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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陈岚

2014-02-22杨秀玲

地火 2014年3期
关键词:李兵女儿

■杨秀玲

寻找陈岚

■杨秀玲

千姿百态 版画/王洪峰作

张晓丽在雾一般缭绕的梦境中动情地哭了。

繁花瓣落的情境让张晓丽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她看见一个跟李兵一模一样的背影,那背影就在她触手可及的正前方背对她站立。宽厚伟岸的肩膀,山一样陡峭挺拔的脊背,是她熟悉而依赖的。但那个背影始终不肯转过身来,她眼睁睁看着他就在眼前却无法靠近。她心里似乎明白自己在做梦却无能为力。张晓丽挣扎着想脱离梦境,但那个像李兵的背影却厚重地阻断了她睁开眼的去路,她只有在梦中无奈地闭上眼睛。立刻,在一片黑暗的感觉中那个背影从身后把她拥在怀里。她幸福地倚靠在这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中,嗅到了那久已熟识的味道——清洁的、热烈的、甘甜而温情的味道。那是一种大山环抱中小溪的味道。张晓丽还清楚地记得这是她第一次与李兵肌肤相亲的味道。那天,在他们的婚床上,李兵汹涌的汗液里分泌出淡淡的香皂味儿,他的眼睛在最后一瞬间荡漾出梦幻般的炫丽色彩后,她本以为他会疲惫而四仰八叉地翻身躺在一边,他却一跃而起,挂着满头满脸的汗为她沏了一杯热乎乎的蜂蜜水,柔情蜜意地端给坐在床边的她说,快喝了,你出了好多汗。那一刻,张晓丽被李兵身上区别于所有人的那种掺杂着香皂和蜂蜜的香甜味所环绕,这种令她眩晕的味道从此拉开了她幸福生活的序幕。

也许每一个能够让女人放在心底里的男人,都是因为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味道而根深蒂固。就像以后张晓丽每每想到、看到、接触到李兵时都会置身于这种幸福的味道之中。可以说,李兵就是以这种特殊味道的意向形态顽固地根植在张晓丽的婚姻生活中。

张晓丽在梦中急切地睁开眼睛,她要看见并抓住这种味道。但马上,李兵在张晓丽睁开眼睛的瞬间逃离了,他站在浓雾一般撕扯不清的远方,向张晓丽挥手道别。他说,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走了。张晓丽顿时泪雨滂沱,她说不,不行,你不能走,你是我丈夫,是我男人,你怎么能说走就走?我不让你走!但李兵还是转身走了,消失在一片梦幻的迷蒙中。张晓丽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从睡梦中哭醒过来。梦中被李兵环抱的幸福味道和李兵挥手离别的刺骨心痛还真实地留在枕边,像醇香而甘冽的陈年老酒,散发着诱人的芬芳,留下的却是满目迷醉和内心火辣辣的疼痛。

有时候,梦比现实更让人真切感知生活和细节。现实已被太多嘈杂和迷乱充斥堵拥,让人无法彻心透骨地细心体会和感受,只有梦会传递那种专注和纯粹的幸福与心痛。所以,张晓丽还是喜欢做这种梦的。因为,在梦中她可以闻到李兵身上最真实的味道,而在现实中,李兵身上的味道却离她越来越远。

张晓丽身上也有味道。她在大戈壁的采油站当采油工。每月在野外人际罕至的戈壁滩上工作二十天后,她就可以回油田生活基地休息十天。在采油队上班的二十天里,张晓丽的衣服里、头发里甚至肌肤里都是原油粘稠而滞重的味道,张晓丽自己闻不到,但李兵可以闻得到,关键是李兵很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每次张晓丽换班回到油田生活小区的家里时,李兵第一件事就是让张晓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把自己换洗一遍。当张晓丽湿淋淋地从卫生间出来时,脸上一片被水汽蒸腾的红润,头发上亮晶晶地滴着水珠,穿着纯棉小碎花睡衣,李兵这才过来把她抱进怀里,在她身上迷醉地来回嗅闻,说,这才是女人的味道。你那红工服上的油气味儿,都是大老爷们儿才有的臭男人味儿。张晓丽每次都笑问,你是臭男人吗?李兵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男人都臭,我当然也是臭男人。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应该有着像花一样使人流连忘返的莹彻香味儿。

其实刚好相反,李兵一点也不臭。现实中的李兵是个很爱干净很注重仪表和很讲究生活品质的男人。每天早晚他都洗澡,上班的地方虽说是在油田物资采办中心,但他即便是穿工作服,也把衣服熨得没有一丝皱褶,工作服里的衬衣或T恤衫永远都清洁笔挺像专卖店橱窗里别满了大头针的样品衣。李兵身上除了那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特殊味道,任何人没有闻到过他身上有任何异味儿。不但没有异味儿,他身上无论何时何地还总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儿,干净整洁清香如湛蓝天空下苍翠的青山,让人无法相信他是一个戈壁上土生土长的石油工人。

李兵也给张晓丽买香水,花香型、清香型、古典型、神秘型、牧野型等等各种香型的香水,但张晓丽始终没有被李兵培养出香水的情韵。她总是分不清香水的类型和品牌。她大大咧咧的性格以及粮仓一样尖满外溢的幸福感,使她总是热衷于在厨房里端出一盘盘鲜亮诱人的佳肴,让女儿和丈夫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她觉得这才是一个女人最本质的美丽和醇香。为此,每次在家休息的十天里,她总是胡乱挽着头发,穿着最宽松舒适的休闲服流连于农贸市场和超市,然后回到家中在锅碗瓢盆里大展身手,激情四射地配调翻新,热热闹闹地煎炒蒸炸,甜甜蜜蜜地想象着女儿和李兵回到家中狼吞虎咽的样子,满脸的喜悦和幸福。爱情是什么?张晓丽看来,爱情就是一家三口白天在饭菜的香味儿中吃好每一顿饭,晚上小两口在彼此特殊的气味儿中恩爱缠绵地睡觉。就这么简单!

