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迟小说二篇
2014-02-24回族
□ 铁 迟(回族)
铁迟小说二篇
□ 铁 迟(回族)
麦黄,杏黄……
从麦地里回来,我气喘如牛汗如雨下。黄了没有?母亲头也没抬开口问道。母亲熟悉了我的脚步声,从噔噔噔的脚步声中母亲便能分辨出我和姐姐来。严重的白内障使得母亲的听力出奇地好,夜晚老鼠的跑动甚至落叶掉下的声音她都听得见。
黄了,再有一两天就可以收割了。我喝了口麦茶说。平时感觉苦苦的麦茶这一刻无比的清凉爽口。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家里再也没买过茶叶了,哪怕是最便宜的细末压成的板子茶。母亲取了二碗小麦,又簸又筛,担心有土粒之类,到河边又淘洗了一遍,待晾干之后便在铁锅里炒了。以后就喝这个吧,消食解渴。母亲拿过茶叶罐摸索着一把一把地往里面装焦黄焦黄的麦子,同时郑重地对我说。
哦。说着母亲挪下炕,摸索着取过镰刀片拿到磨刀石上一下一下地磨起来。隔年的镰刀片锈迹斑斑,仿佛镀了铜般黄黄的,但那黄色不均匀仿佛老人脸上的斑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很是难看。母亲用早就折好的一截蒿草从一个敞口瓶里蘸上水,洒在磨刀石上,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刀背,一下一下地磨起来。母亲虽然已经风烛残年的人了,但磨刀的力度掌握的特别好。刀刃与磨刀石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角度,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一阵功夫,三张锋利的刀片已放在脚边了。锋利的刀片发出耀眼的寒光,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地辉映下,寒光四溅,仿佛虎口夺食重任的完成非它莫属了。
录取通知书该来了吧!磨完第四张刀片时,母亲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道。父亲去世的早,家里里里外外全靠母亲一个人操持了。我发现母亲两鬓全白了,除下盖头和帽子,头白得如面碗,在斑驳暗淡的屋子里是那么的耀眼,刺得我的神经一阵阵发酸。
嗯,往年也就这几天。我嗫嗫嚅嚅道。我心里没底啊!打父亲去世以后,舅舅家就和我们断了来往。先是舅舅让母亲改嫁,说你才四十多岁另外找一个好人家,马家的孩子你就留给他们马家,母亲死活不肯,于是舅舅就很少来家里了。等到初中毕业没考上师范又继续上高中,舅舅家就彻底和我们断绝来往了。舅舅说,死灰里守火,你守到啥时候啊。刚刚考上大学的表哥在一旁添油加醋,致文太老实了,高中的课程又特别的难,他能考上吗?还不如早早地到外面打工去,既能干农活又能补贴家里。但母亲不为所动,坚持让我继续读书。村里打恢复高考以后没出过一个大学生。村里人认为村子里的水不好,吃出来的人不聪明。甚至有个别人和汉民一样,说村子里风水不好,出不了人才。几个白胡子老汉手捋着葱根一样的胡须一字一顿地总结道,回回做不了官,猪毛擀不成毡。所以到镇上上学的学生几年以来只有我一个。尽管我学习刻苦认真,老师们对我都寄予厚望,但在宿命面前,我还是有些底气不足英雄气短。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直接闯进了我家那扇门板斜挂的大门,狗蛋立在廊檐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致文你考上了,考上了,通知书大家在麦场边看着哩!
如范进中举般,我惊喜得不知所措了。仿佛大门外边的阳光陡然间增加了强度,磁铁般吸引着我,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随了狗蛋向麦场飞奔而去。看我来了,三叔挤出人群,满脸堆笑地递过早就打开了的录取通知书,说,你娘灰里守火,终于有了指望了。我在街上走着哩,路过学校门口,南书记就把录取通知书给我捎上了,千叮咛万嘱咐地,怕我丢了。我给南书记说,你一百个放心,那致文是我的亲侄子,保证送到。三叔喜气洋洋的神态感染了我,我恨不得快点将这个喜讯告诉母亲。这时村长走了过来,带着质疑的口气问道,真的吗?三叔从我的手里拿过通知书,一边往村长手里塞一边没好气地说,那还有假!白纸黑字还有几个钢印。不信?你自己看看!
