏壁的《梦溪》是其中之一二。可是古典是回不去的,山河已改。《诗山河考》中也有几张雪景图,可称之为雪景又是勉强的,他们不是展现大好河山的风光,不是传达四时流变的“风物”,甚至是否是具象的一堆雪也不重要了。纯粹的对物的凝视,反而有了抽象的意味。他对于风物的处理有着手术刀式的冷静利落,削去了旁枝溢出的情感,以非诗意、非抒情的方式接近最原初的“诗”。塔可的实验与山本昌男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用抽象的、现代主义的线条“造像”,迂回曲折地寻找与古典的联结。

这样的实验不是唯一的路径,至少说明现代诗意的获得是困难的,越是在“雨”、“雾”、“雪”这些古典诗意的集合处,越难唤起旧的感情,也越难说出新的含义。在现代诗中也是这样的,很多时候,飘落的雪花并不意味着纯净,它可能是弗罗斯特的《一片陈雪》:“一张被雨水冲着,想在那里休息一下的报纸”;是帕斯捷尔纳克黑色的春天里“像梨子被烧焦一样,成千的白嘴鸦”;是张枣笔下出没在布拉格的,穿着“灰色的雪衣,冻得淌着鼻血”的一位天使;是韩东看到的《冬天的荒唐景象》:“雪地赠与的白纸,还是画上雪地”。现代的经验、现代的情感,需要一种新的语言。在唤起新意的同时,它们也越来越远离公共的、约定俗成的表达。他们可能成为“一个人的雪花”。说到底,取景框背后是人的眼睛和心,镜头里的雪花只能是“人化的自然”。它可寂静,可反讽,可戏谑,也可以只是一片雪。

(段凌宇,文学博士,现任教于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卢纶:《塞下曲·其三》

大自然有很多办法使人类相信人生有限——例如川流不息的浪潮,猛烈的风暴,地震引起的震动,隆隆不息的雷鸣——不过,最可怕,最让人失魂落魄的,还是这冷漠无情的寂静雪野。什么动静也没有。天气晴朗,天色却像黄铜一样;只要微微有一点声息,就像亵渎了神明,人变得非常胆怯,连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会害怕。endprint

——杰克伦敦:《寂静的雪野》

到了下雪的时候哩,景象当然又要一变。早晨从厚棉被里张开眼来,一室的清光,会使你的眼睛眩晕。在阳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的放起光来了,蛰伏得很久的小鸟,在这时候会飞出来觅食振翎,谈天说地,吱吱的叫个不休。数日来的灰暗天空, 愁云一扫,忽然变得澄清见底,翳障全无;于是年轻的北方住民,就可以营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赶冰车雪车,就在这一种日子里最有劲儿。

——郁达夫:《 北平的四季》

雪花从灰暗的天际,

慢慢飘落,

城市里,再也听不到,

呼喊声和生命之音:

既不闻卖菜女人的吆喝声,

也没有辚辚的车声,

更听不到爱情的欢唱,

青春的歌曲。

沙哑的钟声,

从广场塔楼响起,

一下下在空中哀鸣,

像发自远方世界的叹息。

飘泊无依的鸟儿

扑击着暗沉沉的玻璃窗,

知友的亡魂

此刻回到我的身旁。

哦,亲爱的,不久,

(你平静下来,狂野不驯的心啊)

要不了多久,

我即将趋于沉寂,

在阴暗的地方安息。

——乔苏埃·卡尔杜齐:《飘雪》

龙华寺的得一大师问:

“如何是我自己?”

答:“你是雪上敷霜。”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一

笼罩在雪中的金阁之美,是无与伦比的。这座像亭子式的建筑物,在雪中任凭风雪席卷进来,它那细长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肤挺立着。

我在寻思:为什么雪不结巴?在被八角金盘的叶子阻挡的时候,雪也会结结巴巴似地降落在地面上。我沐浴在从毫无阻隔的天空纷扬而降的雪中,就忘却心灵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乐中,我的精神恢复了工整的旋律。

事实上,多亏下了雪,立体的金阁才变成与世无争的平面的金阁、画中的金阁。两岸红叶山上的枯枝几乎挂不住雪花,那林子显得比往常更加光秃。远近的松树的积雪却蔚为壮观。池子里的冰面上积雪更多了。奇怪的是,个别地方却不积雪。这些疏疏落落的大白斑点,恍如大胆描绘的装饰画上的云。看起来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岛都与池子冰面上的雪联结起来,繁茂生长在其间的小松树,像偶然从冰和雪原的中央冒了出来似的。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

