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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观音河

2014-02-23幸运草

参花(上) 2014年4期
关键词:大黑堂哥观音

◎幸运草

吉林大学文学院青年作家进修班优秀作品选

哭泣的观音河

◎幸运草

李天阳大学毕业考取省发改委公务员,文才出众,工作敬业,成绩显著,从科长到副处长经历了六年时间,两年多来负责的项目都很优秀,所以职场发展也算顺利。

李天阳是个孝子,他常常为自己空有一番孝心却不能好好孝敬父母而愧疚。父母都已七十八岁高龄,为了不让父母沦为空巢老人,八年前在县医院任副院长的大姐李静把他们接到了县城居住。李天阳每次探望父母,都是到县城大姐家看看陪陪而已。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昨晚大姐打来电话说,父母经常叨念要回老家居住,做了很多工作,做不通,叫李天阳请假回去一起做做工作,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回老家居住。如果要回去居住,他们家的瓦屋面、木结构、土坯墙的老房子已经多年没住了,必须好好修缮修缮,估计一天两天弄不好,大姐问李天阳能不能请一周的公休。

大姐比李天阳大五岁。李天阳从小就很粘大姐,大姐也百般呵护聪明伶俐的弟弟。李天阳上大学的费用全部都是大姐承担,加之这些年父母都由大姐照顾,李天阳一方面内疚自己因工作忙没有好好孝敬父母,一方面由衷感激大姐一人承担了赡养父母的义务,同时也庆幸自己有一个涵养特好的姐夫。

大姐的话,李天阳从来不打折扣。

姐夫俞达峰在县工信局工作,好喝酒,但很定量,从来不多喝,也没见他喝醉过。李天阳每次到大姐家都一定要买几瓶好酒送给姐夫,每次都要敬姐夫三五杯。有一次,读初三的外甥女俞梦婷推搡着李天阳的肩膀说:“老舅,你和老爸喝酒太斯文了,每次都没喝到兴致,醉一回嘛!”大姐李静说:“婷婷别闹,你还小得很,酒多伤肝你知不知道。”俞梦婷说:“哟哟,老妈,跟医生生活就是累,这吃不得,那不能喝,都当和尚尼姑算了,我就不信醉一次会把肝伤成什么样,嘿嘿!”俞达峰说:“好好好,今天就醉一回给我们的婷婷看看,天阳,喝!”那次,李天阳和俞达峰都喝高了。俞达峰说:“天阳,凭你的才能,争取两年内挣个副厅没问题!”李天阳说:“没问题,你等着看吧。前次公开选拔副厅级干部,要不是我任职时间差半年,我现在已经是环保厅副厅长了。”李静说:“天阳向来不讲诳话,咋今天口出狂言了!”李静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只要选拔公平公开,弟弟一定能选上,他很相信自己的弟弟。俞梦婷拍着手说:“老舅一定能当到副厅正厅,到时我也陪老舅醉一回!”俞梦婷留下一串笑声,独自去书房看书了。

第二天早上,李天阳和妻子方玲都向领导请了一周公休假,到办公室安排好工作,乘下午火车返回县城大姐家。

在大姐家里,李天阳和大姐夫妇轮番做父母的工作。三个人劝了半天,老两口态度坚决,一定要回去。

天阳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老先生,为人诚实正直,说话有条有理,威望很高。没进城时,村里有纠纷都请他去调解。有人评价他:“乐于读书习文,善于识情断理。”听了儿女的苦苦挽留,他动情地说:“有两个孝顺的儿女,有一个孝顺的姑爷,我们很知足。前几年我和你妈还可以走两三公里到城外去爬爬山,也可以去逛逛街。这两年身体不如从前了,想去爬山也爬不动了。想去逛街,人多车多,你们也担心安全。再陡的山坡也不嫌陡,我们老死了也要回祖茔去,况且,我们也想回去看看村里的老辈子们。”老人的思乡之情溢于言表。

天阳妈也说:“人老死在外面是不能进屋的,这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难道让我们老死了家也不能回!”

劝说无效。李天阳说:“姐,你工作忙不好请假,明早我和方玲送爹妈回去吧。我们老家山清水秀,空气好,爸妈回去可能更舒心。”大姐说:“听说上周我们村子里的村民来县政府了,双胞营煤矿的巷道早就从村子底下穿过,村子里的观音河也干了,好多家的房子都开裂了,据说祖坟都开裂塌陷了,村子里和村子周围到处是煤尘。”

小城的夜晚没有省城的喧嚣。

李天阳躺在床上,想起大姐说村庄开裂、村民上访,心头顿生莫名怒气。

小山的秀丽,小村的祥和,小湖的神奇,小河的灵异,构成一轴画卷,一幕一幕,展现在他的眼前。

李天阳老家的小村叫双胞营,因村后的两个小山而得名。

村后的两个小山连在一起,一般高矮,一般大小,一般秀丽,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山麓河水潺潺,古木参天。山腰梯地平整,密密匝匝。山头灌木丛丛,百草丰茂。

两个小山山头上各有一个用泥土筑起的小营。解放前有土匪来抢劫或有人来抓兵派款,村里人带着粮食和值钱的东西全部躲到小营里,青壮年男子用火药枪在小营上对着下面开火,抓兵人和抢劫人往往徒劳而返。