我录取的消息春风般吹遍了村子。我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脚步轻快了,恶毒无比的日光似乎变得温情脉脉了。割麦、拉麦、碾场等虎口夺食的大事,在我眼里似乎芝麻般琐碎无比了。大家既不叫我的经名也不叫我的大名,全都改叫大学生了。无论走到哪里感觉每一个人都在看我议论我,就像一个穿了新衣服的人那样不自在。没人在意他的新衣服,他自认为大家很在意似的。
就在全村为我考上大学欢呼雀跃时,母亲却变得沉默寡言了,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要么拉亮灯缝补装粮食的袋子,要么在黑暗中听那熟透了的杏子落到地上的腾腾声。看着母亲发愁,我何尝不发愁难过呢?谁让我们穷呢?连舅舅也嫌我们家穷很少来往。如果不是前年姐姐出嫁当了一回媒人,几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但他的这个媒人当得一点也不亏,给村长的外甥说媒巴结了村长,而且还从应该给我们家的财礼中扣除了五百元的媒钱,另外又借五百。这之后再也没来过了。听说工作了的表哥几次想来,但都被舅舅拦住了。思索了好久,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娘,大学我不上了,你不是说行行出状元,打工照样可以养家糊口过上好日子。母亲突然间变了脸色,厉声喝斥道,你胡说的啥,别人考不上急得上墙哩,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上大学。
院子里的二棵杏树是新房盖起来时父亲亲手栽下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几年了,新房子斑斑驳驳地一日日变成旧房子了,但二棵杏树却依旧枝繁叶茂。每到夏夜,我们在树下乘凉。秋天,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攒起来挂在杏树的枝枝杈杈间,远远望去就像两座金黄的宝塔,很是壮观。春风吹拂下,杏树红了绿了,炎热的夏天到来时郁郁葱葱的杏树倏忽间变成了金黄色,又大又甜的杏子挂满了树梢,馋得从门口经过的人无不驻足咽口水。逢集的日子,母亲找来二个大篮子,让人帮忙摘得满满的,自己一步一步地挑到集市上卖。最近几年眼睛不好使了,央求别人帮忙卖一些,大部分都让村里人摘着吃了。
致文,明天你摘些杏子去集上卖,要不全落了。买些食盐碱面苏打,再买些茶叶,说不定来客人。另外给你舅舅家捎个话说你考上了。借了二年的钱他也该还了!母亲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既饱含着怪怨又满怀着期待。
从没卖过东西的我既不敢叫喊又害怕碰见老师或同学,戴了一顶旧草帽蹲在二个盛满杏子的竹篮边,帽檐压得低低的,仿佛抗战片中乔装打扮的地下工作者,姜太公钓鱼般等着买主。我既不会看秤又不知道价钱,人家想买了,挑好放在秤盘里,买主央求邻近摊位的人来看,然后我再算钱收钱。周围人们的篮子渐渐见底了,一个个挑着空篮子陆续离开了,我的篮子才将冒出来的山头削平。太阳西斜了,街上的行人少了,对过剃头的开始收拾摊子了。这时,我着急了,摘下草帽站起来想试着喊着叫卖了。但喊给谁听呢,除了不多的几个摊位,赶集的人寥寥无几了。正在犯愁时,狗蛋的父亲一眼瞅见了我,问清情况后,好说歹说地将两竹篮杏子便宜卖给了水果贩子。当我跟着狗蛋父亲采买东西时,街上大大小小的商店陆陆续续开始关门了。
我在集市上艰难地卖杏子的时候,母亲正独自坐在家里为我的学费而犯愁。四千七百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在农村那就意味着一院房或四头牛或二圈羊或上万斤小麦……
我没考上之前的一个父亲的殁忌日。阿訇和邻居走后,二叔三叔四叔上炕围着那个红艳艳的核桃木炕桌坐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说着说着,不知是谁把话题引到了我这儿,说要是致文考上了大学,那咋供呢?孤儿寡母的,不要说是六七千,你让她拿三四百,也未必拿得出。二叔三叔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怕啥哩,怕的就是考不上,考上了咱们三个叔叔供!村里这么多年哪一个考上了?前院里的志怀就说年年得第一学习好得不得了,到头来还不和咱们一样打牛后半截子。致文气蔑蔑的,连个亲戚都不敢问,和志怀相比就差一截子。四叔一直没说话,见二叔三叔说完了,轻轻地抿了一口茶说,人不可貌相,致文说不定能考上呢,你们看墙上的这些奖状,再得一张还没处贴呢。农村学校奖励学生就是一张奖状。给金给银,没一张奖状赢人!大红印章一盖,往上房墙上一贴,红艳艳的,一家人都感觉脸上有光彩。从五年级到镇上读书一直到高一,我每学期至少拿回来一张。迎门上房墙上红艳艳一片,全让奖状占领了。
二叔三叔的眼光全被四叔的话指引到了墙上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奖状上了。茶不喝了,馓子忘了嚼了,瞪圆了眼睛齐刷刷向那些奖状望去,似乎第一次看到,收藏家鉴别宝物真伪般凝神静气。