女儿很认可她这种爱情观。女儿直言不讳地说,妈妈一回家我就感觉超级幸福。女儿还说,妈妈在厨房的时候是全世界最有魅力的女人。但李兵在吃饱喝足之后,异常灵敏的嗅觉让他开始在饭后抱怨,他对张晓丽说,你身上怎么老有味道?采油队的油气味儿刚洗干净,又弄得浑身油烟味儿,你就不能弄得清爽点?张晓丽说有油烟味儿就对了,这才是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味儿。李兵却不以为然地反驳张晓丽,我们单位采办中心主任陈岚就不是这样,她什么时候都香气四溢让人神清气爽如沐春风。李兵还着重强调一句:那才是真正的女人!

张晓丽见过这个陈岚,一个比李兵大七八岁已经四十六七岁的离异单身女人。岁月在她脸上似乎没留下什么痕迹,使她看上去光亮挺拔像个得道成仙的世外高人。她每天好像是随时准备拍摄时尚幽雅写真的名模,衣着和妆容一丝不苟近乎完美,身上总飘散着与衣着妆容相符合的香水味儿。没有人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但也没有人因此否定陈岚的漂亮和优雅。

但张晓丽还是不以为然。陈岚是个单身女人,处于要找一个合适对象的阶段,又是一个单位的领导,有条件、有需求、也有必要这样妆扮自己。张晓丽认为,陈岚一旦成个家,有孩子有老公也会天天柴米油盐素面朝天,到那时她就不会这样一天到晚头上脚上地瞎捯饬,还讲究什么香水,再好闻的香水进了厨房也抵挡不住油烟气。一个成家的女人哪能没有油烟味儿,没有油烟味儿还是人间烟火吗?传说中的三圣母、七仙女这些神仙为什么偷着摸着都要下人间,不就图个人间烟火吗?

李兵夸奖陈岚才是真正的女人的时候,张晓丽用酸溜溜的眼神上下打量李兵,然后幽怨地长叹一口气。李兵笑了,一口亮白的牙齿发出玉一样温润的光泽。李兵看着张晓丽说,我被提拔为计划科科长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人家陈岚推荐的,人与人之间要懂得互相欣赏。

张晓丽不语,想一想随即释怀了。陈岚再优秀再有女人味儿又能怎么样呢?她比李兵大七八岁呢,还是李兵的领导。假如自己是男人,也只会欣赏她而不敢靠近她。现实生活需要吃喝拉撒睡,再美丽的风景,一旦进入生活的具体琐碎繁杂中,都一样五味杂陈面目模糊。这样想想,张晓丽觉得自己才是天底下最让人羡慕的女人。白天在厨房里幸福地陶醉,到了晚上,她洗干净身上的人间烟火,迷恋地蜷缩在李兵身上独特的味道里。陈岚她拥有这些吗?

可让张晓丽有一点遗憾的是,李兵身上那种特殊的味道越来越淡。他那种从容不迫的驾轻就熟和毫无激情的直奔主题,每次让张晓丽闻到的只是淡淡的洗浴香波的香气,那带着蜜糖一般花香和汗香的特殊味道几乎再没出现过。有一次她问尽兴过后的李兵这是为什么。李兵说,那是新婚的味道。我们现在都十几年的夫妻了,怎么还会有那种味道。但张晓丽说,我们每个月有二十天不见面,小别不是更胜新婚?李兵从鼻子里笑道,那是说一年半载地小别一次才胜新婚,有新鲜感,我们每个月都分别,都家常便饭了,还有什么新婚?张晓丽无言以对,愣了一会儿神,她突然用劲地搬过李兵的脸对着自己的鼻尖说,即便是我们没有那种味道了,你也不能跟别人有,你就是我的,谁也不能给!李兵哈哈大笑,搂着她说,好好好,是你的,不给别人,绝不给别人。

快过春节的时候张晓丽又换班回家了。14岁的女儿见她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让她赶快做点好吃的换换口味。她说,爸爸做饭难吃死了,做出来的海鲜都跟班上男生的臭球鞋一个味儿。张晓丽奇怪地问,妈妈不在家你和爸爸不都是在职工餐厅吃饭吗,你爸爸最讨厌油烟味儿,又不会做饭,想起什么开始动手做饭了呢?女儿有点气鼓鼓地说,那还用问吗,还不是显摆给那个叫陈岚的阿姨看。爸爸每天晚上都带陈岚阿姨来家里吃饭,为了学做饭还买了好些菜谱和家庭烹饪的书。爸爸还说那个陈岚阿姨是他的领导。

张晓丽心里好像突然被什么器物钝钝地划割了一下,小火煎炸一般灼灼地慢慢扩散着疼痛。她打开冰箱,里面装满了各种待加工的蔬菜和食物,都是市场上昂贵的反季节食品。张晓丽觉得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顺着冰箱滑落到地面,没有丝毫站立的力量。她脑中一片混乱,像刷锅水一样浑浊油腻。李兵是最讨厌做饭的,他从来不给任何人做饭。陈岚即便是他的领导,完全可以在外面请她吃饭啊!就算带回家里吃饭,偶尔吃一两顿还可以理解,怎么天天给她做饭吃?还专门买菜谱买烹饪书籍,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张晓丽还是打起精神做晚饭。这是一顿丰盛而有滋味的晚饭,一如张晓丽酸甜苦辣百味俱全的心情。女儿吃得红光满面,李兵也吃得很解馋。解馋?张晓丽想,也许自己不在家,李兵就是为了解解馋。那个陈岚的确是个很好的解馋对象。如果是这样,张晓丽虽然气愤和委屈,但却可以原谅李兵。尽管他也许已把自己给了别人,但只要他保证今后不再给,她可以既往不咎。张晓丽一口口吃着饭,如一只反刍的老牛,来回咀嚼着一肚子的心事,最后还不得不有滋有味地吞咽下一口口苦水。