两个小山相连处是一个状如花瓶的小湖,名叫观音湖。

据说很久以前,这个小村没有湖也没有河。村里仅有姓李和姓夏两户人家。李家的男人叫李大壮,夏家的男人叫夏之邦。李家只有一个儿子,夏家只有一个女儿,都是独苗。因为从不同的地方搬来,两家互不往来,还经常为争田边地角吵得不可开交。有一年赶上百年未遇的大旱,草木枯死,牲畜渴死,庄稼旱死。两家人喝水要到五公里以外的请雨山脚下央求邻村人从细得像麻线的小沟里分一点背回来喝,并且邻村人只准他们十天去背一次。

有天晚上,李大壮和夏之邦同时做了个相同的梦。蓝天白云之间,幽幽天河之畔,观音菩萨在体察民间疾苦。看到双胞营人因缺水而带来的凄惨景象,观音菩萨心发慈悲,在双胞营两个小山相连处丢了个“聚水瓶”,指点他们到瓶口处去挖。观音叫他们好好保护,不能让“瓶里断水”,如果人为造成水源枯干,她就要把“聚水瓶”收回去,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水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大壮和夏之邦不约而同扛着锄头到了梦里说的那个地方。

那里有一片浅浅的凹地,远远看去形状酷似观音菩萨手里捧着的宝瓶。两个人按照梦里观音的指点,都向“瓶口”处走去。夏之邦扬起锄头刚要挖下去,李大壮一把拽住,说:“我是观音菩萨指点来挖的,让开!” 夏之邦说:“我也是观音菩萨指点来挖的,让开!”僵持半个时辰,两个人都觉得蹊跷,各自讲了昨晚的梦。李大壮说:“一起挖吧,也许是我们两家的缘分。”夏之邦说:“一起挖吧,也许观音菩萨不要我们结怨仇。”两个人挖了十天十夜,终于挖出了一股水桶粗的清泉。

李大壮和夏之邦的脑袋同时插在泉水里,喝了个饱嗝连天。

两家人握手言欢,并定下娃娃亲。从此,两家合为一家。经过世代繁衍,双胞营发展成有上百户人家的小山村。

水越流越大,流到外面的“瓶子”里,聚成湖,流成河。观音湖和观音河由此而来。

有了水,有了河,双胞营的生活逐步好起来。

村里人一直都很相信观音湖的传说,十分珍爱观音湖和观音河。历经几十代人,两个小山郁郁青青,小湖清澈见底,小河飞珠溅玉。

李天阳当然明白,小河的来历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小山小河小村的秀美怡人是双胞营祖祖辈辈精心呵护的结果。

观音湖是双胞营的生命湖。村里人既感到神秘,又无比敬重,从来不向里面丢垃圾,从来不在里面游泳,从来没有人拉牲畜到湖里饮水。观音湖碧若翠玉,平若镜面,静若淑女,一年四季清澈见底,在四周密林和灌木映衬下,犹如一枚翡翠静静躺在女人的手心里。水底野草翠绿,鱼儿在水草中穿梭,不时有几条稍大的鱼蹦出水面,划起一轮一轮波纹,由小到大,扩散开去。即使是最干旱的年份,观音湖也是满盈盈、清凌凌、碧悠悠。

相比起来,观音河则给村里人尤其是孩子们带来无比的愉悦,无穷的乐趣,长久的记忆。

观音河蜿蜒盘旋,环绕着村子缓缓流过。

河水清澈、碧绿、恬静。站在河岸近看,它是那样的清,河底的水草随水流浮动,像老者用手缓缓轻捋胡须;鱼儿借河中石块掩护穿梭嬉戏,像顽童你追我赶兜圈子捉迷藏。站在山上远眺,它是那样的绿,绿得像一条翡翠色的绸带,弯弯曲曲环绕着秀丽的小村,像舞蹈家舒展双臂在舞台上旋转时随手飘动的绿色彩绸。晚上借着月光鉴赏,它是那样的静,银色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月亮的倒影在流动的水面上,像跳跃的玉钵,像闪烁的明镜,像流动的水晶。

观音河两岸四季优美迷人。春天,花红柳绿,莺飞草长,蜂蝶翩翩,充满生机和朝气。夏天,碧树亭亭,浓荫掩映,婆娑多姿,传递能量和活力。秋天,金光闪耀,稻菽成浪,馨香袭人,饱含成熟和喜悦。冬天,白雪皑皑,河铺薄冰,晶莹剔透,驱散阴霾和寒意。

小河是村里人的乐园。夏日来临,光着屁股的孩子们在河里打水仗、捉迷藏、学狗刨;穿着艳丽的少女们坐在光滑的石板上,高高挽起白皙的双腿,赤脚伸在河里,洗衣服、洗头发,不时捧水洒向伙伴,笑声伴随欢快的溪水向远方流去;劳动回来的小伙子,酣畅淋漓,摔下篮子,扔下锄头,跑进河中,把头伸在河里涮了又涮;老年男女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结伴坐在河边树荫下,男的冲壳子、抽旱烟、打骨牌,女的唠家常、缝针线、梳头发……温馨、亲切、祥和是观音河永恒的主题。

观音河是双胞营人的灵魂。据说从前一个人称“活风水”的风水先生从河边路过,捋着胡须,眯着眼睛,从小山到小河到村庄,足足端详了半个时辰,神秘兮兮地撂下一串话:“好地方,好地方。山主富贵,水显灵异。湖灵多长寿,水秀出丽人。流有多远,运有多长。”说完哼哼叽叽唱道:“宝山藏神湖,灵水荫后人。贪心好景废,福地变荒村。”村里人问他咋回事,他只说:“人造的孽,人造的孽。” 说完飘然而去。