何尝不是呢?那一张张奖状是我学生生涯中一个个坚实而有力的脚印,那里面不知蕴含了我多少辛酸与泪水、痛苦与欢乐!从上五年级开始,就剩我一个人去镇上上学了。春夏秋三季还好,天亮的早。到了冬天天还没亮就出门了,有时灰蒙蒙的天倏忽间就暗无天日了,这时一声猫头鹰的叫声或路边草丛里的一丁点响动就会吓得我毛骨悚然浑身哆嗦。最让我害怕的是有时会看到山梁上的鬼火。越是黑暗的早晨人越害怕,鬼火一会儿大了,一会儿小了,一会儿静静地在一个地方,一会儿似乎向着山下我的方向飞来。深秋的一个早晨,一只大狼狗在樊河对面与我并驾齐驱。晚上回来,经常起早拾粪的六爷诡秘地问我,今早见没见一只狼?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说,我还以为是狼狗呢。至今那稳健而有力的狼的身影时刻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中午别的同学回家了,我就一个人偷偷地拿出玉米面粑粑一口一口地啃。冬天了,玉米面粑粑在教室的火炉上烤得焦黄了,但里面还是冰茬茬。只有晚上回家吃一顿热乎乎的饭。初三那年,癌症晚期的父亲花完家里所有的积蓄之后撒手离我们而去了。泪眼婆娑中,我第一次茫然了。三个叔叔和所有的亲戚都建议母亲不要让我再上学了。四面楚歌中,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无助。母亲力排众议,给了我勇气和支持,母校的南书记一次又一次地捎话叫,开学一个多月之后我重新回到了母校上高中。从此,母亲含辛茹苦,我更是倍感艰辛。还好出嫁了的姐姐和姐夫不时地来帮忙,我们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回到家,二叔三叔四叔盘盘腿坐在炕上,红艳艳的核桃木炕桌正中的白洋瓷盘子里黄橙橙的杏子堆得像宝塔似的,每个人眼前一杯麦茶,茶水满满的玻璃茶杯里焦黄的麦粒上上下下自由荡漾。屋子里静静的,谁都不说话。母亲坐在门口一条矮脚凳上就着门口的那一点光亮缝补装粮食的口袋,大针带动细麻绳穿过口袋的嗤啦嗤啦声异常响亮。
话捎到了么?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关切地问。
捎到了。
哦,这下我放心了……母亲仿佛负重的人放下肩上的担子般轻松无比。
母亲本来是找三位叔叔来商量我上大学的事的,但三个人闷葫芦似的杏子不吃茶不喝地坐了大半天,最后借口麦子熟透了再不割就掉地里了一个个离开了。
麦子已经熟透了,可没时间割。母亲焦急万分。我本来就割得不好,如今又要办理这手续那手续,只能抽空去割了。严重的白内障使得母亲连路都看不真切,加之年老体弱,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能割下麦子?来来去去路上花费二个多小时,一个上午割了十捆麦子,自己又不会摞麦垛,遇上了暴雨,割下的麦子全被雨淋透了……
杏树下熟透落下的杏子黄灿灿地铺了一地,引得村里的孩子们不时溜进门来捡。往常母亲还喝斥几句赶孩子们出去,如今自顾不暇了,只能由着他们去捡去摘了。
这天天晴了,姐姐和姐夫来帮忙割麦子。每年收麦时节,姐姐和姐夫都要来帮忙,哪怕自己家的迟一二天也要帮我们收完才肯回去。村里人都说娘生了一个好闺女,姐姐找了一个好男人。姐姐小时候学习挺好的,但为了能让我继续上学,在上完三年级之后就辍学回家了。一直以来,我对姐姐心存愧疚。是我阻挡了姐姐的上学,要不聪明的姐姐肯定会考上大学的。时常每天都要来摘杏子的三个叔叔打那次母亲请来走了之后,已经十来天不见踪影。
《高飞》 杨兴晋
吃过早饭,我们四个人便戴着草帽拿着镰刀向堡子山上的地里走去。虽然是早晨,但太阳光炭火一样炽热,还没到地里,我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母亲在姐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在我的前面。姐夫提着装满茶水的瓦罐,很轻松似的,一个人独自走在前面。快到地里了,忽然姐夫大惊失色地折了回来,说,是不是走错了,地里早就有人了!我不信,紧走几步到地边上一看傻眼了,地边随意地扔着十来根麻绳,狗蛋他爸村长等十来个人将一片二亩地的麦子快要割完了。
作为邻居,狗蛋他爸一直想帮我们,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帮不了多少。于是他找到村长,说致文考上了大学那是咱村的光荣,我知道村里穷,钱的忙帮不上,你号召大伙帮帮忙,帮孤儿寡母收收麦子吧!村长这才动员了八个低保户,他,狗蛋爸帮我们割麦子了。只能这样了,事后村长说,既没有救济款又没有救济粮,谁听你的,只能这样了。远亲不如近邻,这一次我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我们和狗蛋家非亲非故,只不过打成了邻居之后互相帮忙,我不时地辅导狗蛋的功课。至于村长,我能记起来的是,我曾经帮他写过入党申请书,贷款申请……
晌午不到麦子割完了,十来个人每人背十几捆,只两趟就把所有的麦子背到了场里。十几个人,每个人背上的的麦捆就像一座小山,浩浩荡荡的小山是当天村里最美的风景。不到傍晚,其他地方的二亩麦子也割完背到场里了。看着打麦场上宝塔似的四个麦垛,我顿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鼻孔里一酸,泪水不禁夺眶而出。父亲去世这些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流泪。我为有这样的乡邻而深深地感动。