晚饭后,张晓丽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收拾。李兵虽不会做饭,但祸害厨房却是一流高手。二十天的时间,抽油烟机的油腻直往下滴,窗户、灶台、锅盖、炉具都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亮,变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毛茸茸粘糊糊的,无可争议地显示出一些态度暧昧而形象模糊的事实。下水道更是污秽不堪,清洗各种食品残留下的残余内容在纱网过滤处散发出张狂的腐烂气息,这也让张晓丽看到了李兵为解馋而不惜血本的大手笔。张晓丽替李兵收拾着这些残局,心里想着以什么样的方式跟李兵谈这件事。厨房在她的手里逐渐整洁光亮起来,而她的脑袋却越发混沌和躁乱。她隐约觉得,李兵与陈岚的事远不如厨房好收拾。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跟李兵说,李兵却叫她了。她只有走出厨房,洗漱干净后进了卧室并关好门。

李兵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侧身背对张晓丽躺在床上。张晓丽也不声不响地躺下。俩人都没有想好说什么话。好一会儿,俩人仍旧是静默地躺着,好像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为一件不明不白的事默哀。张晓丽想李兵是不是睡着了。她因这个念头突然怒不可遏起来。你解馋解够了,居然还能装作没事一样心安理得地睡大觉,你难道真以为睡在你身边的老婆是傻子是呆子或是瞎子聋子?一瞬间张晓丽呼呼喘着粗气坐起身来,管他是不是睡着了,话没说清楚谁也别想睡。日子不是这么糊里糊涂就可以过的!张晓丽拉开架势准备主动出击了,但李兵突然在黑暗中对张晓丽说,我们离婚吧,我喜欢陈岚,我们已经好上了。

张晓丽傻了。没想到李兵如此干脆,不等她询问和质疑就明直地和盘托出。看来他是懒得跟她纠缠,对她怎么看怎么想这件事根本无所谓。张晓丽咬牙切齿,她听见自己牙齿咯吱咯吱的磨合声中挤压出了三个破碎且不成气候的字:我不离!

李兵仍旧一动不动背对着张晓丽躺着。张晓丽坐在床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她想他还该有下文的,却始终没有。沉默,黑夜一般密不透风的沉默!沉默让张晓丽迷惑自己是否梦魇了,这黑沉沉的夜,这冰一样寒冷尖利的恐惧,让张晓丽更加怀疑自己是在噩梦中。

张晓丽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熬到天亮,带着梦的迷茫和惊恐做了早饭。女儿上学走后,李兵拿出了离婚协议,这让张晓丽彻底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不是梦,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放在张晓丽面前的离婚协议书让她大梦初醒。她撕碎了离婚协议泪流满面地说,你做梦,你做梦!但她真的愿意是自己在做梦。

李兵彬彬有礼,说,你再好好想想。拉开门走了。

张晓丽越是拖着不愿意想这件事,李兵在家的时间也就越少。但他还是尽量照顾女儿情绪,每天回家与张晓丽和女儿一起吃饭。这让张晓丽在昏暗的日子里看到一点模糊的光亮,她打起精神,仍旧做好丰盛的三餐。一周过去了,李兵又提离婚的事,张晓丽当着女儿的面嚎啕大哭。她哭得很难看,一脸皱皱巴巴地哭道,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女儿都这么大了,你还要离婚,陈岚那个妖精有什么好,能给你做饭做到老吗?李兵还是沉默不语。事后,女儿悄悄拉着张晓丽的手说,妈妈,你光会做饭不行,你该买一些漂亮衣服打扮一下自己了。我也不喜欢那个陈岚阿姨,但她很吸引人。

张晓丽在镜子前看自己。自己才38岁,但看上去的确比陈岚老。这几年她身体发福,基本没怎么添置新衣,还穿着几年前的旧衣服,松松垮垮土里土气,头发是一成不变的清汤挂面,发底端像茅草一样毫无光泽干枯糟乱,面色青黄,肌肤松弛,皱纹明显,眉眼无神,典型的黄脸婆。她这个样子怎么能和精致柔媚的陈岚相比。张晓丽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变成一个抠抠巴巴过日子的乡下婆姨了。她就像一件过时打折已冲破底线的廉价衣服,别说是现在不会有人买,就是前几年流行时有人一时冲动偶尔买了一件,现在也只能藏着掖着,不敢再拿出来穿。穿在身上,现在的日子就跟着大打折扣,家里人的体面和幸福感也就打了折,丢不起那个人啊!张晓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有点明白,一个体面的老婆能够装饰和丰富一个体面的男人及其婚姻,这种体面说不出来,却可以让所有人感受到,这就是李兵为什么喜欢陈岚的原因。所以,她必须迅速地、彻底地体面起来。

她采纳了女儿的建议,烫了头,用镊子一根根拔去了杂乱的眉毛,留下细细的一条黑线,像残存在脸上的两道伤疤。晚饭时,她殷勤地给李兵夹菜,李兵相敬如宾地对她说谢谢,看都没看她一眼。张晓丽哀怨地说,你看我烫的头发好看吗?李兵抬头看了一眼,有种食欲突然受影响的样子。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不忍心直视什么惨不忍睹的场面。张晓丽似乎看见李兵在闭眼的瞬间,所有的五官也眩晕似的闭了一下。有那么糟糕吗?张晓丽瞪圆了双眼觉得自己的心情比头发更糟糕。李兵嫌恶地摇着头,你这是弄的什么啊?怎么弄一个煮烂了的方便面扣在头上,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难看?张晓丽不明白了,大街上许多女人都烫这样的头发,怎么到自己这里就成了煮烂了的方便面?她刻意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女人,她这才发现,原来什么样的头发要配什么样的衣服,就像光膀子打领带,领带再好也只能让人觉得那是一匹配不起鞍子的马颈上的一根烂缰绳。

她雄心勃勃地准备购置新装,可惜十天的休息时间很快结束了,张晓丽只有无奈地去上班。临走时她特别交代了女儿要注意李兵的一举一动,天天给她通电话。女儿答应了,前提是不能因为听到什么事就跟爸爸大吵大闹。