“活风水”的话前两句大家深信不疑。双胞营一直读书风气很好,解放前出过三个举人,六十年代出过三个大学生,恢复高考之初每年考取大学生都不下三人。双胞营的少女大都清纯靓丽,亭亭娜娜,聪明贤惠,三五成群结伴赶集,就像荷花照水,风姿绰约,邻村人一看就知道是双胞营人。双胞营的人都健康长寿,百岁老人从来没有间断过,也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是因为癌症或其他怪病早逝。

李天阳知道,“活风水”的话有点迷信色彩,但是,“灵山秀水”庇佑了双胞营人,这符合自然规律,符合科学规则,符合生存常理。他曾考察过很多“长寿村”“美女村”,实际都与天造地设的自然环境有着密切关系。

“咋还不睡,又想双胞营了?明天你回去要住一个星期,回去慢慢想嘛!”方玲轻轻笑了一下,翻身睡了。

李天阳深深打了个呵欠,辗转反侧,迷迷糊糊……

天刚蒙蒙亮,李天阳便叫醒睡梦中的妻子。听到响声,大姐、姐夫和父母都起床了。一家人匆匆洗簌完毕,胡乱收拾东西,乘上姐夫借来的本田商务车,向双胞营驶去。

三个小时的路程,沿途已没有十年前的风景,李天阳心情越来越沉重。父母和他说话,他也只是敷衍应答。

距双胞营还有大约五公里,李天阳远远看到一个冒着黑烟的烟囱,问姐夫是什么厂,姐夫说是一个精锌厂。姐夫说:“两年前,这里土法炼锌遍地开花,因离县城稍远,无人问无人管,到处浓烟滚滚,荒渣遍地,刺鼻气味终日弥漫天空。打工人来历复杂,流动人口多,还经常发生打架斗殴事件。有一次打群架,当场打死两人。五年前,在省环保局及有关部门督促下,县政府组织全面取缔五小企业,土法炼锌厂没有了,但这个精锌厂还在。精锌厂的老板神通广大,所有证件都是齐全的,环保设施也有。曾有群众举报,精锌厂为了省电,经常关闭环保设施,造成附近村庄臭味冲天,但上边每次来检查,精锌厂老板都能先得到消息,都能顺利过关。”

一辆四轮货车,拉着不下五十吨的原煤,咆哮着歪歪斜斜地从商务车旁边爬过,不时撒下一些煤尘。商务车顿失在柏油路、水泥路上的风采,摇摇晃晃踟蹰而行。

临近双胞营了,商务车爬上小河边被煤车碾得坑坑洼洼的便道路。

观音河边昔日的垂柳树早已不见踪影,偶尔还可以看到几个腐烂的柳树桩,像蹲在地上抽闷烟的老者。小河拐弯处偶尔还可以看到两泓浑若泥浆的枯水,像暗无光泽、怅然若失的眼,痴呆呆地仰望天空。河岸有一些沾满灰尘的零星枯草,像凶死的人的头发愤然直立,没有生命的颜色,没有生命的活力,更没有生命的朝气。

邻村在煤厂打工的小伙骑着摩托咆哮着从商务车旁扭过,就像黑脸包公,只看得见闪光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

观音河溪水奔腾浪花笑的景致再也看不见了。

方玲想起和李天阳刚结婚那年来双胞营住了一星期,每天晚上都要在小河边走上几遍,有时还要坐在河边聊一两个小时,心里不无失落地说:“咋会变成这样!”

到家了。

院子里的苹果树枯萎凋零,几片枯黄的叶子上挂满了灰尘。

李天阳离开双胞营上大学时,村里每家都有一个小院子,瓦屋面、土坯墙、木架房,尽管屋里家具摆放不是很规范,但是却很温馨。公鸡母鸡、小猪小狗悠闲自如走来走去,但是总使人感到无比的温馨和亲切。天气好的夜晚,串门的人提个木凳聚在院子里,抽烟喝水,吹牛聊天,有的干脆从家里拉盏灯出来挂在树上,搬个桌子在树下打扑克、走象棋。也有的提来一瓶老酒,几个人坐在一起划拳,声音洪亮而笑声不断。没有夜里运煤的大货车的咆哮惊扰他们,没有精锌厂的难闻气味刺激他们,没有这样厂那样厂的人趁夜来谈征地的事骚扰他们……陶潜向往那种桃花源般的生活,对双胞营的人来说,这样的生活早成现实,只是现在却面目全非。

李天阳叫来堂哥,请他找几个人来帮忙修缮房子。堂哥不大一会便叫来三个壮实的小伙,按照李天阳的意思劈劈啪啪打理起来。

午饭后,姐夫回去上班,周末再来接他们。

李天阳走出村子,沿着小河,向观音湖走去。

小河沿岸,和上午看到的情形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接近煤矿的缘故,沿途多了许多煤尘和矿渣。一辆“四桥”咆哮着开过来,尽管李天阳让得老远,车后的灰尘夹杂着汽车尾气还是一股脑儿地向他扑来,毫不留情地喷在他的脸上,钻进他的鼻孔和嘴巴。

到了观音湖边,碧若翠玉、平若镜面、静若淑女的小湖已香消玉殒。湖底尚有直径两米左右的水面,周边的淤泥早已干涸开裂。李天阳伸开手掌从裂缝中插下去,想掰起一块淤泥块,淤泥块纹丝不动。靠近水面的淤泥上面,有几条干死的小泥鳅,弯弯曲曲蜷伏在那里,显然生前曾作过痛苦的挣扎。