学费就像隐藏在无边麦浪后边的拦路虎似的,麦子收了,它就毫无遮拦地跳了出来,横卧在我和母亲的眼前。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我很快就睡着了,而睡在外间的母亲彻夜未眠,烙饼似的辗转反侧。杏子落光了,随着陈麦的卖完,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老鼠早就没影了,睡不着的母亲又会靠听什么打发漫漫长夜呢。
十天以后轮到我家碾场了。姐姐姐夫头一天下午就来了,大包小包地买了许多新鲜蔬菜,还给我置办了上大学时用的一些生活必需品。第二天早晨天麻麻亮摊场时,三叔四叔五叔都来了,几个哥哥和嫂子也来了,平时略显冷清的打麦场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一场面麦穗在朝阳的照耀下黄灿灿的很是壮观,还有二个麦垛矗立在场边,我发现母亲愁云密布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晚上,将碾好的小麦用拖拉机拉到家里以后,三叔四叔五叔等到其他人走了之后,将还在厨房的母亲叫了出来,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就这么多,不要嫌少。说着,一个个将卷成一卷的钱塞到了母亲的手里。叔叔们走后,母亲在黄惨惨的灯泡下,当着我和姐姐姐夫的面将钱卷一个个打开捋平,平展展地放在红艳艳的核桃木炕桌上,让我数。三份钱,分别是二十、三十、一百,总共是一百五十元。我说完之后,母亲说,你三叔二十,你四叔三十,那一百是你五叔的。第二天临走时,姐夫掏出了皱皱巴巴的二百块钱硬是塞到了母亲手里。放在往常,母亲是绝对不收这钱的,姐夫家人多家大,父母都经常患病。但眼前有一个无底洞需要东西来填,母亲不得不接受啊。
翌日中午让人代放的牛没有回来。我以为是拴在河边树林里了,没有在意。晚上天色黑透了,还不见牛铃的叮当声从房后响过。莫非……我的心里顿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问母亲,母亲轻描淡写地说,我让狗蛋他爸拉到集上卖了。母亲看似轻松的话语后面,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与无奈啊!说完,母亲背过脸去,摸索着上了廊檐台进屋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牛圈,我的心里也似乎空荡荡的了。那可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对主人要求不高,夏天只要吃饱,冬天只要干草里撒一把料面,它就高兴得哞哞哞感激不尽了。家里没劳力,它耕完了我们家的地之后,还要替别人耕,来换取别人给我们家干活……为了不让母亲伤心,我轻轻地关了牛圈门,扣上门扣,用一根粗木棍别住。
牛卖了,母亲养的三只正在下蛋的鸡卖了,去年的余粮也卖了,母亲又想把刚碾下的麦子也卖了,但让邻居们拦住了,新麦卖不上价钱,贱卖了你吃啥?致文放假不回来了?
距离开学还有六天了,还不见舅舅的踪影。
你的话捎到了么?这天睡下后,母亲不相信我似地问。
捎到了啊,我给舅舅家崖上的舍牙捎的,旁边还有几个他们村里的人。我说的真真切切,他答应得也很响亮。
唉,你舅舅大概没钱不好意思来。你大表哥说了一个汉民媳妇,你舅舅大闹酒席,父子俩早就互不往来了。三儿子抽烟喝酒打麻将,他不但不劝,还想方设法从你大表哥那儿骗钱给补瞎窟窿,父子俩现在仇人似的。三年前借你姐五百块钱的嫁妆钱都没还呢。前两天我听说老三因聚众赌博又被拘留了……黑暗中,母亲喃喃地说道,话语中满含着对舅舅的同情。她同情别人,然而又有谁同情她呢?
我和母亲商量向村长借些钱。还没进门,村长说,致文给咱村争了光,可咱们村穷没什么收入,连村委会办公室的电费也让我给垫着哩。这一百元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收下吧!我不要,村长硬是将一百元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和母亲连连说着感谢的话,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般匆匆逃离了村长家。尽管穷,但母亲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她说,穷要穷得钢巴硬正,不要让人瞧不起!就是我的学费,也是她一个人独自筹措,她既不向亲戚张口,也不向三个叔叔叫穷。记得在我初中毕业父亲去世之后的一个暴雨过后的凌晨,她硬是将睡意正浓的我叫醒跟着村里人到县城打零工去了。当时我只是觉得打工好玩,无意中说让人家下一次去时叫上我。就是这么地随意一说,竟然让母亲给记下了,她非得让我去不可。说实在的,父亲的去世使得家徒四壁了,母亲一方面是让我兑现承诺,一方面也是让我挣一点钱帮家里渡过难关。现在想想,没有母亲对我的这些教育,我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吗?
