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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记
——一种中国当代艺术生长的个人经验

2014-02-23管郁达

天涯 2014年5期
关键词:二十世纪县城

管郁达

县城记
——一种中国当代艺术生长的个人经验

管郁达

年关将近,心就慢慢地闲了下来。带着女儿回老家为父亲扫墓,就这样,在滇、桂、黔三省毗邻的地界盘桓了两天。会到了多年未见的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几个伙伴。

我是在贵州西南边上一个乱山环抱的县城里长大的,不到十四岁就离家在外求学。所以,乡镇、县城之间的往返穿行,于我,是少年时代成长经验的一部分,老人常说:从小看大!一个人能有几个年少?再就是,因为离家较早,我对家乡的记忆,也就永远定格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岁月。那个年代贫寂而多事,天地日月任逍遥。没有人管,放任自流其实是好玩的。

山地乱石之中的兴仁是一个单调狭窄乏味的县城,九夷所居之地,民风野蛮彪悍。一到冬天,便是冻雨绵绵,一条叫解放路的马路连着几条泥泞的背街,晚上几乎全是喝得醉醺醺的酒鬼,鬼鬼乎乎的,非常压抑,像是挪威画家蒙克《嚎叫》中的末世表现主义景象。明洪武十六年,朝廷在贵州设行省,这里因为交通的原因便兴旺发达起来。商贾云集,多为利来。清末回民哲赫忍耶在此举事造反,招至清廷的血洗与屠杀,我的母亲一族便是兴仁三家寨哲赫忍耶的后代。据张承志《心灵史》一书所载,哲赫忍耶又称“血脖子教”,传自中东也门。清代咸同年间在西北起义遭镇压,教主马化龙的族人后代被流放至云南、贵州。所谓提着脑壳上天堂,屡战屡败,前赴后继,极富反叛性与悲剧色彩。我从小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大概是娘肚子里带来的罢?清廷灭绝回民后,中华民国以此地“无仁义”而据儒家教义,将此城原来的名字由“新城”改为“兴仁”,以为此地山民可以教化而至温厚淳朴。但由民国而至今日,将近一百年过去,此地民风仍以野蛮著称,酒风炽烈,好勇斗狠,趋利而好算计。可见,儒家圣人的理想从来都是向内走的,向外管制人民,还是要用刑名之学。现实才是王道。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县城生活,同是县城青年的导演,山西人贾樟柯在他的“故乡三部曲”中有很出色的蒙太奇叙事,像小武那样的县城青年,青春的出口其实是非常凶险和逼仄的,比日本导演大岛渚镜头下的青春更加残酷。我们生活的环境本来就没什么文化,身体本能的宣泄方式就非常原始,像动物一样。所以方力钧调侃说,八十年代他活得像一条野狗,这还是一种针对“精英”的文化表演和反讽。而我们真的就是一群自生自灭的野狗,在县城的角落和背街四处打架斗殴、觅食闲逛、惹是生非,消耗那些突然来到的多余的荷尔蒙和无处安放的廉价的青春。

我曾有一位玩得很好的、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人极聪明,长得又帅,极讨女孩子喜欢。不幸的是他手也闲不住,而且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常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一起参加高考,他没考上。而我“考过长江”,去了北京。以后音讯就慢慢稀少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局反“精神污染”,曾有一场“严打”运动,他以流氓罪被判死刑。我当时大学毕业分配回老家,冻雨洒街,寒风刺骨,在县城街道脏兮兮的布告栏上看见他的名字被打上红色的叉叉,顿时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那一年我二十岁,这位同学大我两岁,二十二岁。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在县城经历的物事,大概就是这样的。物质贫困,精神空虚,不知何处可以立命安身?庄子说:“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于是,三五个趣味相投的好友便成了县城里的“文艺青年”知识团伙聚落,相互借阅书籍、写小说、写诗、画画,还学习各种乐器。记得我自己就学过小提琴,每天榜晚便不再跑到街头去偷偷吸烟、打群架,而是躲在河边,和一位朋友练习拉小提琴、吹口琴,望着流逝的河水在夕阳下发呆。

我们疯狂地阅读,听西方音乐,收集和交换各种书刊、磁带、画片。这次在少时的朋友卢老三家,他拿出全套崔健音乐的录音磁带,全套《西方二十世纪音乐》的录音磁带给我看,让我少时的县城记忆一下子复活过来。我们一起用老式录音机重听了法国作曲家米约的《世界创造》、波兰作曲家潘德列茨基的《广岛殉难者的葬歌》和崔健的《一无所有》、《花房姑娘》,莺梦重温,好像昨日情景的再现。《西方二十世纪音乐》,是我二十多年前托上海音乐学院的朋友戴嘉舫翻录的。一次我和现居北京的作曲家、贵州老乡瞿小松说起此事,他大为惊讶,说:哎呀,不得了!那么偏僻的地方。你们那个时候听的东西和我、谭盾、郭文景、叶小刚是一样的!瞿小松、谭盾、郭文景、叶小刚当时是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七七级的“四大才子”,是最早将中国“新潮”音乐带入世界而享有国际声誉的作曲家。算起来,他们的实验和探索,比八五新潮美术早了很多年呢。而他们几位,也都有县城和外省的生活经历与体验。

我一直觉得,县城作为中国社会结构最大的“单位”,在中国社会文化的变革中,是一片抹不掉的绚烂多彩的底色。五四以来新文化的演变,特别是近三十年来中国当代文化的激荡,都与这种别样的“县城经验”有关。广东汕尾海丰的“五条人”乐队,也是这种“县城经验”的一部分。他们用家乡土话歌唱县城里的人和事,悲天悯人,未老先衰。这是对平庸的、汇入现代潮流的都市的反动,代表了广大的、沉默的、民间的、乡野的、底层的、野生的中国。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是一个拒绝平庸、浪漫高蹈的年代。许多如我一样的县城少年,在故乡的青山上、在黄昏的郊野边、在县城的角落里,观看、阅读、聆听与思考,像山丘上的野草和枝蔓一样漫无目的地成长。然后,有的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有的打打杀杀、死于荒野,有的足不出户、惨淡经营。但是,不论是哪一条路,都是由县城通向远方和更为广大的未知世界。我们并没有想过要去做艺术家、评论家,而是艺术文学选择了我们。我们眼里的自己,都不是艺术家、诗人、音乐家和批评家,而是发生在那个伟大的八十年代的晚上,各种意外与巧合的一个媒介。我们的所有行动皆来源于身体和本能的冲动,就像我喜欢的浪子杰克·凯鲁亚克在他的小说《镇与城》中讲述的故事一样:让我们上路吧!任由身体和本能驱使,从城镇和外省出走,在成长的痛苦和困惑中发现自己的人生方向。这是一种任由生活自由前行的无目标的青春书写。慢慢地,就像时间与河流那样,它的生长本身也就顺应了一种新的力量和信仰的召唤:二十多年前,我们,一伙县城青年曾孤独地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管郁达,艺术批评家,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肉身与禁忌》、《国际社会中的艺术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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