李天阳真的流泪了,不忍心再看下去,又回到湖岸上。

破烂不堪的道路从瓶口处的湖岸上穿过。传说中李大壮和夏之邦挖开的那条小溪已被荒渣覆盖。“瓶口”那片枝繁叶茂、松涛阵阵、百鸟欢歌、松鼠跳跃的树林早已被砍伐殆尽。只有那两棵古松,瘦骨嶙峋,老态龙钟地竖在那里,不用数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几根桠枝钉在树的上端,在狂风中哆嗦,这使李天阳想起了老父亲临走前两天神情呆滞地扶着墙角等着他送他回去的情形。这两棵古松是双胞营人祭祀用的祭树,村里人对其顶礼膜拜,传说只要斧头砍下去老树就会冒血。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没有被砍去做炼锌的燃料或煤矿井下的支撑木。

过去每年大年初二,村里男女老少几百人,都由年纪最大的老人率领,备上好酒好菜,到两棵树下祭拜,祈求菩萨保佑人寿年丰,祥和安康。领头的老人还要对在场的人进行教诲,讲观音湖的传说,讲双胞营的历史,讲尊老爱幼的传统,讲和谐相处的故事,讲勤劳善良的本分……

这个习俗代代相传,从未间断。李天阳读高中时曾和父亲说祭祀是迷信,观音湖的传说也仅仅是一个传说。父亲说:“人心散了,村里就会乱了。管他迷信不迷信,以祭祀为由头把村里人召集起来讲讲说说,这不是一件坏事,尤其对年轻人有好处。现在土地下户了,生产队解散了,没有这个由头,人都喊不起来。”李天阳觉得父亲说得很在理,所以读大学时每年祭祀他都从不缺席。工作后每年春节,李天阳回县城大姐家过年,大年初二都要叫姐夫找辆车送他回去参加祭祀。

双胞营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祭祀传统五年前就终止了。想着祭祀时全村男女老少跪在两棵古树下默默祈祷的情形,李天阳想起了“活风水”说的话:“贪心好景废,福地变荒村。人造的孽,人造的孽。”他好像看到“活风水”站在树下,左手提着左腿上的长衫,右手指着上天大声呼喊:“苍天啊,咋不收了这些祸害子孙见利忘义的贪心人!”

两棵古松下,土法炼锌留下来的破锌罐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灰灰土土,几只老鼠从破锌罐里钻出钻进;煤矿拉出来的废弃荒渣就像一堆堆臭狗屎,让人看着就恶心。

一阵狂风吹过,枯黄的蒿草在铺天盖地的沙尘中哗哗作响,苦苦哀鸣,诉说着双胞营的辛酸。

李天阳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四点多,方玲说:“你跑哪里去了,也不在家帮帮堂哥他们?”堂哥说:“他做得了什么,让他休息,我们做就行,晚上和我较较酒量,哈哈。”

晚饭是在堂哥家吃的。堂嫂做了一大桌好菜。堂哥提来一壶用塑料壶装着的老白干,不由分说先给李天阳倒了满满一碗。堂嫂说:“你这个酒鬼,天阳哪能喝那么多?”方玲想把李天阳的酒倒一些到堂哥碗里,被天阳拦住了。堂哥说:“天阳,咱哥俩都七八年没好好喝过一回酒了,今晚好好喝一次。家里的事不要你管,三四天我们保证整好。来,干一碗!”李天阳端起碗和堂哥及帮忙的三个小伙碰了一下,一口把满碗酒干了。三个小伙看着李天阳把酒干了,也仰起脖子把一满碗酒咕噜咕噜倒进嘴里。堂哥说:“几年不见,天阳酒量见长了。”提起塑料壶又把李天阳的酒杯倒满。方玲站起来硬把酒倒了三分之二到堂哥碗里,说:“哥,天阳很少喝酒,今晚回家高兴,再喝就要吊针了。”李天阳对方玲说:“倒回来,我今晚就和堂哥醉一回,要你管!”老爹有点发怒了,对李天阳说:“你逞什么能啊,你堂哥他们天天劳动,天天都要喝酒解乏,喝一斤都没事,你能喝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有本事丢石头打天嘛!”知子莫如父。李天阳平静了,讲起了观音湖、观音河的事。堂哥兴致有点高了,红着脸说:“别提了,这些孙子养的,只要挣得着钱,他才不管你死活。过去双胞营什么时候缺过水,现在的自来水是从五公里以外的祭牛山引来的,管路太长,经常断水。”在双胞营煤矿当管理员的小伙李天成说:“双胞营煤矿产能还要扩成‘九改十五’万吨,双胞营地下不挖空才怪。去年,我们村的三十多人自发把煤矿堵了,老板立即喊来五六十个打手把他们团团围住,如果乡派出所干警慢赶到几分钟,我们村的人肯定吃亏。李成统大爹问老板村里房屋都开裂了咋个办?当着干警,老板狂言“怕什么,开裂了我用金条帮你们箍”。实际上出三十万元帮村里引自来水,他都骂了若干次,一分钱都不想出。他家的房子倒是像用金子砌的,听说花了三百多万。他说即使是十二级地震,他家的房子最多打两个滚,也还是完好无损。他开着的越野车二百多万,听说嫌不好,还要换。”

李天阳问:“老板是谁,原来双胞营没有煤矿啊。”