处处碰壁,告贷无门。一只干灯盏几家子借不出一丁点油。院子里杏树上的杏子腾腾腾钟摆般落满了我和母亲的十几个不眠之夜,心中退堂鼓随了杏子落地的节奏敲遍了我的夜晚。
母亲不知是听了谁的话,说是有助学贷款,非要我领着她去问问不可。其实,助学贷款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但一项政策的实施是有一个漫长的过程的,南方早就有了,我们这里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天气格外的晴朗,担心热,母亲催促着我早早的出门了。
乡信用社。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拿过母亲颤颤巍巍递上去的录取通知书,看都没看地又塞到了母亲手里,轻蔑地笑着说,就凭这张纸就想贷款?你们以为拿的是圣旨啊!你们有当老板的亲戚担保,还是有工资几千元的存折抵押?
我和母亲像霜打过的茄子般走出了乡信用社。红红的太阳格外地刺眼,刺得我和母亲不敢抬头,万道阳光仿佛嘲笑的利箭向着我们蜂拥而至。
回到家,母亲面色发黄,一口水都没喝,上炕拉过被子便躺下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地上不知该怎么办。
傍晚时分,摩托车的响声在我家门外久久徘徊,随即就听到了啪啪啪的打门声。
快去看看,这么晚了,会是谁啊?母亲第一时间催我。
打开门,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从门洞里弓身钻了进来,左手捏根烟,右手臂弯里挂着一个锃亮锃亮的黑色公文包。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谁啊?
致文,不认识了,我是你大表哥啊!说着,右胳膊拦过我向上房走去。我这才想起来了,那还是十几年前的记忆,那时我们一起玩耍,一起打闹。时间过的真快啊,如果表哥不开口,我根本不敢认呢。表哥财专一毕业就进了乡财政所,现在已经是所长了。
听到表哥来了,母亲的病似乎遇到了什么神丹妙药,一下子不治而愈了。母亲下炕抓住表哥的手,问这问那,还不时地用袖口摸着眼泪。问完了,这才长出一口气,一边吩咐我泡茶,自己早就跑到厨房做饭去了。
表哥坐下喝了一口水,问我,你娘哪去了?我说,可能给你做饭去了。表哥说,致文,还是你攒劲,考上了大学,这学校咱们县还没一个人考上,你是第一个……
吃完饭,表哥不好意思地对母亲说,姑姑,我早就想看你来了,先是父亲不让来,后来是想来了,可是我娶了一个汉民媳妇,怕你们不认我了,所以就拖了这么多年。前天,听老家的舍牙说致文考上大学了,我这才壮起胆子来了。
当听说学费还有二千多元没有着落时,表哥笑着说,咋不找我呢,我管的就是钱。二千够不够?不够我给你多借些。母亲顿时愕然了,借个千儿八百的就行了,你的工资还要养家,不要因为我们让你犯错误!母亲的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表哥盯着母亲的眼睛看了一会,长叹一声说,我爸要是有你的一半志气,也不至于让老三把个家弄得乌烟瘴气!姑姑,不要担心,这是十年期限的无息贷款,你不要操心了,就让致文工作了以后还吧。
母亲的脸一下子亮堂起来了,坐在炕上和表哥说了很久,在我的一再催促下,这才放表哥过来和我在里屋睡觉。不知是累了还是怎的,这一晚母亲睡得特别的香甜,以至于呼呼呼的呼噜声干扰得我和表哥无法入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清真寺里的邦克念了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学费凑齐了,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该办的手续也办齐全了。三叔四叔鼓动说,买只羊招待一下人,念个索儿,上个坟。娃要出远门了,也求个平安。家里如今是一贫如洗,不要说羊,就连一只鸡也买不起了,哪里还有钱铺排。于是,母亲说,算了,前天致文上了个坟。大家给默许个愿吧,求娃一路平安就行了。待客的事,等娃毕业拿上工资再说。
夜渐渐深了,送行的人陆续走光了。两帆布包行李静静地停泊在漆色斑驳的大木柜上。明天早上,它们将要起航随我去远方了。劳累了十几天的母亲早早地歇息了,我却没一丝一毫睡意。灯熄了,我与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四下里静悄悄的,杏树上的杏子连落带让人摘一颗也没有了。夜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月光透过门框上方的玻璃照进了屋里,炕边地上一片光明。母亲已经睡着了,很响的鼾声在深夜里均匀地流淌着。
