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下的家园
2014-02-24纸墨飞花
◇ 纸墨飞花
笔尖下的家园
◇ 纸墨飞花
1
小麦,是北方土地上最多的生命。
十月,犁铧声声破土,饱满的小麦种子,就被播进了深软细润而又黝黑的泥土里。
过不几天,小麦就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一粒麦粒,长出来就是一棵小麦,一大片小麦,长出来就是一大片小麦。状若韭,青绿青绿的。每一棵麦子都很相似,就如同每粒泥土都相似。
转过年五月,乡村就像厨房里的那锅开水,沸腾起来,升腾起来。稻穗,沉甸甸的,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闪着金晃晃的光彩。
爷爷怀抱一管大烟杆,半翕着眼,在田间地头上,看着身边蓬勃的小麦,接受着阳光的曝晒。
天气热,麦仁就饱满。小麦拼命地抽穗,拔节,麦芒恣睢地刺着太阳,发出丝丝的声响。有风吹过,就成排的弯腰,不是你碰着了我,就是我碰着了你,要不,就是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小麦就是小麦,长大了还是一株小麦。土里土气的样子,大大咧咧的脾气。
过了五月,麦海金浪翻滚,泥土与麦香混合在一起,弥散开村庄特有的气息。
“蚕老一食,麦熟一晌”。于是,整个村庄加倍忙碌起来。家家户户,在磨刀石上磨镰霍霍,似乎上战场一般。每天清晨,太阳还没露头就要下地,中午麦地里,烈日像个火球,烧在脸上,滚烫滚烫,人们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拼命地干,晚上摸黑才回家。小麦一旦成熟,需要趁好天“抢”收,因为麦收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倘若遇到雨天,甚至连雨天,小麦就发霉生芽。一年的忙活就只能落个欠收。割小麦的时候,往往好几家自发组成一个互助组,今天割这家的,明天割那家的,有割的,有拉麦的,有打麦的,有扬场的,有送饭的,快干,抢干,合干,非常快。麦收开始,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方移动,镰刀挥舞,小麦成排地倒下。
铺天盖地的小麦,看过了花败、木荣、果熟、草枯,就这样,又铺天盖地地倒下。
明年,它们还会从土地里长出来,它们不叹息,不留恋,在镰刀下欢快地呻吟。
麦垛一个高过一个,欢笑一浪高过一浪。村庄里,开始漾着好闻的新麦的香味儿。
晒谷场上,老牛拉着石磙旋转,跟着一起旋转的,是千百农人的日子,是村庄四季的更替,是小麦一样轮回的生命。
2
爷爷,就是一棵带芒的小麦。
他的青年,在犁铧的牵引下渐行渐远,老年,却在犁铧的哗啦声中应声而来。
谷雨还没到来,爷爷就开始把犁铧擦拭得雪亮。耕种时,他抖一抖缰绳,蹚出的犁沟,像绳墨拉出来一样直,亮尖的铁犁,翻开厚厚的泥土,散发着黑金一样的光泽。风里雨里,爷爷的目光,随着犁铧在岁月里翻耕,满眼丰收的热望。
农闲时节,犁铧就静静地挂在屋檐下。阳光撒着细碎的金黄,照在它身上。我会满心好奇地抚摸着它。两根粗粗的弯木套在一起,尖尖的犁头,戴着明亮的铁铧,这简单的犁铧,怎么就能开垦出那么神奇的土地呢?当我赤脚插进泥土,扶着犁铧翻起泥土,我就明白了,爷爷与土地,有多么难以割舍;也发现,犁铧的生命和爷爷的生命也融到一起。因为一部犁铧,可以犁消岁月,可以犁亮人生,可以犁出一个幸福的家园。
村庄,是真正的家园。在这里,每一叶草,每一棵麦子,从容而生,从容而长。孩子们摸爬滚打在大人烟火红闪闪的缝隙里,而太阳会无数次从躬耕的脊梁滑落,从穿针的缝隙流过。冬天,天空冷得像结了冰,没有蝴蝶在花心里睡觉,却有麻雀在悄悄觅食,一颗老树,正在发着自己生命的新芽,一些蛰伏的生命,都在雪地里,准备来年的梦想。万物复苏的季节,荒芜苍凉的土地有了绿意,飘散出独有的气息,还有阳光暖暖的味道。鸟儿衔来了一个水灵灵的春天。河水潺潺,流出两岸的青绿,流出一河的蛙声。村庄,盈盈地汪在心间,凉风悠悠,送来小麦和青草的香。麻雀把天空压的很低。一叶犁铧,舒畅地钻进黄土。
我的目光在村庄里游移,一只猫,躺在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那头老黄牛啊,正咀嚼着嫩嫩的青草,偶尔,还恣意地抬头“哞——哞——”叫几声。蝴蝶,在油菜花里追逐翻飞。半空中懒懒的炊烟,袅袅的,淡淡的。姑娘们被春风吹去了臃肿,一个个明亮鲜艳,风摆杨柳地走在街上,男娃的目光像醉汉,跟姑娘如水的眼神,蹒跚一碰,就有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随着草色绿起来了。