李天成趁着酒性絮絮叨叨讲了“老板”的发家史。“老板”叫谭成兴,长得五大三粗,皮肤黑得像铁锅,加之心黑手辣,贪得无厌,背地人们都叫他“谭大黑”,也有人叫他“贪成性”。谭大黑是乡政府所在地的谭家村人,父亲谭开举脑子灵光,大办乡镇企业时私挖滥采到处挖煤卖,手头还经常有点零花钱。谭开举善于钻营,经常请乡政府和他认为用得着的人到家里打牌喝酒,表面人缘不错,实际各有所图。谭大黑初中没毕业,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闲,打架斗殴。谭大黑二十岁那年,虽然野性难驯,但好像成熟多了,经常琢磨如何如何挣钱,投机钻营贪得无厌丝毫不比他爹逊色,尤其胆子特大,经常说没有我谭成兴不敢做的事。

一九九八年前后,一些地方开始拍卖集体企业。听说乡煤矿要卖,谭大黑和父亲谭开举琢磨了好几天,凑了三万元找到当时的乡党委书记高鹏探口气。高鹏和谭开举父子很熟,见到谭大黑自然很客气。谭大黑兜了半天圈子,高鹏早已揣摩到他的心思,但还是装糊涂。直到谭大黑把话说开了,高鹏才说:“乡煤矿是乡财政的主要来源,虽然这些年不景气,但是乡政府的很多开支都要从这里出,卖了怕不合适。即使要卖,至少也要六七百万,你哪来那么多钱,况且我一人说了也不算。”探到有口气,谭大黑心里有底了,说:“拉开直说了吧,煤矿卖多少还不是你说了算,少卖的钱算你我各一半。至于钱嘛,凭我家和信用社的关系,请他们想想办法,应该没问题。”高鹏说:“这事急不得,等我开会研究研究再说。”谭大黑顺手把三万元放到茶几上,说:“今晚没准备,过两天我再来。”高鹏说:“你干什么嘛,不准这样整!”谭大黑说:“走了,高书记。”高鹏也没说什么。

谭大黑回去和谭开举说了情况,谭开举说:“再整十万元送去。”第二天父子俩又向亲戚朋友到处借钱,凑足十万送给了高鹏。高鹏和谭成兴达成口头协议:煤矿作价六百万元,高鹏负责运作以四百万元卖给谭成兴,事成后谭成兴给高鹏一百万元操心费。

在一个月时间内,高鹏按程序完成了“运作”,谭成兴找信用社想办法贷款五百万元,并把其中一百万元悄悄送到高鹏家中。

刚过半年,随着煤炭市场急剧好转,煤炭价格飙升,有人就出价一千万元买谭大黑的煤矿。谭大黑当然不是憨包,他深知煤矿是他的第一桶金,是财源滚滚的聚宝盆,岂肯轻易出手。

不到三年,谭大黑已资产过亿,成为本乡知名企业家,被推举为县政协委员。

二○○五年,谭大黑买通各种关系,取得双胞营煤矿的开采权。手续还没有办理齐全,谭大黑就组织大规模开采,他想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把双胞营山肚子里的乌金变成黄金。观音河岸被开出一条便道,一直通过观音湖的“瓶口”。观音湖、观音河、双胞营村终日笼罩在黑黄混杂的尘土和油味臭味裹挟的噪声尾气中。

饭后,堂哥问李天阳要不要打打牌,李天阳闷闷不乐地谢绝了,留下父母和妻子在堂哥家唠家常,李天阳独自回家睡觉。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又是一夜的辗转反侧。

又是一腔的怒火中烧。

第三天,房子全部修缮好了。李天阳想找找儿时的记忆,也想看看观音湖和观音河还能不能起死回生,他叫堂哥带他到村子周围的山上转转。

李天阳和堂哥翻山越岭,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村里自来水的取水点祭牛山。首先映入李天阳眼帘的是那个大约五公顷的天然池塘,和记忆中的观音湖一样清澈透亮。他们顺着天然池塘的水源一直往密林深处钻进去,溪水也有水桶那么粗。堂哥说现在已经进入枯水季节,夏天水更大。

一只野兔从密林中窜出,吓了李天阳一跳,但他的心里却洋溢起回家这些天从未有过的愉悦。

李天阳对堂哥说:“如果在这里修一个小型水库,引一部分水到观音湖,再引到观音河,观音河也许还能恢复。尽管我们村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原来的山清水秀,但只要河里有水,动员大家在河两岸多栽树,环境就会逐步好转。堂哥说:“不等树长大就被煤矿砍了。”李天阳说:“现在国家非常重视环境保护,林木管护也非常严,煤矿也正在禁止使用支撑木。一旦发现有人砍伐树木,你们就立即举报。”堂哥说:“说起来简单,哪来那么多钱修水库啊?”李天阳说:“这个你不懂,可以争取立项建设。只要立了项,钱就有了,等我回去争取争取再说。”

回到天然池塘边,李天阳举目望去,尽管是秋天,山上依然苍松挺立,灌木丛丛,其间点缀着一些被初霜染透的叶子,红的像火红的太阳,黄的像成熟的稻穗,景色十分迷人。李天阳想起了巴金《秋》的开篇语:“并没有一个永久的秋天,秋天过了,春天就会来到的。”

晚饭后,李天阳又叫堂哥把在煤矿当管理员的李天成喊来,他想详细了解了解双胞营煤矿的情况。李天成说:“这个煤矿现在证件是齐全的,只是已经超层越界开采,管理也比较混乱,每次安全检查,谭大黑都用钱摆平。煤矿每年都有两三人死于安全事故。谭大黑说煤矿死个人算什么,不就是要钱吗,多给几块钱就摆平了。他常说,只要有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有人曾笑他,‘有本事你出钱把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换成你爹的!’他无言了。”