乡村的夏夜清凉如水,我随手拽了拽母亲滑到一边的被子,猛然间瞥见母亲消瘦的脸更显憔悴了,刚刚袭上心头的睡意荡然无存,巨大的忧愁又扑头盖面而来……
砂场
镇长本来是想让派出所所长在距离镇上不远处的峡口劝阻上访群众的,所以在接到村文书王国才的电话后迟了二十分钟才给派出所打电话。谁知,砂场老板富华头脑发昏地纠集了一帮社会青年,使得本来就明朗的局面一下子陷入了泥泞。
二三十号人散坐在镇卫生院,使得往日门可罗雀的卫生院顿时热闹非凡。
镇卫生院就像一个战地医院。在闷热的天气里,一浪接一浪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使得在场的人一个个变得焦躁无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捕捉的火药味,似乎一个烟头抑或一句话就会引爆整个卫生院似的。头脸血肉模糊的一个重伤员在警车的护送下紧急送往县医院,其他十几个受伤的村民被分散到为数不多的病房。有的是头部受伤,有的是手脚被砍裂,有的不见伤口人却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闻讯而来的家属塞满了卫生院的角角落落,将镇长黎毅堵在了院长办公室。
整整三天,碾盘村的人都坚守在这里,毫无退却之意。白天的时候女人们回家做饭,然后带足干粮分给坚守的男人和老人,他们关系好得就像一家人。大家空前地团结,相互谦让着自己的饭菜,买来水果或饮料了不分彼此地分享。到了晚上,女人孩子和老人回家去,男人们抖擞精神,一方面照看受伤的家属,一方面给躲在院长办公室的镇长施压。他们大义凛然毫不退让,一方面要严惩打人凶手,一方面要让砂场滚出村子。
镇长被堵在院长办公室里已经精疲力竭了,卫生院院长可以自由出入,而他的自由受到限制。上厕所由二个村民跟着,一个跟进厕所,一个在外面守着,担心镇长翻墙或跳窗。他的一日三餐只好由卫生院院长来料理了。要不然,他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将要怎么过。
七月的天气燥热异常,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再加上卫生院特有的腥臊味,让人顿觉呼吸不畅十分难受。接到王国才的电话时,自己不以为然,认为派出所所长一行人在峡口处进行适当的劝阻和威慑便可息事宁人,自己然后再各个击破,什么事情也不会有。谁知,头脑简单的富华横空出手叫来了一帮社会青年,让本来就明朗的局面变得异常复杂了。
他赶到现场时,泥泞的乡村路上一片狼藉。碾盘村的十几个村民东倒西歪地躺在路边,一个个鼻青脸肿鲜血直流,打人的十几个社会青年在随后赶来的武警的逼迫下扔下手中的铁棍砍刀,二人一副手铐地被押上了警车。村民有认识镇长黎毅的,见镇长来了,为首的冲上前去抓住黎毅的手,双膝跪地,哭诉着说,镇长啊,你要为我们主持公道!身后哗啦啦跪倒了一片。黎毅一边劝大家起来,一边招呼刚刚赶到的王国才雇面包车农用车运送伤员。
作为镇长,黎毅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关于砂场的投诉打自己上任以来就没有间断过。这次明显与以往完全不同,但他并没意识到。以前是这个来说一下,那个来发一通牢骚,自己并没放在心上。但这次明显不同了,出面的是老书记马智,不但有详尽而又确凿的口头说明,又有文字缜密逻辑严密的书面材料。但他却不以为然。碾盘村村长因为铁路征地补偿被人告发罢免后,群龙无首,村里的一切事务由镇上全权处理,王国才像一个传声筒似的不时地传达一下上面的意见或精神。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最近一段时间,每当马智被自己哄骗走出办公室时,他都禁不住得意地冷笑道。但时至今日,王国才前天下午的一番话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马智不但有材料,而且还有全村三十五户人的签名。他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一个侄儿好像在北京当记者。据说,镇上县上不管了,他要去省城甚至上北京……
史介鸿 书法
王国才出主意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重伤员麻乃治好,然后让打人的家属出面做工作。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究,只要不出人命,一切事情好办。卫生院里的轻伤员的事包在我身上。王国才意味深长地盯着面容憔悴的镇长说,镇长回以无限感激的讪笑。