在村庄里,我看见过超乎寻常的茂盛,听见了土地的呼吸,看见了麦香,目睹了五谷丰登。
村庄,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是黄的。泥土是黄的,小麦是黄的,那一排排斜坡顶的泥屋是黄的,摊在屋顶的挂在墙上的玉米是黄的,就连花盘似的立在向日葵的枝干上的太阳,也是黄的,和土地最近的人,那些耕种土地的人,也是黄的。他们热爱土地,在麦田劳碌,魂灵也渗透泥土的芬芳,一双卑微之手,让家园山清水秀,风生水起。
他们像小麦一秋,看一朵花的盛开与凋谢,一轮太阳的升起与落下,一只鸟的迁徙与回归,不觉,已是经年。
最后,也像小麦一样,倒在岁月的镰刀下,生于泥土,又归于泥土。
水墨 刘国强
爷爷也是这样。岁月,是一把无情的镰刀,割去了他成熟的生命。那叶犁铧,离开了爷爷,也就离开了泥土,锈迹斑斑,一副老泪横流的模样。
人,真的就像小麦,岁月的镰刀割去一茬,就又疯长一茬。年年都有人,相继离去,愈走愈远。新降生的生命,也呱呱落地,村子并不见荒芜。
离去的人,像小麦倒在了岁月的镰刀下,而孩子身上,有刚刚发芽的新鲜气息。
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在轮回中,生命永远鲜活。就像爷爷走在田埂上,我跟在他的后边,像甩不掉的尾巴。
3
我离开了村庄,那时的我,是绿油油的小麦的模样。
而爷爷和犁铧,在我的生命里,渐行渐远渐无书。
当生命的犁铧,掀起蜇伏的离愁,思乡的心如河流,千迴百转,流淌出一条思乡之河,流淌着一个寻找家园的灵魂,那人,那小麦,那迷人的村庄,总在魂牵梦萦中。
残日余晖里,一个人,对着遥远的天空,心,扑棱棱就飞到了村庄。
村庄,是我人生的起点,也是我精神的归宿和终点,如果做了失根的兰花,漂流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我将何处寄托自己的灵魂?
村庄,那是一片只能用心灵触摸的土地,是我精神和物质上的圣土。天地万物,一荣一枯,就在不断的变化更替中,该消亡的消亡,该孕育的孕育。麻雀、谷粒、辞句、阳光与渴望,都是村庄的客,只有土地,才是村庄的主人。
我的生命,是思索与寻找的宿命,它来自村庄,也必将在村庄老去。我的根,深深扎在鲁西南的平原,那里是无限美好的精神家园,那里有我童稚的欢乐、有淳厚的乡情,更有我对生命最朴质的认识和理解,一滴水,就让小麦有了葱茏;一把犁,就让爷爷的脚步有了方向。
4
我的灵魂,是犁铧在引路。我把目光,投向田间耕作的黄牛,投向河流绕过的芦苇荡,投向落日下的袅袅炊烟,就像一只麻雀,始终不曾远离晒谷场上的小麦。爷爷的犁铧透射着我的灵魂。一部犁铧,可以把耕耘融入生命,可以消磨一个人的一生,也可以打磨一个人的一生。犁铧,将我和爷爷的生命,深深地连在了一起,两株小麦,沸腾着犁铧的热血,走着相同的路。我无数次在纸上耕耘,把犁铧,深深地插入泥土,试图犁过整个春天。我的文字,写着土里土气的梦 想,犁铧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穿透泥土,穿透季节,穿透人生和思想。
我的笔尖,注定是倔强的犁铧,注定躬耕家园的幸福,去寻找生命的依附和归属。
家园,如正午的阳光,在我的心中渐渐地浓缩。浓缩了,便落在异乡,落在笔尖下,落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一片淳朴的土地,在前方守候。我静坐城市一隅,笔尖,如犁铧破土,要开垦出一片繁花胜景。
山水走笔
1
生在平原,长在平原,山水常牵绊我的思绪和想象,把我引向蜿蜒的小径,潺潺的流水,氤氲的云雾和苍翠的峰峦。
一条蜿蜒小路,被野花熏得醺然,七弯八绕地盘旋向上。千岩竞秀,草木饱蘸着苍黛色,涂抹在蓝天白云下。细长的树枝,从石隙中伸出手,去摘阳光。小舟划过,一滴水滴撞着另一滴水滴,一浪推着一浪。水波潋滟,像最醇的青梅酒。
郭熙在《林泉高致》论山水时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云烟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云烟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樵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樵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你看,水在山之上为云,山之巅为雨,山之峰为雾,山之涧为泉,山之壑为岫,山之峪为岚,山之崖为瀑,山之根为潭。水绕着山,山依着水。山因水的滋润而生机勃勃,水因山的呵护而空灵多姿。