一大早,冬日的天空就阴沉沉的。傍晚时分,下了一阵冰凉的小雨。江口老人走进“睡美人”家门之后,这才觉察到这场小雨已变成雨雪交加。还是那个女人悄悄地把门扉掩紧并上了锁。女人手持手电筒照着足下走。凭借这昏暗的照明,可以看见雨中夹有白色的东西。

来到二楼的房间,只见室内一如既往。壁龛里先前挂的山村红叶画,到底还是换上了雪景的画。无疑这也是复制品。

—川端康成:《睡美人》

我遭逢了几次快乐的风雪,在火炉边度过了一些愉快的冬夜,那时外面风雪狂放地旋转,便是枭鹰的叫声也给压下去了。好几个星期以来,我的散步中没有遇到过一个人,除非那些偶尔到林中来伐木的,他们用雪车把木料载走了。然而那些大风大雪却教会我从林中积雪深处开辟出一条路径来,因为有一次我走过去以后,风把一些橡树叶子吹到了被我踏过的地方;它们留在那里,吸收了太阳光,而溶去了积雪,这样我不但脚下有了干燥的路可走,而且到晚上,它们的黑色线条可以给我引路。

—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

我忆起了晶莹的雪花

它像一块洁白的纱巾

骤然从天而降

覆盖着城市美丽的倩影。

—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布拉格穿上了黑衣服》

我光着膀子 我迎着风雪

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 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给我点儿肉 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

快让我哭 快让我笑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崔健:《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千里黄云白日熏,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已,

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别董大》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天过去了。一个晴朗的冬夜降临了。繁星映着眼睛。一轮明月流光溢彩地冉冉升起,照彻人家和世间善良的人们,好让大家兴高采烈地挨家挨户去唱圣诞节祝祷歌和赞颂上帝。从清早起,天气就越来越冷了;然而,四周悄然无声,人们脚上的靴子踩在冰冻的雪地上嘎吱作响,半俄里开外都听得分明。这时还没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出现在村舍的窗户跟前;只有一轮明月在俯看着家家农舍,仿佛在等待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们快到嘎吱作响的雪地上来。这时,一家房舍的烟囱里升起了一团团炊烟,像乌云似的布满天空,一个妖精跨着扫帚,随着烟雾一道腾空而起。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圣诞节前夜》

春天姗姗来迟。大斋期最后两三个星期天气一直是晴朗而严寒的。白天,在阳光下温暖得可以融解冰雪,但是在晚间,却冷到零下七度。雪面上冻结了这么厚一层冰,以致他们可以坐着车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复活节的时候还是遍地白雪。但是突然之间,在复活节第二天刮了一阵暖和的风,乌云笼罩大地,温暖的、猛烈的雨倾泻了三天三夜。到礼拜四,风平息下来了,灰色的浓雾弥漫了大地,好像在掩蔽着自然界变化的奥秘一样。在浓雾里面,水流淌着,冰块坼裂和漂浮着,溷浊的、泡沫翻飞的急流奔驰着;在复活节一周后的第一天,在傍晚时候,云开雾散,乌云分裂成朵朵轻云,天空晴朗了,真正的春天已经来临。endprint

早晨,太阳灿烂地升起来,迅速地融解了覆盖在水面上的薄薄冰层,温暖的空气随着从苏生的地面上升起来的蒸汽而颤动着。隔年的草又返青了。鲜嫩的青草伸出细微的叶片;雪球花和红醋栗的枝芽,和桦树的粘性的嫩枝都生机勃勃地萌芽了;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正围绕着布满柳树枝头的金色花朵嗡嗡叫着。看不见的云雀在天鹅绒般绿油油的田野和盖满了冰雪的、刈割后的田地上颤巍巍地歌唱着;田凫在积满了黄褐色污水的洼地和沼泽上面哀鸣;仙鹤和鸿雁高高地飞过天空,发出春的叫喊。脱落了的毛还没有全长出来的家畜在牧场上吼叫起来了;弯腿的小羊在它们那掉了毛的、咩咩地叫着的母亲身边欢蹦乱跳;敏捷的小孩在印满了赤脚印迹的干巴巴的路上奔跑,可以听见在池旁浣衣的农妇们的快活的闲谈声,和农民们在院子里修理犁耙的斧声。真正的春天已经来临了。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