张晓丽从没有觉得自己工作的采油队是如此荒凉和单调,时间仿佛被荒漠上的空寂光阴凝固住了。阳光的轮廓依然清晰,但没有了被温暖拥抱的感觉。戈壁上的风很轻柔,却吹得有了自己的心事。张晓丽每天行走在采油站寂寥的几乎发疯的戈壁滩上,心烦意乱地走出一串枯燥而凄凉的脚印。戈壁黑夜枯叶般颤抖的风声并没有因此怜惜她,那被焦急等待和无奈团团包裹住的酸涩泪囊频频爆裂,呜咽着在脸上肆意流淌。亘古不变的戈壁让人想起了地老天荒之类的词语。但亘古不变的爱情不会在荒漠戈壁上出现,它好像只在琼瑶笔下和言情影视片中才会实现。而现实中的爱情却像戈壁一样渐渐风化变形,像梦一样让人不敢确认。她又梦见李兵那熟悉而令她痴迷的背影了,梦境中李兵那特殊甘甜的味道和透骨寒心的话语让张晓丽心如刀割,梦中遗落在枕头上的泪痕让张晓丽触摸到现实的苦涩和冰凉。张晓丽的心在凌厉的戈壁风尘中狰狞狂躁,她对着戈壁狂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每天晚饭时间按时跟女儿通电话。女儿告诉她陈岚再没到家里来,女儿还说,双休日她们班开展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户外活动,是陈岚帮忙联系的空调大客车,女儿说全班同学都为此感谢她,女儿觉得特有面子。张晓丽从女儿的语气中就可以想象出女儿兴奋和得意的样子。女儿说,妈妈,我也恨陈岚,可是,我却希望有一个陈岚那样的妈妈。无边的恐惧和凄凉戈壁一样包裹着张晓丽,她在女儿的叙述中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兵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张晓丽打电话十有八九都找不着他。其实就算打通了,张晓丽也不知道要跟李兵说什么。但李兵总是不在家,张晓丽就找着了可以理直气壮说的话。女儿快中考了,李兵不至于每天晚上都出去和陈岚约会吧。再说张晓丽知道,李兵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父亲,女儿在他心目中比他自己还重要,怎么会每次张晓丽打电话李兵都不在家呢。张晓丽有话无处说,突然想到这是李兵与女儿串通好了不想接自己的电话,而女儿也想给张晓丽留点脸面只有说李兵不在家。

张晓丽改变了每晚固定打电话的时间,有时早上、有时中午、有时晚上打电话,你总不至于早上、中午、晚上都不在家吧。昨天中午她打电话问女儿家里的情况,女儿简单说还那样,同时反问张晓丽怎么中午打电话啊?张晓丽不回答直接问,你爸爸呢?女儿愣了一下,说爸爸在卫生间冲澡呢,爸爸说上午去储运现场检查货品情况,满身臭汗都快臭死了。张晓丽不语,心里想还不知是在哪里鬼混弄得一身臭汗呢!第二天一早,张晓丽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女儿睡眼朦胧哈欠连天地接电话,语气中已明显不耐烦。她说,妈妈求求你了,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也不让睡个懒觉,你折腾啥啊?张晓丽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今年要中考的女儿平时天天上课只有星期天才休息。稍稍的内疚之后张晓丽突然因心疼女儿而无比愤恨李兵。女儿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睡个懒觉,你李兵为了不接我的电话怎么连女儿的休息都不顾?还让女儿从被窝里爬起来跑到客厅接电话,你是怎么当爹的。她直接问女儿,你爸爸呢?让他接电话。女儿迟疑了一会儿不耐烦地说,妈妈你怎么这么偏执爱钻死牛角尖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有一点病态了,你就不能转移分散一下自己的视线,不要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吗?实际上爸爸想干什么和不想干什么也不是你打电话就能左右的。

这就是没心没肺的新生代,多想得开啊。可张晓丽怎么能转移和分散视线?那是她一辈子都爱不够的男人,张晓丽突然控制不住地在电话里暴躁地对女儿喊叫,你也被你爸爸收买了对不对?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有什么错,你和你爸爸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你和你爸爸一样都是没良心的东西,简直连狗都不如……

自从家里出现了陈岚,张晓丽一直忍气吞声,但今天她忍无可忍了,她一肚子委屈突然像一群清晨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鸽子,一句接一句毫无理智的言语争先恐后从嘴中扑腾着翅膀飞向自由空间。她听见女儿不吭气了,继续嘶声竭力地冲电话喊,你怎么不说话?你干了亏心事所以不敢说是不是?她听见李兵接过电话用一种从没有过的生硬口吻对她说,你发什么疯,你有气冲我来。我警告你,不许你再给女儿施加学习以外的精神压力,女儿要中考了你知不知道?张晓丽气急反笑,你还知道女儿快中考了,你还有脸说这样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警告我?你和陈岚在一起胡搞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女儿要中考了,你怎么不想想你做这样不要脸的事会给女儿精神上带来多大的伤害?电话中李兵毫无愧色,我们之间的事情我对女儿没有隐瞒,我能做就能当,我也不想跟你吵架,希望你好好考虑我们之间的事情,尽快有个了断,别再互相折磨。李兵说完挂了电话。

张晓丽拿着挂了线的电话茫然无措,大脑中有一瞬间像沧桑的戈壁一样荒凉。她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她发疯一样地天天打电话其实更多地是想跟李兵亲亲热热地说几句话,她发誓她根本不想跟李兵吵什么架,更不想像一个泼妇一样斥责辱骂李兵及女儿,她内心多么希望李兵能够回心转意只有她知道。张晓丽一边期盼着她梦想的生活,一边又懊恼那梦想被自己身不由己地粉碎了。她觉得现实和梦境之间有时并没有很严格的区分,人在不睡觉的时候总认为自己很清醒,事实上现实中的许多事情也如梦一般无法控制和左右自己的真实意念。