李天阳准备回省城的头天晚上,堂哥来说:“村里的李小胖得肺癌死了,才三十八岁,真是黄泉路上没老少。这个村里从来没出现过因肺癌早死的。李小胖看病把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光了,还欠了六万多元债,留下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非常可怜。李小胖十几岁开始就一直在土法炼锌厂和煤矿打工,去年因胸闷咳嗽去检查,一查就是癌症晚期,花了十多万块钱,结果还是死了。

李小胖算是李天阳的侄子辈,他叫堂哥带他去看看。

来到李小胖家,帮忙的人忙前忙后乱作一团。小胖媳妇扯着李小胖的衣襟哭天抢地:“天啊,你走了我们娘几个儿咋个整啊,老天不长眼啊!”两个孩子也互相抱着哭作一团。李天阳过去劝了几句,小胖媳妇还是声嘶力竭地哭喊。李天阳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三十八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啊。李天阳掏出两千元钱递给大点的孩子,说:“好好安慰安慰你妈,把你爸的后事料理好,以后有什么困难多请人帮帮忙,也可以找我,坚强点啊。”两个孩子扑通跪在地上,给李天阳连叩三个响头,说:“谢谢公公,谢谢公公!”

李天阳看不下去,和堂哥回到家里,胸口就像被人猛击一拳,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想,好端端的一个生存环境,咋十几年就糟蹋成这样?好端端的一个“长寿村”,咋就有人短命了?到底是谁作的孽!堂哥说:“如果村里人全部拉去检查,肯定还有癌症病人。谭大黑最先买的乡煤矿谭家村煤矿办矿最早,谭家村近几年每年都要检查出五六例肺癌病人,每年都有人死于肺癌,是有名的‘癌症村’。去年记者还来采访,今天听说要搞‘整村推进’,综合治理。依我看,只要煤矿的问题不解决,咋个治理都枉然。”

第二天早上,细雨绵绵,雾霭重重,整个双胞营都笼罩在一片云烟雨雾中。

李天阳拜托堂哥照顾父母,与来送行的邻居一一打招呼,和方玲坐上姐夫开来的商务车,心情沉重地离开双胞营。

便道上的坑坑洼洼里积起泥水。商务车摇摇晃晃走上柏油路时,就像一头刚从泥里打滚出来的水牛。

回到单位,李天阳向自己的分管领导张副主任汇报了双胞营的传说、过去和现在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想法。张副主任说:“这些年,一些私营煤炭企业利欲熏心,重产出、轻投入,重利益、轻安全,带来了很多后遗症,也引发了许多社会热点问题。为地方办点实事,也是我们的职责。我的老家也存在这种情况,只是身份限制,要全省统筹考虑,不能老向自己的家乡倾斜。你讲的情况比我老家还特殊,你联系联系省水利厅规划计划处,请他们去考察考察,争取尽快把项立了,到时我们两家联合发文就行了。”得到张副主任的支持,李天阳很快和省水利厅协调。

李天阳还向有关部门咨询了“重点扶持村”和“小流域治理”项目的申报条件,他想多方争取,把观音河重新治理治理,找回记忆中的观音河。

尽管项目审批环节多,但因自己在发改委工作,协调起来自然顺利,一切按李天阳的计划进行。

秋天的阴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李天阳回省城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边洗脚边和妻子方玲“汇报”项目争取的进展情况。李天阳放在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方玲拿起一看是堂哥打的,便递给李天阳。

“哥,你好,有事吗?是不是我父母病了?”

“没有。天阳,出大事了。双胞营煤矿前天发生瓦斯爆炸,死了九人,我们村也死了三个。谭大黑想瞒着,正在安排人挨家挨户做死者家属工作,只要不闹不声张,悄悄把人埋了,给死者家属的补偿费由原来的四十万元提高到九十万元。我也是左想右想才和你说。”

“他妈的,这么大的事他都敢瞒,简直无法无天了!”李天阳发怒了。

堂哥说:“咋不敢,谭大黑说只要多给钱,什么事都可以摆平,死人不要钱活人要钱。过去煤矿死一两个人他就经常瞒报,只是这次事儿大,怕封不住口,所以补偿就翻倍。据说煤矿的知情人他都每人给了三千元的‘封口费’,他还安排黑社会的打手,对知情人说哪个走漏风声就封哪个的口。”

李天阳说:“你不要声张,自然会有人来查处,挂了。”

李天阳随即拨通了同学——丰阳市安监局局长杨正的电话,把刚才堂哥说的情况说了。李天阳知道死九个人属于地州级查处。杨正一听大怒:“这个杂种吃豹子胆了!我立马汇报,立马组织人连夜下去查。我明天早上下去,先挂了。”

半小时后,杨正打来电话说:“我已经跟省安监局领导和我们市的书记、市长报告了,由我们局宋副局长带队随即出发调查处理。明天你能不能和我去,如果能去我来接你。你是当地人,人熟,你去有的工作可能会好做些。”

杨正和李天阳是高中同学,虽然一个在省城、一个在州市,但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并且他们经常联系,关系一直很好。李天阳当即答应:“可以,明早我跟领导汇报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杨正往返一个多小时接到李天阳,一起颠簸六个多小时,下午不到三点赶到双胞营煤矿。