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

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

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

成千的白嘴鸦

从树上落下水洼,

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处泛着黑色,

风被呼声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二月》

这些界桩跨过积雪覆盖的田野,穿越森林中的通道,下到峡谷,又爬上山岗,然后伸向河边,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注视着冰天雪地的异国原野。

天非常寒冷。雪在毡靴下面咯吱咯吱作响。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戴着英武的盔形帽,从那个有锤子和镰刀的界桩走起,迈着有力的步伐,在他负责的地段内巡逻。这个魁梧的红军战士穿着灰色的军大衣,戴着绿色领章,脚上穿的是毡靴。大衣外面还披着一件又肥又大的宽领羊皮外套,脑袋包在呢子的盔形帽里,很暖和。手上戴的是羊皮手套。那羊皮外套很长,一直拖到脚跟,即使在严寒的暴风雪天也冻不透。

这个红军战士肩膀上背着一支步枪,在巡逻线上走着,皮外套下摆擦着地上的积雪。他津津有味地抽着自己卷的马合烟。

……

在这开阔的平原上,苏维埃边境线上的两个哨兵之间的距离是一公里,彼此可以看见,而在波兰那边是一公里到两公里。

波兰人想抽烟,可是火柴忘在兵营里了。微风故意把马合烟的诱人香味从苏维埃那边吹过来。波兰人不再搓他那冻坏了的耳朵,他回头看了看——说不定班长或者中尉老爷会带领骑兵巡逻队到边境线上来,他们会出人意外地从山岗后面钻出来查岗的。但是现在四周空荡荡的。白雪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空中没有一片雪花。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凛冽的暴风雪中冻僵的手指扳动着

车轮的辐条,移动着历史的轮胎

大汗淋漓,耗尽青春的年华

前进的距离却是寸寸相挨

抬头风雪漫漫,脚下白雪皑皑

小风吹过,哆嗦得叫你说不出话来

可要生存就在苦寒中继续抗争

这就是孕育着精神的冰和雪的年代

—食指:暴风雪(节选)

在人行道旁某一处原来就有一堆庞大的雪。马可瓦多正准备整压它以与他的小墙同高时,才发现那是一辆汽车:公司董事长亚伯伊诺的豪华大轿车,全被雪盖住了。既然一辆车和一堆雪之间的差别这么微小,马可瓦多埋首用起铁锹来雕刻一辆汽车。他雕得实在很好:在两者之间还的确分不出来那个才是真的。为了给这个作品做最后修饰,马可瓦多用上了一些铁锹挖出的废物:一个生锈的圆罐子作车灯,一片煤气阀让车门有了把手。

门房、传达员和工友一阵脱帽礼,董事长亚伯伊诺从大门出来。有深度近视眼的董事长,自信地快步走向他的汽车,抓住突出的煤气阀,拉出,低下头连脖子一起钻进雪堆中。

—伊塔罗·卡尔维诺:《迷失在雪中的城市》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欧内斯特·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它又像是活的生物,像夏天黄昏时候的成群的蚊蚋,像春天流蜜时期的蜜蜂,它的忙碌的飞翔,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或粘着人身,或拥入窗隙,仿佛自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目的。它静默无声。但在它飞舞的时候,我们似乎听见了千百万人马的呼号和脚步声,大海的汹涌的波涛声,森林的狂吼声,有时又似乎听见了情人的切切的密语声,礼拜堂的平静的晚祷声,花园里的欢乐的鸟歌声……它所带来的是阴沉与严寒。但在它的飞舞的姿态中,我们看见了慈善的母亲,柔和的情人,活泼的孩子,微笑的花,温暖的太阳,静默的晚霞……它没有气息。但当它扑到我们面上的时候,我们似乎闻到了旷野间鲜洁的空气的气息,山谷中幽雅的兰花的气息,花园里浓郁的玫瑰的气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气息……在白天,它做出千百种婀娜的姿态;夜间,它发出银色的光辉,照耀着我们行路的人,又在我们的玻璃窗上礼札地绘就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和树木,斜的,直的,弯的,倒的;还有那河流,那天上的云……

—鲁彦:《雪》

“那么请您说说,是谁下的这场雪,这雪的秘密是什么?”