漫长的二十天总算过去。换班后张晓丽请了探父母的休假,连换休时间有四十多天,她心里暗暗发誓要把局面扭转过来,不惜一切代价挽救自己的幸福生活。

她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去步行街为自己添置改头换面的武装。她一口气买了十几套时装,仿佛要把这几年来没买的衣服全都买回来。买时装的途中,导购小姐还给她提供了许多搭配小建议,她照单全收,像一个刚参加工作很听师傅话的小姑娘,对导购小姐言听计从,乐颠颠地在各个柜台上搭配着鞋、袜、包、腰带、丝巾、头饰、挂饰,甚至还买了两顶假发,一顶金黄的披肩大波浪,一顶棕红时尚小卷花短发。一天下来,张晓丽的工资卡上居然刷掉两万多元。看着身边一大堆五光十色的东西,张晓丽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颜色的世界里。她太单一了,以前她的世界里最鲜艳的颜色就是石油红——那火红淳朴的工作服。她不禁为自己以前道姑般简朴的生活戚然了。再看看消费清单,张晓丽非但没有心疼钱,还有一种欢欣鼓舞的满足感。她感慨地想,怪不得自己在陈岚面前输得一塌糊涂,女人其实都一样,就是一堆颜色包裹描画出来的人体艺术。你不包装描画,你就是男人眼里蓬头垢面荆钗布裙的拙荆,虽然你是贤妻良母,虽然你稳重谦卑,虽然你勤劳节俭尊老爱幼,但是男人在心底里压根儿瞧不上你。你在颜色的伪装下花枝招展就成了每个男人心底五彩斑斓的美梦。虽然你没穿衣服不知廉耻但你是人体艺术,虽然你四体不勤好吃懒做但你娇柔妩媚,虽然你目中无人不择手段,但你在男人眼里就如雨后的彩虹般美丽绚烂……这世上有几人能在每次的雨后都看到彩虹?看到一次还想看够看饱看过瘾,那就赶紧娶回家吧。

有了这些颜色的铺垫,张晓丽重新鼓起信心走进家门。家里一切如旧,她仿佛又闻到自己身上的油烟味儿,她马上冲进卫生间主动把自己换洗一番。她穿着新装站在李兵和女儿面前时,女儿一下笑翻在沙发上,她口无遮拦地说,妈妈,你怎么弄得跟马戏团训小狗的演员一样。李兵不吭气,神情漠然地看着电视。

张晓丽毫不气馁。她偷偷地去陈岚住的地方远远地细细地观察了她,带着一种敬畏并且羡慕的心情,咬牙切齿痛不欲生地偷偷看着她。她看见陈岚一丝不乱有形有样的头发,飘逸且如云似雾般跳动着诱人的光泽和弹性;她的眉毛柔媚细长,像弱不禁风的柳叶直入云鬓,更显得那眼睛婉转幽深摄人魂魄;还有她红嘟嘟的唇,性感娇嫩的唇,闪动着花瓣儿露珠灿灿的晶莹和水润,明亮而艳丽。

张晓丽不得不承认陈岚是完美的。在陈岚面前,她自己成了一个被时代淘汰的黄油布伞,虽然很好用,但那仅仅是一抹陈旧的记忆,像被光阴晒黄的老照片,落伍而傻气。

张晓丽开始像收拾肮脏的厨房一样收拾自己。她开始减肥。为了避免自己因嘴馋破坏减肥计划,她不再往家里买任何零食。除了早餐和以前一样,午餐她减去一半,晚餐彻底免了。餐桌上以前的荤腥油腻麻辣甜酸都被清淡的粗纤维和绿叶菜代替。几天下来,她的体重减了一公斤。初战告捷,张晓丽信心百倍准备再接再厉,可女儿却抱怨说怎么家里的生活水平越来越接近出家人,强烈要求吃鸡鸭鱼肉。张晓丽其实也想做这些东西给女儿吃,但她自己受不了这些美食的诱惑,她才减肥几天就觉得整个人已经被掏空了,手脚发软,头晕眼花,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脑子里突然被吃填了个满满实实,做梦都在吃暄软的馒头和红烧肉,整个身体似乎变成一张巨大的嘴,看见什么都想吃,刷牙的时候甚至都有把牙刷嚼吧嚼吧吃进肚子里的欲望。不仅如此,肚子里空了,心里的火就时时往外拱。她看见李兵不跟她讲话视她为空气的那个死样子,她总想拉开架势放开喉咙和李兵大吵一架甚至打一架。这种情况下,餐桌上要是真有了大鱼大肉她还不开戒才怪,到那时功亏一篑,肥没有减下去反而还增肥变形了,那她的幸福生活就更没有指望挽回了。

她还是坚持清淡素食。女儿也不再说什么,但自从张晓丽回家就没正眼看过她的李兵却开口讲话了。他像张晓丽梦中那样背对着张晓丽,语气生硬地说,女儿还有两个月就中考了,你能不能把伙食搞好一点儿。张晓丽冷笑,你还知道女儿中考啊?那你能不能不要再胡搞,好好安心过日子。李兵烦躁地转身到别的房间,从张晓丽身边走过时他说,你简直不可理喻,你要再这样,我只有带着女儿去外面吃了。张晓丽一直紧抿的嘴唇开始抖动,最后她歇斯底里地怒吼,你别拿这个吓唬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想逼着我跟你离婚吗?告诉你,没门!你不让我过好,你也别想好过!