当地县乡党委、政府领导早已赶到现场。现场拉起长长的警戒线,几百个村民围在警戒线外观看。堂哥看到李天阳也来了,跑过来说:“你来干什么啊,又不关你们发改的事。谭大黑手眼通天,听说省政府他都有熟人,别人躲都躲不开。”李天阳说:“咋不关我的事?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杨正召集会议,听取情况汇报。宋副局长说:“我们到双胞营煤矿,当地政府已控制了煤矿矿主谭成兴,并冻结了谭成兴的所有银行账户。我们分三个组开展事故调查,初步掌握的情况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这是一起煤矿瓦斯超标、井下作业人员违规作业引发的瓦斯爆炸事故,井下当班作业人员共九人全部遇难,属较大安全事故;第二,事故发生时间是三天前,十月二十一日凌晨两点三十四分,事故发生后矿主不但没有及时上报,还千方百计掩盖事故真相,存在严重的瞒报行为;第三,据初步调查,煤矿管理混乱,瓦斯监测设备已失修半年多,没有正常开展瓦斯检测工作。”

在广泛听取与会人员意见后,杨正说:“第一,由市安监局宋副局长牵头,请市县两级安监部门和检察、监察部门配合,成立事故调查组,全面深入开展事故调查,尤其要查清楚是瓦斯爆炸还是煤与瓦斯突出事故;第二,请县人民政府领导牵头,成立事故善后处理组,负责及时做好死者的安葬、赔偿以及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让死者入土为安;第三,请县人民政府安排当地公安部门成立维稳工作组,负责做好事故调查过程中的所有安全保卫工作。其他事宜待事故调查结束后按有关法律法规再行研究。”

安排结束后,杨正叫李天阳找个双胞营村的人带路到村里了解了解情况,并说不需要其他人陪同。

在堂哥的带领下,李天阳再次走进这个曾经山清水秀的小村子,心情比一个月前回来更加沉重。

顺着哭声走去,李天阳和杨正到了距观音河最近的遇难者李来福家。李来福比李天阳辈分大一辈,算李天阳的叔叔辈。

灵棚搭在屋外,这是当地人的习俗,死在外面的人尸体不能放到家里。

堂哥叫来李来福的妻子。来福妻披头散发,泪痕满面。杨正开始安慰来福妻:“嫂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你们的赔偿我们会很快协调解决到位。尽快把后事办了,让遇难者入土为安。”来福妻边大哭边数落:“我们不要赔偿,我们要人。谭大黑这个天杀的黑心狼啊,只要进入他的煤矿就是进入魔窟啊,想不干都不行啊。”李天阳问:“咋回事呢,婶子?”来福妻说:“进他的煤矿都要签生死文书,他不同意不准离开。前几年因为孩子要读书,如果不去孩子学费没着落。去年我就叫来福不要去了,来福也不想去了,但是谭大黑不准啊,说是离开了怕把他的秘密讲出去。”

杨正说:“嫂子,气归气,说话要讲证据呢。”来福妻说:“人都死了,我怕什么,生死文书我不敢交给别人,我敢交给警察,我知道的事我也敢讲,我也不怕谭大黑使黑社会的来‘封口’,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杨正说:“好吧,嫂子别伤心了,等警察来了再讲。天阳,我还要赶回市里去和领导汇报情况,咱们走吧。”

李天阳隐隐觉得杨正好像急着离开,也隐隐感到这次矿难背后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隐情。他安慰了来福妻几句,回去和父母打了招呼,和杨正一道离开了双胞营。

回到县城,李天阳对杨正说:“有急事你先回去吧,我去我姐家商量商量,还是再把父母接回城里住一段时间,双胞营整天哭天恸地,人多车多,乱哄哄的。”

杨正应了一声,自己先回去了。

李天阳到大姐家,粗略地说了一下情况,叫姐夫找车连夜赶回双胞营。大姐知道弟弟从小就爱打抱不平,也不多劝,只是叫丈夫多长个心眼,照顾好弟弟。丈夫说:“没事,难道谭大黑的人还敢对弟弟下手不成,我可是边防特警转业的!”

回到双胞营,李天阳叫来堂哥,和姐夫俞达峰三人又来到李来福家。姐夫说:“你们进去吧,我在外面看着。”

李天阳和堂哥进了李来福家。来福妻说:“天阳,你别管了,煤矿事故又不归你们管,管了对你不好。”李天阳说:“婶子,我是双胞营人,从小就是你们看着长大。你不要怕,把你知道的都和我说说。”来福妻说:“好吧,我把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事发当时,因为我们这里离煤矿最近,我们村的最先赶到现场。据知情人讲,当时死的不是九人,是十三人,还有四个是外省人,具体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是自己找上门来打工的。本地人谭大黑不敢瞒,四个外省人谭大黑出钱叫人连夜拉出去埋在后山了。听说原来就死过几个外省人,都是悄悄被拉去埋了。谭大黑叫人来做我们的工作,说只要不讲出去,每家补偿九十万。如果讲出去,连埋葬费都不给。来做工作的人说,不要说乡里、县里,就是市里、省里,谭大黑都有熟人,任何人也整不动他。有好几家已经被逼着在协议上签了字。谭大黑对遇难的九家本地人都安排黑社会打手盯梢,这几天我家附近也经常有人在转悠,不是双胞营人。在他的煤矿打工的人都要签生死文书,等会我找来给你看。谭大黑养着一帮打手,平时在煤矿上班的人只要不听话,就会被毒打,去年隔壁村子的孟老五就被打断一条腿。来福讲过,管理人员曾向谭大黑请示赶紧把瓦斯监测设备修好,正常开展瓦斯检测,煤矿本来就是高瓦斯矿井;也提醒他不要超层越界,打工的人也是一条命。谭大黑说狗也是一条命,死个打工的还不如死条狗,他家的藏獒比打工的还值钱。平时谭大黑根本不抓管理,矿上每年都要死人,但是也没人来查。据说每次来检查安全的干部都要看他的脸色,他高兴就摔个红包或者几条好烟给人家,他不高兴就叫人家滚回去。如果哪个查出点问题,他就说当心老子把你饭碗给砸了。有次,县里安监局一个姓陈的小伙就因为和他顶了几句,还被他扇了两个耳光,说小陈不知天高地厚,并扬言要废了他。小陈为了自身安全,还请人带着专程来给谭大黑道歉……”