王国才走后,黎毅这才审慎地细读砂场的事了。
书记长期患病,镇里里里外外就他一个,遇事了连一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好自己一个人摸着石头过河地胡冲乱撞了。砂场是自己前任上的事了。最初,砂场答应给村上修清真寺,铺设村里到镇上的道路,不大情愿的村民听说这两样福利后不情愿地让砂场入驻了。接着征地掏沙,挖沙,砂场的机器不分白天黑夜地轰鸣,白花花亮晶晶的沙子分门别类地堆成了大大小小的山头,拉运沙子的汽车蚂蚁搬家似地来来去去。几年过去了,村长被罢免了,清真寺没修,村里通往镇上的路雨天泥泞晴天尘土飞扬。这些,大家的事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人说起时,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发牢骚。但让村民忍无可忍的是,几年下来,川道里的沙子掏完了,砂场里的挖掘机野象似的伸着一个长鼻子这儿拱拱那儿拱拱,好像在非洲大草原似的不受约束,将村子周围的沟沟坎坎全拱遍了,取走了一车又一车的沙子,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大水坑。大雨过后,通往地里的路全被冲垮了。大水坑里淹死过不少牛羊,去年春天淹死了一个邻村的过路人,今年又淹死了村里的二个小孩。如今,其他地方的麦子已经开始打碾了,但碾盘村道路被冲毁无法运回还放在地里……
想着想着,黎毅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当王国才又一次溜进来时,黎毅拉住王国才的手,声泪俱下地说,老王,这下看你的了,只要你帮我渡过这个难关,你的一切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王国才说麻乃的病基本痊愈了,鼻梁粉碎性骨折,手术后恢复良好,但留有疤痕,幸亏早就结婚了,要不然影响人家的终身大事。断了的手指缝合后也能屈能伸了,再有一个多月就可以出院了。眼下的事就要打人的家属出面拿钱摆平,要不然严重伤害,进入司法程序,情况就复杂了。
黎毅拿过电话一边通知秘书催促富华赶紧去办,一边让王国才坐下说话。王国才取下头上油腻腻汗津津的白帽子,拿起桌子上的一沓报纸呼呼呼地扇着,一屁股坐进了门口的单人沙发里。
黎毅询问重伤员和其他伤员的情况后,又耳语了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看着王国才离开。此时此刻,他才感觉到自由是多么的珍贵。
马智打出事以来一直坚守在卫生院,他一次又一次地鼓舞士气,咱们要拧成一股绳,不能再软弱了,人软得欺马软得骑。因此,对于王国才装作倒水一次又一次地出入院长办公室与镇长见面,他耿耿于怀:胳膊肘向里弯,你不要干昧良心的事。
王国才每次被马智撞见后,憨憨地一笑,先发制人地辩解道:倒了一杯子水么!
看着镇长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地一次次踮起脚跟打开窗户向外看,马智不由地打心底里高兴,他似乎已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碾盘村三十五户人,人多地少。川道里的土地河水肆虐,早就成了荒滩,能勉强耕种的土地都在樊河对岸的东山边一带。有些人勤快,开垦了荒滩种庄稼,但沙多土少,风调雨顺的年份还好,遇上天旱少雨,基本上颗粒无收。因此,尽管远交通不便,但人们还是寄希望于那些山地,收成少些,但年年有保障。谁知,刚割完的麦子还没拉回来,一场暴雨就将水坑遍布的田间小路给冲垮了。
上个主麻过后的晌午,村里行人稀少,马智找到了独自在村委会办公室的王国才。马智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主张,强烈要求砂场修复村里到田间地头的路道,坚决将砂场赶出村子,咱们全村三十五户人,以村委会名义贷款,统一规划,建立咱们的砂场。眼看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进了富华的腰包,咱们落着什么了?沟沟坎坎的大涝坝,河水漫溢的河道、晴天尘土飞扬雨天稀泥糊糊的路道……现在还好,水断路稀,割了的麦子运不到场里。王国才想想也是。在大家的鼓动下,他以村委会的名义找了富华不下十次,每次答应的好好的,等到自己把社员召集起来时,他的人影子也找不见了。该整治整治了,别把村长不当干部!