李兵摔门走了。张晓丽气喘吁吁浑身乱抖,她不能控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住自己的头发胡乱揉搓放声大哭,泪水肆意地流淌在她因减肥而越发松弛的面颊上,使她的头脸看上去像一个突遭暴风雨袭击的破碎鸟巢。女儿走过来擦着她脸上的泪说,妈妈,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不再要求吃这吃那了,你好好的减肥,别和爸爸吵架,爸爸不喜欢这样。

减肥?还减他妈什么肥!张晓丽从地上一跃而起,她突然感觉从来没有这样饥饿过,简直已经饿透明了。她像专业短跑运动员一样飞快地在就近超市里买来了蛋糕、面包、甜点还有卤肘子和炸鸡腿。她像摆地摊的小贩一样把刚买回来的美食摊放在茶几上,盘腿坐在沙发上放开肚子大吃起来。让减肥见他妈的鬼去吧!她恶狠狠地撕咬着每一口食物,两个鸡大腿转眼吃进肚子里。怎么没反应,没关系,她买了十个鸡大腿呢,接着吃!还有肘子,一咬一口油,还有甜点,甜甜的,甜到心里去,真是太好吃了,真是太解恨了,真是太过瘾了。她的脸色又红亮起来,她的生命又有了新的弹性。这一刻张晓丽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忧愁痛苦,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些好吃的食物,随着各种结结实实的食物进入张晓丽的体内,她开始感觉满足和快乐,那些烦恼和气愤似乎都被食物排挤出体外,她嘴里塞着各种食物含混不清地招呼女儿,来,宝贝儿,一块儿吃,快来吃啊。

女儿没有跟张晓丽一起开心地吃喝,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妈妈,那双带着稚气的、被长长睫毛覆盖的眼睛,像两汪清澈明亮的湖水闪动着幽幽的波光。张晓丽在女儿忧伤的目光中吃了有生以来最满足的一顿饭。她打着饱嗝问女儿,你怎么不吃,你不是说想吃甜食和肉吗?女儿看着张晓丽的眼神简直有点凄惨了。她说,妈妈,我以后不要吃这些了,你还是继续减肥吧。

看着女儿的眼睛,张晓丽突然从暴饮暴食的美梦中醒来,不,这不是梦,这是刚刚发生过的真实的事情。立刻,暴食的快乐像呼啸而过的山风瞬间消失在短暂的记忆中。张晓丽颓废地坐在沙发上重新自责重新泪流满面。她一边哭一边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是想留住李兵,怎么却大吼大叫地把他逼出了家门;她是想减肥,怎么却发疯一般地暴饮暴食。太丢脸了。她双手捧着脸抽泣着对女儿说,妈妈其实不想这样呀,怎么会这样呢?妈妈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妈妈改,妈妈以后不这样了。

张晓丽意识到了她所作所为的严重性。一切又都回到原点,甚至比原点更糟糕。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和悲哀,而最大的悲哀就是有些事情无法重来。

张晓丽洗心革面开始重新与减肥做斗争。家里的饮食更清淡了,李兵没再说什么,只是不经常回来吃饭了。张晓丽二次减肥还没见成效时,女儿却瘦了整整一圈。李兵理直气壮地经常带着女儿出去吃饭,家里的晚餐根本就没人,只有张晓丽一个人孤伶伶地端着一杯茶看电视。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还剩十几天张晓丽又该上井了,李兵的态度没丝毫好转,白天不回家吃饭,晚上睡在沙发上,视张晓丽为陌路。张晓丽心急如焚,又没有人倾诉。女儿也因中考的临近埋头学习,不再理会她和李兵之间的矛盾。

张晓丽生日到了,她中午就跟女儿说好晚上回家吃饭,特意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下午的时候洗了澡,做了美容,换上一套新买的裙子,自己在家化了淡妆,喷上具有梦幻效果的香水,不顾天热戴上那顶金黄色的披肩大波浪假发,只等女儿和李兵回来。晚饭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女儿才回到家。女儿看了看满桌子的菜,突然拍拍头不好意思地说,哎呀,今天我们模拟考试考了一天,考得我太紧张了,考完后,我又和几个同学去学校附近的小餐馆边吃饭边核对标准答案,忘了今天妈妈过生日晚上要回来吃饭的事了。张晓丽一下有点急了,那你也没跟你爸爸说晚上回来吃饭的事吗?女儿抱歉又内疚地低下头说,我今天考试考了一天,太紧张,忘了给爸爸打电话了……

一只盘子的碎裂声切断了女儿的解释。张晓丽突然像一个气球因内部的极度空虚而膨胀爆裂。她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个多月的减肥痛苦,李兵的家庭冷暴力,女儿的不体贴,自己生日的无人理会,种种委屈都像饥饿的虎狼一样由寡淡的肠胃直冲向大脑,她端起饭桌上一盘李兵和女儿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狠狠摔在地上。瓷盘的碎裂声直接点击到张晓丽心底的狂躁神经。她一下抓住女儿的肩,凑到女儿脸前,竭力地大声叫道,我说的话都是放屁是不是?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同你那个不要脸的爸爸来欺负我是不是?我做了晚饭你不回来吃,你要跑到外面去吃饭,你说,是不是你跟你爸爸还有那个不要脸的骚女人陈岚天天在一起吃饭?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你和你那个不要脸的爸爸合伙欺负我是不是?你说,你说!

张晓丽一边吼叫一边用劲摇晃着女儿的肩膀。女儿吓坏了。在黑暗的房间中,她看见妈妈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假发,涕泪交流的脸上突然皱纹横生,眼泪冲开了脸上的黑眼线和粉底腮红,一张血红的大嘴在自己的眼前快速开合,白森森的牙齿闪着恶狠狠的光芒。她似乎在张晓丽的用力摇晃中看到了聊斋故事的恐怖场景,她惊惧地大声哭叫起来,希望唤醒妈妈的梦魇状态。但是妈妈用劲推开了她,嘴里骂着污秽不堪又毫无实际意义的话语转向饭桌,端起汤盆用力砸向地面,汤盆的碎裂声让她发出满足而畅快的尖叫。她又嚎啕着举起桌上的杯碗盘碟,叫骂着砸向四周的墙面。