他们一起望着空荡荡的车站大楼外,在霓虹灯光中,落向空荡荡的轨道的飘雪。

卡想: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雪片在远处显得是那么的可怜,我的生活又是多么的可怜。人活着,衰老,消亡。他在想,一方面在消亡,一方面又存在着。他爱自己,像一片雪一样,既欢喜又忧伤地沿着自己生活的轨道走下去。endprint

—奥尔罕·帕慕克:《雪》

人必须用冬天的心境

去注视冰霜和覆着白雪的

松树的枝桠;

必须冻过很久

才能看到挂满冰的刺柏,

和远处一月的阳光里

粗糙的云杉,才能不因为风声

以及这片土地上

叶子的声音,想到

任何悲惨的际遇,

同样的风在同样的

荒凉的地方,也为倾听者

而吹,他在雪中倾听,

完全不是他自己,看见

一切,以及一切存在中的空无。

—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雪人》

角落里有一片陈雪

我猜它会是

一张被雨水冲着,想在那里

休息一下的报纸。

它有着污浊的斑点如同

被不大的印字布满了,

一天的新闻我忘记了—

如果我曾经读过。

—罗伯特·弗罗斯特:《一片陈雪》

一片雪花飞进来落在清显的眉毛上。聪子瞧见,不禁“啊”地一声的时候,清显不由自主地向她转过脸去,感觉到睫毛上的冰凉。聪子突然闭上眼睛。清显正面看着这张闭着眼睛的脸。黑暗里只有红红的嘴唇格外显眼,她的脸如同被指尖轻弹的鲜花一样,颤颤巍巍地摇曳,看不清轮廓。

—三岛由纪夫:《春雪》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谢灵运《岁暮》

人性收起它眩目的光芒

只有雪在城市的四周格外明亮

此刻使你免受风寒的城市

当已被吞没于雪野的空旷

沉默的雪,严禁你说出

这城市的名称和历史

它全部的秘密被你收藏心中

它全部的秘密将自行消亡

而你以沉默回应沉默—

在城市的四周,风摇曳着

松林上空的星斗:那永恒的火

从雪到火,其间多么黑暗!

飞行于黑暗的灵魂千万

悄悄返折大雪的家园

——西川:《大雪十四行》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信上抬起茫然的、没有眼泪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悲痛灼干了泪水,痛苦使他眼睛失神。他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窗外雪花飞舞。风把雪向一边刮,越刮越快,刮起的雪越来越多,仿佛以此追回失去的时光。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望着眼前的窗户,仿佛窗外下的不是雪,而是继续阅读的东尼姬的信,在他眼前飞舞过的不是晶莹的雪花,而是白信纸上小黑字母当中的小间隔,白间隔,无穷无尽的白间隔。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

他循声望过去。她正站在窗前,位于暖气片和亚瑟·克莱伯—人称办公室的罗密欧—之间。黑魆魆的窗户外面正下着雪。米尔克大街办公大楼窗户的灯光给人一种迷蒙、飘忽的感觉。珍妮特是那年秋季来经纪人事务所上班的。她穿着辣椒红的羊毛衣,配一件有褶边的端庄外套,把秘书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条。为了今晚的聚会,她穿了一双鞋尖镂空的鞋,一件淡紫色的华达呢质料的套裙,上有“之”字形的褶皱,并在转折处饰有扁平的蝴蝶结。晚会上的混合果汁饮料使她面颊发红,声音兴奋。

这也是布拉德第一次看到她小巧玲珑的身躯里某种极精致的东西,觉得她从头到脚—到镂空的鞋尖里的脚趾——都是一件优雅的作品。当她抬起头看着亚瑟那张愁眉不展、盛气凌人的脸,她的侧影看上去活泼而又坚定。布拉德向他们走过去,进入到暖气片旁蒸腾的暖流中。雪下得更大了。整个沿街的窗户散发着柔和的黄光,像一块块黄油。

—约翰·厄普代克:《天堂制造》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世说新语·任诞》

小雪飘飞的晚上,

打着伞经过

干枯的柳树下。

忽然想起

夏夜柳荫下,

升起的焰火。

雪地里升起的 焰火

我多么想,

多么想要啊。

小雪飘纷飞的晚上,

打着伞经过

干枯的柳树下,

我好像闻到了

很久以前的焰火

那令人怀念的气味。

—金子美铃:《焰火》

这世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事物。

你难道不知道吗?

和往年一样飘下的洁白的雪。

—佐佐成政:《太阁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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