来福妻讲了一个多小时,李天阳记了十多页笔记。

李天阳愤怒了,出于对双胞营如诗如画风景被糟蹋的愤怒,出于对家乡父老乡亲的同情,出于自己心目中的正气和正义,他要捅捅谭大黑这个马蜂窝。

李天阳和堂哥从李来福家出来,俞达峰说:“刚才有个人在附近转来转去,我追过去问他几句他就拿出刀子,我把他制服了,他一个劲儿地跪在地上求饶,说他也是被逼的,因为平时他们都是谭大黑出钱养着的,想不干都不行。”

李天阳对堂哥说:“你约几个族里可靠的人看着来福婶家,保护好他们的安全。我连夜回去,尽快把情况反映上去。如果上面不及时来查,可能还会出大问题。”

又颠簸三个多小时,李天阳回到大姐家,已是凌晨四点多。

李天阳在大姐家花了一个小时,写了一篇题为《黑心老板,惊天内幕》的实名举报信,查到国家安监总局和省政府的举报邮箱,没有丝毫犹豫,坚定不移地点击了“发送”。

第二天上午,国家安监总局和省政府领导对李天阳的举报信都作出了批示。省政府成立专案组当日赶到双胞营煤矿,对双胞营矿难重新开展全面调查。

一个星期后,调查有了结论:李天阳的举报属实,谭大黑涉嫌瞒报煤矿事故,涉嫌违规组织生产造成重大事故、偷税漏税、行贿国家工作人员、勾结黑恶势力,已被检察院批准逮捕。另外还有几名领导干部因失职渎职等被立案调查。双胞营煤矿被吊销生产许可证并依法关停……

这一切都在李天阳的意料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自己的老同学,丰阳市安监局长杨正涉嫌收受谭大黑巨额贿赂、参与策划瞒报事故以多种手段干扰事故调查等被停职立案调查。李天阳想:“和杨正相处多年,在自己心目中,杨正工作能力很强,生活习惯很好,不赌不嫖,为人低调,前途如日中天,咋就变成这样了呢!也许,这就是时位移人吧。”

半年后,双胞营小型水库正式开工建设。省水利厅及有关部门领导应邀参加开工仪式。省发改委张副主任也应邀出席开工仪式。

丰阳市政府领导致辞,省水利厅领导介绍项目情况。原议程安排请李天阳作为本村代表发言,但李天阳一再恳请倾心支持自己的分管领导张副主任讲。

张副主任发表了感人至深的讲话——

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双胞营的父老乡亲:

因为双胞营村的李天阳同志是我们单位的干部,借此机会我想说几句。

大家都知道,半年前,这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双胞营煤矿瓦斯爆炸事故。就事故本身而言,并不算特大事故,但是,隐含在事故背后的许多事情却令人触目惊心。这些触目惊心的事,惊动了上级领导,也惹怒了双胞营人,天阳同志就是其中之一。他心存正气,敢于碰硬,仗义执言,促成问题得到公正、彻底的解决,还给死难者一个公道,留给死难者家属一丝慰藉,同时也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双胞营的遭遇在全国许多地方都存在。个别黑心老板钻了政策空子,靠占有国家资源大发横财,只顾蝇头微利,只顾眼前利益,不惜破坏生态,不顾工人死活,带来了无穷的生态后遗症和激烈的社会热点问题。而这些后遗症由哪个来治,这些热点问题由哪个来解决,最后都统统甩给各级政府,这就是平时人们常说的“私人发财,政府买单”。

天阳同志从小在双胞营长大,尽管外出工作多年,但是他深深眷恋着这个哺育自己成长,给自己带来快乐童年的风景如画、四季如春的小山村。然而,当他十多年后再次返乡时,令他如痴如醉的小山村已经百孔千疮、面目全非了。面对此情此景,尽管痛彻心扉,但他没有泄气,积极努力争取项目,想找回自己记忆中的绿色家园。双胞营小一型水库今天开工,就是天阳同志积极努力、水利厅等有关部门和市县领导大力支持的结果。

在场的中青年人,大多应该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我们不追求与世隔绝的生活,也不可能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是,陶渊明所向往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生活场景,就是十多年前双胞营的真实写照。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是福气,是幸福,也是自豪。双胞营被誉为“长寿村”“美女村”,原因就在这里。

我记得这样一句名言:“我们要好好热爱地球,因为宇宙间只有一个地球;我们要好好热爱自己,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自己。”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一旦真正失去,将无法再挽救回来。我真诚希望双胞营人能以今天的水库开工为契机,人人尽一片心,个个出一份力,努力找回昔日那个像“桃花源”一样充满生机活力、充满诗情画意的双胞营。我们也将尽力协调,在“重点扶持村项目”“退耕还林项目”等方面给予支持。

今天我讲的话,有很多是天阳同志想讲的话,也是双胞营的父老乡亲多年来想讲的话,更是有着双胞营一样遭遇的地方的干部群众想讲的话。

我坚信,观音河破涕为笑,指日可待!

谢谢!

经久不息的掌声在山坳间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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