张晓丽自己也想不起是怎么被邻居七手八脚抬到医院又怎么被护士注射了镇静剂的。她只记得自己从来没这么被人瞩目和重视过,记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精力充沛和兴奋泼辣过。她排山倒海地哭叫,捶胸顿足地蹦跳,快意十足地摧毁所能摧毁的一切。第二天晚上她在医院醒来时才懵懵懂懂地想起了这些片段。李兵冷冰冰地接她出了医院。回到家,她看见家里伤痕累累的墙面和家具,满脸疑问地看着李兵,这是我弄的?李兵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是谁?张晓丽一下想起了女儿那天晚上惊恐的表情,急切地问,孩子呢?我们的宝贝儿到哪里去了?她怎么样?她没受伤吧?李兵背对着她,从鼻子里喷着被压抑的怒火,说,你现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别管女儿了。你把你自己照顾好,不要再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女儿马上要中考,这段时间我把她安排在一个很舒适的地方安静学习,我也出去跟女儿一块儿住。我们的事先放一放,等孩子考完试再说。张晓丽又哭闹起来,你别说那么好听,你还不是要到陈岚那个骚货那里去住,拿孩子当借口,你凭什么把孩子藏起来,那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女儿,不是陈岚那个破鞋生的,你给我把女儿带回来!李兵没理会张晓丽,收拾了东西走了。

张晓丽在下午下班时出其不意来到陈岚的住处。她本想今天跟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大闹一场,她不但抢去了自己的丈夫,连女儿也找不到了。但是很意外,陈岚心平气和文质彬彬地请她进了门。她并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让张晓丽在家里等着看看李兵和孩子是否在她这里。张晓丽也不客气,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开始等。这就是所谓的等着瞧吧,只要李兵进了这个房门,张晓丽会让他们有好瞧的。张晓丽耐心等,期间,她看见陈岚做了简单的饭菜,清淡的晚餐,以炖煮和生拌为主,红白黄绿鲜亮亮地摆放在各种小巧精致的容器里,单看这些色彩,便如陈岚本人一样令人眼亮和开胃。吃完饭,陈岚利索地收拾房间,细致地熨烫衣服,有情致地修剪阳台上的花草,她还洗了澡,自己调制了面膜边敷脸边看书。她身上始终有种淡淡的香气在房间里四处弥漫,恬淡,优雅,温婉,有风情,张晓丽感觉到了舒服,她甚至都有点想在这里睡觉过夜的冲动。快凌晨一点时,张晓丽不得不承认,李兵和女儿确实不在陈岚这里,她只好走了。

还有三天就要上井上班,张晓丽不顾一切了。李兵总不至于不上班吧,别的地方找不到他上班的地方总能找到。她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早早来到李兵办公室门口等着。快到上班的时候,李兵果然现身了,还是那副温文尔雅干净整齐的样子。张晓丽披着一头煮烂的方便面穿着韩版宽松式花裙迎了上去,倔强的脸上隐藏不住地流露出韩版花裙一样缭乱深厚的纠结。她在办公室门口堵住了李兵,声音如戈壁上千年风化的砺石被寒风一阵阵吹过。孩子呢?你把她藏哪儿了?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们见面?

她看见李兵软弱地叹了一口气放低声音说,家里的事回家说好吗?这是办公场所。张晓丽笑了,笑得狂放而得意。自从家里出现危机以来都是她低声下气,李兵什么时候妥协过。今天这是怎么了?往日在家里目中无人软硬不吃的样子怎么不见了?你以为你有男人个性?有个性就应该将个性坚持到底啊,什么场合有什么关系。张晓丽来之前做好了艰苦卓绝大战一场的准备,没想到轻易就取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这是李兵提出离婚以来她一直处于失败受挫情绪中从没有过的胜利感,这胜利感让她心情由衷地欢悦,她不由放声大笑,笑声像汹涌翻滚的波浪,层层叠叠延绵不断地在办公楼四处回荡。张晓丽感觉好极了,她甚至发现自己具备女高音歌唱家的潜质,她嘹亮尖锐的笑声不一会儿就把办公楼各办公室的男男女女集中到身旁。她现在可以重拳回击李兵了,她停止了笑声,指着李兵的鼻尖说,你还知道这是办公场所,你要知道这是办公场所你就不会和那个不要脸的陈岚胡搞。你现在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了,你丑事都做了还怕别人知道?你把那个不要脸的老骚货叫来,有本事你当着这些人的面把你们那不要脸的事说一说,我被你们欺负成什么样子了,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跟你们拼了。

张晓丽本来今天主要是来找李兵要女儿的,不知怎么越说情绪越激动,说到跟你们拼了的时候看见李兵办公室一张办公桌上有一把裁纸刀,就突然冲过去拿起裁纸刀,丢下李兵和围观的人群,大声叫着,你这个贱人!转而冲进办公楼的各个办公室,咬牙切齿地举着裁纸刀一间间搜索着叫道,陈岚呢?陈岚,你给我出来,你毁了我的家,我也不想活了,我今天和你拼了,拼了!

刚开始有人跟在她身后劝她,让她别激动要冷静。张晓丽想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冷静?她冷静的时间还少吗?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冷静,就是冷静李兵才觉得她好欺负,她今天就是要让这对狗男女看看,她也有脾气,你们让我不好过,我也让你们过不好!还有人劝她说,这样只能恶化事态,对家庭和个人都没好处等等。要不是找陈岚,她都想转过头来臭骂这个愚蠢的劝说人。你看我现在的家庭和个人还有一丁点好可言吗?她的整个生活已经糟得一塌糊涂,还有什么比这种情况更差的呢?她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机械玩具,冲劲十足不管不顾地勇往直前。人们看到她满头大汗红光满面,眼里闪烁着异常的光彩。她在一间间办公室叫嚣着寻找陈岚的时候听见有人问李兵,你老婆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当时张晓丽就从一间办公室披头散发地蹿出来骂道,谁?谁说我精神不正常?你他妈的才精神不正常,等我宰了陈岚,再来找你算账!当她又冲进一间办公室寻找陈岚未果,出来准备再接再厉时,站在门口的男男女女们突然一哄而上,她手里的刀不但被抢走,还被好几个壮汉结结实实按在一张椅子上。她又哭又叫口沫横飞,但没人再劝她,人们慌乱地把她送到医院强行打了镇静剂。张晓丽被七手八脚摁在医院里注射的时候,痛不欲生地哭喊,陈岚,陈岚,你在哪里?我要找陈岚,你们让她来见我!陈岚,陈岚……她痛彻心扉的哭声让所有人都误以为她在呼唤一个久别的亲人。