抬头见山,低头见水,胸襟豁然,视觉上的无所羁绊,能渐化为心灵的开阔和舒展。
2
山和水,是大自然中两种迥然不同的形态。
山执著挺拔,志存高远,简洁是山的风格,它拔地而起,志在青云;水,畅达柔顺,智在深远。勇往直前,是水的个性,它漫地而游,辽阔浩瀚。
山在淡泊与宁静中蕴含着深深期冀;水在自然与随意中隐藏着默默追求。
山是静止的书,可以培养人的细致和耐性;水是流动的书,可以培养人的灵活和敏锐。
上善若水,无际惟山。两种形态显示了两种生命本质。
山,青云直上;水,迂回渗透。顶天,是山孜孜不倦的追求,并凭执着挺拔表现力度;立地,是水忠贞不渝的理想,且借畅达柔顺显示智慧。山性深邃却明朗旷达,像极了仁者的不移;水性沉静却奔流向前,启迪了智者的不息。山的哲学意味着仁厚,水的哲学意味着机智,所以,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其实,山和水是一种互补。
山孕育着水,水滋润着山。山因水而常青,水因山而长流。水瘦,山则穷;水秀,山则明。出山,水则浊;在山,水则清。
林则徐写过一副寄情于山水的自勉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林则徐的追求是又有水,又有山,既智且仁,既柔且刚。
山无言而壁立千仞,是为无际自高,无欲则刚也。水无形,其至柔而克刚,上润天,下泽地,其性至灵至坚也。
“人生如山似水。”山使人淳厚,水使人灵秀。人,要既有山的风格,又有水的胸怀。
仁智相辅,刚柔相济,才更为美妙。
3
山水,赋予了文人不竭的灵感源泉。
谪官隐者,迁客骚人,以山光水影涵容闲情逸志、沉浮悲欢。登高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水,吐纳珠玉之声,卷舒风云之色,其意趣发乎胸臆之中,流乎毫尖之上,溢乎纸绢之外,神韵无穷。地上之山水,画上之山水,梦中之山水,胸中之山水,三尺绢丝,一方素笺,醇醪的墨香四溢,皴擦点染,濡写勾画,收千里于尺幅。地上者丘壑深邃,书上者笔墨淋漓,梦中者诡谲变幻,胸中者舒卷自如。
文人,通过读山品水,领悟世事的兴衰变迁,寻觅精神家园,在盈然中找到自我。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抒发挣脱尘世牢笼回归田园的自然真淳,临山恍然,悠悠道出:“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王维在山涧、在松林、在月下、在摇曳的篁竹声里,寻觅自己灵魂的皈依,深有会心:“兴来每独往,盛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杜甫在春暖花开之季欣赏山水田园景物时,欣然挥洒“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李白却欣欣自许:“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柳宗元被贬官到永州后,也常以山水自娱,到处搜奇揽胜,因山水想得意诗文,写成著名的《永州八记》。
徜徉于名山大川之中,山可樵,水可渔,藏纳于胸,无酒亦当歌。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诗化的山水,就这样在人心中延绵熨帖了千百年。
4
山水,是中国文人情思中最为厚重的沉淀。
山水,如果没有卷帙浩繁的诗文作墨,那将是如何的苍白?
一折山水一折诗,山水随诗入画屏。把一卷卷山水诗词画轴展开,渐渐铺展出一条幽深蜿蜒的旅程。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三峡如果没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名句,魅力要大打折扣。一片山水,一个地方,只有和文化共生共融,才会显现出鲜活的生命,蕴含无穷的韵味。
依山走笔,随水流墨,其实是人在山水之间,在美好的文字之间旅行的过程。
宋代禅宗大师曾提出参禅的三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就如,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的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采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