在取得王国才的支持之后,马智趁热打铁,当天下午走门串户,挨家挨户地动员,并且取得了大家的签名。
第二天,马智拿着附有全村三十五户人签名的书面材料又一次找到了镇长黎毅。黎毅还是以往的态度,看都没看地将材料甩回到了马智眼前的茶几上,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溜之大吉。马智一直等到下午六点下班也没等到镇长,在秘书的一再催促下怏怏不乐地拿起材料离开了镇政府。
翌日,正好一场暴雨初霁,不能下地干活,马智便用村委会的喇叭通知大家到村委会有事商量,这便有了这次的集体上访。
王国才口头应允了马智的请求,但他却有他自己的小算盘。自己好歹是村里的临时一把手,怎能把这个权威让一个沉寂多年的老书记夺去。所以对于马智的请求援助和支持,他一直阳奉阴违。他想通过这件事,使自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碾盘村新的领导人。因次,他一方面假装和大家一样同仇敌忾地坚守在镇卫生院,又想方设法地溜出去给镇长秘书出谋划策,让富华尽快拿钱善后,好解镇长的被围之困。
富华雇的十几个打手是邻村狼湾人,为首的马古拜马元旦都是亡命之徒,听说刚从监狱里出来不久。由于作恶多端屡教不改,家里人早就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因此,出事后,他们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赖皮架势。富华本想二三千元把事情摆平,谁知一场群殴,似乎要他倾家荡产寝食难安了!王国才为了撇清嫌疑,给镇长秘书介绍了十几户伤者的情况以及社会关系甚至面授机宜,再让秘书说给富华。
十几个轻伤员陆陆续续地治愈了,都已经活蹦乱跳了。马智告诫大家,这紧要关头大家不要麻痹,咱们一定要坚守。于是,大夫护士进来时,哀嚎声此起彼伏,这个喊胳膊疼,那个喊头痛,等到大夫护士出去了,一个个又活蹦乱跳有说有笑了。
王国才一点也没闲着,他一次又一次地装作倒水出入院长办公室,借口报送材料地一次又一次溜出卫生院。他的活动范围大致为卫生院、县医院、镇政府。
第四天上午,一份快递到了马智手里。识字不多的马智让王国才给他念。王国才念完了,老成持重的马智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说,我要去一趟省城,儿子出事了!大家一定要坚守,咱们一定要让镇长答应咱们的要求,他哪天答应咱们那天撤离。我去去就回。说完赶紧坐公交车赶去省城的最后一趟班车了。人群中,王国才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
马智一走,人群开始不安了。仿佛火势很旺正在滚沸的一大锅水,随着柴火的日益燃烧,沸腾的频率愈来愈慢,直至马智一走,仿佛釜底抽薪,大家的热情一下子没了。有人说带头人都走了,咱们还守个啥名堂。有人说荞麦还没种上,有人说胡麻黄了,有人说莜麦燕麦再不割就烂地里了……有些人什么也不说埋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中午,镇长秘书来了,说大家辛苦了,每人发了一百元,伤员每人一个五百元的红包,大家的要求镇长答应了,希望大家回家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时,王国才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揭秘似地说,大家可能蒙在鼓里,马智想自己办砂场,他一个人势单力薄,所以才鼓动大家上访。大家赶走了富华,他才好接手……
王国才的一番话仿佛往人群里扔了一颗炸弹,钢板一块的一个整体顿时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了。有人拿上钱离开了,有人钱装进了兜里坐下来观望,只有七八个和马智年纪相仿的老人依旧破衣烂衫地躺在大厅的长椅上,一副视死如归不肯罢休的样子。
王国才从院长办公室再次出来后,挨个地对每个老人耳语几句,然后陪同着镇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仿佛西安事变中张学良陪同被囚的蒋介石出现般神气十足。顽强不屈的老人一个个缴械了,慢慢地起身,抖抖索索地收拾衣物,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卫生院。
走到大街上,大家顿时觉得空气清晰阳光明媚。
有人提议说,咱们去县医院看看麻乃。于是,十几个年轻人买了烧鸡水果锅盔挤上了刚要开动的公交车。
麻乃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头上还缠着绷带,刚刚修复的鼻子红红的,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仿佛马戏团里小丑的大红鼻子一样鲜艳无比。
马尔沙说,咱不能让他白打,凶手不法办,咱不出院。
舍尔布说,没个十万二十万,他休想结案。
瓜蛋说,他这是黑社会,公安局不管,咱一庄人不答应。
众人的声音一浪接一浪,都是希望麻乃坚守到最后。最后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在护士的一再催赶下。大家放下手里的东西一个个离开了。拥挤不堪的病房又恢复了宁静。
碾盘村又是十天前的碾盘村。碾场的碾场,种荞麦的种荞麦,割胡麻的割胡麻,河对岸地里的麦子架子车无法通行,只好全家总动员地从地里往场里背……大家忙碌得好几天互相见不上面。一个星期前的上访似乎陈年旧事般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十天后,马智回来了。见着王国才后,恼怒地说,信上说得火烧眉毛,去了屁事没有,非让给他看几天门。
富华的砂场停工了。先是父亲和一条狗看场,后来只有雇来的一个人,再后来机器拉走了,活动板房拆了,只留下一个矮矮的沙丘。遍布河道、沟沟坎坎的大大小小的水坑,波光粼粼,仿佛几十双神色迷离的眼睛,张望着村庄和蓝天白云。
年底,镇长到了村上,宣布王国才荣任村长。
来年春天,村长王国才贷了款,买来了机器,想轰轰烈烈地办自己的砂场。谁料,开工前一周,县上下了红头文件,国家巡视组明确指出,铁路沿线河道禁止取沙取土,违者追究主管部门责任。
据说麻乃在接受了一笔八万元的赔偿后领着女人娃娃去外地打工了。那些不愿离开的老人,王国才威胁说谁不离开就去掉谁的低保,谁没有下次一定补办。马智收到的那个快递是王国才打电话让在省城的外甥冒名写的,而识字不多的马智至今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