张晓丽又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这次李兵没来接她,只留给她一张字条,说自己今天去油气前线调拨分配所需物资,可能十天后回来,女儿他已安排好妥善的地方,还有几天中考结束后就回家,让张晓丽照顾好自己,不要再胡闹。

张晓丽愣愣地捏着纸条回家。一路上,与她迎面而过的人都主动给她让道儿,一台黑色小轿车在她穿行马路时紧急刹车怒气冲冲停住滚动的车轮。张晓丽看见司机气势汹汹地探出脑袋准备跟她理论什么,在与张晓丽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小轿车司机的脸上和车上的怒气都转为悲悯和无奈。司机悄声嘟囔一声神经病,喘粗气一般重新发动车。张晓丽奇怪地绕着小轿车转了几圈,周围有好些人在远处指指点点摇头叹息,一脸莫测和感慨的奇怪表情。张晓丽迎向那些指指点点的人群,人们突然像水面层层扩散出去的涟漪快速躲开了。她再回头看小轿车,飘扬而起的尘灰使绝尘而去的小轿车转瞬成为张晓丽更为模糊的疑问。怎么都躲着她呢?陈岚躲着她,女儿躲着她,李兵躲着她,连行人和公路上的小轿车也躲着她。这究竟是为什么?张晓丽捏着李兵的纸条,快步回到家中,迫不及待给李兵打电话,她要告诉李兵,你不要躲着我,我要和你好好过日子,我要给你做最好吃的饭菜,我还要在你那甜香味道的怀抱里睡觉。手机接通后李兵立即挂了,再打李兵还挂了,张晓丽体内有一种蘑菇云一般的气体升腾裂变不断扩大,她鼻腔里喷吐着滚烫的气流,不停连续拨号,李兵连续挂机,最后关机。

明天就要回采油队上班了,空前的疲累和焦躁从四面八方挟裹着张晓丽,让她无处可藏,蘑菇云冲向头顶,爆裂,燃烧,她五内俱焚不由大声嚎叫,尖锐刺耳的喊叫像万箭齐发的惨烈呼啸从张晓丽的胸膛里汹涌而出,张晓丽迎接呼啸过后的身体呈现千疮百孔的碎裂委顿在地。她像一个到处漏气的气球,有一种东西在快速消失却无力抓住。她大脑中有无数意念来回碰撞,撞得她头昏眼花却没有能力捋清梳理,她现在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跪在地板上,脸冲下埋在膝盖里,好像只有这个姿势能让她卸脱什么而得到安抚。中午的阳光透过阳台照在张晓丽蜷缩跪地的背上,刚开始很暖和,时间久了却有烈火焚身的感觉。张晓丽一动不动,任由背部的烈火蔓延扩散把自己一点一点烧得焦糊。焦灼的疼痛让她忘记了一切,也只有彻骨的疼痛,才能让所有恐惧退避。不知过了多久,火熄灭了,张晓丽觉得自己好像一片片燃烧殆尽的烟灰随风起舞,浑身浸透了夜色的凉寒。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什么形象也都彻底消失了,这个世界进入一片原始的混沌宁静状态。这样真好。张晓丽抬起头茫然四顾,她看见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屋里到处是影影绰绰的黑影。她看着这些黑影,像个初生婴儿第一眼看见人间一般好奇与惊惧。她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而全新的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新奇和怪异,仿佛从来与自己都未曾谋面过。张晓丽惊诧地看着屋内的一切,那个立在一张小柜子上黑色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是什么?四周这些坚硬雪白齐齐整整竖立并把她围在这个房间的平面是什么?那个挂在平面上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老是不停嘀嗒嘀嗒转圈走?还有怎么那么多门,每个门里都有床和被子?她梦游一般在每个房间里转圈儿,所有的东西她都不认识。她努力地想,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自己是谁?她难道也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新产物?她捧着脑袋使劲想,想得头痛欲裂,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迷茫地伸出手在墙面上摸索,试图摸索出什么她想要知道的内容。突然她碰到了一个可以活动的地方,房间一下大亮了,刺眼的灯光吓得张晓丽抱住了头缩在一边,好一会儿,她才适应了灯光的亮度。张晓丽慢慢放下手,看见正前方一面亮闪闪的墙上有个女人披头散发愣头愣脑地在里面看着她。张晓丽冲那个女人笑笑,那个女人也冲着她笑。张晓丽抬了一下手,那女人与她一模一样地同时抬手。张晓丽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凑近了看这个女人,女人也看她。张晓丽伸出手摸摸女人,女人的手也刚好与她的手对接。但女人的手冰凉硬滑,只可以摸却抓不住。她说你是谁?女人的嘴同时动了动,但没有声音,好像让张晓丽猜猜她是谁。张晓丽一片空白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陈岚。瞬间她的脑袋里被这个名字充满了,她的世界里全是陈岚。她看着对面这个和她做一样动作的女人说,我知道了,你是陈岚,你是陈岚!说着她开心地笑了,那个女人也和她一样笑了,笑得很好看。

早上上班的时候,采办中心所有人都看见张晓丽文静而羞怯地站在大门口,一脸梦幻地问每个人,你看见陈岚了吗?所有人都赶紧摇摇头。

张晓丽拦住每个人的去路,展开一张绚烂如梦的笑脸,娇媚地说,我就是陈岚,你们怎么看不见呢?

陈岚上班来了,张晓丽迎上去问,你看见陈岚了吗?

陈岚不知所措,惊诧地看着张晓丽。张晓丽微微一笑对陈岚说,我就是陈岚。

张晓丽陶醉而肯定地对每个人说,我就是陈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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